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春心欲燃》作者: 观野   文案   “朕知道她冷酷、自私、不择手段,可朕还是爱她。”   “但她不爱我。”   天子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对一个女子一见钟情,那女子还是先帝旧人。   可她不喜欢他,使尽手段也要出宫去。   后来她出逃那夜,天子封锁长安,找到人后看她在自己手下瑟瑟发抖,心中既是痛快也是愉悦:“就这么怕?”   怕才好。   他是天子,他想要她,就能不择手段得到她。   ——   萧沁瓷第一眼见到新帝,就知道这个男人喜欢她。   但她明白男人的劣根性,越是得不到才越上心。   所以她心底有一分不愿,面上就要表现出来十分,她越是拒绝,就要让天子追得愈紧。   帝王的情爱浅薄,得不到才能诱他深陷。   她把人心拿捏得那样准。   果然即便是后来有一日她如愿以偿登上后位,有人向天子揭露她这些年来的筹谋和曾用过的心机与手段,最后化为一句:“陛下,她骗了你,她所求的,是荣华富贵、满门朱紫,陛下的真心又算什么?”   萧沁瓷点点头,觉得那女子说得颇有道理。正想听听天子如何回答,便听见他道:“朕知道,朕可以被她骗一辈子。”   我只怕日后她连骗一骗我也不肯了。   阅读提示:   1..男主强取豪夺守男德,女主白切黑真凉薄,狗血泼天,甜文不虐;   2.1v1,he。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沁瓷 ┃ 配角:李赢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冷酷帝王x心机美人   立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第1章 女冠   腊月初八,雪浸梅花。   太极宫内已是银装素裹,今上不喜宴饮丝竹,给几位重臣赐了腊八粥,自己便也准备回西苑继续修行。   重拍响过九声,御辇浩浩荡荡行过宫苑,一路寂静无声,惟余宫灯照出银雪红梅,飞檐翠翘遮了浓香。   转过弯有人盈盈拜下去,暖黄纱灯映出曼妙身段,天子以为又是借机媚上邀宠的宫人,不喜地皱起眉,却在瞥见那人发上的桃木乌冠时顿住。   在宫中修行的女冠,只有一人。   皇帝屈指轻叩,车辕上传来不轻不重的一声脆响,随侍的内宦叫了停,天子撩开辇上的明黄锦帐,让他能更清楚的看见那人。   辇下女子伏身半跪,着一领雪色狐裘,肌肤脂光若腻,骨润丰盈,长眸敛睫处缀了抹淡淡的薄红。   玉雕似的一个美人。   “——起来吧,”天子叫了起,顿了顿,唤了她本家姓氏,道:“萧娘子,你怎地在此处?”   萧沁瓷从容起身,双手敛在袖中,垂眸低顺道:“回陛下,今日腊八,太后娘娘怜惜贫道,特叫了贫道去永安殿小叙。”   先帝是今上的叔叔,天子御极后虽也尊了苏皇后为太后,但到底关系冷淡,素无往来。苏太后是萧沁瓷的姨母,天子倒也听闻太后对这个侄女甚为怜惜,时时传唤。   “雪重夜寒,太后竟也没有为你传辇吗?”   皇帝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萧沁瓷低着头也能感受到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压迫,比这雪夜更为寒重。   她眼睫颤了颤,面上恰到好处地浮出一点难堪之色,又迅速遮掩下去,再开口时声音仍旧不疾不徐、轻缓从容:“贫道卑弱,不敢受辇,太后娘娘怜惜,贫道已是万分感激。”   她话音落下四周便只剩了雪落青竹的簌簌之声。先前婢女为她撑了青竹白伞,但天子面前,连伞也是要收起的。此时雪花落到她发上眉尖,顷刻便只留下了一点晶莹的水迹,叫那宫灯一照好似斑驳泪痕。   良久,皇帝道:“既已是世外之人,何必再将尊卑看得如此重。朕记得你如今是住在清虚观?”   萧沁瓷回:“是。”   “朕也要回西苑,”皇帝淡声道,“梁安,请萧娘子上来,朕送你。”   随侍的总管梁安应声,缓步到了萧沁瓷近前,恭恭敬敬地说:“萧娘子,请。”   他有七窍玲珑心,听皇帝唤她萧娘子,便绝口不提萧沁瓷的道号。   朦胧夜色下,萧娘子雪白面容兀地更白,更添了三分剔透,衬得眼尾薄红愈发灼艳,似尊玉人。   “陛下,万万不可,”果然,她一开口便是拒绝,“贫道怎能登天子御辇?”   “萧娘子,”天子倒也不恼,只音色沉沉,落在寒夜里更显得冷,“你既要分尊卑,那就该知道,天子之言不容违逆。”   皇帝年岁渐长,又久坐至尊高位,身上威势愈隆。   萧沁瓷也听过,今上虽沉迷修道,但于权势也抓得极重,前朝重臣等闲都不敢违逆他的心思,又如何能容她一个女子拒绝?   她默了半晌,只好道:“是。”   她上了辇车,内宦将锦帐都放下隔出一片天地,帐中盈满皇帝衣袖间的沉水香,被炭气一催都征薰出来,清冷飘逸的沉香此时却暖得令人头脑发胀。   天子今日要见前朝重臣,换下粗麻道袍,另着了玄黑常服,袖边花鸟虫兽栩栩如生。他已过而立,眉目英挺,因着长年修道,在寒潭沉渊的天子之势下又另有从容道骨。   皇帝态度看似温和,萧沁瓷却不敢有半分疏忽,规整地坐于一侧,目不斜视,她能察觉到,天子的目光隔着暖融香气落到她身上。   她身上尤带寒气,裸露在外的肌肤在冷暖交替中生出绵密的针扎似的疼痛,那疼痛叫她清醒。   即便天子半是强迫的地邀她上了御辇,她也不敢生出半分妄想。   皇帝求的是问道成仙,修的是内外兼修的道法,讲究笃身自持、立德清正,惯来不近女色,便是连荤腥也不肯轻易沾的。   天子初御极时,宫内还储着先帝的好些美人,又有妙龄的宫女,闹了几场风波出来,天子责令整肃后宫,自己又搬到西苑去修行,这才让禁中都冷了下来。   萧沁瓷知晓自己容色惑人,却也并不敢猜测天子是否看上了她,天子实不像是会被美色所惑的人。   她还记得上一次这样近的见到天子那夜,他一剑斩杀了先帝的宠妃,风华绝代的美人横死在清凉殿内,也不过留了一声哀叫和斑驳血迹。   后来那染血的剑尖又指向她。   那夜下了滂沱大雨,打落了满地海棠。现在的天子那时还是晋阳王,用剑尖撩起烟霞似的轻纱,剑尖上一抹嫣红与薄纱混成绯霞,明丽像是此刻落在他银白盔甲上的棠花。   那目光望过来,却比刀锋更寒凉。   皇帝的问话打断了她的回忆:“萧娘子入宫有几年了?”   “贫道十四岁入的宫,至今五年有余。”萧沁瓷不知他是何意,答得谨慎。   皇帝“唔”了一声,道:“你受箓也有三年了吧,可想还俗返家?”   萧沁瓷一怔,被这帐中暖气一熏,眼底竟涌上一层泪意。她仓促的微微偏头,不敢叫天子看见她御前失仪。   她在太极宫中身份尴尬,众人皆知。   淮阴苏氏向来以美人闻名,而先帝尤重美色。景惠三年,苏氏送了四娘子入宫,现在的先帝、从前的平宗皇帝甚为喜爱,甚至力排众议立她为后,可惜盛宠不过两年,平宗便又有了心爱的贵妃,苏皇后就此失宠。   失宠已要了皇后的半条命,更重要的是皇后还无所出,不得已之下,苏皇后只好又从苏氏选了一个女子入宫,便是萧沁瓷。   她的母亲是苏皇后一母所出的胞妹,萧沁瓷父母去得早,后来萧家失势败落,阖族流放,当时皇后还盛宠,求了恩典让十岁的萧沁瓷得以赦免,由苏家安置。她在苏家长到十四岁,及至皇后看上她的美貌,让她入宫侍疾,实为献美。   苏氏女俱是美人,萧沁瓷容色还要盛上三分,她那时才十四岁,容貌身段还未长开,可已有了惑人的美貌,兼之还有萧氏门阀经年积累下来的风雅清贵,那才是皇后要的能和薛贵妃分庭抗礼的美人。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皇后低估了平宗对贵妃的宠爱,薛贵妃一言便让平宗下旨令她出家做了女冠代皇帝修行,还让先帝亲赐道号“玉真夫人”,把她迁到了西苑的清虚观。   那时先帝虽然崇道,但只把此当作和贵妃嬉戏的乐趣,西苑自然也和冷宫无异。   萧沁瓷在西苑度过了清冷寂寥的两年,反而松了口气,及至宫变那日,天子入宫。   她把眼泪都咽下去,这才敢开口。   “贫道不敢有此奢望。”萧沁瓷颤声说,既说是奢望,那自然是想的。随即她又道,“况且,贫道即便还俗,也无家可归了。”   苏氏从来不是她的家,她的家是曾有赫赫声名的兰陵萧氏,一门三公,满堂朱紫,可都在平帝的昏聩之下顷刻覆灭了。   阖族流放,叔嫂兄姐都死在了流放中途,她从前还能生出奢望,可自进宫之后便连那点奢望都不敢有了。   皇帝直截了当地问:“苏氏待你不好?”   “自然不是,”萧沁瓷低声道,“太后娘娘和舅舅都待我极好,只是贫道总记得出家前的序齿是萧氏四娘,同苏氏女到底是不同的。”   她话说得极诚恳,投来的一眼又轻又缓,末尾梢了点惘然叹息,眼底薄光水色惹人怜爱。   语罢她又极勉强地笑了笑,说:“贫道不该在陛下面前提这些。”   皇帝拇指轻叩,缓声道:“无妨,本就是朕先问你。”   兰陵萧氏是历经百年的士族门阀,他早年也曾见过萧氏那位英国公,挽弓射箭、马上安家,他应是萧沁瓷的伯父。   还有萧家的一门双璧。   皇帝没有什么惋惜的意思,世家和皇权依附而生,开国时的功勋权势天然便能让朝臣聚成门阀,历代皇帝都通过打压臣子来使自己手中的权力握的更紧。   大周开国时的功臣到如今已十不存一,英国公一府存立百年,到平宗朝时还有高位,已算长久。   萧家若留给他,约莫也不会比如今的下场好上多少。   “那嫁人呢?”皇帝又问,“萧娘子若还俗,婚姻嫁娶当由己身。”   他这不轻不重的一句问话却好似深井里坠了颗顽石,“咚”地一声幽响在萧沁瓷心湖撞起涟漪。   萧沁瓷极惊讶地瞥了他一眼,又迅速垂首,身子也滑下来跪在毡毯上:“贫道得先帝亲赐道号,不敢有嫁人的心思。”   她不是自愿出家做的女冠,还俗也由不得自身,玉真夫人是先帝亲赐,她也是先帝的旧人。新帝御极后她本该迁去皇家的方山妙音观,但不知是不是宫人的疏忽,竟似忘了西苑还有这样一个旧人,漏下了她。   皇帝没叫起,居高临下地俯视女子跪伏时腰身折出的曼妙弧度,后颈在灯火辉映下愈发显得洁白如玉,似一瓣纤长的兰花没入雪领。   “是不敢,还是不想?”皇帝问。 第2章 如意   天子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玉如意,轻微的响动重重落在萧沁瓷心头。她恭顺至极,入目只盯着毡毯上勾勒的金红花纹。   “贫道不愿,”她声音低缓,却坚定无比,“贫道愿一生侍奉玄清祖师左右。”   帐中没了声响,连玉如意的敲击声也停了,惟余炭火燃烧时的灼灼之音。   良久,皇帝道:“前些时日太后同朕说起,想为你求个恩典,将你放出宫去,再择个良人嫁了。朕今日见了你便想起此事,如今看来是太后自作主张并未与你商量?”   “贫道不过蒲絮,如何值得两位圣人费心?”萧沁瓷恭敬道,“太后娘娘怜惜贫道,贫道却不敢有损圣人的清名。”   大周建国以来,皇室的荒唐艳事出了不少,兄嫂相亲、叔侄不伦,都不是什么荒唐事,可还没有先帝嫔妃出宫另嫁他人的先例,除非她嫁的是当今天子。   李氏宗亲素来没有什么贞烈守节的好名声,历任皇帝都重欲、好美色,从来不是什么稀奇事,独今上反而是个例外。   高宗时的敬懿皇后做了两朝的皇后,中宗的贵妃也曾是他兄长的侧室,孝宗更是强夺了臣妻。可大周建国以来只有君上强夺臣妻,还没有嫔妃充作人妇的稀奇事。   中宗皇帝行事荒唐不羁,可也在发现后妃和皇子私通时将两人都斩杀了,可见即便是天子在这事上也没有什么容人之量。   萧沁瓷虽不是先帝嫔妃,但也与其无异。   虽则今上对他那位荒唐的叔叔也谈不上什么尊重,但皇帝也不可能为她一个小女子做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   “萧娘子,如今是朕要赏你恩典,与太后无关。你却口口声声说不想堕太后的清名,难道朕的恩典你就可以如此不当一回事吗?”皇帝淡淡道。   其实此事不过是在皇帝的一念之间,谈不上什么费心费力,也无所谓清誉声名。   说来可笑,这桩事他大可不必拿到萧沁瓷跟前来问,换了他一贯的作风,早在太后同他说起时便干脆利落地下了旨,也不必去问那个被他决定命运的女子的意见。   可他却沉吟了片刻,没有一口答应,也没有回绝。   今夜他同萧沁瓷说起此事,她话里话外都是感激太后对她的怜惜,可太后若当真怜惜她,当年就不会挑了她入宫。   “陛下的恩典,贫道自然感遇,”萧沁瓷并未吓住,仍是平静道,“正是因此贫道更不敢受。”   她抬起头直视天颜,平静道:“陛下方才问贫道是不敢还是不愿,贫道所答不愿乃出自肺腑。陛下修行数年,道心稳固,应当比贫道更为明白,贫道虽资质愚钝,但既离了尘世樊笼投身清静之地,我便不愿再回去了。”   萧沁瓷跪坐于地,鸦青道袍从她氅间泄露一点端倪,那样古正的颜色上了她身也让人觉得媚,像两年前那个雨夜,他挑起绯纱,她也是一身道袍端坐于七弦琴后,寂寥得让人想起棠花静静开落。   她身上有贵族门庭经年熏陶出来的端整雅丽,也有女子特有的柔媚顺从,还有青灯寂寥下的从容平静。无怪乎苏氏那么多美人,太后却独独挑中了她。   皇帝用玉如意挑起她下颌,迫她抬头,那纤长的玉瓣绷得更紧,却紧紧拢住不肯叫人窥见半点风光。   “萧娘子,你不是修道之人。”皇帝平静道。   分明是这样暧昧的姿势,天子的目光却不带半分绮念,只如同赏析一朵鲜花或是一件精美的瓷器。   这样的姿势令萧沁瓷难受,也令她难堪,她不着痕迹地微微侧头,让那光滑的玉如意自她脸侧蹭落,但皇帝陡然幽暗的眼神令她暗自心惊,再不敢有旁的动作。   “是,贫道愚钝,没有修道的天资,也不敢说是心诚之人,”萧沁瓷跪得艰难,她答,“但贫道笃信道法自然,既如此,是不是修道之人又有何分别呢?”   皇帝端详她良久,终于将玉如意收回去,置于掌中轻轻摩挲:“萧娘子于道法上竟有这般精妙见解,看来这些年你确实是潜心修道。”   萧沁瓷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道:“不过一家之言,上不得台面,也不及陛下远矣。”   她脸上忽地一热,瞥见皇帝摩挲玉如意的那块正是方才抵在她脸侧的那一面,那玉如意挨了她的脸许久,已被贴得温热,皇帝此时摩挲温玉恰似轻抚萧沁瓷的肌肤,叫她生出许多不自在。   偏偏皇帝似乎并未觉出自己行为的不妥,萧沁瓷只好把诸多纷繁心绪都压下去。   “萧娘子不必妄自菲薄,”皇帝道,“你既不愿便罢了。”   萧沁瓷便又伏下身去:“谢陛下成全。”   “起来吧。”皇帝又道,“你若哪日改了主意朕也是愿意成全你的。”   萧沁瓷一愣,来不及深思天子语中深意便已下意识地朝他看去,见皇帝闭目凝神,眉眼间似有倦意,便垂首静坐不敢再打扰。   今上登基不过两年,勤勉却是有目共睹,不似先帝以政事做儿戏。   萧沁瓷不敢分神,只好凝着眼前一盏琉璃灯,细数灯花跳跃,好在她在清虚观中做惯了此事,倒也不觉难捱。   倘若当年惠安太子不出事,今上早早便登基了。   他是惠安太子的儿子,东宫唯一的嫡子,生来就尊崇无双,得孝宗亲赐名字为赢。   结果惠安太子死得难堪,朝野噤声,不敢议论。东宫一脉就此被厌,李赢也草草封了个郡王被打发去了蒲州。   后来平帝即位,中宫无子。几个已成年的皇子争权夺利得厉害,弑君谋逆之举并不鲜见。   君弱子强是祸端之始,先帝再不信任自己的儿子,便想起几位素有清名的李氏宗亲,把连带今上在内的几位郡王都召回了长安。他在数年时间里拉拢朝臣、经营权势,表面上却仍是那个不沾是非的修道之人。   御辇稳重,行进中如履平地,不知过了多久,帐外梁安轻声道:“陛下,清虚观到了。”   皇帝仍以手撑额,不见动静,似是睡熟了。   梁安不闻帐中声响,唤过那一声后竟也安静下去。   萧沁瓷却坐立难安,未向天子告退,她不敢擅自离去,但若要她惊醒天子,她却又怕雷霆之怒。   她一时竟暗暗期盼帐外的梁安再度出声,但御辇停下之后帐外便迅速安静下去了。   萧沁瓷等了一会儿,见天子端坐于上,眉眼不动,又担心帐内久无动静会引外面宫人猜忌,只好侧身轻轻撩起锦帐,循着梁安方才说话的方位看去:“梁总管,陛下睡熟了,我可否先行离去?”   梁安本就侍于这侧,闻言上前一步往帐内看了一眼,果见天子闭目熟睡,便道:“奴婢不好答应。”又说,“娘子行动若惊扰陛下反而不美,还是请娘子再等等吧。”   萧沁瓷蹙眉,又别无他法,只好继续端坐。帐中没有计时的器具,又眼见夜色深浓,雪云遮了皎月,她无法推测时间,心下暗自着急。   但急也没用,她不可能大胆到去惊醒陛下,也不敢不管不顾独自离去,只好僵坐。   好在越是焦急她越能镇定自若,心下默背清静经,渐渐将起伏的心绪稳定下来,又重新变成一池深潭。   不知过了几时,皇帝总算睁眼,面上倦意散去,神采奕奕。   “唔,萧娘子,”他小憩片刻后竟比方才更为放松,似是感觉到御辇已停,便道,“是到了吗?”   “是,陛下,已经到清虚观了,”萧沁瓷道,“见您熟睡不敢相扰。”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萧娘子,方才倒不见你如此谨慎,朕今日确实有些乏了,你自行离去便是。”   “谢陛下,贫道告退。”萧沁瓷有苦难言,只是屈膝行礼,由宫人扶下去了。   她不知在她走后御辇重又浩浩荡荡地行在宫道上,两面锦帐挂起,驱散了帐中暖气,天子倚靠在案上,看着眼前大雪纷飞如鹅毛,濡湿了近前的一小块毡毯。   他修道多年,体热力强,惯来耐不得热,锦帐是因着看见萧沁瓷容色素白才放下来,此时冷风一吹才叫他身心通畅。   风雪一并卷走的还有帐中若有似无的女儿香,萧沁瓷供奉三清祖师,日日受香火熏陶,竟也遮不住她身上那番寒彻幽谧的香气。   “怎地不叫醒朕?”皇帝与侧旁的梁安闲话。   “陛下因朝事劳累,已两日不得安寝。奴婢见您睡得正熟,便不想打扰。”梁安稳重道,面白无须的脸上隐现老态。   他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侍奉多年,皇帝看似温和,实则疑心甚重,又行事苛责,身边的宫人常来常换,这么多年能伺候下来的也只有他。   惯会揣摩天子心思,投其所好的也是他。   皇帝知他滑头,却并不恼,若非是他心思外露得厉害,也不会叫梁安看出端倪如此行事,左右不过是上行下效,投其所好。   “你做事倒是仔细。”皇帝道。   梁安仍是滴水不漏:“奴婢只要将陛下伺候得好便是本分。”   皇帝摇摇头,神色渐渐沉寂下去,他轻声呢喃,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萧氏……” 第3章 论道   梁安心头一跳。他虽瞧着上了年纪,但在皇帝身边长年练就下来的耳聪目明,最是心细如尘,如今皇帝声音虽轻,但他也不会错过。   皇帝脱口而出的萧氏指的是萧娘子还是……当年的英国公萧家?   他不敢深思,今上不是先帝,能叫内宦秉笔掌印,若有宫人敢妄议国事陛下是不会轻饶的。   “梁安,你说萧氏是当真不想还俗还是只是推辞?”皇帝忽然问。   梁安便讨饶道:“陛下,您要我猜小娘子的心思可实在是难为奴婢了,这奴婢哪能知道啊?”   “你就随便说说。”皇帝道,“若换了你你是想留在宫中还是出宫去?”   梁安默了半晌,似在斟酌说辞:“奴婢确实说不准,萧娘子的心思可和奴婢不一样。”   “奴婢本就是无根之人,在陛下身边伺候了大半辈子,也只想一直伺候下去,”他穿葫芦补戴八仙帽,皇帝身边最得脸的二十四衙门总管,可远比一些京官来得还要体面,况且他待皇帝,除了主仆之外也确实是有经年的情分,“可萧娘子么,奴婢实在是猜不准她的心思。”   皇帝也不再难为他,连自己都拿捏不准萧沁瓷的真实想法,又如何能指望梁安说出个一二来。   不说萧沁瓷,便连他也有些摸不准自己心里是如何想的了。   眼见御辇进了西苑,紫极观近在眼前,落辇之后皇帝并不要人伺候,自己下来拾级而上。   御道两侧的积雪被洒扫干净,青石白玉光可鉴人,映着观中琼林玉树、雪雾纷纷,倒真有了道家仙观的气蕴。   早年宫中并没有西苑一说,是皇帝择了宫室清修,又命人将这一方宫苑围禁,这才辟出了如今的西苑。   皇帝下来时下意识地将那柄小巧的玉如意也握在了手上,那玉质的如意被寒气一激顷刻便变得冰凉,皇帝今夜还要去静室清修,梁安便想接过皇帝手中的物件,却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将那如意搁在了案上。   梁安不过一怔,瞬息间便面色如常,为皇帝换上深灰道袍,自己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唤来一个机灵的徒弟在殿外守着。   皇帝今夜也是要静心清修一整晚了。   清虚观原本也不叫这个名字。当年先帝要萧沁瓷在宫内修行,既是清修,自然不能锦衣玉食,贵妃精心挑选了靠近南苑一处偏僻荒废的宫舍改作道观,没想到今上登基之后圈了西苑修行,清虚观反而离得近了。   早些时候太后还不敢向皇帝提及,皇帝似乎也忘了比邻处还有另一座道观,竟就一直让萧沁瓷在清虚观中住了下来。   清虚观外遍植疏疏青竹,更显寒肃。她原就是奉旨修行,观中也没有什么伺候的人,除了两个洒扫童子便只有入观时太后赐下来的兰心姑姑。   萧沁瓷进了正殿,屋中没有燃炭,反倒比外面更来得凄冷入骨。萧沁瓷却早已习惯似的,解了氅衣先净手,去供奉祖师的案前换了清水鲜果,用竹枝蘸了水轻拭神像,又敬上三柱清香,一切做好才跪在案前开始今日的晚课。   今夜因着去太后宫中,回来又耽搁了时辰,如今已然有些晚了,等做完只怕要到后半夜。   兰心姑姑捧了热水进来:“夫人,今夜太晚了,便先安寝吧。”   萧沁瓷一顿,便顺从地起身取了热帕拭脸,又说:“今夜姑姑也十分劳累,不必照顾我,自去休息吧。”   兰心姑姑不肯:“奴婢先伺候您安寝。”   兰心姑姑是太后的人,一言一行皆是太后示意。新帝继位后萧沁瓷原本轻松了一段时日,可近一年兰心姑姑许是又得了授意重新悉心教导,晨起暮寝皆有定时,比之过去更为严厉。   此前萧沁瓷还疑心她已是弃子,太后怎还在她身上花费诸多心思,如今才知她是早有盘算。   萧沁瓷一向顺从,便不再多言。   清虚观虽然偏僻贫素,但因为要供奉祖师,殿中特设了小厨房,热水是不缺的。太后也命人时时照拂,倒也衣食无忧。   冬日的新炭味淡烟轻,兰心姑姑烧热了熏笼暖了被褥,又将轩窗敞开一条细缝,服侍萧沁瓷沐浴。   沐浴之后要将养肤的药膏都细细抹过,萧沁瓷披了薄纱,半湿的长发流云似的拢过身侧,整个过程寂静无声。   世家贵女的娇养自然体现在方方面面,从头到脚无不精致,但此刻又有不同,萧沁瓷有自己的傲气,会在被当做取悦男子的物件时天然感到屈辱。   但她绝不能在兰心姑姑面前表露自己的不满,连一丝一毫的异样都不能有。   一切安置妥当兰心姑姑才伺候萧沁瓷安寝。萧沁瓷怕黑,殿中烛火不许全灭,留了一盏明烛。纱帐被放下来隔绝昏昏烛光,萧沁瓷正要闭眼入睡,却听得兰心姑姑在帘外轻声问:“夫人,今夜陛下同您说了什么?”   终于来了。萧沁瓷今夜一直在等这一刻。   她轻轻睁眼,盯着顶上一点黯淡昏光中垂下的银丝镂空葡萄双藤香囊,香气宁神安谧。   “只说太后娘娘为我向陛下讨了恩典,想让我还俗出宫。”萧沁瓷闭了闭眼,声音平静舒缓,听不出半分情绪。   “夫人是如何答的?”兰心姑姑就坐在帘外,昏暗影子被拉得细长。   “太后娘娘未曾对我提及此事,我便按自己的心意答。”萧沁瓷并不看她,道,“我是奉先帝的旨意清修祈福,不敢还俗。”   “夫人答得很好。”   兰心姑姑伸手进来为萧沁瓷掖了掖被角,她并不年轻了,但十指保养得极好,柔皙白嫩。   落在暗夜里却如细长蜘蛛脚,有难言的诡怖。   “太后娘娘也是想先探探陛下的口风,这才没有告诉夫人,万一不成反叫夫人失望。”她语调也十分轻柔,句句为萧沁瓷着想,“娘娘十分怜惜夫人,不肯叫夫人年纪轻轻就在这深宫中寂寥一生的,娘娘会尽力为夫人筹划的。”   “嗯,”萧沁瓷低低应了一声,“我都听姨母的。”   她素来恪守礼数,不管是从前平宗皇帝在位时还是如今,都轻易不肯将太后唤作姨母。今夜四下无人,她同这位太后的心腹女官夜话末了却称太后作姨母,不仅仅是表示亲近。   果然,兰心姑姑满意的笑了笑:“太后娘娘也常称赞夫人聪慧过人,夫人可要记着太后娘娘待你的好。”   那影子也并不等萧沁瓷的回答,起身离去了。   衾暖枕香,萧沁瓷却觉有寒气一寸寸地攀上来将她紧紧裹住,这芙蓉锦帐成了困住她的牢笼。   她的姨母苏太后是个从不肯认输的女子,她如今坐到了天下女子所能达到的最高位,却没有与之匹配的权势,她自然会不甘心。   萧沁瓷在今上御极后得以留在太极宫内,若说是皇帝的疏忽倒也能勉强说通,但总归叫太后窥见一点侥幸。蛰伏两年,以替萧沁瓷求恩典为刃捅出了皇帝仙风道骨表面下一点难以为外人道的私心。   皇帝也是人,他既有对权势的贪欲,那在美色上也并不全然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清心寡欲,不过是他自制力比常人更强,又没有遇到能合心意到让他打破道心的美人,于权力上的绝对掌控已然能叫他满足。   苏太后能在景惠年当上皇后,又在宫变中全身而退,还让天子尊她为太后,当然是个聪明女子,皇帝在这事上的模棱两可才叫太后抓住了机会。   她将时机把握得这样准。   今夜宫道上的偶遇也绝不是意外。   萧沁瓷入宫也有了些年岁,早年她常来往于皇后的锦绣宫和贵妃的清凉殿,现在虽拘在观中不常外出但也会去太后的永安殿,对禁中各处宫室道路了然于胸。清虚观离永安殿有些远,那条宫道并不是她往常惯走的那条,只因今夜大雪,宫人未来得及清理叫那条宫道上结了薄冰,雪夜路滑,萧沁瓷不敢托大,便在兰心姑姑的带领下走了另一条路。   怎么会如此恰巧的就撞上天子御辇。   皇帝没有嫔妃,他生母又早逝,自己并不太管内宫事宜,一应事务交由二十四衙门总理。观中岁月清苦,太后时常会接萧沁瓷小住,按了往常是腊八这样的节日,又下起大雪,太后早吩咐人将暖阁拾掇出来,绝不会往外赶人,今夜这番动作,目的只有一个。   诸般筹划到底是成了。   萧沁瓷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她知兰心姑姑睡在外间的暖榻,适时地翻了个身,在静夜中闹出些辗转反侧的动静。今夜她若平静以对,反而会让太后觉得她心思深沉不好掌控。   苏太后喜欢聪明人,却不喜欢比她更聪明的人。她喜欢萧沁瓷的聪明,却更喜欢她的柔顺。   萧沁瓷心中也远不如她表面所展现出来的那般平静,她心中将今夜偶遇、皇帝邀她上辇,两人对答一字一句都仔细在心中回想过,尤其注意皇帝的语态神情。听闻他待宫人一向苛刻,今夜却难得温和,但天威难测,她与皇帝不过见了短短数面,对他的脾气秉性一无所知,又如何能知道皇帝的心思。   当时在永安殿,皇帝到底是为什么既没有一口答应也没有一口回绝,反而转头来问萧沁瓷自己的意思呢?   萧沁瓷百思不得其解。她是稀世的美人,对自己的美貌却没有自负到能令皇帝另眼相待的地步。   真要论起来,清凉殿那一夜并不是她与天子的初见。 第4章 嫣红   萧沁瓷十四岁入宫,那时今上已得封晋阳王,领长安城内外城防,又兼着宗亲的差事。他是比先帝更为纯正的正统嫡系,却好似一心修道,不眷权势,对比平宗几个已然长成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儿子,还是这个侄子更叫人放心。   晋阳王得平宗青眼时常入宫,平宗尤其热衷于为他赐美人,晋阳王每每推拒平宗倒也作罢,只是下回依然旧事重提。萧沁瓷冷眼瞧得分明,他并非是对晋阳王有拳拳爱护之心,看不得侄子孤家寡人,而是十足的试探。平宗是个被酒色掏空了脑子的草包,视天下美色为己物,说是赐美不过是以此来试探晋阳王的恭顺程度。   萧沁瓷同他见过寥寥数次,或是在宫中饮宴,或是在平宗身侧,俱是匆匆,甚至没瞧见他的模样。她十六岁封玉真夫人,那年平宗还不知自己只剩下最后一年的快活日子,宫内丝竹不绝于耳,清凉殿内日日歌舞升平。   依平宗的秉性原也不会放过这样一个花一样的美人,但他新得了位善舞的美人,尤其鲜嫩多姿,叫他抛不开手去,连贵妃都有所冷落。   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怪癖,说萧氏擅琴,每每召萧沁瓷去清凉殿,让萧沁瓷坐于帘后为他那位美人伴奏,美人翩翩起舞,他和贵妃饮酒作乐,一派靡靡之态。   平宗召她,却不肯多见,只让她抚琴,翻来覆去地弹奏那首《长相思》,中间必要隔着细帘。苏皇后问起时也十分纳罕,但并未深究。   萧沁瓷其实知晓其中缘由,只作不知。   及至一日,平宗前脚处置了一个儿子,后脚在清凉殿设宴邀请晋阳王,晋阳王仍是惯常的鸦灰道袍、白玉冠,隔着重重绯纱,萧沁瓷只能看到他长身玉立,声音不疾不徐,姿态闲适。   酒过半巡,平宗忽指着萧沁瓷道:“这支曲子朕也听厌了,阿赢,玉真夫人擅琴,同你一样是修道之人,不如你来挑挑,叫她换一首什么样的曲子?”   萧沁瓷停下拨弦,等着皇帝或是对面的人给出答复。   她早已捱过了初时的难堪,如今已能做到波澜不惊。   晋阳王似是沉思片刻,淡淡道:“《朝天子》,如何?”   平宗抚掌大笑,却没有依言让萧沁瓷弹奏《朝天子》,而是对晋阳王道:“阿赢果真熟读道经。听闻你在道法上有不俗见解,还曾跟着张真人修行,朕这位玉真夫人初受箓,还未跳脱红尘俗世,今夜便让她与你清谈辩论,阿赢可愿意?   歌舞一时都停了,宴上鸦雀无声,不待晋阳王回答,倒是贵妃以团扇掩面,一双秋水明眸含情脉脉的眇过来,嗔怪道:“玉真夫人可是妾好不容易从皇后那里请来的,陛下怎好便宜了旁人?”   那时她僵坐半晌,掌心后背皆是冷汗涔涔。曾在言谈间被赐下去的女子都没有好下场,或许是听腻了那首长相思,又或许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她身上寻到旧人的影子,平宗对她已起了杀心。   平宗却不肯放过她:“玉真夫人,你说呢?”   萧沁瓷强作镇定,自己都惊讶于出口的话竟能如此平静:“贫道不会弹《朝天子》。”   晋阳王淡淡道:“既然不会,何必勉强。”   平宗像是一时戏言,说过便忘,转头又命歌舞重开。   那夜她平安无事的回到清虚观,此后平宗再也没有召见她。   翻过除夕便到了景惠十六年,平宗愈发荒淫残暴、动辄杀人,宫内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萧沁瓷那时便隐隐知晓今年不会太平了,却没想到变故会来得这么快。   四月十六,海棠花落。清凉殿的女官来请萧沁瓷,说是陛下请她前往,她推拒不得,只好去了。   半道上下起了滂沱大雨,清凉殿外的棠花被打得零落,殿中明烛高照,寂寂无声,鲜血从门缝里淌出来。   平宗暴毙在御座上,双目圆睁,惊疑恐惧愤怒交织在他那张苍老衰败的脸上,显得尤为滑稽可笑,大概在最后一刻他也没有想到取他性命的是他最宠爱的贵妃。   贵妃扔了金簪,不紧不慢地抬头看了萧沁瓷一眼,道:“进来,把门关上。”   萧沁瓷仍有些不可置信:“你怎么——”   “杀了皇帝?”贵妃取出帕子拭手,她脸上也沾了血迹,美艳非常,“老东西真让人恶心。”   宫内响起杀伐之声,今夜楚王买通了苑内监,又与禁军勾结,要逼宫造反,皇帝的行踪不是秘密,此时他们占领了两仪殿,就该往清凉殿来了。   “你杀了他,你也脱不了身。”   贵妃旋身坐下,风情慵懒:“谁说是我杀了他?除了你,没人知道。”   萧沁瓷心下不安,此时几乎已经后悔将苏皇后和楚王密谋在近□□宫的消息告诉了贵妃,她直觉自己陷入了大麻烦中,今夜不该来清凉殿的。   “姑娘,”贵妃叫她,“那日你说你不会弹《朝天子》,是真的吗?”   “是。”萧沁瓷道,慢慢冷静下来。   贵妃叹息:“那真是可惜了,今夜新帝登基,阖该奏这支曲子。”   绯色薄纱后置了张七弦琴,为谁备的不言而喻。   萧沁瓷淡淡扫过一眼,已然能平静相对,问:“你要贺的新帝是谁?”   “除了楚王还能有谁?”贵妃神色平常,“新帝登基,苏皇后又有襄助之情,我这个妖妃自然要向新帝表忠心以求保全性命。”   萧沁瓷静静看她半晌,移步到了帘后,琴弦缠上手指,她垂首时说:“你说得不错。”   贵妃大感惊奇:“不是说不会弹吗?”   萧沁瓷无半点心虚:“我后来学的。”   贵妃一愣,旋即哑然失笑:“萧娘子,你当真是个妙人。”   她撑额听琴,在那泠泠琴音中问:“萧娘子,你觉得楚王见到你在这会放过你吗?”   “会。”萧沁瓷头也不抬,“楚王向我姨母许了后位,他若登基,会立苏氏女为后,纳我为妃。”   苏皇后将她的美貌当作无往不利的利器,势必要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贵妃又是一愣:“那你还将你姨母与楚王密谋的事告诉我?”   “楚王若胜,自然千好万好,他若败,我也要为自己留条后路。”萧沁瓷泰然自若。   “萧娘子还真是庄家,两头通吃啊。”良久后,贵妃意味不明地说。   “我不是庄家,我是棋子,”萧沁瓷头也不抬,“棋子要想摆脱弃卒的命运,就得有粉身碎骨的觉悟。”   萧沁瓷在这场宫闱倾轧中左右逢源,两头讨好,她何尝不知这是刀尖上求生存,历来想要做墙头草的都逃不过被人践踏的命运,但她宁可抱枝而死,也绝不愿受人摆布。   但任谁也没想到,那夜坐庄的是晋阳王。   楚王在清凉殿外被人斩于剑下,那人披甲而来,见了殿中平宗的尸体神色没有半分异样。   “你杀的?”萧沁瓷不知道来人是谁,只听音色便知他绝不是楚王。   贵妃柔柔拜下去:“这是妾送新帝登基的贺仪。”   “是吗。”来人意味不明地吐出两个字,倏地手起刀落,血溅三尺。   而后剑尖刺进一束明烛光照,萧沁瓷被盔上寒光刺得眼疼,在那瞬息之间看清来人面容,眉眼似曾相识。   剑上嫣红染过她侧颈,抵上咽喉,冰凉的触感激得她阵阵战栗,却还要强自镇定。   “久闻玉真夫人擅琴,没想到这等清谈雅乐也奏得如此妙。”来人目光扫过琴弦,“夫人瞧今夜此景,该配什么曲子呢?”   似曾相识的问话,又兼之这样的容貌气度,男子隔帘扫过来的目光冰冷如利刃出鞘,还有那浓郁至极的血腥味,萧沁瓷终于认出他的身份。   竟是晋阳王。   萧沁瓷强自镇定,与他目光相接不过一瞬便寂然垂首,默默接上方才中断的那曲《朝天子》。今夜新帝登基,当真是没有比这支曲子更合适的了。   剑尖力度不减:“夫人不是说不会吗?”   “我后来又学会了。”她神色平静,道,“陛下想听,我自然要学。”   晋阳王端详她良久,见她神情自若,指下琴弦弹震如碎珠,一个音都不曾错,这份镇定心性令人侧目。他在琴音落下最后一点后终于收剑:“今夜殿中发生了何事?”   萧沁瓷毫不犹豫,以手触额跪拜下去:“楚王弑君谋逆,幸得陛下平乱,安定河山。”   这一夜的血雨腥风都在这寥寥数语中落下帷幕。   再回想那夜,已然是两年前的事了。斗转星移,两年时间倏忽而过,今夜雪中相遇,还是两年来她第一次面见天子。   苏太后非天子生母,天子也无意同她维持什么香火情,等闲不会往永安殿去,宫中饮宴倒是见过,但双方都是平常。萧沁瓷因着清修的缘故,便连宫宴也是甚少参加的,偶有的一两次也是陪坐在下首,太后身边伴着苏家的姑娘,她抬眼时看见苏家女儿笑颜如花,而尊位上的天子仍旧如古井般深沉。   皇帝在权势的打磨下隐去了昔年锋芒,气势却愈发令人心惊。萧沁瓷不过匆匆一眼,在主位上的天子看过来时仓促别开。 第5章 芒刺   那一眼太仓促,萧沁瓷此刻将天子居高临下时的的眼神翻来覆去地回想,却始终记不清楚当时他是不是真的看向了自己,原只是装出来的辗转反侧,现在却真的睡不着了,但她仍强迫自己入睡,渐渐地倒还真有了困意。   只是梦中也如芒刺在背,好似回到御辇之上,她伏地而跪,天子的目光沉甸甸的落在她身上。   梦境走马观花,醒来就全忘了。   翌日萧沁瓷难得起晚了,兰心姑姑也不知出于什么缘由未曾叫她。殿内斜光入户,萧沁瓷这才强打起精神,再看角落里的更漏,已比她平日做早课的时间晚了半个多时辰。   虽已迟了,但她也不曾慌张,仍是不紧不慢地梳洗整装归置妥当,这才见兰心姑姑端了早膳进来   萧沁瓷在桌前落座:“姑姑今日怎么不曾叫我?”   兰心姑姑在身旁伺候她用膳,闻言道:“太后吩咐,夫人昨日受了惊,许是要多睡一会儿,叫我等不要打扰。”   特地传来吩咐?   太后是恩威并施,实为敲打,告诉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就连就寝这种小事也由不得自己作主。   萧沁瓷听罢便不再言语,执箸捡了些小菜,草草果腹便让撤了膳,自己去了前殿补上今日的早课。   观中清苦寂寥,此处和冷宫无异,萧沁瓷却能耐得下心思研读道经,好似她真是一个潜心修道之人。   几日下来,兰心姑姑在一旁暗暗观察,萧沁瓷行动如常,不见半分焦躁不安,仿佛已将那夜之事抛于脑后,甚至连夜间辗转反侧的动静也没了。   她心中颇为满意,连带着被太后召见时也为萧沁瓷说了些好话。   兰心姑姑在永安殿中将萧沁瓷这几日的日常事无巨细一一道来,太后正摆弄桌案上的梅瓶,对插进去的几枝梅花怎么摆弄都不甚满意。   太后已然不年轻了,早在先帝薨逝之前她便已失宠许久。她未施脂粉,面容在晨光中却不显老态,她仍爱惜自己的美貌,但这及不上她对权势的渴望。名为太后,但她没有统御六宫的权力,宫中事宜有二十四衙门总领,把持得滴水不漏,她住在这历任太后所居的永安殿,和幽居没有两样。   当今天子御极后前朝有人提议将太后迁居别宫,身边也有人建议她可以去行宫久居,却被太后下令责罚。   “哀家是太后,是先帝亲封的皇后!”太后声如雷霆,她是苏家小女,入宫前受尽冷眼,入宫后却得以坐上天下女子都梦寐以求的尊位,“此事谁也不许再提!”   她维持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太后体面,但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但现在她已看不出当初一朝翻天覆地时的强撑,面容镇定自若,耐心地修剪斜逸出来的梅枝。   “唔,这梅花还需要再修剪修剪。”太后搁了剪子,垂眸细细欣赏,却仍有些不满意。   她话中意有所指,兰心姑姑一时分不清太后是否在以花喻人。   兰心姑姑是跟着太后进宫的老人,不然也不会被她指去萧沁瓷身边,见状上前一步,指出那梅枝中的一处:“娘娘不如把这处剪去,这韵味便出来了。”   “还真是,”太后依言将那处剪去,又依着兰心姑姑的话摆弄了一番,果然见原本平平无奇的几枝梅花陡然鲜活肆意起来,“你跟在阿瓷身边倒也学了不少。”   萧沁瓷学什么都极快,又能举一反三,这弄花莳草的手艺也是一绝,苏太后也是真心喜欢她的,只是那点真心有多少就不好说了。   “夫人御下宽和,待太后娘娘也十分敬重,时常提起娘娘最爱赏这梅瓶风光。”兰心姑姑道。   太后摆摆手,自有宫人将那梅瓶收下去,又清扫被剪下的花枝。兰心姑姑扶着太后的手慢慢往外走,听得太后轻言细语:“阿瓷什么都好,性子也稳重,就是太好了。”   萧沁瓷太好了,好得太后挑不出一丝错处来。她十七八岁的时候也自认有了些心机手段,可远不能做到像萧沁瓷这般处变不惊,苏家那几个女儿比萧沁瓷小不了两岁,可还会为了父兄的宠爱争风吃醋,萧沁瓷却和她们半点相似都没有,柔顺乖巧,天生就能逢迎旁人的心思。   果然是萧氏出来的女儿么?   世家门楣。   若说平生最让苏太后讨厌的人,不是那个分走了她恩宠的贵妃,而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苏芷。人就是这样,偶尔也会被嫉妒心遮蔽双眼。苏太后自认比妹妹貌美柔顺有手段,可当年姐妹一同出游,萧家的嫡次子偏偏对她视若无睹,反而对苏芷一见钟情,不顾家中反对也要以正妻之位迎她入门,两人成亲后更是百般恩爱。   同为苏家女儿,旁的姐妹只能入高门为妾,可苏芷,那个空有美貌脑子空空的木头美人,她凭什么?   后来的那些不甘心在自己入宫后一步步爬上高位时都烟消云散了。世家门阀又如何,皇权之下还不是顷刻塌覆,她要的不是男女情爱,而是要握住这世上最大的权柄。   太后忽然又觉得好了些,萧沁瓷这般稳重,总比蠢笨来得好。这吃人的深宫,除非是老天偏爱,否则哪个蠢货能活得长久?   兰心姑姑闻言笑了笑,同样轻声回:“奴婢瞧着夫人倒不如表面上那般稳重。”她将萧沁瓷夜中难眠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夫人幼年遭逢大变,又自幼伴在您身边长大,在外人面前性子自然要谨小慎微些,独自一人时才会泄露端倪。”   她道:“夫人孤苦,能依仗的只有娘娘,她自然知道该如何在您面前表现。”   太后沉吟:“你说得不无道理。”   只是仍觉得可惜。可惜萧沁瓷不是托生在苏家,是别家女儿,虽是血脉至亲到底还是差了一层。可惜这代的苏家女儿不争气,没一个出挑的,若萧沁瓷姓苏她又何必处处敲打。   “但还是得仔细瞧着,”太后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道,“阿瓷是个大姑娘了,哀家不得不为她考虑,那日皇帝的态度瞧着如何?”   永安殿的宫人都是太后心腹,但也提防隔墙有耳,虽四下无人,兰心姑姑也压低了声音,斟酌着回答:“瞧着是淡淡的,不好也不坏,让人琢磨不透。”   “淡淡的?”太后反问,“今上是个冷心冷肺的,他肯主动让阿瓷上御辇,已让我始料不及。他们都说了什么?”   “奴婢听不太真切,只是些寻常对话,陛下也没有让夫人近身,”兰心姑姑说,“还问了夫人肯不肯出宫。”   “哼,”太后若有似无地冷哼一声,“这是上心了,只是有几分却不好说。”   她沉吟着,未曾亲眼瞧过那两人的相处她只能从旁人言语中推敲出一二,只是这一二也做不得准。   “你先回去,过几日我再寻个机会探探皇帝的口风。”   兰心姑姑扶着她回了殿中,正碰上宫人不知拿撤下来的梅瓶该怎么办:“娘娘,这梅瓶要摆上吗?”   这是今日园中新开的梅花,花蕊细粉,梅瓣嫣红,端得尽态极妍。太后淡淡扫过一眼,这会儿又不满意起来:“到底还是差点意思,扔了吧。”   “叫阿瓷送一瓶来吧,还是她的手艺看着舒心。”   兰心姑姑应是,知晓太后是寻个借口让萧沁瓷来永安殿一趟,只是却没将时日说清楚,这就需要萧沁瓷自己揣摩了。   兰心姑姑随侍萧沁瓷身侧,不会轻易离开,今日一早萧沁瓷见她不在殿中,便知晓她定是去了永安殿,但还是惯例询问了观中洒扫的宫女一句:“怎么不见兰心姑姑?”   昨夜雪落了半宿,今晨方歇,云层破开一线,日头瞧着暖融,照在身上依旧是寒彻入骨。   观中小径瓦上都积了雪,一夜过去凝成了冰晶,院里只有一个洒扫宫女,半天也只清出了一条路,另还有个年轻内宦上了屋顶清扫瓦上的积雪。   那叫苹儿的宫女回:“姑姑一早便去了永安殿。”   萧沁瓷点点头,不再问询,也拿了笤帚帮那宫女一同扫雪。   苹儿忙不迭来阻止:“夫人,这种事让我们来做就行了。”   “左右无事,不如帮你一起做了,”拂尘扫雪,既是静心也是修行,萧沁瓷微微一笑,“把路扫出来便是,旁的就不用管了。”   苹儿仍旧有些不安:“兰心姑姑回来若瞧见夫人做这些粗活,奴婢就要挨骂了。”   观中洒扫的宫人一年一换,总做不长久,稍微有点门路想往上爬的都迫不及待离开这里。这个叫苹儿的宫女和那个叫禄安的内侍都是最近才被殿中省分过来的,苹儿胆小,总是唯唯诺诺的,手脚也笨,被兰心姑姑骂过几次便怕上了她;禄安倒是胆大心细,一张笑脸对人,人却谨慎得很,做事滴水不漏。   “别担心,兰心姑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   她说话轻言细语,脾气却不容违逆,苹儿拗不过她,只好任她去了,不过总是要赶在她前头把雪都扫了个大概。   萧沁瓷也不同她争,她算得极准,直到她们将这一条小路扫得干干净净也不见兰心姑姑的身影,苹儿总算松了一口气。 第6章 清规   萧沁瓷失笑:“去玩吧。”   苹儿还犹豫:“可是——”   “我这里不用你伺候,”萧沁瓷知道她顾虑什么,“外头冷,和禄安一起进屋烤烤火吧。”   萧沁瓷只在外头呆了一会儿便觉手脚冰凉,那小宫女是做粗活的,一双手更是被冻得通红。   苹儿到底受不住诱惑,高声叫了禄安下来,禄安比苹儿更知进退,恭恭敬敬地向萧沁瓷谢恩。   “我要去趟文宜馆,若兰心姑姑回来问起,你们便告诉她。”萧沁瓷道。   “是。”   萧沁瓷将自己近日来看过的书都整理了一番,前些日子在文宜馆中抄写的几本道经和风物志都看完了,她原本也想再找个时间去一趟文宜馆,重新抄几本书回来。   文宜馆是高祖文皇后的藏书库,同前朝议事当值的崇文馆不同,她收集的许多珍贵藏书都放置在此处,历任帝王也将其充作了自己的私人书阁,先帝初登基时曾令翰林院编修入馆修著典籍,后来典籍修到一半库里失窃,文宜馆就此封存,直到先帝开始炼丹修道祈求长生,这才为了他宠幸的道士重开此馆。   馆中有道经三千,不乏孤品,其内藏书一概不能外借,萧沁瓷想要看,只能持太后手谕入馆抄文。平宗在位时文宜馆也是她常去的地方,观中岁月枯燥,只能读书聊以慰藉,她每旬便会去一趟馆中抄些书籍回来,也并不拘泥于道经,反而是看各州府的地理风物志多一些。   文宜馆落在北苑侧翼,邻着太液池,又怕潮气朽坏书页,整座馆藏都隔了干燥防潮的生石灰。萧沁瓷和守馆的内侍已十分相熟了,按制核对过手谕,又做好记录便放她进去了。   笔墨纸砚都有内侍备好,萧沁瓷只需要找到自己想要的书。馆中书架以天干地支为序排列,屋内不燃明烛,窗户攒成梅花形,顶上将几片青瓦换成了琉璃瓦,让天光更好的透进来,但屋内仍旧有些昏暗。   早前宫中出过灯纸被烛火引燃酿起大火的事,此后这类书库进出一律是不准携带任何烛火的。   好在萧沁瓷对屋中陈设和书架排列已十分熟悉,所以内侍也放心让她独自一人,否则按照惯例是该有一位内侍从旁指引的。   没有旁人在,萧沁瓷便只找了□□经做做样子。她其实并不崇道,修身养性尚可,要是潜心修炼也多是敷衍,道经也读的少,只把广为人知的几本背得滚瓜烂熟,再看些人所鲜知的孤本,便已足够应付了事。   她是个清醒的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萧沁瓷随手在架上抽出一卷道经翻了翻,觉得不错,记下了这本书的位置,正要离去却看见同一排不远的位置有一卷书外的绸布上没有挂上木牌。   这是很少见的错误。   文宜馆虽封了许久,但平宗朝后期又重新启用了,平宗和今上都是修道之人,这存放道经的几排书架是重中之重,尤其是经了文宜馆失窃一事后,馆中对藏书重新清点了一遍,不该出现这种没有挂牌的书籍才是。   萧沁瓷一时起了好奇心,犹豫片刻,还是上前慢慢将那卷书抽了出来。   初看平平无奇,同一般的道经没有两样,翻开却知里面内有玄机。   治国十二疏。   大周是许女子议政的,文皇后就曾和高祖皇帝一同临朝,宫中女官也有品级在身,可以议政。但治国的奏疏该被放在崇文馆,而不是在此处。   萧沁瓷对这道奏疏并不陌生,她慢慢翻看,心里五味杂陈。   平宗的皇位来得不正,但当年他初登基时还没有后来的荒唐残暴,也曾有过励精图治的宏图大业,那时的英国公年岁与他相近,两人还有伴读之谊,他们也曾有过君臣相合的好时光。   英国公萧治连上了十二道奏疏,从安民、农事到治军涉及方方面面,这些奏疏在实用性上或许有所欠缺,但确实是当年君臣相佐的一段佳话了。可这段佳话传唱的时间还不足两年,这对君臣的关系便陡然冷淡下来,此后愈发恶劣,再也回不到当初。   这治国十二疏也就再无人敢提,朝野内外都寻不到只言片语,不料这里竟还藏着不见天日的一份。   萧沁瓷被这奏疏勾起心事,一时想得入了神,竟没注意到周遭的动静,直到光线陡然一暗,周身覆下一层暗影。   来人声音微沉,沉水香被馆中陈旧的气息掩盖,直到近前才泄露分毫:“在看什么?”   天子着一身鸦灰道袍,他似乎真的不畏寒,馆中阴冷,也不见他添件厚衣,宽阔的肩背挡住了书架外照进来的微光,将萧沁瓷沉沉笼在其间。平素总伺候在他身侧的梁总管没有伴驾,不知是不是守在外间。   他们离得太近,天子身上的热气似乎渐渐往萧沁瓷身上萦绕。   这样密闭的暗室,又只二人独处,萧沁瓷初时被骇得面色发白,又因着这暧昧的距离生出许多不自在,她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这才福身拜下去:“贫道见过陛下。”   皇帝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方才她受惊之下的表情甚是灵动鲜活,却比现在这个规规矩矩的玉人好了太多,原来她也不是永远镇定自若、处变不惊。   萧沁瓷眼尾漫上来的一点潮红在她瓷白的肤色上甚是显眼,但不过转瞬又被她生生压下去。   “起来吧,”皇帝克制地蜷起手指,目光落在她手持的书卷上,又问了一遍,“你在看什么?”   萧沁瓷下意识的觉得这本书不能被皇帝看见,却在动作的前一瞬僵住——皇帝已然瞧见了,她无处可藏。   “不过是本闲书,没什么意思。”萧沁瓷将书卷合上就要放进绸袋里,她言语自然,好似这真的就是一本再平常不过的书。   皇帝伸手将书卷从她手中抽了出来,还偏偏若无其事地问:“是吗?朕瞧瞧。”   萧沁瓷抿了抿唇。她实在是个美人,这样细微的动作由她做来也比旁人更惹人怜爱。皇帝的目光在她面上停了一瞬,似乎想看到平静之外的慌乱、讶异,但浓密的长睫隔绝了皇帝探询的目光。   皇帝将书打开,看清了上面字眼,又一页页翻过,始终不曾出声。他等了一会儿,见萧沁瓷没有出言为自己辩解,眉眼低垂似是等着他处置。   她是个倔强的姑娘,皇帝很早就知道了。   “萧娘子,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皇帝阖上书页,问。   萧沁瓷眉眼不动:“陛下想听贫道说什么?”   皇帝顿了一会儿,忽问:“萧娘子,老君五戒,最后一戒是戒什么?”   老君五戒,戒酒、戒杀、戒淫、戒盗,戒妄语①。   这是修道之人都曾受训的道门戒律,便是最愚笨的道童也能脱口而出。   “——戒妄语。”萧沁瓷慢慢说。   书架间隐隐有细小的浮尘跃动,被天光镀上一层浅金,萧沁瓷的面容在浮尘间白得几近透明。   “陛下这是何意?”   “萧娘子,”皇帝的声音微沉,咬字似批语,“你犯戒了。”   不料萧沁瓷道:“贫道不曾犯戒。”   “哦?”皇帝想听听她要如何辩解。   “贫道没有妄语,”萧沁瓷不紧不慢地说,“这本书于贫道而言确实是闲书,也实在没什么意思。”   “若陛下觉得贫道是在妄语,那贫道也无从辩驳。”   她从头到尾只说过这么一句话,也是实话,皇帝如何理解便不是她能左右的事了。但天子一言定人生死,若皇帝非要说她是犯戒,那她便是犯戒。   “萧娘子真是巧言善辩。”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萧沁瓷再次告罪:“陛下恕罪,贫道的话皆出自本心,不敢有妄语。”   “朕也没说要治你的罪。”皇帝顿了顿,神情放缓,道,“罢了,朕同你一个小姑娘计较这些倒显得朕气量狭小。”   皇帝比她长些年岁,他看萧沁瓷或许觉得她貌美天真,但那句小姑娘落在萧沁瓷耳中实在有些刺耳。   她厌恶那样理所当然的话语,更不喜皇帝用一种看似宽容忍让实则高高在上的语气同她说话。   她十九岁生辰已过,虚岁便二十了,或许年纪比起皇帝小上几岁,但心智是半点不输他的成熟坚定。   小姑娘当是苏家阿晴妹妹那样的,十五六岁花一样的年纪,便是有些天真烂漫到近乎蠢笨也不惹人厌烦。   她没有那些天真纯稚的笑容,或许从前有过,但已随着萧氏的覆灭一同葬送了。   萧沁瓷没有展露自己的不喜,淡淡说:“陛下胸怀百姓,泽被苍生,自然不是气量狭小的人。”   皇帝摇摇头:“少拿这些好听话来糊弄朕。”到底还是觉得愉悦,同样是这等媚上言语,萧沁瓷说来神情恳切、言语真诚,明知她是故意拿话堵他,也只能哑然失笑。   他手中还拿着书卷,忽地心里一动,道:“这奏疏……朕记得是英国公上的吧?”   英国公的爵位是开国时随高祖打天下论功行赏赐下来,如今朝中还剩下的开国爵位十不存一,英国公的爵位被收回后这个封号再没赏过旁人。   皇帝话音一落便凝神去注意萧沁瓷的表情,果然见她神情微变,似有僵意。   “英国公是你的伯父?”皇帝问。   雪云阴沉沉地遮了光,书架间更为昏暗,明暗交织渲染,在皇帝鸦灰的衣袍上留下斑驳暗影。   皇帝身量高大,那暗影能将萧沁瓷整个笼罩进去。 第7章 孤女   她紧盯着天子腰间玉带,语气平平:“是。”   英国公萧治是她的大伯父,她父亲为了娶她的母亲几乎和家中闹翻,成亲之后他便讨了个外放的职位,带着妻子一同赴任,只有考评年才会回京。   萧沁瓷幼时对英国公府的记忆就像门口的那两只石狮子一样森严冷酷,朱红的大门是一只吞吃人的巨兽的嘴。她那时还不会察言观色,但也觉得府中人看她们母女的目光并非是令人亲近的和善。   他们都不喜欢英国公府,时间一到便立即收拾行囊回青州,片刻也不想多待。后来母亲染病不幸亡故,父亲郁郁寡欢,没两年也跟着去了,萧沁瓷那时才七岁,已成了寄人篱下的孤女。   英国公不是和善人,国公夫人也不是绵软的性子,待幼弟遗孤也算用心,用度皆是比照嫡女,没有亏待分毫,当然也是一般严厉。   萧沁瓷幼时惫懒,不爱读书,有许多女儿家娇气的坏习惯,都被硬生生掰过来了。十岁那年萧家遭逢大变,英国公自知无力回天,凡萧家子女都难逃一劫,只有三房的萧滇因为攀上了宫里的贵人免于流放。英国公或许从此事中得到启发,给苏家送信,又许以财帛,将萧沁瓷送了出去。   那些过往那样动荡不安,可她仍旧记得英国公同自己讲“粮,万民之本也”,记得堂姐做的桂花藕粉糕,还有堂兄送来的琉璃花灯。   都湮没成了灰烬。   “英国公待你好么?”皇帝问。他知晓萧沁瓷的身世和曲折的童年,没有问她的生身父母,转而问了后来代为教养她的英国公。   萧家旧事过去九年,因着当初牵扯进的是谋逆大案,落井下石的人不少,至今朝野内外也没什么人提及,对萧沁瓷这个遗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归是个弱女子,又做了女冠,掀不起风浪来。   皇帝对萧家的事十分熟悉,因为他就是在谋逆案后被起复,接任英国公的位置。平宗不再信任自己的儿子,转而开始扶植宗室子。   “伯父视我如己出。”萧沁瓷淡淡道。   她在一问一答前仍能稳住心神,敏锐察觉到皇帝提及英国公时还是以爵位相称,没有直呼其名,也没有说他是罪臣,这是否代表了皇帝内心的某些偏向?   皇帝不能从萧沁瓷的平静面容上猜出她的内心,他能玩弄人心却从不会需要察言观色,他生来就是这世间最有权势的一小部分人,纵使不如意也不曾跌入尘埃。而萧沁瓷有十余年的光阴都在辗转不安中度过,旁人不经意的一句话也会让她翻来覆去的仔细揣摩。   皇帝还记得前几日自己也曾问过面前这姑娘相似的话——“苏氏待你不好吗?”   他已先入为主地判定苏氏待萧沁瓷并不如何,也记得当时萧沁瓷的回答,同此时天差地别。   同是血脉至亲,不过寥寥数语便能从中窥见萧沁瓷与萧氏应是很有些情谊的。这姑娘为自己筑着铜墙铁壁,内里也还是柔软的血肉,能让皇帝循着缝隙窥见她一点真心。但他不知道,那点真心也是萧沁瓷故意露出来让他瞧见的。   “可我记得英国公待自己的儿女都十分严厉。”皇帝将书卷慢慢放进锦袋中系好。   萧沁瓷点点头:“是啊。”   英国公是行伍出身,治家极严,女子罚跪,男子军棍,从不手软,萧沁瓷也吃过不少苦头。   “爱之深责之切,”萧沁瓷笑了一下,她不是爱笑的性子,这一笑便似自眼睫深处漾出层层碎光,明亮至极,“伯父待我,对比阿姐也不差。”英国公不是偏心眼的人,他知道人最忌不患寡而患不均,素来都是一碗水端平,绝不偏颇。   她并未因英国公是罪臣而避而不谈,提起时自然坦荡,实在不像她一贯谨慎的行事。   皇帝没有让萧沁瓷听出自己的试探:“英国公是罪臣,在朕面前,你倒也不怕同他扯上关系。”   似是不察皇帝突地这样说,萧沁瓷一怔,随即道:“血脉至亲,如何能撇清关系?”   “那个叫萧滇的,不是就把自己摘得干净吗?”皇帝漫不经心地说,“朕记得他应该是你三叔?”   “是……”萧沁瓷无话可说,也确实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世家每一代中总会出那么几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萧家一出出了俩。后来萧沁瓷的父亲遇上她母亲之后倒是踏实起来,他没什么才干,凭着萧家的荫蔽在朝中混个末流小官还是绰绰有余。   可萧沁瓷的三叔萧滇实在没有那个才干,再小的差事也能办砸,好在娶了位家世显赫的妻子——沈淑妃的幼妹,世家大族同气连枝,萧家倒台时沈家也受到了牵连,好在有沈淑妃出面力保,萧滇逃过了牢狱之灾,被贬到岭南做了个不入流的刀笔吏。   天高皇帝远,他还不用在京城整日惴惴不安,萧沁瓷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自己入宫前,这位三叔托人送来了岭南的特产——荔枝煎,荔枝不易存放,送到时已有些变味了,苏夫人没让人把东西送到萧沁瓷跟前,轻描淡写地便处理了:“荔枝是个新鲜玩意儿,坏了倒是可惜,扔了吧,家中也不缺这一口吃食。”   此后萧沁瓷入了宫,岭南那边便再也没有送过东西来,或许送了,只是萧沁瓷不知道。   萧滇显赫时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落魄后更是大周毫不起眼的末流小吏,皇帝居然主动提起了他的名字,就是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萧沁瓷慢慢说:“明哲保身,是人之常情。”   莫说是萧滇,她也不是未曾和萧家人一道获罪吗?说起来她比萧滇过得还好些。   皇帝忽问:“当年萧家获罪,你可有怨恨?”   话到此处萧沁瓷早已有了准备,面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惊讶,隐带悲意。她摇摇头,说:“贫道能怨恨谁呢?若我说我有怨陛下会治我的罪吗?”   平宗儿女众多,有的是人等不及想要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当年英国公领长安城内外城防,掌管五城兵马司,秦王和金城公主合谋谋逆,起事的军队就是从兵马司调的人手,英国公百口莫辩。   谋危社稷按律是要诛九族,平宗对自己的儿女下手时毫不留情,竟还念着同英国公的情分,十恶是不入公卿八议的,但最后英国公府只判了阖族流放,不得返回故土。   “你有怨也是人之常情。”皇帝用她的话来回答。   萧沁瓷低声说:“贫道早过了怨恨的年纪了。”若她说有怨,那该怨谁?平宗皇帝?那是先帝。   可她真的不恨吗?   她不明白皇帝今日怎么会来文宜馆,还恰好撞上她,如今并不是提及萧家旧案的好时机,她不想皇帝再纠着此事,暗恼自己怎么就没有管住好奇心,偏偏去将那治国十二疏抽了出来。   但是那卷书就放置在这些道经之中,皇帝真的不知道吗?   这个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逝。   “是吗。”皇帝意味不明的说,将锦袋放回书架上,“萧娘子今日想看什么书?”   萧沁瓷将先前找出的那本道经呈上去。   皇帝接过翻看,随口道:“这本里头的道义太生僻晦涩了些,不适合你读,”他沿着书架走动,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一本,抽出来递给萧沁瓷,“不如这本《妙华经》。”   萧沁瓷原就是随手拿的,也不准备认真研读,可皇帝都这般说了,只好将皇帝赐的那本接了过来,只怕她回去还得将这本经书好好看一看。   但皇帝对此间熟稔的态度加深了她心中的疑虑,皇帝真的不知道那本治国十二疏就放在那里吗?   思及此她忍不住朝那处看了一眼。   皇帝注意到她的动作,不由问:“怎么了?”   天子不是个细致的人,但萧沁瓷总归是让他上了心,难免不由自主地留意她的一举一动,能及时察觉到她的异样,。   萧沁瓷犹豫了一下,说:“……方才那本书没有挂牌。”   皇帝知道她心思细腻,定然能观察到这些小事,却不防她会直接说出来,今日的萧沁瓷确实有些不太谨慎。他随意道:“无妨,许是内侍疏忽了。”   不是内侍疏忽,那本书是他在藏书阁翻出来的,又放在了文宜馆,故意选了这排书架,故意不让人挂牌,就是给她看的。   皇帝给她找了□□经,倒也没忘给自己也寻一本做做样子。他目光在书架间逡巡,便听见萧沁瓷问:“陛下今日怎么会来文宜馆?”   还没有人敢这样过问天子的行踪。   皇帝的严苛之名并非空穴来风,曾有宫人私自窥探帝踪,被他下令杖毙,也有在御前侍奉的女官仰仗自己出身高贵,言行有些放肆,转眼便被处置了。   萧沁瓷这样问,其实是逾矩了,但皇帝没有不快,反而反问:“朕不能来此处吗?”   话一出口萧沁瓷便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当,她实在是没有资格这样说话的,或许是被突如其来的意外乱了心神,她今日着实有些不谨慎。   皇帝的话不轻不重,落在她耳中却让她自觉难堪,当下面容便有些苍白。   皇帝只是随口一答,并无旁的意思,却听萧沁瓷道:“是贫道放肆了。” 第8章 共处   他有些无奈,皇帝还从来没有这样注意过一个人的心思,他已尝尽了大权在握随心所欲的滋味,言随心出,哪管旁人会如何诚惶诚恐。可偏偏萧沁瓷心思纤细敏感,两人身份悬殊,他不过随口一句话于她却是灭顶之灾。   皇帝转头看她,果然见萧沁瓷微蹙细眉,虽不至于惶恐难安,却比方才从容冷淡了许多,再不复初见时的鲜活之气。   “朕记得馆中有几本孤本,想找来看看。”皇帝顿了一顿,解释道。   萧沁瓷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陛下找到了吗?可要唤内侍进来一同寻找?”   皇帝的紫极观中有内藏库,太极宫还有天子的藏书阁,即便皇帝要的孤本只有文宜馆有,遣内侍来寻便罢了,何必亲自走一趟。   但若说是皇帝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时刻循着她的行踪来制造偶遇,未免又是她太自作多情了。   “找到了。”也不全然是借口,今日确实是偶遇,皇帝于丹道上浸淫极深,他从不吃旁人献上的仙丹,却会自己钻研,其中有许多问题得不到解答,紫极观的道士偶言文宜馆中或许藏着一些孤本,他很早便想来寻一寻,只是总被旁的事情搁置,一时腾不开身来。   他很快便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但只在手上拿了一卷:“萧娘子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萧沁瓷原本还想去找几本杂书,可是在皇帝面前自然不敢这样做,便说没了。她不能将书籍带出文宜馆,还需要去抄写,斟酌着如何对皇帝开口。   馆外乌云蔽日,萧沁瓷来时还只有纷纷细雪,如今却是越落越大。殿前的重檐开得极宽,冰霜凝上了廊檐。许是天子在此的缘故,阁中内侍不敢关门,只能在门廊处守得瑟瑟发抖。   藏书阁历来不是个好去处,旁的地方冬日好歹还能取暖,藏书阁的内侍连最低的炭例都不能有,只能将自己裹得厚实些。   皇帝身边那位梁安总管守在殿外,此刻迎上来:“陛下,雪越发大了,奴婢已吩咐人去传撵。”   萧沁瓷才知今日皇帝来此处并未乘辇,怪道她没有听见帝王出行时的仪仗重拍。   皇帝应了一声,不辨喜怒。   梁安又道:“此地湿寒,还请陛下移步,莫要损了贵体。”   萧沁瓷不远不近地跟在皇帝身后,她素来行止得宜,又受惯了观中清寒,此刻纵然寒风砭骨,也能岿然不动。   雪落时有簌簌之音,天上地下一片苍茫,寒风将皇帝的道袍吹得飒飒,他转身上了二楼,经过萧沁瓷时看了她一眼,道:“萧娘子也一道来吧。”   文宜馆二楼取了南北通透之地做成书阁,以供贵人休息,萧沁瓷往来多次,早已不用内侍在旁伺候,但此时他们进了书阁,萧沁瓷便见皇帝身边那位梁安总管早早地开窗通风、归置妥当,自己常坐的位置上更是备好了笔墨。   书阁不许烧炭,梁安将细纱窗放下来,寒气萦绕于室内,梁安奉上热茶,又在阁中熏了暖香,将寒气都驱散了些,总算是让人身上渐渐暖和起来。   “萧娘子,不必拘束,坐。”皇帝坐在榻上,“原也是朕扰了你的清静。”   萧沁瓷略略犹豫,还是解了狐裘,依言在桌后坐下了:“谢陛下。”   萧沁瓷一坐下便知这位梁总管着实是费了心思的,身下的蒲团微微发热,书案上连墨都已经研好,只是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砚中的墨已有些凝固了。   梁安偷偷觑了眼皇帝脸色,连忙过来殷勤道:“萧娘子,奴婢为您研墨。”   “不必,”萧沁瓷拒绝,往里添了一点清水,“我自己来便是。”   宫里的内宦也需要粗通文墨,梁安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的是日常起居,侍文弄墨他还真不擅长,遂罢了手,退回皇帝身侧。   熟能生巧,萧沁瓷在抄书一道上颇有心得,落笔飞快。皇帝的心思似乎不在看书上,他喝了口热茶,那本道经摊开在皇帝膝上,他却凝眉瞧着对面的人。   萧沁瓷执笔时的姿态雅正,细纱窗晕出薄光,在她脸侧描出匀净的线条。她解了狐裘,山水云纹一路流畅,被书案截断去路。皇帝克制地收回眼,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去瞧她。   这一瞧却瞧出点不同。   皇帝见过她弹琴,也曾格外注意过她那一双手。萧沁瓷肤色极白,十指纤长柔嫩,交叠于腹前时似一朵合拢的白玉兰。但此时她执笔的那只手指腹薄红,隐有红肿,运笔时也偶有滞涩。   皇帝搁下书,问:“萧娘子,可是觉得冷了?”   没有人和皇帝共处一室能不紧张,萧沁瓷绷紧心神,一心二用,闻言笔尖一顿,留下一个墨点:“谢陛下挂心,贫道已习惯了。”   胡说。分明冻得面色发白,却还要强撑。但皇帝可以赐她藏书外借的恩典,却不能打破书阁不见明火的规矩。   萧沁瓷也未必会领情。   他不再相扰,能让萧沁瓷静下心来赶紧将书卷抄完。阁中只剩笔尖摩挲纸张和书页相互碰撞的声音。   萧沁瓷忌讳和皇帝共处一室,至于从旁伺候的梁安,在与不在也没什么两样,她勉强静心,笔下落成一个又一个精妙字眼,却没有在她脑中留下半点痕迹。   这本道经是皇帝亲自挑的,回去后免不得还要仔细研读,万一皇帝心血来潮想问她书中道义,她不至于答不上来。   没人敢让天子久候,御辇来得极快,宫人悄无声息地上来,屈指在门外轻叩三声:“陛下,御辇已至。”   梁安先看皇帝的意思,得了皇帝的颌首他方去开门。   “萧娘子,这雪不知要落到什么时候,和朕一道走吧。”这是皇帝第二次行萧沁瓷的方便,萧沁瓷并未觉得荣幸或是欣喜。天子不是宽厚良善之辈,行事背后皆有所求。   而萧沁瓷如今还不能给。她将笔搁在白瓷盏上,起身恭送天子:“谢陛下厚意,只是贫道还未将经书抄完,还请陛下先行。”   摊开的白纸上墨字填了一半,皇帝淡淡扫过一眼,又萧沁瓷姿态谦卑,面上是一池静水,便说道:“萧娘子,你若喜欢读书,朕可以许你将馆中藏书借出去。”   萧沁瓷仍是不受:“谢圣上隆恩,不过馆中规矩不可废,贫道手抄一份带回去也是一样的。”   从前文宜馆没有这个规矩,各宫还有前朝借了书出去极易遗失,碰上得宠的贵人主子,管事的反而还要赔上笑脸,后来翰林修典时发现有人偷偷盗窃馆中珍藏拿到宫外去售卖,这才将事情闹大,这一查不得了,馆中竟已失窃了许多孤本,文宜馆的内侍被悉数换过,这才定下只能入馆抄写,不得外借的规矩。   皇帝不再多言,带着梁安出了门。皇帝是带兵之人,脚步疾重,萧沁瓷凝神听着脚步声逐渐消失,这才重新落座执笔。   好不容易将那卷书抄完,萧沁瓷总算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搁下笔,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和指腹。她刚下笔时手被冻得几乎颤抖,后来写着慢慢倒还热起来了。   她整理好书案,将藏书还回去,出门时宫人需要检查她身上有无夹带。近前来的是个生面孔,容貌秀丽,举止稳重,宫人的手隔着衣物碰到萧沁瓷时她几乎没有感觉。   不过片刻就检查完了,那宫人后退一步,恭敬道:“陛下嘱咐奴婢送贵人回去。”她拍了拍手,廊前停来一顶软轿。   雪沫不如方才厚重,萧沁瓷下意识拒绝:“不必,清虚观离此处不远,我自去便是。”   宫人仍是微笑:“陛下有令,奴婢不得不从,还请贵人不要为难。”   那宫人面上笑容好似熨帖出来的,一举一动极有章法,不像是文宜馆中人,说话也是一句转三回的弯弯绕绕。   这太极宫中,只有天子才是真正的主人,不管是这宫人,还是萧沁瓷,都只是皇家的奴仆,宫人不敢违逆天子的命令,也是在迂回的提醒萧沁瓷,她同样不能。   萧沁瓷本该是最明白这些的人。   这宫人应是出自御前。   萧沁瓷最终还是应了,软轿停在廊下,宫人掀帘请她进去,萧沁瓷问:“还不知姑姑该如何称呼?”   “奴婢姓庞,”她仍是恭恭敬敬,将厚重的毡帘放下来,挂住四角,隔绝了风雪,也将她的声音隔得闷闷,“贵人唤我庞才人便好。”   萧沁瓷猜得不错,这位宫人身上有中才人的品阶,确实出自御前。两仪殿的女官只在御前行走,品阶与六局的宫官不同,也不同于帝王的嫔御,取的是前朝中才人之名,加之今上后宫虚设,禁中轻易见不到这等女官的身影。而今竟被天子唤来送她回去。   御前女官大都出身尊贵,心高气傲,面上虽然恭敬,心里却不知会如何想她。   萧沁瓷心中思绪繁杂,一时觉得皇帝的举动太惹眼了些,一时又闹不明白他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便觉时间过得格外快,她还未曾理出个头绪,软轿便停了下来。庞才人主动扶她下来,处处妥帖,萧沁瓷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手,庞才人面色不改,极自然地退到一旁:“贵人请。”   庞才人道:“奴婢还要回两仪殿复命,就不多叨扰贵人了。”   按理萧沁瓷的品阶比庞才人高,但萧沁瓷还是微微侧身,还了她半礼,庞才人御前风光,哪是她一个冷宫中的先帝旧人能呼来唤去的。庞才人敬她是规矩,她还礼是体面,总归是要结成善缘。   “多谢才人娘子。”   庞才人并没有立时转身离去,而是站在观门口略略一顿,目送萧沁瓷进去。清虚观不似别的宫苑墙高门深,它原是冷宫偏苑,站在门外就能看到内里凄清景象。   她身后的宫人不知庞才人为何不动,分明那位夫人已经进去了,便上前问:“姑姑,回吗?”   庞才人又扫过一眼,这才摆摆手,道:“回吧。” 第9章 旧案   即便是白日,两仪殿里也是灯火通明。皇帝御极后大改了两仪殿的内设,奢华摆饰一应搬空,紧跟着便搬到了西苑紫极观,他虽不在两仪殿起居,日常诏令下旨批阅奏章还是在此处,但近些时日来他已越发少的在两仪殿议政,转而传了臣子去西苑,又令三省的重臣日常去崇文馆当值,折子都从崇文馆过。   但西苑到底在禁中,虽说皇帝并无嫔妃,六宫虚设,但宫内还有正值妙龄的宫人往来,若闹出艳事损得是天子的面子,所以为避嫌臣工请见多还是在两仪殿。   今日前朝有重臣请见,皇帝需在两仪殿议事,他到时刑部侍郎谭卓恒已等了半个时辰。他掌刑狱,性格端肃,并不打听皇帝行踪,只老老实实候在殿外等待皇帝传唤。   私下会面皇帝便未曾换下道袍,先传了谭卓恒进来。   “你怎么还不走?”梁安捧上浸了香草的热水给皇帝净面,谭卓恒是他母家姨弟,皇帝相处起来更为随意,并不顾及许多繁琐规矩,命宫人端来置了银炭的暖凳让他坐了。   年底刑部需要裁断决狱,谭侍郎本该是最忙的时候。还有一桩更紧要的事是来年对死刑犯的秋决,死刑复核须经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最后再呈给圣上决议。算日子,刑部确实应该将写着死刑犯名字的黄麻纸送来两仪殿御笔朱批,但这些也只需要刑部将东西送到,皇帝勾完之后自有中书省诏敕政令。   谭卓恒却等了足足半个时辰,足见有要事面圣,还不是小事。   “是有桩紧要事,”谭卓恒自带来的那沓黄麻纸中抽出一页,“还是早些时候永平伯家的案子,大理寺审议后认为永平伯世子朱熙杀害其妻一案证据确凿,判了死刑,这案子到了都察院那边却被打回来,让刑部复审。”   皇帝坐在紫檀木御座上,自有宫人去捧了卷宗呈上来。   卷宗不长,摊开在长案上,一目了然。   这桩案子皇帝也听过,监察御史还曾风闻奏事,弹劾永平伯管教不严。皇帝停了他的职,令他闭门思过半年,这惩罚看似不重,但他手头的差事已有了旁人来补缺,今年的考评是不要想了,若皇帝想不起他往后晋升也无望,只能守着一个空爵位。永平伯兢兢业业半生,到头来还是被混账儿子给拖累了。   永平伯世子朱熙是个混不吝的,动辄打骂下人,成亲后也不见收敛。他的第一任妻子是幽州梁都尉之女梁筝,朱熙酒后混账,打了梁筝一巴掌,谁料梁筝不是个弱女子,她曾随亲爹上战场杀敌,当下便用剑鞘将朱熙的腿打折了。   妻子殴打丈夫同样为十恶之一,但在大周这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朱家不曾告到官府,御史台倒是参了一本,随后不久两人便和离了。   朱熙紧接着娶了如今第二任妻子。这位继室出身不高,同样是在继母手下讨生活,在朱家受了委屈也没人为她作主,直至朱熙越来越过分,在一次酒后下手重了些,到第二天才发现人没了。   要想瞒住倒也不难,朱家同亲家互相通了气,此事就算揭过去了,但那位夫人有个弟弟,新被擢选为大理寺评事,直接就将此事闹开了,非要朱熙抵命,还他姐姐一个公道。   皇帝对永平伯实在没什么印象,朱家自然也不算简在帝心。皇帝懒得为这种人费心思,听过一耳朵该怎么处置便直截了当的处置了,朱熙死得也不算冤枉。   只是如今又出了什么岔子,要谭卓恒亲自来说?   谭卓恒一面说着,一面注意皇帝神色,见他一目十行看过卷宗,自己说话也就快了些:“这桩案子事实清晰,证据确凿,其实并无复审的必要,不过是在最后的刑责上有了争议,都察院认为这案子判的重了些,未尝没有永平伯在背后出力的缘故,而大理寺那边又有苦主的弟弟,难免会让人觉得是因为徇私才判得这样重,两边吵得不可开交,刑部是左右为难,也不好一言就定了,最后才找了个折中的法子。”   谭卓恒说了这么多话,都是为着后头做铺垫。他们这些六部官员多是这两年被皇帝逐步擢拔起来的,对他的脾气秉性还摸不太透,但也绝不算陌生。今上心思深沉,实在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尤其厌恶底下人自作主张、阳奉阴违,朝中无论大小事,一旦递到御前,都得前因后果事无巨细的说清楚,他还不耐烦听些歌功颂德的废话,需得字字句句在心中斟酌过后才能出口。   果然,皇帝并没有看他,神色也无改变,这是让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惠贤太子妃曾出自永平伯府,还未出五服之列,属八议者亲,应当先奏上请,犯死罪者奏陛下圣裁,朱熙正在此列①。”谭卓恒道。   永平伯为了这个儿子还是煞费苦心,便连上请之制都搬出来了。上请之后的皇帝圣裁和死罪裁定不同,上请之后是皇帝定罪,死罪或是流放都在天子一念之间,但这其中还有诸多考量和利益权衡,朱家还可以在这上面下功夫;但若是已定了死罪请皇帝朱批,那就是明年死或者后年死的事了。   大周法度严苛,皇帝虽有体恤百姓之心,但这其中可不包括重刑犯,尤其今上,从来没有过降等减罪的先例。朱熙的名字一旦上了刑部的黄麻纸被送到御前,那就是大限将至,无力回天。   皇帝皱了皱眉,说:“你收了永平伯什么好处,肯为他这样奔走?”   他声音不疾不缓,但落地如惊雷,雷声震在谭卓恒耳中,骇得他面色一白。这是极重的诘问。   谭卓恒正色道:“臣不曾收受永平伯好处,议请制度乃祖宗家法,臣按章行事,不敢有误。”   议请制度是大周建朝时便随律例一起定下的,皇帝自然知晓他是按章行事,但在他眼中议请减赎是罪大恶极,只凭勋爵官身或是裙带姻亲便能逃脱刑罚,实在是视律例如儿戏,知法犯法,阖该罪加一等才是,怎么能减赎降刑。   皇帝冷哼一声:“这规矩早就该废了。”   谭卓恒肃容:“陛下,礼不可废。”   贵族议请,看似只是桩小事,背后牵扯的却是大周屹立上百年的士族门阀,皇帝轻言废立,是心中早有此念,可即便在世家渐衰的今日,百官也不会轻易让皇帝动摇他们的利益。   皇帝绕着桌案,还在看那份卷宗:“你什么也学起礼部和御史台那帮老学究了?”   谭卓恒哑然:“陛下……”他不是能言善辩之辈,刑部断狱,讲究实证思辨,实在没有引经据典的能力。   “若朕记得没错,杀人似乎不在议请之内。”皇帝并不听他告饶,点了点那份卷宗,道。   谭卓恒顿时坐立难安。暖凳下烧着通红的银炭,谭卓恒觉得红炭的热气直往上窜,一路窜进他背心激出一身汗,却是冷汗。   皇帝声音平静,话中没有起伏,但熟悉帝王性情的天子近臣都能听出,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先例的……”谭卓恒再也坐不住,自暖凳上站起,勉强道,“先帝时英国公一案同样也不在八议之内,但英国公府是开国元勋,出过两位皇后,又同平宗皇帝有伴读之谊,诸般种种,最后议成了流刑。”   皇帝一顿,近旁的梁安迅速抬头望了谭卓恒一眼,又马上觉出自己行为的不妥,立时垂下头去,恢复成了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谭卓恒不知他的话引起了殿中人注意,道:“既然有了这个先例,永平伯想要为自己的儿子争一争也是常情。”   常情。这是皇帝今日第三次听到这个词,可萧沁瓷说出口是疲于世事的无奈,谭卓恒所言却如同理所应当。此时这两个字只让他动怒。   皇帝狠狠地将手边茶盏掷在谭卓恒身上,里头的茶水茶梗浇了谭卓恒一身,白瓷碎为粉末沾在他衣袍上,足见皇帝用了多大的力气。   殿中霎时落针可闻,随侍的宫人都低下头,不敢再看。   杯盏砸身时谭卓恒踉跄了一下,但是没躲,一动不动地受了。他虽是皇帝外家母族中人,但皇帝生母早逝,与外家实在没有多少感情,谭卓恒是在才干上受皇帝重视   “常情?什么常情?”皇帝怒道,“朕告诉你,杀人偿命才是天经地义。”   皇帝冷笑:“你也说了英国公府是开国元勋,于大周是有功之臣,”他屈指重重敲在桌案上,“他永平伯府有什么?”   “永平伯府祖上也曾是高祖时期的勋贵,”谭卓恒认真道,不过后来降等袭爵,又靠恩荫才得了个伯爵,这话就不必说出口了,“永平伯本人虽然平庸无能,但做事还算沉稳,于大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皇帝截断他的话:“这种话就不必说了,碌碌庸才而已。”不仅是庸才,人死在他们府上,死前还受过折辱,皇帝不信永平伯会不知道,倘若他真不知情,那只能证明他确实是个十足的蠢货,皇帝不想在蠢货身上浪费精力。   他揉了揉额角,盛怒随着杯中茶水一并泄了出去,此刻冷静下来,觉出里面颇有蹊跷:“子期,你素来最重律法,不是无缘无故会替旁人求情的人,这次怎么改了性子?”   谭卓恒在朝野内外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他们审狱断案,见遍了这世间最黑暗的事,谭卓恒素来嫉恶如仇,不该为朱熙这种人奔走才是。   谭卓恒心知皇帝需要的不是这种借口,他要谭卓恒明明白白的说出来。   “永平伯所求,不过改死为流而已,”前头说得许多话,都是为了此刻,谭卓恒道,“似朱熙那样细皮嫩肉的公子哥,根本受不住流放三千里的苦楚,更别提到了边疆苦寒之地还得服劳役,至多撑两个月,他一样也是死,死前还得受颠沛流离之苦。杀人不过头点地,于苦主而言,太便宜他了。”   听了这话,皇帝看向卷宗上的一处——卷上说朱熙在家时日日对妻子非打即骂,仵作为死者验尸时,写明了她身上是新伤旧伤叠加。   皇帝忍不住皱眉,对女子动手,还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简直是畜生行径。   “你不是为永平伯来的,”皇帝若有所思,“你是替于氏的弟弟来的。”   大理寺和刑部也称得上同气连枝,谭卓恒便是从大理寺卿升任刑部侍郎的。于氏那个弟弟在大理寺任职,应当和谭卓恒认识,只是眼下看来,这份交情远不是认识那么简单。   谭卓恒认真说:“于翀是个难得的人才,臣欣赏他的才干,帮他一帮也不是难事。这朱熙也实在不做人,臣看不惯。”   皇帝定定盯着他看了半晌,目光中审视居多,谭卓恒倒是表现得极为坦然。   片刻后,皇帝道:“好好说不行吗?偏要上赶着来讨骂。”   皇帝眉眼一抬,梁安就立刻为谭卓恒备上了锦布。他低声说:“谭大人快擦一擦。”   宫人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地收拾了地上的狼藉,重新上了降火的清茶。   皇帝抿了一口,心平气和地问:“朱家既然想改流放,途中也必定会打点好一切,即便到了苦寒之地他也能锦衣玉食,你待如何?”   “陛下既然知晓了此事,定然能明察秋毫。”谭卓恒说得正气凛然。   皇帝冷冷看他一眼,复又敲着卷宗:“永平伯……朕记得,他家好像同礼部的孔喻结了姻亲?”   谭卓恒一愣,长安城里的姻亲关系错综复杂,任意两家拉出来都可能攀得上亲戚关系,朱家和孔家是姻亲,好似是有这么回事,只是具体是谁和谁他却记不得了。   “是,”庞才人才从殿外回来,替了值守的女官,“朱家的四小姐嫁给了孔大人的二公子,这位二公子如今在工部当差。”   她入宫前是陇右贵女,对各家弯弯绕绕的姻亲关系如数家珍,在前朝行走,她比梁安更熟悉政务。   谭卓恒这才依稀想起来,孔朱二家好像确实是有这样的关系,但他不知皇帝问起来的用意是什么,孔喻是礼部尚书,无论如何也管不到杀人案上来。   皇帝却只问了这一句便沉寂下去,屈指轻轻敲着卷宗,若有所思。   片刻后,皇帝道:“行了,”皇帝似是厌烦了,“此事年后再议。”   梁安觑着天子脸色麻利的上前将条案上的卷宗收起,放入左边暂缓的那一堆奏章。   既已禀报完毕,谭卓恒便准备告退离开,皇帝却叫住他:“子期,英国公的案子,你知道多少?”   庞才人本是随侍在侧,闻言下意识地想抬头看一眼皇帝的神色,又生生顿住。   这桩案子虽然已经过了十二年,但算得上平宗朝的大案,谭卓恒任刑部侍郎,应当是将这些卷宗都细细看过,知道更多细节。   谭卓恒未曾细想,脑中先去翻了关于英国公案的回忆,梁安适时给他换了一盏热茶,谭卓恒便在烟气袅袅中回忆起当年那桩震惊朝野的大案。   “英国公的案子,臣仔细看过卷宗,尚有诸多疑点。”谭卓恒先开了个头。   景惠十年的春天,秦王合谋金城公主谋逆,于宣华门伏诛。   “其一,英国公当时位高权重,先帝又正值壮年,他实在没有改换门庭的必要,”谭卓恒道,虽然当时朝野内外对平宗多有怨言,但还远没有到改换天日的时候,英国公和秦王又素无交际,能如此助他,这说不清,“其二,兵马调动,凭的不是兵符,而是英国公手书,但卷宗上却说这份手书在战乱中销毁了,寻不到证据。”   皇帝当时还在蒲州封地,对长安的掌控不深,他借着秦王谋逆的东风趁势而起,又攫取了世族倒台后的利益,并没有去深究过内情。   “没有证据?”皇帝问。   谭卓恒点点头,他当时在大理寺任职,三司会审,他没有资格参与其中,许多事也是后来看了卷宗才知道:“是,所以后来英国公喊冤,有许多大臣上书求情,朝中吵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给定了罪。”   叛军出自兵马司,那种情况下英国公便是全然无辜也是有理说不清,即便他没有参与也逃不脱治军不严监管不力的罪责,况且那时平宗已然厌弃了萧家,更加不会保他。   其实若平宗愿意将他从谋反的罪名中摘出来,顶多是夺爵降罪,但这对君臣实在已经反目成仇,再难回到当初了。   “最后定的流刑?”   “是,”谭卓恒点头,“流三千里,役三年,三代以内不得离开幽州。”   大周一共有三个流刑地,往东到豫州,往南至岷州,往北到幽州,俱是偏远孤苦之地,其中以幽州最为苦寒,北边五胡部落时常南下劫掠,刀兵不断。   皇帝沉吟片刻,忽问:“兵部日前呈上来的奏章已发到中书省去了吗?”   兵部送来的是捷报,今年秋天北疆又起了战事,入冬之后便平息了,今冬尤其寒冷,胡人要赶在年前用牛羊交换粮食,被打了几次就投降了。   庞才人只在两仪殿侍奉,御前的奏章一直是她整理:“是。”   皇帝沉吟半晌,示意谭卓恒近前来:“朕有桩事吩咐你去做。” 第10章 机会   萧沁瓷回了清虚观,兰心姑姑果然已回来了,她见萧沁瓷手中握着□□经,并不知晓她在文宜馆中遇见了天子,因此没有追问,只是在萧沁瓷看书时不经意间提起太后近日来有些不舒服,想叫萧沁瓷去陪陪她。   “娘娘有些不舒服?”萧沁瓷将道经搁下,问。   “夫人是知道的,娘娘的身体一直不算康健,”兰心姑姑说,“近来夜中又难以安寝,今日奴婢见太后都憔悴了许多。眼见年节将至,娘娘念着夫人,恨不能让您时时伴在她身侧。”   萧沁瓷叹息了一声,道:“太后娘娘实不必为我如此担忧,仰赖娘娘鸿福,我一切都好。”她面上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犹豫,“只是腊八那日我才去永安殿向太后请安,如今没过几日,不好立时便去。”   兰心姑姑皱了皱眉,说:“正是因此,夫人才该早些去。你是太后娘娘的侄女,血亲之间,便是来往得密切些,旁人也无可指摘。”   萧沁瓷默了一瞬,轻声说,“还是缓两天吧。”   兰心姑姑等着她给出理由。   “今日我去文宜馆遇见了圣上,是圣上跟前的庞才人送我回来的。”萧沁瓷殊无异色,仿佛不知她的话在一瞬间让兰心姑姑变了脸色,“我不知宫内有没有人看见,但此时去永安殿,落在旁人眼中不太好。”   西苑偏僻,又值大雪,今日回程路上有多少宫人看见并不好说。但她前脚见完皇帝,后脚便去拜见了太后,不说落在这阖宫人的眼里是个什么样子,更重要的是,皇帝本人会怎么想?太后如今还只是试探,皇帝或许还不知道太后在背后的算计,但他要是知道了,他对萧沁瓷生出的那点虚无缥缈的绮思怕是顷刻间便会烟消云散。   再者说来太后往皇帝身边塞人,传出去总归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太后如今最缺的就是好名声。   兰心姑姑并不怀疑她的话,只是探询的问:“圣上怎么会去文宜馆?”   文宜馆离紫极观不算近,也并不在紫极观去两仪殿的路上,皇帝怎么会去那。   “或许是一时心血来潮,”萧沁瓷略去她和皇帝相处的细节,只说,“圣上寻了两本书就走了,并未与我多言。”   兰心姑姑不大相信她的话:“那怎么会是庞才人送你回来?”   萧沁瓷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我也正想问姑姑,这位庞才人是什么人?我此前怎么没在宫里见过她?”   这话果然让兰心姑姑一时忘了方才的问话。皇帝的两仪殿历来是宫中最森严之地,滴水不漏,御前侍奉的宫人也不轻易在禁中行走,兰心姑姑又常年和萧沁瓷一同幽居在清虚观,其实对御前并不了解,莫说是她,便连太后也不能将手伸到两仪殿去。但她料想,太后娘娘既然有心要把萧沁瓷送到皇帝身侧,那也是该让她多了解一些御前的宫人,便将自己知道的说了。   这位庞才人是一年前才遴选进两仪殿的,此前在掖庭局做典使,掖庭是犯事的宫人和充没入宫的官眷所在之所,除了掌事,只进不出,是比冷宫还要难捱的地方。   “掖庭局?”萧沁瓷拢眉,从掖庭局到两仪殿,称得上一步登天了,“这位庞才人是什么来历?”   分明是个简单问题,兰心姑姑却答得含糊:“她似乎也是罪臣之后,不过早前不知得了哪位贵人的青眼,脱了罪籍成了女官,旁的便不清楚了。”   兰心姑姑压低了声音:“夫人不必在意旁人,只要按照太后的意思行事便是了。”她还记得萧沁瓷初回来时并没有主动同她提起遇见皇帝的事,这样可不行。兰心姑姑又记起了太后的担忧,如今太后还算是能掌控住她,可若她真得了皇帝的欢心,难保不会生出许多旁的野心来,要时时敲打,太后放她在萧沁瓷身边存的不也是这个心思吗?   “夫人今后若再遇到似今天这样的事,还请及时告知奴婢,也免得引太后娘娘挂心。”   “是,我知晓了。”萧沁瓷轻轻笑起来,是和顺柔婉的模样,语调不紧不慢,没有着急辩解,也没有惶恐失措,“我今日面见圣上,一时失了心神,回来后也未曾缓过神来,一直想着怎么同姑姑开口。”   她道:“姑姑是明白我的,太后娘娘身体不适,我怎么敢用这些小事来让她担忧呢?”她面上掠过一丝淡淡的不自然,“实在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同姑姑说。”   萧沁瓷言辞恳切,又是这样的柔软语调,叫人不自觉起了怜意。   兰心姑姑看着她,不知道对她这番说辞信了几分,只是口中语重心长道:“往后夫人的路还长着呢,一点小事便乱了心神岂不是辜负了太后娘娘对您的期望?”   “我就是怕辜负姨母的期望,”萧沁瓷难得眼中显出一点慌张,低低道,“我怕我做不好。”   自进宫始兰心姑姑就一直跟在她身边,算来也有四五年了。兰心姑姑眼见着萧沁瓷从豆蔻少女长到如今的模样,萧沁瓷是个惹人心疼的姑娘,待人又处处周到妥帖,她虽听从太后的命令,但对萧沁瓷也是有深厚感情的,也不忍见她就这样青灯相伴寂寥度日。   如今来了机会,她也由衷希望萧沁瓷能抓住。   兰心姑姑缓和了神情,柔声道:“夫人,不需要您做什么,有娘娘在背后帮您呢。”   况且太后私底下也也同她嘱咐过,皇帝一心修道,不近女色,现在看上去是有了那么点苗头,说不准皇帝就是喜欢清冷安静的修道美人,还能和他一起探讨道经,务必要压住萧沁瓷的性子,不能让她左了性。   帝王的喜爱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一点再也没有人比太后更为清楚。她曾经宠冠六宫,又一夕跌落,但好歹有了皇后尊位,不至于像贵妃那样落得个悲惨下场。也是这样,太后领悟到权势远比虚无缥缈的情爱来得重要。   思及此,兰心姑姑也忍不住同萧沁瓷多说了一些话:“夫人,您进宫也有些年岁了,从先帝的沈贵妃到太后娘娘,再到那位早已香消玉殒的薛贵妃,她们都是艳绝一时的美人,也有过无上恩宠,可这帝王恩宠说没便没了。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可太后娘娘是您的亲姨母,是看着您长大的,即便旁人都靠不住,娘娘也总会护着您的。”   萧沁瓷点点头:“我明白的。”   她目光澄澈安静,被殿外雪光一照尤显干净剔透,叫人一见便觉心里安定下来。兰心姑姑不再多言,知晓萧沁瓷喜欢一个人独处,不要旁人伺候,便利索的出去了。   中殿的槅门对开,外头又飘进来雪沫,落到窗格上便融了。殿内道台两边各置一个紫青铜炉,袅袅香气散在室内,能让人凝神静气。萧沁瓷抿了抿略微干燥的唇瓣,在兰心姑姑走后又瞧了门外的雪景许久,这才重新拾起那本道经,只是垂眸时神情蓦地变了,面上是绝不会在人前显露的冷意。   她面无表情地翻过一页。   这世上没有谁能靠得住,将自己的命运交托到别人手中是最愚蠢的事,萧沁瓷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第11章 追封   又过了几日,萧沁瓷将梅花描过三九,外头的天越发冷了,萧沁瓷轻易不肯出门。兰心姑姑明里暗里暗示过萧沁瓷好多回,叫她算准时间往永安殿去一趟,都被萧沁瓷不紧不慢地挡回来了。   兰心姑姑一直知道萧沁瓷自己是个极有主意的人,但她的主意哪里大得过太后。太后原也不急,阖宫中暂时还没有传出萧沁瓷与皇帝的流言,即便是兰心姑姑告诉她皇帝和萧沁瓷又见了一面,她依旧是气定神闲,这无非是愈加验证了她心中猜想罢了,该急的不是她。   不过随着年节将至,苏家从前朝带来的另一桩消息却不得不让太后焦躁起来。   苏家这代还未出阁的女儿只剩下苏晴,是苏氏的嫡女,太后的嫡亲侄女,深得太后喜爱,时常叫她入宫小住。苏晴定了亲事,年后便要出嫁了,此时本该在家中安心备嫁,却在年前被太后以思亲为由召进了宫。   苏晴为她带来的是前朝的消息:“阿耶说,礼部尚书孔喻在三日前的早朝上递了份折子,指出按照礼法,陛下应当追封自己的父亲为皇帝。那日之后,阿耶就告了假,并且赶紧往宫里递了折子,叫我进宫来把这个消息告诉娘娘。”   她话音一落便见太后突地变了脸色,不由心里一登,惴惴不安地问:“姑母,是我说错话了吗?”   太后缓缓吐出一口气,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早已习惯了。淮阴苏氏原本也是大族,但族中子弟不争气,已远着高位多年,于朝政局势上难免疏忽了许多。   苏晴因着有个太后姑母,又是家中唯一的嫡女,被娇养得天真娇憨,根本不懂孔喻那道折子意味着什么。   而孔喻奏疏中所言也是太后一直担心的事。   皇帝非她亲子,她这个太后也是有名无实,便连宫殿住的也不是历代太后所居的兴庆宫。皇帝一旦追封自己的父母,她这个还活着的太后处境便尴尬了起来。   所以苏仪赶紧告了假,怕的就是他这个太后的亲哥哥会在朝上被问起,到时候他若附和皇帝便是打了自己妹妹的脸,直言反对又担心会惹得皇帝厌弃,两头不讨好,干脆就告了假。   太后将这些掰开来揉碎给苏晴讲,可她仍然似懂非懂:“可是陛下的生母早已仙去了啊,即便追封也不会影响到姑母的地位。”   太后顿感无力。   早年她便同苏仪说要他好好教养家中女儿,不要养成天真不知事的性子,可前头的苏善婉,后面的苏晴,都是一个样子,或许有些小心机,但不成大用。   但凡苏家的女儿争气些,她也不必再把主意打到萧沁瓷身上。   “阿晴,你得记住,”太后冷冷道,“活人是永远争不过死人的,何况天子的生母和前朝皇后,孰轻孰重?苏家能有今天的地位就是因为哀家是太后,你们是外戚,可若天子当真追封了他的生母,哀家反而会变成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到时候宫内宫外谁还看得起苏家?”   “苏家在平宗朝是外戚,是因为哀家是皇后,可如今太极宫换了主人,谭氏才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苏家又算什么?”   太后还有未曾说出口的隐忧,天子是篡权夺来的皇位,能容忍她这个太后多久?阖宫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太后没有子嗣,没有后族支持,若有朝一日他觉得太后碍了事,悄无声息地让她消失也不是难事。   苏晴一愣,显然是没想到天子追封的行为背后会有这么多牵扯。她咬着下唇,有些急了:“可是孔尚书那道折子只提了追封陛下的父亲,并未提到还要追封陛之母为太后……”   “糊涂!”太后冷声道,“陛下追封了他的父亲,难道会不追封他的母亲?”   苏晴呆住,显然也没了主意。   太后身边的流珠姑姑上前一步,缓声道:“娘娘莫急,如今朝上还在争议,一时半会儿议不出个结果的。”   “原先皇帝的诸多动作就已经让我看出点端倪了,”太后摇头,“他不敬哀家,也不敬先帝,自然是想着追封他的生身父母。”   流珠提醒道:“朝臣们不会同意的,娘娘,您忘了惠安太子是如何死的?”   太后一怔。   是了。惠安太子死得并不光彩,他同平宗一样,都极重美色,最后是死于马上风。这是皇室丑闻,被掩盖下去了,但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   不过那又如何,他是天子生父,只这一点便能掩盖掉所有的不光彩。   太后在迅速思索着对策,苏晴进宫必定在内侍省过了明路,皇帝那里应该也已经知道了,此事宜早不宜迟,皇帝的态度至关重要。   “今日圣上是在紫极观还是两仪殿?”   今日逢七,陛下应该在紫极观,但年底前朝事务繁忙,皇帝也或许去了两仪殿处理政务。   流珠道:“奴婢这就派人去问。”   “两仪殿和紫极观都派人过去,”太后端坐在榻上,额上凤衔明珠轻轻一点,“请陛下到永安殿来一趟,就说哀家有事相商。”   流珠诧异:“现在?”   “现在就去。”太后语气坚定。   流珠觉得此事不妥,但不敢违逆,出殿去唤了几个得力的宫人来吩咐几句,便让他们去请圣上了。   一片寂静中苏晴怯怯地开口:“姑母……”   太后转头看她,眼神威严,她盯着苏晴看了一会儿,神情逐渐温和,招手示意她近前来,柔声道:“阿晴在宫里小住几日,陪一陪哀家如何?”   “我、我自然是愿意陪着姑母的。”苏晴从前也奉太后的旨意进宫在永安殿小住,宫中的一切于她而言并不陌生,只是年节将至,她不好在宫中久住,出口时便带上了几分犹豫。   太后却仿佛没有看到,又笑意吟吟道:“让你这样的小姑娘日日陪着我只怕也会觉得无聊,”苏晴摇摇头,正想说话,却被太后截住话头,“不如哀家叫阿瓷也来,你们年岁相仿,定能玩到一处去。”   苏晴又是一愣。   苏晴不喜欢萧沁瓷。她一个孤女,又生就那样的美貌,苏家的人都知道,当年皇后要选人进宫,放着苏家的女儿不挑,却选了一个外姓女,后来萧沁瓷出家,他们也说是太后挑错了人。况且太后的喜爱只有那么一点,分给了萧沁瓷,苏晴能得到的就少了,苏家的女儿或许蠢笨,但并不天真。   可她能拒绝吗?太后也并不给她拒绝的余地,转头就唤了人来去请萧沁瓷。   宫人出门时又被太后叫住:“流珠,你亲自去。”太后不疾不缓道,“哀家觉着这永安殿里素了些,早前让阿瓷送插好的梅瓶过来,却总也没等到,这孩子知礼,不肯轻易过来,这次来就先叫她去采几枝梅花一并带过来吧。”   苏晴皱着眉,不明白太后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惦记着梅花。流珠心思细腻,略一思怵便明白了太后的意思,应了是。   ——   皇帝今日在两仪殿,年底事忙,各部要呈报这一年的事宜,还有官员考评,以及年后的各项祭典也要准备起来。皇帝是专权之人,事事都要亲问,不会为了修道耽搁政事。   永安殿的宫人禀明了来意,便听御座上的天子问:“太后可有说要同朕商量什么事?”   宫人把头埋得更低:“太后娘娘不曾明言。”   殿中一时安静。   皇帝看向桌案上摞着的一沓奏折,俱是这段日子朝上为了他要追封双亲一事争吵不休的请奏。   “你回去告诉太后,就说朕会去的。”   宫人得了皇帝的准话,也不敢问圣上几时去永安殿,立时便回去复命。   皇帝没了看折子的心思,问左右的人:“今日永安殿有什么动静?”   二十四衙门管着阖宫,皇帝断了太后的耳目,她的手伸不到前朝。   梁安道:“苏家的四小姐今日进宫去了永安殿。”   “原是这样。”片刻后,皇帝嗤笑一声。   太后沉不住气了,只是不知道这么匆匆忙忙地请他过去,是要说追封的事还是要说些旁的。   ——   兰心姑姑将永安殿的宫人请进来时萧沁瓷正在提笔描一张青词,她不知苏晴今日进宫的事,也不知晓前朝因请封而起的波澜,只以为是太后坐不住了。   她同流珠姑姑甚是熟悉,道:“姑姑怎么亲自来了?可是太后娘娘那边有什么事?”   流珠姑姑不动声色,丝毫不提前朝事,只说今日苏娘子来了,太后邀萧沁瓷过去。   “阿晴来了?”萧沁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夫人放心,家中一切安好。只是年后四娘子便要出嫁了,太后想着叫四娘子出嫁前在宫里多陪陪她。”   萧沁瓷一默,问:“我竟不知阿晴已定亲了,不知定的是谁家?”   “安乐侯家的世子,”流珠道,“日子定在明年的八月十六。”   萧沁瓷笑起来:“竟是临着中秋,阿晴妹妹好福气,定能婚姻圆满。”   八月十六,离着如今还远,太后思念侄女,还有的是时间叫她年后进宫相伴,做什么要赶在这时把人传进宫。   “我这就随姑姑一道过去。”萧沁瓷从桌案后出来,敏锐察觉到流珠姑姑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她。永安殿是出了何事,惹得太后近前的宫人这样急匆匆地要带她过去,偏偏又不明言。 第12章 红梅   萧沁瓷装作一无所觉,垂眼时敛了眸中深意,做出刚想起来的模样:“对了,上次太后娘娘说对宫人侍弄花草的手艺不满意,叫我做个梅瓶送去,我也还记着呢,只是找不到机会给娘娘送去。不如姑姑随我一道,先去摘些红梅给娘娘送去。”   流珠不料她这么说,面上有猝不及防的惊讶,随即一笑:“夫人同娘娘真是心有灵犀,来时太后娘娘还特地叮嘱奴婢,说要请夫人采些梅花回去插瓶。”   萧沁瓷一听又是惊喜又是惭愧:“原本得了娘娘的吩咐,一早就该给永安殿送去,”她恰到好处地流露些许忐忑,“只是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时机。”   流珠:“夫人有心了。”   萧沁瓷诚恳道:“只是我没有什么能为娘娘做的,只好在这些小事上让她开怀一二。”   流珠一笑:“夫人如此记挂娘娘,也是难得。”   萧沁瓷又说:“倒是还得请流珠姑姑等一等我,阿晴妹妹出嫁,我到时候只怕也无缘前往,刚好趁着这个机会早早给她备好添妆,也一并拿到永安殿去给她。”   “夫人自去便是。”   萧沁瓷回了后殿,不疾不徐地挑起要给苏晴的物件。她十四岁入了宫,满打满算也就在苏家待了三四年,那时她是罪臣之后,苏家能给她片瓦遮身已是仁至义尽。至于苏家人,她着实没同他们相处出什么深厚情谊,但因着收养她的恩情,她到底是要还回去的。   她是身无长物来的苏家,进宫时也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宫中稍微有些家世的嫔妃家中为了她们能在后宫打点,总是会送些金银财物进来,而她不过是皇后要献上去的美色,苏家并不会在她身上多费心思。   后来她出家做了女冠,便更是泯然众人。女冠衣饰都有定例,彩饰华服一概不能上身,萧沁瓷如今挑拣起来才发觉自己当真是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倒是从前刚进宫的时候太后还有各宫贵人赏赐了一些,不是御制之物,送给苏晴也无妨。   萧沁瓷找出了被自己塞进角落的妆匣,一眼便瞧见了盒中一对白玉镯子,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将它拿出来用木盒装了。   再从殿中出来时流珠姑姑已等了一会儿,见她还是方才那一身深灰道袍,不由皱了皱眉,不着痕迹说:“夫人要面见太后,怎么不换身衣服?”   深灰黯淡的颜色也没能减去萧沁瓷的容光,她仍是美的,不过流珠念着太后的心思,还是开口让她去换一身。   萧沁瓷一怔,低头去看自己的打扮,确实稍显随意了些:“是我疏忽了,姑姑稍候,我去去就来。”   转头她就沉了脸色,从前她去永安殿中也不见宫人开口对她的装扮有所要求,她本就身份尴尬,越是低调才越好,但流珠却开口要她换身衣服,她一个宫人做不了这主,只能是太后的意思。   萧沁瓷不动声色,再出来时换了一身青绫衣,外罩紫纱,她容色盛极,压得住这样端庄清冷的颜色,又不显风流轻佻,流珠这才满意了。   从西苑到永安殿的路上便有一片梅园,流珠却没有带她去那里,反而绕了远路去太液池的方向。   萧沁瓷开口时是淡淡的疑惑:“姑姑,我们这是往太液池去?”   流珠回答得滴水不漏:“方才过来时看到路上的梅花开得不大好,还是太液池的畅春园梅花开得正盛,这花是要献给太后的,夫人精心挑选一下为好。”   “还是姑姑想得周到。”萧沁瓷淡淡道,心里却隐隐有了猜想。   畅春园中的梅花前几日也被大雪打得零落,还缀在枝头的细蕊上都结着冰晶,萧沁瓷故意精挑细选废了好些功夫才挑出几枝。   她们耽搁的时间太长,流珠姑姑面上沉稳,只是行动间却不可避免地有了几分急躁,萧沁瓷见差不多了,这才说:“姑姑,我们走吧。”   ——   太后是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去往两仪殿的宫人刚走,她很快便平复了焦躁,转而想起来还未曾将苏晴的住处安排下去,便唤了宫人来按常例把屋子收拾出来。   “对了,将东暖阁一并收拾出来,”太后轻描淡写地说,“哀家也要留阿瓷在永安殿住几日。”   宫人隐有讶色,不过很快便遮了过去,领命退下了。   “姑母,阿瓷姐姐也要一同住在永安殿吗?”   萧沁瓷从来不曾留宿太后宫中,她身份尴尬,又是这样的处境,太后只会在暗中吩咐殿中省不许薄待,除了逢年过节,轻易不肯召见她。至少苏晴从前入宫时也甚少见到萧沁瓷,太后只会唤她来宫中坐一坐,赐顿饭,也就让她回去了。   “是啊,”太后拍拍她的手,“你同你阿瓷姐姐好好说会儿话,她在这宫中过得清苦,也没有一个能说话的姐妹,你们年岁相仿,日后还要多亲近些。”   苏晴不知道太后的煞费苦心,她惯来觉得萧沁瓷是个冷心冷肺的,从前待在苏家时也并不与她们亲近,时常一句话戳得人心窝子疼。   不过在太后跟前她只需要顺从就好,当下乖觉的点点头。   太后有心想支开苏晴让她到偏殿去,但转念一想,皇帝都知晓她来了若是不让她出来拜见也是不敬,还是作罢,只殷殷叮嘱:“一会儿哀家与圣上有事相商,你莫要多言。”   “是,我知道了。”苏晴乖巧道。   两仪殿与永安殿相距甚远,皇帝姗姗来迟,太后算着时间,难免有些心焦。约莫半个多时辰后,守在永安殿外的宫人来报信,陛下的御辇将至,再过半盏茶的功夫,内侍的高唱才在殿外响起。   太后不必起身相迎,坐得片刻,便见皇帝慢慢进来了。他从外头进来也并不着氅衣,宽袍大袖在冬日中更显飘然,玄黑的文绫锦,其上绣着松枝云鹤,是寻常道家的衣着,但沉静威严的气势不减,谁也不敢把他当作一个普通道人。   皇帝在上首坐了,他不看宫人奉上的茶水,慢悠悠地说:“太后寻朕来说有要事相商,是什么要事?”   苏晴看不明白,太后却能觉出皇帝漫不经心的态度下的轻慢,不过她已过了初时的愤懑,如今修得面不改色:“妙音观差人来报信,说陈王殿下的生母惠妃病重,可陈王如今远在衢州,无诏不得回京,哀家忧心他们母子不能见上最后一面,所以想向陛下求个恩典,让陈王赶在年前回来,也好让惠妃有个念想。”   皇帝登基后将平宗仅剩的两个儿子陈王和吴王都打发去了边远之地,他自己便是藩王夺权,不会让两个弟弟复刻他的老路。按制生育了皇子的后妃也可随皇子去封地就藩,皇帝却将惠妃和淑妃都留在了长安,未尝没有辖制的意思。   太后顿了一顿,又说:“也不好厚此薄彼,延庆宫的淑太妃前几日也同哀家提起,她念子心切,不知今年陛下能不能也将吴王殿下召回长安,好让他们母子见上一面。”   “哀家想着,既如此,不如便让两位殿下都回长安来,在宫中过完这个年再让他们返回封地,也全了他们的孝心。”   皇帝听完她的这一番话,转着自己拇指上的玉扳指,慢声道:“太后还真是一片慈母之心。”   太后精心装扮的面容一僵,饶是苏晴这样天真不知事的也听出了皇帝话中的讽刺。太后没有自己的儿子,陈王和吴王都只是她的庶子,从前平宗在时中宫无子,庶子便是最大的威胁,她视有子的嫔妃为眼中钉,如今却开始为他们精打细算,好似真的一心为其着想。   她到底养气镇定,还能不软不硬地反刺回去:“吴王和陈王虽不是哀家的亲子,可哀家是他们的嫡母,自然将他们视如己出。”   “哦?”皇帝轻描淡写道,“太后也是逆党李睢的嫡母,也将他视如己出?”   李睢便是两年前因谋逆被诛的楚王。太后在谋逆案中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却不代表皇帝并不知情。太后是个聪明人,及时向皇帝示好,以平宗皇后的身份拥护他登基,他也投桃报李敬她为太后,只是旁的却不要多想。   皇帝冷冷想,人总是得寸进尺,这位苏太后想要的未免也太多了。   太后再也绷不住面上的平静,脸色一变,勉强道:“李睢弑父夺位,此等大逆不道之人不配做先帝的儿子,哀家也羞于提他。”   “罪人李睢已经伏诛,却不好因他一人就把吴王楚王也打成忤逆之流。哀家本也不想插手此事,可惠妃和淑妃都找哀家请托,哀家也只好厚着脸皮来请陛下的恩旨,若陛下觉得不妥回绝了便是。”她心里有刺,自然也在话中带了出来,不如先前和软。   皇帝道:“确实不妥。”   殿中气氛一肃,宫人噤若寒蝉,苏晴也不例外。   正这时,殿外有宫人引着萧沁瓷进来:“娘娘,玉真夫人到了。”   皇帝一顿,两眼朝殿外望去。   寒彻扑鼻的梅花香先至,萧沁瓷握着两枝红梅进来,殿中燃着银炭,温暖如春。宫人为她解了狐裘,露出里面一身重紫纱衣罩青绫,红梅成了唯一的艳色,越发衬得她雪肤花貌、容如笔描,倒真有凌波素尘,寻仙访道①的仙家气蕴。   萧沁瓷在殿外便已看见了皇帝仪仗,此时也不惊诧,姿态从容地上前见安:“贫道拜见陛下,恭请圣人万安,太后娘娘千岁。”   皇帝此刻真真正正敛了神色,漠然地看着萧沁瓷,面上喜怒难辨。 第13章 恩典   萧沁瓷抱两枝红梅,清清疏疏,梅痩枝奇,丹红的梅瓣描过她侧脸,勾出眼尾薄红,许是刚从风雪中来,她面色被吹得粉白,似细蕊盈盈颤颤。   她衣袖间盈满梅花香气,皇帝一时不知自己嗅到的梅香是枝上的还是她的袖中香。   “玉真夫人不在观中清修,来太后这里做什么?”皇帝没有叫起,漠然道。   太后方才才和皇帝剑拔弩张,转脸又浑不在意皇帝冷然的态度:“修行也非一日之功,眼见着便是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哀家想着阿瓷一人在观中必定清苦,便叫她来永安殿陪哀家说说话。”   “是这样么?”皇帝顿了顿,说,“玉真夫人?”   除了两年前那一晚,皇帝都是唤她萧娘子,玉真夫人的称呼一出让萧沁瓷不由自主颤了颤,不知是想起了剑尖抵在颈上的锋锐还是乍然从冰天雪地进到温暖如春的室内的应激之举。   “是。”萧沁瓷跪在地上,便抱不住梅花,她顺从地埋下头去,没入红梅之中,并不直视天颜。   重紫纱衣流水似的滑落,如重云堆叠,将她笼在其中。从前皇帝几次见她,萧沁瓷都是最不起眼的鸦青道袍、桃木乌冠,可她今日不仅换了裙帔,连头上所戴也换成了莲花金冠,又是同前日不同的仙姿瑰逸了。   皇帝忽觉心浮气躁,他按捺住心头燥意,道:“玉真夫人,起来吧。”   萧沁瓷抱着梅枝起身,红梅娇弱,那两枝梅花经了方才那番折腾花瓣已有些零落,簌簌从萧沁瓷的衣间飘落在地。   太后眼风一动,流珠姑姑便悄无声息地唤了人来给萧沁瓷看座。   “这梅花是在何处采的?”皇帝忽问。   她身后宫人也抱着一大捧梅花,香气才如此浓郁,萧沁瓷手中只拿了最好看的两枝:“禀陛下,是在太液池旁的畅春园采的。”   萧沁瓷道:“太后娘娘最喜梅花傲骨,可惜永安殿周围并无梅株,贫道一无所长,只能在些许小事上为娘娘分忧。”   “阿瓷有心了。”太后温温一笑。   “这红梅被人从枝头摘下,任人□□零落,哪还称得上傲骨?”皇帝冷嗤一声,意有所指。   皇帝在说红梅,又何尝不是以花喻人。萧沁瓷是被太后娇养的鲜花,也要受她摆弄。她从前被太后送到平宗跟前,如今又被妆点好要去博新帝的欢心。梅花的花期只有短短一季,来年又能回到枝头傲立,可她落在泥里,清透的白瓷碎成瓦砾,便再也回不到当初。   萧沁瓷姿态却愈发冷静从容,她长年累月下来铸就的铜墙铁壁让她能面不改色地应对旁人的诘难,何况皇帝的态度称不上严厉,顶多是暗自讥讽。   言语上的讽刺对她而言实在不值一提。   “贫道却不这么认为,”萧沁瓷淡淡道,“宁折不弯固然为人称颂,能屈能伸却也是大丈夫,梅花亦如此。纵使从枝头凋落,它也曾在雪中绽放,留有余香。”   “玉真夫人倒是有不俗见解。”皇帝沉声说。   殿中自萧沁瓷进来后陡然缓和的气氛又重回冷肃,不知是否是苏晴的错觉,天子与太后的关系不如表面和睦倒也正常,但天子与萧沁瓷之间又似乎有些古怪。但她并未往风月方面多想,前朝后宫皆知,皇帝不近女色,尤其苏家在这件事上是吃过教训的。   一片寂静中太后眉眼不动,淡淡开口:“陛下不喜欢这被人采下来的红梅,哀家却喜欢得紧,流珠,找个瓶子,将这梅花装起来吧,阿瓷的一片心意,莫要辜负了。”   皇帝却悠悠道:“朕也没说不喜。”   “哦,那陛下是喜欢了?”太后愈发气定神闲,“哀家记得西苑附近似乎也有一片梅林,陛下日日赏梅雪中傲骨,倒不一定能瞧得上这被折了骨气的。”   “梅花便是梅花,在枝头的是梅花,被折下来的也是梅花。西苑的梅花虽好,也不能日夜赏玩,不如摘下来置在殿中,能时时瞧见。”   “陛下若是喜欢,可叫宫人也去采一些回去。”   皇帝慢声说:“朕瞧着太后殿中的便不错。”   他们话里藏话,来回打着机锋。   太后终于一笑,笑容中藏着淡淡的志得意满:“这殿中的哀家也喜欢得紧,陛下若是喜欢,还是叫宫人去另采吧。”   “朕也喜欢,”皇帝转着手中的玉扳指,余光瞥见萧沁瓷眉眼平静,似乎并没有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那就要看太后肯不肯割爱了。”   苏晴不知道两枝梅花有什么好争的,这太极宫养出来的红梅也不见得比她府上的新奇珍贵,却值得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你来我往的争论许久,苏晴实在不懂。   她拿眼睛去瞥坐在她对面的萧沁瓷,苏氏女以美貌著称,俱是娇柔婀娜的美人,苏晴在长安贵女中也从来自负美貌,此刻她锦衣华服,却在萧沁瓷面前被比了下去。   她从前便不喜欢萧沁瓷,分明是罪臣之后,到了苏家却还是那副世家贵女的姿态,好似那一潭淤泥里独她一人是纤尘不染的莲花。   萧沁瓷已经把手中的梅花递出去让宫人拿去装瓶了,她自始至终神色淡淡,面对天子刁难也能面不改色,如今也不见惶恐不安,似乎引起上头两个人争夺的不是她采来的红梅。   太后慢条斯理地饮了口热茶:“哀家自然肯割爱,陛下是天子,四海皆为私产,何况区区红梅,”她搁了茶盏,转眼望向下头的萧沁瓷,“不过这梅花是玉真夫人的心意,陛下还是得问问她的意愿。”   皇帝的目光也落在萧沁瓷身上,他问:“玉真夫人,朕欲向你讨要手中红梅,你肯不肯给?”   天子想要的东西,谁能不给?   殿中人一时都屏住了呼吸,等着萧沁瓷的回答。   那两枝红梅却已不在萧沁瓷手中了,抱着梅瓶和梅枝的宫人不敢走,立在萧沁瓷身后,透过梅枝缝隙窥见她侧脸光洁如玉,便见她淡淡笑了,轻言细语道:“陛下,这几枝梅花已有些败了,陛下何不叫宫人重新去采几枝开得更艳的呢?”   “玉真夫人这是不肯给了?”皇帝声音不重,却骇得人心头冷冷一跳。   “这梅花是贫道在太极宫中采的,原就是陛下的东西,哪里轮得到贫道来作主,”萧沁瓷仍是清清淡淡的模样,叫人摸不透她心中所想,“陛下若不嫌弃,自取便是,不必问过贫道。”   她自宫人手中将梅枝接过来,上前两步呈到御前,梁安觑着天子脸色,不敢伸手去接。   天子漠漠看着她,片刻后眉眼微抬,道:“这梅花是你辛辛苦苦采的,朕也不会白要你的东西,玉真夫人若有所求,尽可以提出来。”   苏晴不知萧沁瓷心中如何想,她听了这话却着实吃了一惊,天子一诺,重逾万金,竟然就这样轻轻巧巧的为两枝梅花许了出去。   太后眉毛动了一动,眼神慢慢从皇帝面上转向萧沁瓷,偏巧梅花遮了萧沁瓷浓密长睫,连带那眸中神色也一并掩去,只能看见她容色平静,摇头拒绝了:“贫道并无所求。”   苏晴一时又觉得惋惜。虽然想也明白,不过两枝梅花而已,萧沁瓷不可能提出什么要求,但是万一圣上真的答应了呢?   皇帝缓缓道:“玉真夫人可以仔细想想。”   梁安终于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接过萧沁瓷手中的梅花,这是天子用一诺才换来的,金贵着呢。   “陛下若真有心,哀家倒是想替玉真夫人求个恩典。”太后忽道。   “哦?太后今日为人求恩典的兴致还真高,”皇帝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不等太后辩驳又兴致不高地问,“太后想为她求什么恩典?”   “阿瓷出家也有五年了,”太后转向萧沁瓷,慢慢说,声音也渐渐变得缓和慈爱,“当年她本是为了哀家进宫侍疾,先帝见了她就说她与道有缘,要她出家去为大周祈福,如今陛下励精图治,我大周也是风调雨顺,虽不敢说有她的一份功劳,不过观中岁月清苦,这些年她也都是日日为大周、为陛下祈福,不曾有片刻懈怠。眼看过了年玉真夫人就要到双十年华,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岁都在清修中过去了,哀家实在不忍将她下半生都困在这宫里,所以想求陛下,不如让她还俗返家去吧。”   太后说了这么长的一番话,意思只有一个:她想让萧沁瓷还俗!   苏晴没忍住瞪圆了眼睛,想不到太后要为萧沁瓷求的竟是这样一份恩典。不过萧沁瓷如今最需要的也确实是这个。   但是天子会同意吗?   皇帝不置可否,眼帘一掀先拿眼去望了萧沁瓷,正碰上萧沁瓷也抬眸望过来,两人目光轻轻碰了一碰,俱是一怔。   萧沁瓷清凌凌一双眼似缭着薄雾,意味不明,不过短短一瞬她便错开眼去,皇帝只能看见她细眉笼烟,长睫浓密。   皇帝并不挪开眼,仍是看着她。想起那夜他问萧沁瓷可想还俗返家,她也是这样仓促别过眼去,不敢看他,依稀是既脆弱又倔强的姿态。皇帝生出冲动,想挑起她的下颌,去看她雾蒙蒙的一双眼,不知她此时是不是也如那夜一般眼中泛起潮气,能惹人心软。 第14章 心思   他拢在袖中的手动了动,到底记起这里是永安殿,不曾动作。   “玉真夫人自己的意思呢?”皇帝问,声音透着一丝哑,“你也想还俗返家去吗?”   皇帝问她自己的想法,可她从来由不得自己作主,一如此刻。   萧沁瓷旋即跪了下去,先谢过皇帝和太后的恩典,话锋一转,又提了皇帝并不意外的回答:“贫道并无此念。贫道只想一生清修,为大周祈福。”   “若陛下真想赐贫道恩典,不如让贫道到方山去,常伴三清祖师左右。”萧沁瓷以额触地,声音平静,说出口的却是石破天惊的话。   她要离宫去方山修行,不仅是拒了天子,还是摆脱了太后的掌控。   萧沁瓷素来温顺听话,却敢在这事上违逆太后的意思,是觉得有了皇帝的喜爱便有了底气吗?   她还是太年轻,不知道一个男子的喜欢如春花般绚烂易逝。   太后用茶盖轻轻撇过浮沫,目光转冷。   “阿瓷,你如今年纪还小,才能说出这番话,哀家与陛下都是宽和之人,不要因为担心被降罪而说违心之语。”太后凤冠上的明珠轻晃,她慢条斯理道,轻轻巧巧就将萧沁瓷的话说成是她因害怕被降罪而说的违心之语,“方山道观清苦,你这样年轻,哀家实是不忍见你与青灯长伴一生,莫要逞一时之气。”   皇帝听着太后的话,仍是紧紧盯着萧沁瓷,见她轻轻动了一动,忽然开口截住她那个将要出口的“是”字:“玉真夫人不必急着回答,不如再好好想想。”   皇帝不想听她的拒绝,无论是直截了当的,还是迂回婉转的。   他幽幽道:“朕也是修道之人,深知练道修玄的艰难不易,要道心稳固,比常人更耐得住寂寞——”   皇帝话到这里忽地顿了一顿,又极自然的接上去,除了久伴圣驾的梁安,无人听出皇帝话中细微的违和:“玉真夫人愿意为大周祈福是好事,但大周的福祚也并不是你一个小娘子求神便能求来的。”   太后附和:“陛下说得是。”   皇帝并不给萧沁瓷说话的机会,转而看向太后:“太后肯为玉真夫人求恩典是太后做长辈的心慈,不过这是玉真夫人自己的事,总归还是要她自己来做决定,不必强求。”   苏晴暗自皱眉,觉得萧沁瓷有些不知好歹。太后这样为她打算,她竟然拒绝了,倒还让娘娘在陛下面前没落着好。她有心开口,但苏善婉的前车之鉴还近在眼前,让她不敢在陛下面前放肆。   太后:“是哀家托大了,没有问过玉真夫人自己的意思。”   她声音淡淡,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自己的愠怒。她同皇帝的对话中藏着机锋,还俗是太后为将萧沁瓷献给天子铺的路,但被萧沁瓷委婉拒绝了。她的拒绝并不叫太后生气,太后原本也没要她很快答应,可萧沁瓷说要去方山修行才是真正触怒太后的地方。   方山与感业寺都是后妃修行的清静地,前朝亦有新帝将看重的先帝嫔妃置在感业寺藏两年再接回宫中的先例,可萧沁瓷离了宫,就不在太后的掌握之中。皇帝可以去方山看她,可太后不能离宫,谁知萧沁瓷在外待了两年回来后会是什么光景。   到底是心大了,不过一点点皇帝的特殊对待就叫萧沁瓷拿乔托大。萧沁瓷不过是趁着皇帝对她另眼相待,试图同太后撇清干系罢了。   “太后娘娘言重了,贫道不敢拿乔,”萧沁瓷婉婉道,“实是我随遇而安惯了,对还俗之后前路如何心存茫然,不敢奢求什么恩典,也不愿劳烦两位圣人为我费心。”   “贫道但凭两位圣人做主,绝无二话。”   她将姿态放得这样低,全然不是平常的模样。从前皇帝见萧沁瓷,不管是在先帝的清凉殿还是剑指咽喉,她都是宠辱不惊,冷淡以对。正如她所言,能屈能伸亦是大丈夫,她从来不将自己摆在弱势地位,纵有隐忍示弱,但仍存风骨。   皇帝不知道旁人如何,但他从不因女子的示弱而可怜心软,可他已怜惜了萧沁瓷太多次。从初时她素手拨弄琴弦,到后来雪中见她茕茕孑立。   由爱才生怜。   皇帝袖中的手一瞬间攥紧:“玉真夫人,自己的事,不要叫旁人作主。”他话说得有些重。   皇帝一生要强,行事莫不是出自己心。即便从前他因惠安太子缘故和皇位无缘,最后也凭借自己重新登上至尊之位。   从前他以为,他欣赏的也应当是那种自强不屈的女子,可他如今上心的这个姑娘却恰好处处相反。她能在面见天子时不卑不亢,却摆脱不了至亲的掌控。   萧沁瓷身形一僵。她漠然垂首,叫旁人不能窥见她的神情,但音色总能泄露一二主人心中的思绪:“是,谢陛下教诲,贫道记住了。”   皇帝心里五味杂陈,他一时觉得方才的语气重了,有心再说些话,却又不想听她再说出什么冷淡的话来,想再晾晾她。   他转而看向太后:“方才太后说惠太妃病重,朕已经请尚药局的林奉御前去看了,也让玉熙公主去方山侍疾,”皇帝说话不疾不徐,是大权在握的笃定,“至于陈王和吴王,淑太妃一早就向朕请了恩旨,他们也从封地递了折子回来,各地的宗亲都要回京朝拜,朕便一并应了,谕旨早就发了下去,再有两日他们就该到长安了。”   皇帝话中有隐隐的讥诮,细听之下又无迹可寻:“太后来寻朕也太迟了,若等到如今再发恩旨,他们就得年后再回来了。”   太后面皮隐隐发僵,她不料皇帝当着众人的面就如此毫不留情地驳她的面子,让她颜面尽失。既然早已答应,为何先前她开口的时候不明说,何况惠太妃在方山清修便不说了,淑太妃就住在太极宫中,也能越过她直接向皇帝请旨,未免也太不将她这个太后放在眼中了。   但她不能发作,皇帝也不是她能发作的对象。   太后心知肚明,这是皇帝明了她的算计,又在萧沁瓷那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这就将矛头指向她了。   太后将这口气咽下去,说话温声,似乎真的只是一个为庶子着想的慈母:“既如此,倒是哀家多事了,耽搁了陛下的功夫。”   皇帝不与她寒暄,等同默认了她的话:“太后年纪大了,享享清福就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也不必太后去为他们谋划。”   “朕在两仪殿还有政务处理,”皇帝从座上站起来,“就不在太后这里多留了。”   萧沁瓷仍在地上跪着,玄黑云鹤越过重紫纱衣,片刻不停。   皇帝已越过了她,这才想起来似的,居高临下地说:“玉真夫人怎么还跪着?起来吧。朕还得谢过你的梅花。”   萧沁瓷默默地起来,随众人一齐恭送天子出去,帝王车辇出行的重拍声在永安殿外响起,宫人行止有素,一路寂寂无声,片刻便走远了。   流珠扶着太后在殿外看着御辇直至消失,这才道:“娘娘,进去吧,外头冷。”   太后应了一声,慢慢进去,萧沁瓷仍是默默跟在她身后。   座上的茶盏早已冷透,皇帝没有碰他那杯茶,碧绿的茎叶在水中沉浮,因放置得久了,已沉淀出青黄的颜色,让太后看得一阵心烦气躁。流珠看出太后的不适,招手让宫人来无声的把茶盏换下去了。   太后喜喝蜜水,为着皇帝才换的酽茶。她年轻时为着保持美貌伤了身体,平素不食味重刺激的东西,即便如此她稍微心气不顺便觉腹中似有火烧,连带着头昏脑胀起来。宫人为她端来朱佩苏子饮,温热的蜜水稍稍缓解了她的不适,但太后仍然以手扶额,是难受的模样。   方才种种苏晴都看在眼中,她知晓此时太后必定难受,还叫她们这些小辈看见了,不知会如何着恼,当下温柔小心地道:“姑母,您是不是头疼?我帮你按按吧。”   太后眼皮一撩,见苏晴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她便软了心肠,招手让苏晴过来。这类手上功夫也是苏氏女要学的,苏晴在旁的方面学不好,学这些倒是快。太后总归是喜欢能对自己柔婉温顺的小娘子,苏家几个娘子之中,她从前最喜欢的是二娘子善婉,后来变成了苏晴。   苏晴也没有说大话,她手法轻柔、力度适中,每一下都恰到好处,果然叫太后放松不少。她是肯费尽心思讨太后欢心的,也肯下功夫去学   “好了,”太后叫了停,“知道你手艺好,累了吧,去歇着。”   苏晴摇摇头,她本来就是那种天真娇憨的姑娘,美貌也是十分出众,笑起来颊边两个甜甜的蜜涡,能叫人一路甜到心里去。   “不累的。”她乖巧道。   这边的姑侄其乐融融半分没有影响到站在一旁的萧沁瓷。她自进来起便温顺地站在一旁,并不去同苏晴争一时的柔软贴心,也没有年轻娘子应有的争强好胜。   五年的青灯长伴磨光了她身上的棱角,也削去了她的傲骨,但要说她是死气沉沉倒也不尽然,她只是和顺柔婉,似乎任何事都不能让她失态,也不值得她去在意。   太后拿余光去瞥她,萧沁瓷总是敛睫,将一双眼中的神韵尽数藏去,那张称得上绝色的容颜确如一件玉雕,美得温润剔透。   这样的美人,即便是放在殿中做个摆设,似乎也能让放置她的那片角落陡然鲜亮起来。   太后端详着她。她是什么时候发现天子对萧沁瓷的心思的?   从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眼神掺杂着欲望开始。 第15章 邀宠   太后一开始属意的人选并不是萧沁瓷,她是皇帝自己的选择。   萧沁瓷纵然美,但她是先帝的旧人,又是女冠,在太后这里,她已然成为一颗弃子。新帝不是贪恋美色的男子,他对权势的渴望盖过了一切,不会容忍自己在私德上出现备受争议的瑕疵。   况且苏家原也不缺美人,只是太后难免惋惜。   所以太后选了苏善婉。苏家的二娘子,新帝登基时她才十六岁,正是最好的年纪,明艳袅娜。太后将她接进了宫,并不提旁的事,只是如当初教导萧沁瓷一般教导她宫中礼仪、体态。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太后的打算,皇帝却始终淡淡,从未正眼瞧过她。   皇帝不似平宗,有笙歌宴舞、赏花赏景的诸多雅兴。又因着初御极时有宫人试图媚上邀宠惹出的风波,令他厌烦不已,平日练道修玄,起居都在紫极观,等闲不外出,西苑守卫森严。   除了紫极观皇帝常去之地也就是两仪殿,他在前朝议政理事,两仪殿更是重地。除了宫中偶有的几次饮宴,苏善婉根本见不到天子,即便见到了,皇帝也根本瞧也不瞧她。   便是再美的美人,不能入人眼便如锦衣夜行,皇帝压根瞧不见苏善婉,如何能上心。   太后不是皇帝生母,也不能叫娘家侄女在宫中久住,眼见着苏善婉年岁渐长,这番宫中不见成效,那边家里又只能压着不能议亲,再拖下去只怕她的亲事也要耽搁。   太后的哥哥苏仪也想要搏一搏。大周皇帝历来待外家都恩遇甚隆,敬懿皇后出身卑微,高宗便抬了她父亲的身份,封了承恩公,此后皇后的母家加官进爵便成了常例。   但苏太后当年封后时不知是不是平宗忘了,不曾赏给苏家一个爵位,只把苏仪从六品进到了五品,堪堪摸到入两仪殿朝参的门槛。今上登基后苏家更是处境尴尬,太后非新帝生母,苏家不是正经外戚,新帝自然不会抬苏家身份。甚至新帝仍然尊了苏太后为太后已是意外之喜,不敢再奢求更多。   况且新帝至今膝下无子,倘若苏氏女能得宠,继而诞下皇嗣,苏家才能真正一飞冲天。   好在万寿节皇帝总是要出席的,又是天子登基后的第一个万寿,外邦藩地都遣使臣进京朝贺,高丽、大食、吐蕃纷纷献上厚礼和国书,愿意成为大周的属国。   太后看准了这个机会。   皇帝那夜多饮了酒,酒意微酣之时他目光沉沉扫过下首,殿堂烛火错落,映进皇帝幽深眼底,一闪而过的是太后无比熟悉的浓欲,深不见底。   平宗拿那样的眼神看过沈淑妃,又看过她,最后落在了贵妃身上。   太后顺着皇帝目光看过去,那边坐的都是先帝的女眷,新帝登基后,部分后妃迁往妙音观和南苑,但也有留在太极宫中的,万寿节她们也受邀出席。   女眷头上的金钗明珠在灯火中蜿蜒出一片璀璨,照出一张张细眉丽容,俱是难得的美人。   太后不着痕迹的皱了眉,不知道天子看的究竟是谁。她再去探究的追寻皇帝目光时却发现他早已恢复如常。她记下了此事却并未放在心上,甚至让她更加坚定那个打算。皇帝的欲望藏得深沉,但并不是没有,这发现让太后欣喜。   只要是男人,就没有不贪花爱色的,皇帝也不例外。而善婉是苏家最好的姑娘,她不仅长相明艳,性子也是风情柔顺。太后转而看向坐在自己身侧的苏善婉,后者饮了些果子酿,雪白的脸上飞起霞红,柔媚动人。   太后示意宫人拿走她面前的杯盏,轻声叮嘱:“莫要贪杯。”   苏善婉掩袖而笑,明眸善睐:“姑母,我知晓的。”   她那样柔顺听话,音色又甜又软,即便是轻轻一句听来也像是撒娇。皇帝既有对女子的欲望,又怎会拒绝这样一个美人。   太后不是不知道皇帝初登基时御前闹出的风波,可在她看来,不成事不过是因那女子不够美,打动不了皇帝的心罢了。   她自己也抿了一口甜酒酿,笃定的想。   那夜皇帝多饮了酒,不曾回紫极观,宴席散后歇在了两仪殿。太后心中更是多了成算。道家戒酒色荤腥,可皇帝说是一心向道,不也没有遵守清规戒律吗?他能在酒上破了戒律,那在美色一途也不会全然无动于衷。又或许他从前修道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狼子野心,如今大权在握,他也不必再装成无欲无求的模样。   太后趁机安排了苏善婉去伺候。苏善婉奉了太后的旨意来关心天子,宫人也不敢放她进去,最后还是皇帝召见了她。   殿中一切从简,但摆设仍是处处透着天家的煌煌威严,案上的紫铜火烧云镂山炉中熏着帝王才能用的龙涎,香气暖融热烈,令人飘然如坠云端。   皇帝酒意未醒,随意披了一件宽袍,眉目泠然若深泉寒潭,不提皇帝的沉渊之势,只看男子的皮囊他也实在是个令人心折的郎君。   苏善婉袖中藏香,袅袅娜娜地拜过他,言是太后担忧,让她前来此后。她跪立许久,却久久不闻天子声响,忍不住大起胆子去瞧他。   皇帝目光沉沉,眸中满是冷意。   “陛下……”苏善婉把这两个字说得千回百转。   “太后让你来的?”   “是,”苏善婉道,“太后娘娘见陛下似有些醉了,让臣女送些安神汤来。”   “安神汤?”皇帝看着她高举的托盘,蜜色汤液呈现琥珀般的色泽,“朕记得你是太后的本家娘子?”   “是,陛下好记性。”   “苏家娘子出身娇贵,亲自来送安神汤岂不是委屈了你。”皇帝淡淡道。   苏善婉同天子不曾接触,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讥讽和冷意,只是愈发恭敬道:“臣女仰慕陛下,并不觉得委屈。”   “委屈”二字让她愈发胆大,眼神缠绵悱恻地看进天子眼里,令她失望的是皇帝眉眼平静,甚至连方才面上那丝酒意微醺都散干净了。   苏善婉知晓自己何种神情最美,必要似蹙非蹙烟拢眉,含情带露眼生波,抬眼看人时,欲说还休。   果然见皇帝面上一怔,眼神逐渐幽深。   苏善婉耐心地等着,等着皇帝走过来,端起了那碗安神汤。   皇帝端了汤却不饮,转而问起:“苏娘子身上熏得是什么香?”   苏善婉心头一跳。只是一点助兴的香料,用量温和,能勾起人的绮思。太极宫中用术媚上,是重罪,但这香与人无碍,她在自己身上用过之后便将剩下的一并毁了,纵使太医查验,也不能仅凭她身上香气便给人定罪。   况且一个男子问起一个妙龄女子身上的香气,总归是一件有些暧昧的事。   “是女儿家的帐中香。”苏善婉半是羞涩半是大胆道。   一个男子心中属意的美人或许有千百种变化,但他们通常都不会拒绝一个大胆的美人。苏善婉足够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优势,少女青涩的风情,又抛却了女儿家的矜持,能叫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折腰。   可皇帝不在其中。   “是吗?”皇帝口吻淡淡,从头到尾他的情绪都没有大的起伏,“朕闻着头疼。”   皇帝把碗扔进托盘:“把人拖出去吧。”   殿中的内侍利落地上前来先堵住人的嘴,又把她绑住带了出去,从头到尾不曾发出大的动静。   苏善婉甚至没能回到太后的永安殿,直接被送去了掖庭局,太后在永安殿中等了一夜,没有等到苏善婉回来,以为是成了事,谁料翌日才得知苏善婉被送进掖庭局的消息。   掖庭局是罪臣之后和犯了错的宫人待的地方,太后没想到皇帝这样狠,想要去求情,却被他一句话堵了回来:“苏家娘子昨夜说并不觉得伺候人是件委屈的事,朕不过是遂了她的心愿而已。”   苏家折了个女儿,又惹了皇帝厌弃,再不敢提送美入宫的事,连带着此后时常入宫的苏晴都恨不得绕着皇帝走,再生不起邀宠媚上的心思。   太后去掖庭局看了苏善婉,她生来十指不沾春水,如何受得了掖庭中软刀子磨人的苦楚,短短时间里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再没有当初娇艳明媚的模样。她哭着求太后救她,可人是皇帝亲口吩咐送进去的,太后亦是无能为力,只能吩咐掖庭的掌事姑姑尽量照看着。   “陛下、陛下分明是喜欢我的……”苏善婉哭着说,苏家的女儿在此道中浸淫,若不是觉得有机会,苏善婉也不会大胆至此,可她不明白,皇帝看她的眼神并非是无意,为什么转眼又能这么残忍,“他看我的眼神明明不一样,我不明白……”   太后一怔,细看苏善婉的眉眼,忽地生出一阵异样的熟悉感来。   表姐妹之间,偶有相似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太后直到如今才发现,苏善婉的眉眼竟同另一个人有三分相似。 第16章 浓墨   萧沁瓷的母亲和苏善婉的父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血亲之间,长相相似是常有的事,她二人又俱是美人。只是苏善婉的眉眼不如萧沁瓷精致,一双眼睛柔媚些,看人时似乎带着钩子。而萧沁瓷本也容色惑人,但因出家的缘故更显清冷端庄,一冷一艳在她身上杂糅出稀世的风情,眼里雾蒙蒙的带着潮气,无声中拨人心弦。   都说相由心生,这二人是截然不同的性情,连带着相似的容貌看上去也是千差万别,太后竟从来没有注意过。   太后忍不住抬起苏善婉的下颌仔细打量她,后者泪眼朦胧,又是委屈又是倔强,她还固执的认为皇帝看她并不是无意的。   或许那并不是她的自作多情,而是皇帝在那一瞬间从她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果真是有几分像,尤其苏善婉泪眼朦胧时模糊了眼睛轮廓,又哭红了一双眼,这才有了另一个人几分任是无情亦动人的模样,只是容色还差得远,远没有萧沁瓷如藏秋水的神韵。   她一直知道萧沁瓷生得美,是稀世的绝色。昔年太后同楚王合谋,萧沁瓷亦是合作的筹码。那时萧沁瓷就已经被封作了女冠,楚王对她一见钟情,若不是碍着礼法与身份,便是连后位也肯许出去的。   太后暗叹一声,想起万寿节上皇帝幽微的眼神,他望着先帝女眷的方向,那时太后没有深究他看的究竟是谁,如今想来,萧沁瓷也坐在其中,一身素衣藏在角落,盛极的容貌都被阴暗掩住,不细看真叫人发现不了。   她撒了手,任由苏善婉茫然地看着她,这样一瞧,就更比不上了。太后脑中浮出萧沁瓷那张绝色容颜。是啊,已有了珠玉在前,皇帝又怎么会看得上一个赝品呢?   他藏得那样好、那样深,没有叫旁人发现,纵然得到苏善婉要比得到萧沁瓷容易得多。那位陛下心高气傲,连个替代也是不肯要的。   可天子明面上待萧沁瓷不过平平,谁也看不出他的心思,他难道也会顾虑后者的身份吗?   太后先入为主的觉出了皇帝心思,此后处处留意,便觉也不是无迹可寻。   平宗的旧人都去了方山和南苑,只有那位沈淑妃因是新帝表亲,皇帝特许她不用迁宫,仍留在太极宫内。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皇帝似乎没有注意到萧沁瓷所居的清虚观就离着西苑不远,若说疏忽总不至于二十四衙门的宫人都疏忽了去。   再有,即便是太后不曾吩咐,殿中省也不曾薄待萧沁瓷。四时的鲜果、布料、冰块和银炭,清虚观都不曾短缺过,也不曾听说萧沁瓷受过轻慢。宫里素来是捧高踩低的地,连她这个太后因着不是皇帝生母也没少碰过软钉子,萧沁瓷却能顺风顺水。   最后叫她确定的还是皇帝看萧沁瓷的眼神。   宫中一年到头宴饮不少,除夕、元宵、春猎、端午……皇帝不喜繁琐,讲究清静无为,如非必要不肯设宴。即便如此宫里一年下来还是有几场大大小小的宫宴。中宫无主,太后又只有个空衔,宫宴筹备都是宫闱局和内侍省的事。太后留心之后才发现,每次宫宴他们都会为萧沁瓷设上席位,同先帝嫔妃坐在一处,又把位置安排在不惹人注意的角落。   但皇帝在御座上对殿中景象一览无余,即便是偏僻角落也能尽收眼底。况且无论臣工还是女眷,等闲都不敢直视天子,除了太后。   或许连萧沁瓷自己都没有发现,皇帝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她身上,或是轻轻一碰,或是短暂的凝望。时间都不长,快得让人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但即便是那极短暂的一瞥里,皇帝眼底浓墨重彩也丝毫不减。   皇帝的眼神总是冷淡威严,只有在看着萧沁瓷时会在眼底烧起一场大火,顷刻燎原,但又很快将那火层层冰封。   皇帝这样克制,不肯展露分毫。可他越是克制,反而让太后嗅出可能。皇帝若是一时被美色所惑,大可以不必如此克制,他是大权在握的天子,宫内美人皆为他私有,莫说先帝只是他叔叔,便是他生父,他也能将先帝旧人据为己有。阖宫被守得铁桶一般,一时的贪欢甚至传不到前朝去。皇帝得偿所愿之后,若喜欢就宠上一时,若厌了就丢开,朝臣顶多指摘他私德有亏,萧沁瓷无家族可依,苏家更不会为她出头,就连太后,甚至都是乐见此事的。   但他没有做。   再往前追根溯源,太后不知道皇帝的心思是何时起的,平宗在时常常叫这个侄子伴驾,饮风宴月,歌舞升平,言语间甚至动过把萧沁瓷赏给他的念头,最后又不了了之,这桩风月出现得无迹可寻,除了皇帝本人,只怕谁也不清楚。   但太后既然窥见了,就不会错过这样一个好机会。   萧沁瓷以为太后是借着求皇帝让她还俗返家的恩典才窥出的帝王真心,可太后的谋划远比那要早,不过是挑了那样一个挑明的时机。太后不敢再拖,宫里女子的花期那样短,谁也说不清皇帝的心思能持续到几时,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东西,皇帝尤其如此。   她知晓以萧沁瓷的聪慧只要露了端倪她就能发现,可她没料到的是一贯温顺听话的萧沁瓷竟有了不愿的迹象。   她忌惮萧沁瓷的稳重听话,可当萧沁瓷试图脱离她的掌控时她又无比恼怒。她谋划了那么多,为的就是求取一时利益,若她不能赢,那要棋子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太后怎么会容忍自己的百般谋划为她人做嫁衣。   但萧沁瓷是人,要为自己打算也无可厚非。太后饮了一口蜜水,先前的恼意渐渐平息,是人就有私心,她不能永远指望一个人做乖乖听话的棋子,除非她握住棋子的软肋。   萧沁瓷因着昔年相救的恩情入了宫,甘愿做太后固宠的工具,纵然最后没有成事,反而落入尴尬处境,也不曾有过怨言,依旧是柔顺听话。   太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寻不到她的错漏。她这个侄女无依无靠,对权势似乎也并不热衷,行止规整完美,无可挑剔,叫人不能放心。   直到无意间听起苏晴说了一桩小事。   萧沁瓷眉眼平淡,瞧不出那样深的心思下面竟然还是一个极念旧情的人。   可惜啊,她念着的不是同苏家、同太后的旧情。   太后晾着萧沁瓷,转而心平气和地问起苏晴的亲事。   苏晴年后要嫁的是安乐侯世子赵磐,这位世子是嘉仪大长公主的孙子,同是皇室宗亲,按辈分还得叫圣上一声舅舅。   封号既为安乐,也就表明他们是靠着恩荫而非功勋得的爵位。安乐侯父子二人都没有什么才干,爵位也是大长公主向先帝求来的,今上不太看得起吃空饷的勋贵,但到底是有层亲缘在,看在大长公主的面子上对赵家还是算得上亲近。   苏家没有得力的子弟,这代的几个男丁读书习武也是平平,至今只有苏太后能撑起体面。但凡有实权的高门如今都不太愿意同苏家结亲,从前苏家女儿还可以入高门做侧室,但现在太后娘娘在宫中,再传出让女儿去做侧室面上便不太好看了,也没有谁家的主母愿意接这样的烫手山芋。   是以苏晴的亲事已是难得的高嫁。   她自己对这门亲事却并不满意。赵磐是个贪恋美色的,她还未过门,未来夫君的房中就已添了好几个人,苏晴私下里气也气过、哭也哭过,转头出了门还是言笑宴宴,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安心备嫁,左右宽慰自己,生下嫡子继承安乐侯的爵位才是要紧的,男人要贪欢纳色谁又能管的住呢?   太后是过来人,一眼便看出了苏晴的心思:“大长公主只有一个嫡孙,确实将他惯的不像样子,不过安乐侯夫人是个规矩的,命妇入宫觐见的时候我会敲打敲打赵家,还没成婚呢,就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苏晴嘟了嘟嘴:“男子都贪美色,姑母今日敲打了赵家,难道还能敲打赵家一辈子不成?我都想明白了,只要生下嫡子继承安乐侯的爵位,他赵磐便是宠幸旁的女子又如何呢?”   太后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苏晴的额头:“你呀,怎么这么糊涂?男人的心一旦偏了,嫡庶之分又如何,你家中几位庶出的兄长,你父亲待他们同嫡子可有区别?”   “只有女子才只能在后宅讨生活,荣辱系于他身,男儿却可以科举晋身,出将入相,你若将目光放的如此短浅,只盯着一个空空的爵位,来日可有你好受的。”太后悠悠道。   她从前也被困于内宅,入宫之后才让她生出了无尽野心。世间之事没有定数,就像她当初进宫时没有想到自己能当上皇后,做了皇后之后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生不出嫡子,也没有想到帝王的恩宠消失得那样快。可即便如此又如何呢?她同楚王拼死一搏,成了她可以握住无上权势,败了她如今也贵为太后,可见女子不管是靠丈夫还是靠儿子,都不如自身靠得住。 第17章 试探   苏晴低着头,并不说话。   她私心里对太后姑母的话还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她日后会是堂堂正正的侯夫人,又有太后姨母撑腰,取悦夫君并不是一件必要的事,何必自降身段去同妾室争风吃醋呢,她只要教养好自己的儿子,旁的也不必去管。她不明白太后要她做的并不是取悦夫君,而是要在未来夫家立住自己的地位,夫妻一体,如今赵家都不能尊重她,遑论以后。   太后就是吃亏在不曾为先帝孕育子嗣——苏晴陡然一惊,为自己在太后跟前的胡思乱想骇得掌心发冷,还好太后并未发现她的异样,见她不乐意听便转了话头。   太后自己也是这般过来的,明白年轻姑娘仍存着心高气傲的天真想法,非要撞得头破血流才明白有些道理。   她提起心神,拍了拍苏晴的手:“阿晴,你先去看看你住的地方有什么缺的,缺东西就和宫人说。”   流珠引苏晴出去:“四娘子,请随奴婢来。”   苏晴微微嘟唇,目光看过太后,又扫向萧沁瓷,道:“我知道,姑母是有话要同阿瓷姐姐单独说吗?姑母,你可别骂阿瓷姐姐,阿瓷姐姐不似我这般皮糙肉厚,被姑母骂一骂也就过了,她心思细得很,被姑母骂了之后回去不知要伤心多久呢。”她想了想,又说,“阿瓷姐姐不知您待她的好,骂一骂也是应该的,您为她求还俗出宫的恩典,她却不领情,教您在陛下面前难为,也实在太蠢笨了一些。”   她这时倒聪明起来,可惜殿中的两个人并不知晓她这灵光一闪的来之不易。表面的平静被她一番话戳破,听得殿中人沉了脸。   萧沁瓷倒是忍不住拿眼去瞥她,许久不见,苏晴这脑子倒真是一点没变,说话前后矛盾,只从心出,半点学不会遮掩场面。太后居然也肯叫她时常进宫,果然是嫡亲侄女,格外偏宠些吗。   “阿晴,这些话不是你该说的。”太后沉着脸,语气却也不见多严厉,“流珠,带她下去。”   流珠姑姑道:“四娘子,随奴婢来吧。”   苏晴撇撇嘴,到底没说什么,跟着走了,只是时不时还要回头看上两眼。流珠不敢让她耽搁,带了人出去,屋内伺候的两个内侍也一并退出去,轻手轻脚地将宫门掩上。   萧沁瓷仍旧站着,殿中光影不减,她面上神色一览无余,太后却不看她,蜜水润过嗓子,让她的声音愈发轻柔和缓:“阿瓷,阿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她被你舅舅舅母宠坏了,不会说话。”   苏晴说她蠢笨,她哪里是个蠢笨的人呢?莫说萧沁瓷是个蠢笨之人,便是她如苏晴一般骄矜无度,太后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忌惮。   “还站着做什么?”太后道,“坐。”   萧沁瓷却没有依言坐下,反而立在殿中。   “阿晴妹妹心直口快,说的却是实话。”萧沁瓷柔声问,“姨母生我的气了吗?”   太后不防她这样直截了当的挑明开来,但她到底沉稳,仍能面不改色道:“哀家生你什么气?”   “我就是不知。”萧沁瓷静静看着太后的脸色,她在揣摩人心这方面素来做得很好,“我不知方才我在陛下面前拒绝了姨母为我求来的恩典,姨母可曾生气?”   “陛下也说了,要你自己作主,哀家虽是你的姨母,这等大事,还是要你自己考虑清楚。”太后淡淡道,“哀家自然也是盼着你好。”   太后说:“哀家留你下来,就是想问问你,你心中是如何想的?”   萧沁瓷笑了一下,笑容极浅,在唇边转瞬即逝:“我心中所想皆为娘娘所愿。”   太后眼皮阒然一抬。   “我自然知晓娘娘一心为我,所以一切但凭娘娘为我作主,”萧沁瓷言辞恳切,“我方才所为,俱是照着娘娘的心意去做,却担心娘娘会为此误会我。”   太后慢条斯理地问:“照着我的心意?”   “今日之事,阿晴听不出来,娘娘却也没听出来陛下话中深意吗?”萧沁瓷直言,“腊八那日陛下也曾主动提及要赐我出宫的恩典,我当时拒绝了。今日娘娘又亲自在陛下面前为我讨赏,我若接受了,岂不是让陛下觉得天子的话语还不及娘娘有分量吗?”   太后茶盏递到唇边,闻言顿住:“哦?”   “再有,”萧沁瓷细细道来,“今日娘娘是料定了陛下不会拒绝吗?”   太后沉默地看着她,片刻后,招了招手,示意萧沁瓷近前来。   她让萧沁瓷坐在她身侧,揽住她的手,女子的肌肤柔软细腻,是她如今再如何保养也及不上的娇嫩:“阿瓷啊,我也是近来才知道陛下心意,原想寻个时间告诉你,却一直没有机会。”   她没有再自称哀家,又是离得这样近,萧沁瓷的神情变化逃不过她眼底。她们便像是一对真正亲密的姨甥,长辈关切地询问侄女的心意,问她是如何想的。   “姨母便是不说,我也能猜到,”萧沁瓷道,“况且还有兰心姑姑从旁提点,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许多时候,萧沁瓷想过或许自己真的如苏晴说的那样看似聪明实则蠢笨,这世上自作聪明的人最活不长久。   “那你老实告诉我,你是如何想的?”太后细细观察她的神色,不放过一分一毫。   萧沁瓷脸上毫无女儿家的羞涩之意,她摇头道:“姨母,我方才说的,都是我的真心话,但凭姨母为我作主。”   太后放开了她的手,神情也淡了下来:“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自己的想法?”萧沁瓷默了良久,怔怔问,“我自己能有什么想法呢?我的命是姨母救下的,姨母要我进宫我便进宫,要我还俗我也还俗,若有一日,姨母要弃了我,我便真的无处可去。”   她眼底渐渐盈落两行清泪,如露珠盈满柔白花瓣,说不出的娇柔可怜:“姨母若当真要听我的真心话,我方才所说俱是真心话。这宫中不是我能长留之地,我也并不求什么荣华富贵、金玉锦绣,只想有片瓦遮身,不至颠沛流离。我也不奢求天子宠爱,姨母在这宫中看得还不够多吗?圣人的恩宠便如过眼烟云,转瞬便散了,若等到他厌弃的那一日,我又能去何处呢?”   太后像是真的被她这番剖白心迹的话触动了心弦,用帕子轻柔拭去她脸上泪珠:“哭什么,哭红了眼出去,只怕阿晴真的认为是哀家骂哭了你。”   萧沁瓷勉强一笑,只是眼泪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止住的,只好接了帕子别过脸去细细擦拭。   太后等她平复下来,这才说:“阿瓷,我确实是在这宫中看得多了,才更想让你过得好。”   “如今你在这清虚观中虽然日子清苦,可也还算衣食无忧。你说你要去方山修行,你可知那方山是什么地方?比之掖庭也好不到哪里去,”太后缓缓说,“你去了方山,哀家就是鞭长莫及。”   “你没有母族相护,又生就这样的容色,若哪一日哀家去了,还不知你会遇到什么样的腌臜事。”   萧沁瓷面色都白了:“姨母可不要说这样的话,您如今还这样年轻康健,要活得长长久久才是。”   “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太后道,“近来哀家看着你,就总想起你的母亲,她本该是富贵无忧的一生,却走得那样早,可见这世间之事绝无定数。如今在太极宫中,哀家还能庇护你一二,可我又能护你多久呢?”   她拍拍萧沁瓷的手,喟叹道:“哀家免不得要为你、为阿晴她们多做打算啊。”   这番言语在萧沁瓷这里过耳不过心,在太后的心中只有利益,实在不必相信她那些所谓打算、庇护的话。她第一次为萧沁瓷打算,将她送给了平宗;第二次为苏善婉谋划,将她送进了掖庭。   或许也有血亲之间的脉脉温情,但更多的还是冷酷算计。   “姨母费心了。”萧沁瓷听着,神情逐渐平静下来,她低声说,“可是姨母,方才那种情境,我除了拒绝,难道还能顺从吗?”   她道:“此前陛下以此事相询,我便已拒过一次,若在短短时间里改了主意,陛下会如何看我,又会如何看娘娘?”   太后也知道她当然不能答应,答应得太快便失了矜持。真正令她警觉的不是萧沁瓷的拒绝,而是她说要离宫去方山,萧沁瓷一旦去方山,太后可就握不住她了。   太后又问:“那你对陛下,是如何想的?”   皇帝自始至终不曾明言过,连心迹也不曾隐晦表达,不过是些似是而非的试探言语,足够叫人生出许多妄念,又怕只是自作多情。   萧沁瓷只好说:“我如何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是如何想的,我不敢自作多情。”   “哪里就是自作多情了?皇帝两次问你愿不愿意还俗,又要走了你采的红梅,你当他稀罕那两枝梅花吗?”   在太后看来,今日她将萧沁瓷推到人前去,皇帝又不曾拒绝,几乎就已经算是在她跟前挑明了心思。最后皇帝走时隐有薄怒,只怕是因着萧沁瓷委婉的拒绝。   萧沁瓷轻咬着下唇,并不作声。   片刻后她方道:“陛下或许只是一时起意。”   “一时起意也得是他先动了念头。”或许不是一时起意,太后知道,这话她却不能说,只道,“陛下对你是有意的,不然哀家也不敢这样试探。”   太后意有所指,两人俱是想起了至今仍在掖庭的苏善婉,一时都有些戚戚。 第18章 前鉴   太后道:“善婉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哀家不会让你步她的后尘。”   “那娘娘何不静观其变?”萧沁瓷试探着道,“分明……娘娘,此事的关键从来都攥在陛下手中,陛下如何做才重要,实不必娘娘费心谋划。若成,娘娘自可安枕无忧,若不成娘娘也能置身事外。”   太后双眼如电,直直刺向萧沁瓷,萧沁瓷不闪不避,任由她看着。她说着让太后袖手旁观的话,好似是真的一心为太后着想。   太后被皇帝封锁了耳目,她又何尝不是在太后的羽翼下闭目塞听。流珠姑姑是个嘴严的,从永安殿的宫人口中套不到信息,萧沁瓷至今不知太后今日为何会显得如此急躁。   “你说得对,也不对,”太后慢慢说,“此事确实端赖陛下心意,可不管成与不成,哀家都不能置身事外。阿瓷,你本家姓萧,可你也是苏家的姑娘,与苏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哀家从前没有做到的,”太后道,“如今机会却落到了你眼前。”   “阿瓷,你是个有运道的,新帝沉迷修道,空置后宫,并不轻易对女子侧目,从前善婉没有你这样的好运气,你要珍惜才是。”   幸运?萧沁瓷心有戚戚,对这话并不以为然。能得到一个男子的青睐便算作幸运吗?倘若他不是握着无上权柄的帝王,萧沁瓷连半点余光都不会分给他。   可谁叫这太极宫中只有一个主人呢?皇帝握着生杀大权,也就一并握住了她的喜怒哀乐。   “是,”萧沁瓷敛了神色,郑重拜过她,“我明白了。”   太后不管她是真听进去了还是装模作样,至少她面上仍是恭敬柔顺,便不再多言:“你去寻阿晴说说话吧,哀家听流珠说你为她挑了添妆,姐妹俩应该也有些话要聊。”   “哀家吩咐人将西侧殿收拾出来,你也在永安殿住上几日,过完这个除夕再回清虚观去吧。”   萧沁瓷婉言谢绝:“娘娘,我还是回清虚观去吧,娘娘若想,只管召我来永安殿说话。”   无论她与太后关系如何,但她确已受箓出家,理应斩断俗世羁绊。萧沁瓷平常偶来永安殿走动无妨,可若长住却是不妥。   “倒也不必如此谨慎。”太后也不强求,“你既不愿便罢了。”   萧沁瓷看出太后似有乏意,便准备屈膝告退,她刚低下头便听见太后道:“对了,哀家早前托人去幽州打听萧氏后人的下落,如今已有些眉目了。”   太后分明温和的嗓音在萧沁瓷听来却如冰凉的毒蛇蜿蜒过她脊背,让她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殿前青砖被擦得澄亮,能照出朦胧人影,深紫色的纱裙在里头影影绰绰的浮着,似不上不下的一团云,把萧沁瓷的心也揉碎在了里面。   这样似曾相识的一幕。   五年前,同样是在皇后的锦绣宫,苏太后慢慢告诉她,人要懂得感恩,苏家救她的恩情不需要她还,但萧氏是她血亲,至今仍在边关受劳役之苦,若她能得平宗欢心,或有一日能令萧氏免罪也未可知。   她洞悉了萧沁瓷重情的弱点,自觉握住了她的命门。   但萧沁瓷从没信过她。   “什么眉目?”萧沁瓷慢慢从青砖里飘着的那团云里抬头,是恰到好处的急切,“不是说……已寻不到他们的消息了吗?”   幽州是流放犯人的重地,但临着边境大大小小数十座城池都有关押犯人的监牢,也有劳役服刑的地方,重犯入了青州之后交由当地知州看管,至于要将犯人具体关到哪座监牢去,那也是他们的事。   当年萧氏倒得突然,宫里宫外都唯恐沾上麻烦,萧氏的人一路北上去了流放地,劳役三年后便失了音信,没人会再花心思在一群永远都不能回到长安的人身上。苏太后从前压根就没想起要去探听萧氏的下落,后来再想去打听却已迟了。   不过还好,当年萧沁瓷的三叔从岭南给她寄来过荔枝煎,苏太后知道这层关系,她也不信萧滇不会去打听自己兄长一家的下落,就辗转借了他的手探了些消息出来。   “从前是没有寻到,不过哀家一直吩咐人留心着,近些日子他们传信回来,说是在四方城打听到了一点消息。”   “四方城?”萧沁瓷茫然道,“从前不是说还在燕城吗?”   四方城是边关重镇,紧邻与北胡各部落之间的互市,素来是战火频繁之地,他们若要离开服刑地,也该往中州的方向来,为什么还要往那等危险的地方去。   “传信的人只打听到了模糊的消息,哀家已经吩咐你舅舅多留意着,一旦有消息传来就马上告诉你。”   “……让姨母费心了。”   “到底是至亲,哀家知你心中一直挂念,会着人继续打听着。”   “多谢姨母。”萧沁瓷再次拜过,这才退下去。   她对永安殿极为熟悉,并不必宫人带着,自己穿过流云蝠纹青砖和朱红琉瓦游廊去了东侧殿,东侧殿槅门大开,雪光天光一并涌进半面朱户将殿内照得透亮。东侧殿许久不曾住人,苏晴正将宫人指挥得团团转,行动间惊起的细尘虚虚地浮在冷光里。   苏晴不高兴地嘟着嘴,又看着殿中摆设发愁:“……也没有说要住几天,我什么都没带……”   这话也就只有她能说。她的母亲是苏仪后来娶的继室,出自弘城杨家,杨氏在朝中根基不算深厚,但是巨富之家。苏家没有得力的儿郎,又奢靡无度,在皇后进宫后就已有败落迹象,不然当初也不会为了萧氏所许的财帛保下萧沁瓷。   苏夫人治家之后将府里管得井然有序,在苏家,最有地位的不是太后的亲哥哥、家主苏仪,而是这位苏夫人。或许也是因着母亲娇宠,苏晴才被纵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她在家中不需要去讨好任何人,也不必如其他庶女一般汲汲营营,只求有门好亲事;太后在宫内也需仰仗在外朝的苏家,对这位嫂嫂也要和气相待。苏晴无忧无虑长到十六岁,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未来的夫君是个纨绔子弟。   被拨来伺候她的绿珠笑道:“我的娘子欸,哪里需要你带什么东西,太后娘娘都给您备好了。”   苏晴仍是有些不高兴地模样,她不喜欢进宫,宫里规矩繁多,尤其是在苏善婉被发落到掖庭局后,她就更不想进宫了。   不待她说些什么,绿珠目光一转,看见了殿外的萧沁瓷:“玉真夫人。”   今冬雪重,前夜里又落了一场大雪,虽说永安殿中被扫得干干净净,但从红墙黛瓦望出去是一片铅云厚雪、白茫冰霜。萧沁瓷站在白雪红墙前,愈发显得眉眼皎洁。   “你真挨骂了?”苏晴脱口而出。   萧沁瓷肤色极白,微红的眼眶便极为明显,一双明眸潋滟生波。   “没有,”萧沁瓷笑笑,“姨母不曾骂我。”   苏晴狐疑地看着她,索性拉过她几步到了东侧暖阁。暖阁中宫人还未来得及收拾,地龙不曾熏热,熏炉也是冷的,冷风从所有能找到的缝隙钻进来,阴寒气能渗入人的骨头缝。   苏晴冷得轻轻跺脚,到底还记得保持自己贵女的风范,勉强支撑。她直截了当地说:“萧沁瓷,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但你不该在陛下面前直接驳了姑母的面子。”   永安殿的宫人耳聪目明,苏晴怕被她们听见,压低了声音:“姑母是为你好,冒着被陛下降罪的风险想让你还俗,你怎么就不识好歹直接拒了?弄得好像是姑母强迫你似的。”   “那我能如何,不拒绝你觉得陛下会同意吗?”   苏晴奇道:“为什么不同意?你又不是……先帝嫔妃,”她模糊了那几个字眼,“你不趁着圣上要主动赏你的机会出宫,难道还真想在那道观待一辈子啊?”   “你还想去方山,”苏晴拿眼斜她,“知道方山是什么地方吗?”   苏晴话中句句带刺,却意外地并不刺耳。萧沁瓷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看着她蹙着眉头,又是讽刺又是挖苦,她分明比萧沁瓷矮上一些,斜着眼睛看人时有种盛气凌人的错觉。   萧沁瓷以为她是真的蠢,说话不过脑子,现在看来苏晴或许是故意在太后面前戳破,话说得那样直白,把底下的波涛汹涌都搬到明面上来,反而叫太后泄了气。   萧沁瓷一时都不知道她是真的天真蠢笨还是大智若愚了。   萧沁瓷印象中这个妹妹一直都是这般的,她是苏家唯一的嫡女,又赶上了皇后专宠的好时候,生来就众星捧月,在苏家其他的庶女面前总是趾高气扬,做什么都要独一份儿的,要人人顺着她、捧着她。   她不喜欢萧沁瓷,萧沁瓷也从来没喜欢过她。   “你想让我还俗出宫?”萧沁瓷淡淡反问,“还俗之后我又能去哪里呢?”   她无处可去,出宫之后也只能回苏家,可苏家舅舅不见得想要接手一个烫手山芋,她这样的身份,便是拿去高攀权贵也是尴尬的。 第19章 慎言   苏晴眉头蹙得更紧:“你这说得什么话?好像我们家还养不起你这口人一样,”她上下打量着萧沁瓷,“我会求我母亲尽量给你寻门好亲事,高门大户你就不要想了,寻个小门小户嫁的远远的,衣食无忧一辈子也不是不行。”   她说着又觉得以萧沁瓷的美貌若真的还俗嫁人,长安城中说不得有好些人会想要纳她回去做妾,再不然置个外室,所说她身份尴尬了些,但男人么,美色上头做出什么事来也不稀奇,悄悄把她藏在庄子上,得闲了就去瞧瞧,捂严实点也没什么大不了。   苏晴看惯了长安城朱门绮户中的心照不宣,对此并不觉得稀奇。   萧沁瓷任她打量着,那样审视的目光同苏家人如出一辙,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萧沁瓷对这样的目光并不陌生,从她来到苏家开始,她的舅舅、姨母就一直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   从前苏家愿意接纳她是因为萧家给的财帛,后来则是因为她的美貌,何其可悲。   萧沁瓷看着她,忽然想说:“你们想让我出宫,然后再卖我一次吗?”可惜,太后已经为她找好下家了。   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这些话,也不必同苏晴说,说出口又有什么意思呢,好似她在奢求那些不必要也不需要的东西。   她曾是千金之子,苏家人拿她做有利可图的货物,她自己不也是这样认为的吗?有价值是好事,不至于叫人随手丢弃。   或许苏晴能对她说这些话已经是难能可贵,她也是真心地觉得萧沁瓷应该还俗出宫,纵然这种真心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苏晴觉得萧沁瓷是故作清高,要做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可在萧沁瓷看来,苏晴才是干干净净地从苏家那滩吃人的泥潭里长出来的,她母亲护着她,不肯让她沾上污泥。   萧沁瓷波澜不惊地说:“我如今也是衣食无忧。”   苏晴简直和她说不通:“你这叫什么衣食无忧?你如今还能住在宫里,万一哪天陛下心血来潮真要把你迁去方山,你哭都来不及,那时候可不要求着姑母为你想办法。”   “我若真要被迁去方山,那自然是连太后娘娘都没有什么办法,我不会去求娘娘的。”   苏晴哼一声:“你说得嘴硬。”   萧沁瓷并不想与她说这些,她来寻苏晴,是另有要事:“听说你定亲了?”   苏晴也只是看在她是自家人的面子上好心提醒一下,见她不领情自己也觉得是瞎子面前搔首弄姿——枉自多情,到头来还闹了个没脸,也不再与她说那些,只看着她今后是什么下场。   此时听她问起自己定亲的事便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是啊,方才在姑母面前你不是听到了吗?”   萧沁瓷道:“那位安乐侯世子不是良人,你要嫁他可得想好了。”   苏晴只以为是她方才听到了太后和自己的话,来看她笑话来了,她惯来要强,哪肯让萧沁瓷奚落自己,是以虽然自己心中也觉得赵磐不是良人,还是硬着话说:“是不是良人也没什么所谓,有姑母在,我嫁给他之后他也不敢对我不好。”   她话说的那样笃定,可心里也实在没底,眼下她同赵磐已经定了亲,婚事既成定局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再如何她也不会在萧沁瓷面前示弱。   “太后娘娘能敲打他到几时?”萧沁瓷道,“安乐侯世子可是圣上的表侄,而娘娘同圣上的关系如何你心里也应当清楚,若有一日你在赵家受了委屈,娘娘真的能为你作主吗?”   苏晴语塞:“我——”   她又想起她从前朝带来的消息和太后难看的脸色,以及皇帝在殿中时丝毫不给太后脸面的做法。她从前以为她姑母已经成为了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中宫无主,新帝也要唤她一声婶婶,除夕宫宴,新年祷祭,苏太后都站在仅次于皇帝的位置上。   可她忘了,自新帝登基后,就取消了每年年初朝中五品以上的命妇进宫朝拜的旧例,可她姑母做皇后时,无论清凉殿如何得宠,每年她们还是会去参见皇后,没道理成了太后之后反而还免了,归根结底,是她非天子生母,天子并不乐意给她做脸面。   苏晴想起她母亲也同她说过类似的话,她那时不以为然,况且她也并不是事事都要去找太后来撑腰。她知晓一个强势的想要依靠母家来压倒丈夫的妻子只会让人厌烦,莫说是赵磐,只怕到时候连他的父母也会不喜。   苏晴不想做侧室或者继室,她也不想低嫁,她如今来往的闺蜜手帕交俱是长安城中的贵女,她低嫁了日后也会在她们面前抬不起头来。可长安城中的青年才俊或是勋贵子弟都不大愿意同苏家这种靠裙带关系上位的人家结亲,遑论他们还不是如今那位新帝的正经外戚。   赵磐有千万种不好,可他是正儿八经的皇亲贵胄,叫今上一声表舅,有爵位承袭,苏仪为着这个才在一众提亲的人里选了赵磐。   她说不话来,只好赌气似的一撒手:“表弟又如何,圣上也要叫姑母一声婶婶,即便如今圣上想要追封惠安太子和太子妃,可他也不能将姑母废了去。若真要这样论起来,我还能叫圣上一声表兄呢。”   “反正亲都定了,你同我说这些存心要让我添堵吗?”她不肯再和萧沁瓷待在一处,只觉自己好心好意来提醒她反而被她反咬一口,“再说了,我阿耶阿娘也不会叫我受委屈,若他赵家真敢对不起我,大不了一拍两散和离便是!”   她说完便自顾自地要往外走,萧沁瓷却拉住她:“你方才说,圣上要追封惠安太子?”   苏晴不耐烦同她说这些,要甩开萧沁瓷的手,谁料萧沁瓷竟然握的极紧:“是啊,前几日孔尚书在朝上提出来的,提出要让陛下追封惠安太子与太子妃,朝上吵了好几日呢。”   那些零星的线索乍然串了起来。苏晴的进宫、太后的心急、皇帝的讳莫如深……   萧沁瓷不让她走,问:“你今日进宫,是不是你阿耶让你来告诉太后娘娘这个消息?”   “你放开我,”苏晴皱眉,萧沁瓷的手握得太紧了,她有些生气,萧沁瓷居然敢这么对她,“是啊,阿耶让我进宫来告诉姑母。我知道圣上一旦追封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姑母的处境就会变得尴尬。”   萧沁瓷放开她:“你居然知道?”   她不在萧沁瓷面前提是太后一点一点分析给她听的:“我为什么不能知道?我又不傻。”   萧沁瓷笑一声,不觉得她有聪明到哪里去。   “那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苏晴忽地顿住,警惕地看着她,“你问这些做什么?”   她一时后悔轻易地便被萧沁瓷套了话出来,不过仔细一想,萧沁瓷也算得上自己人,太后姑母也没叮嘱说不能告诉她,况且因着追封的事前朝都吵得不可开交了,传到后宫来是迟早的事,这也没什么好瞒的,她这才放下心,不过也不敢随意接萧沁瓷的话了。   “我见今日太后娘娘心情似是有些不豫,方才在殿中娘娘留下我单独说话,又说唯恐护不住我,想让我出宫去,我不知发生了何事让娘娘有此担忧,原来是为着前朝追封陛下生父的事。”   她话说得巧妙,故意引苏晴认为今日太后为她请旨出宫也是为着追封的事,担心会波及她才要急急将她送出宫去,果然苏晴不再怀疑,也为今日太后的异常之举寻了个合适的理由,下意识便忽略了其中诸多不合理。   苏晴忍不住问:“陛下追封惠安太子,当真有如此大的影响吗?”   ……萧沁瓷没有太后那么好的耐心,愿意给她将其中的事一一说清楚,她避重就轻道:“端看太后娘娘如何想了。”   她暗叹一声,虽说陛下的生母已逝,威胁不到太后的地位,但陛下这个举动透露给前朝后宫的信息才让太后不寒而栗。惠安太子妃一旦追封,那就是在时刻提醒众人,如今太极宫中的这位太后和新帝可没什么关系,太后最看重的就是她自己的地位和体面,皇帝这一出无疑是将太后的面子剐了下来,她可不会是个坐以待毙的。   “姑母肯定不愿意啊,明明就是正宫太后,临了却要被个死人压在头上,谁能愿意?”   “四娘子慎言!”萧沁瓷难得严厉了语气。   天子的生母岂是苏晴能随意编排的,萧沁瓷方才还觉得苏晴或许是大智若愚,现在一看又觉得她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愚了。   苏晴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些不妥当,不过她嘴硬,怎么肯在萧沁瓷面前示弱,当下道:“怕什么,这是在姑母的永安殿呢,还怕被人听了去?”   她虽嘴硬,却也压低了声音,想来也是心虚的。   萧沁瓷正色道:“这是太后娘娘的永安殿,更是圣上的太极宫,四娘子在这样口无遮拦,哪天大难临头只怕你也不知道。”   东暖阁同侧殿只隔着两道宫门,阁中安静空旷,又久无人居,萧沁瓷冷着声音说话就跟有回音似的,叫人身上泛起阵阵冷意。   苏晴其实也后悔了,她偷偷瞥过同侧殿相接的宫门,掂量着她们方才说话声音的大小以及在那边收拾东西的宫人们的距离,担心会不会有人偷听到她们的谈话。 第20章 泣露   “我知道了。”苏晴赶紧说,再不想在这里多待,撇下萧沁瓷就出去了,出来的路上也在仔细观察,发现宫人们都相距甚远,且都做着自己手上的活时这才放心下来。   萧沁瓷也跟在她身后出来,见苏晴假装专心致志地摆弄案上的陈设,也不再相扰。   她对迎上来的兰心姑姑道:“姑姑,我们回吧。”   苏晴假装忙碌,实际还是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闻言也不装了,转过头来:“你要走?”苏晴还以为太后叫她来是让她在永安殿住几天,没想到只是说了会儿话就要让她走了。   清虚观苏晴也曾看过,冷清孤寂,现下又是临着元正这么个其乐融融的时间,萧沁瓷一个人待在清虚观,未免太孤独了。   萧沁瓷微微一笑:“时辰不早,贫道该回清虚观了,不好在永安殿久待。”   她从兰心姑姑手中接过一早为苏晴备下的锦盒递过去:“四娘子来日出阁,贫道许是不能到场,便提前为你添妆了。”   苏晴没想到萧沁瓷会为她备下礼物,当下有些迟疑地接过来,见是个平平无奇的锦盒,料想萧沁瓷送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便不在众人面前打开了,免得她难堪。   “多谢。”伸手不打笑脸人,苏晴难得软了语气,客客气气地对萧沁瓷说话。   萧沁瓷却主动说:“贫道身无长物,没什么好送你的,四娘子不要嫌弃就好。”萧沁瓷方才让苏晴仔细考虑和赵家的亲事,但如今也是真心实意地祝福,“希望四娘子美满顺遂,心想事成。”   好听话听起来总是令人舒坦的,苏晴自觉是个大气的人,不再计较萧沁瓷刚才在殿中说的赵磐不是良配的话。   “承玉真夫人吉言。”   殿中值守的宫人为萧沁瓷提前打开槅门,北风卷着零星的雪沫子进来,冷得人一激灵。   兰心姑姑为她撑起伞,萧沁瓷去正殿向太后拜别,太后也不再多留,说过两句话便让她离开了。   宫里辞旧迎新,宫檐和道上的积雪都被扫净,檐下挂上了大红宫灯,此时还未燃烛,鲜亮的红色在威严肃穆的宫殿中蜿蜒出一片绯霞。   萧沁瓷回到清虚观,这边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安静,不见红纸彩烛。前日里的大雪没来得清扫,宫殿一角被压坏了几片瓦,趁着今日天气晴好时禄喜在上头修补。   “禄喜,怎么不报殿中省让他们派人来?”兰心姑姑撑高了伞,望着檐上的人,萧沁瓷也一并望去。   禄喜沉静地回:“这都等了好几日,殿中省如今拨不出人手来,只怕要等到年后去了,奴婢想着能不能自己先补补,不然后头几日再下雪这里会破的更厉害。”   瓦片破损的地方是侧殿,连着萧沁瓷起居的内殿,平日她会在那里看书写字,这几日因着漏风的缘故她已搬了出来,只是这样也不是办法。   “兰心姑姑,让他下来吧,反正那间屋子不曾住人,年后修就年后修吧,也不急于一时。”萧沁瓷道。禄喜是个手脚伶俐的,但也只是在伺候人上,修补砖瓦这种手艺活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做的,此时宫里宫外都在为元正迎新做准备,腾不出人手来是常事,她这里也不急。   萧沁瓷让他下来,他不敢耽搁,略略犹豫了一瞬就下来了。   “你和苹儿住的屋子窗瓦可还结实?”禄喜是新被拨来清虚观的,萧沁瓷平素都是兰心姑姑照料起居,禄喜只负责做些粗活,同萧沁瓷并不熟悉。他看不出年纪,但很是沉着冷静,处事也圆滑。   “谢夫人关心,奴婢一早就看过了,并无大碍,”他向萧沁瓷请罪,“都是奴婢的过错,一时疏忽才让雪压破了梁瓦,还请夫人责罚。”   清虚观的活说重不重,说清闲倒也没有多清闲。萧沁瓷是个好伺候的,殿中诸如供神上香一类的事都不假于人手,只让禄喜和苹儿做些杂活,但再是好伺候观中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兰心姑姑是不会搭把手的。冬日里活计还要繁重些,每日需得清扫积雪,碰着大雪天气更是夜半就要起来,人在外头连骨头都要冻上了。   萧沁瓷怜惜他们,便让他们不用急着做活,这瓦上的积雪也是因着禄喜没有扫干净,最后一场大雪让青瓦不堪重负,这才垮了。   兰心姑姑道:“你既然知道是自己的疏忽,便该——”   萧沁瓷抬手压下她的话:“不妨事,责罚也就不必了,年后你督促着殿中省的人将它补好便是,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必如此自责。”   “谢夫人宽宥。”   兰心姑姑皱眉,显是不满意萧沁瓷的处置,但她是主子,既然发了话就没有改口的道理,不过兰心还是觉得萧沁瓷待宫人太宽和了些,让他们愈发惫懒,忍不住道:“夫人,您还是应当赏罚分明,这观里的人都被您惯的不成样子了,这次坏的那间屋子可是临着寝殿呢,这样禄喜都能疏忽,实在该罚……”   萧沁瓷拾级而上,闻言停下来看她。兰心姑姑被她淡淡的眼神看得不舒服,“夫人,怎么了?”   “没什么,”萧沁瓷别过眼,继续往上,“不是什么大事,他们也不容易,不必如此苛责。”   “这宫里人人都不容易,若没个章法岂不是乱套了,我知道夫人——”   萧沁瓷轻描淡写地打断她:“姑姑现在不也在违逆我的意思吗?”   兰心姑姑最开始到萧沁瓷身边来时也不是如今这般样子,长久的主弱仆强这才将她的心养大了,她背后有太后撑腰,又远着永安殿无人掣肘,逐渐握住了萧沁瓷身边的一切,也拿自己当萧沁瓷的半个主人了。   太后忌惮萧沁瓷的稳重,在兰心姑姑这里却只觉得她这性子似个面人,宫人犯了错她和颜悦色从不苛待,对着自己也是毕恭毕敬,乍然听萧沁瓷这样一说让她生出一阵难堪。   她不敢顿在原地,仍是跟上去,细细去看萧沁瓷的神色,见她平静的说:“ 我同他们也无甚区别,不过是太后娘娘怜惜我,才拨了人来伺候,我却不能真的把自己当成主子。”   萧沁瓷话说得清淡,却让兰心立时住了口,不知怎地又想起了方才萧沁瓷看她的眼神,心里便刺刺的。   她疑心是萧沁瓷对她不满已久,借着这个机会来敲打她,暗指她把自己当成了主子,处处做起萧沁瓷的主来,此时借着萧沁瓷的话一细想,没让她反思自己,反而对萧沁瓷生出些许不满。   兰心是太后拨来看顾她的人,她对太后忠心耿耿,当初因着萧沁瓷出家也一并落难来了这冷宫似的清虚观,她不曾生出怨言,只是对比仍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姐妹难免会有唏嘘嗟叹,心中只等着萧沁瓷出宫去自己好回太后身边。   如今眼见得萧沁瓷得了圣上青眼,要苦尽甘来,她却还未得势便迫不及待地打压起自己来,怎么能不叫兰心姑姑心中气闷。   兰心姑姑这样想着,便也在话中带了出来:“主子便是主子,奴婢便是奴婢,如何能混为一谈,夫人是有大造化的人,以后这样的话还是莫提为好。”   萧沁瓷不如往常一般见兰心姑姑生气就柔声安抚,竟顺着她的话淡淡道:“姑姑明白就好。”   兰心姑姑阒然抬眼,正巧萧沁瓷提步进了内殿,只留给她一个袅娜背影。   她果然是故意的!   兰心姑姑暗恨,但萧沁瓷又不曾说过什么重话,只是不软不硬地敲打了她一句,她为主自己为仆,从前她能仗着自己是太后的人对萧沁瓷多加教导,还是因着萧沁瓷自己逆来顺受,从不多言,如今萧沁瓷有心要在她面前立威,她这个奴婢还敢以下犯上刺回去不成?   不过从前她倒是没看出来,萧沁瓷竟是这样一朝得势便猖狂的人,她还不曾与天子过了明路呢,不过露了点苗头她便张扬,心性不坚也不定能走多远。   兰心姑姑想着,面上却恭敬了许多。   ……   梅花泣露,夜引暗香。   仍旧是永安殿,日影方歇,在殿中落下一层明暗起灭的光影。萧沁瓷就跪在光影之中,身周似披了朦胧的纱,其下蜿蜒出皎洁如玉的一段白瓷,盈着半弧神光。   殿中空落落的,寂静得只剩下他二人。   萧沁瓷抱着满怀红梅,香气热烈芬芳,那灼烈的红一路烧过白瓷,留下靡丽的艳色,薄红染上丰润盈盈的瓷胎。   在梦里皇帝终于能遵循本心,肆无忌惮地去做白日就一直想做而又不能做的事。他如愿以偿的用梅花顺着那弧度挑起萧沁瓷的下颌,看她潮湿的一双眼睛,里头的神情都被雾气裹着,叫人看不分明,   她生得那眉、那眼、那跪伏时恰到好处的柔弱姿态,无一处不贴合皇帝的心意。   萧沁瓷袖间的梅花香冷冽,馥郁的香气掩盖了皇帝曾嗅到过的另一种香,幽微清甜,是她曾经留在玉如意上的,经久不散。   她那样安静、柔顺,无需言语,引诱着皇帝对她做任何事。 第21章 绮梦   分明是寒冬腊月,殿里却好似回到了七月夏,白瓷盛了碎冰,被热气熏蒸出薄汗,外壁上湿漉漉地渗出水光。   皇帝扔了梅花,摸过瓷胎,温润的肌骨触手似玉,细腻柔滑,薄薄一层冷汗让肌肤相触的地方都凉下来,让人喟叹着想得到更多。   皇帝的手取代了玉如意,像他一直以来想过的那样触及萧沁瓷温热的肌肤,好似他手底下摸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细腻的白瓷,可以任他细细把玩。但当这一幕当真出现在他梦里,他也仅仅是那样贴着,再不做旁的动作。   萧沁瓷的脸在烛光摇曳中微微偏转出一个细小的弧度,她轻抿着唇,鲜红柔嫩的唇瓣被她咬得红靡,她看着皇帝,是无声的诱惑。   也让皇帝倏然清醒。   天子修道多年,笃身自持,不受美色迷惑。   永安殿的陈设在暮光中朦胧,变成了紫极观清冷幽深的大殿,殿中悬着“清明笃定”的牌匾,一笔一划凛然。   那是他日日道心所向。   皇帝不肯让自己沉沦在绮梦中,手离开她,又在脸侧犹豫地蜷起,萧沁瓷却仿佛洞悉了他心中的挣扎与犹豫,仍嫌不足似的贴上去。她慢慢牵住他的手,叫他展开,诱他深陷。   那一张脸仍是清冷安静的。   “陛下,”她轻轻说,“你不想要我吗?”   她的声音那样轻,像是担心惊落满殿的情思,又像是柔柔在他耳侧低语,怕被旁人听了去。   这样静谧的夜晚,深殿帷幔飘拂,他们坐在一重又一重的槅门后,被隔绝在另一片天地,那些幽暗的欲望如影随形。   皇帝修天道,就要克制人欲。他从不觉得自己于权势上的掌控是不能克制的欲望,可如今在美色面前,他却头一次生出欲壑难填的渴求。   美人微蹙蛾眉,是难得一见的柔弱姿态。可她一双眼睛清明得厉害,梦中的萧沁瓷早已洞悉皇帝心中的爱欲与挣扎。   萧沁瓷牵着他的手指描过她雾蒙蒙的眼睛,抚过眼尾薄红,又顺着莹润弧度往下,薄汗清透,触手便让人心荡神怡。香气幽浮,若有似无,勾得人要凑近了去嗅、去闻,才能隐隐约约地呼进一点甜蜜的香气。   她仰起脸,细长的颈落在皇帝掌下,是个任人采撷的姿态。皇帝被诱惑了似的贴近,品尝她唇齿间的梅花香。   他在梦里破了自己的道心,于是再难抗拒。萧沁瓷的气息那样甜、那样暖,辗转热烈。   半点不似她与自己相处时的清冷推拒。   皇帝只尝到了短短一瞬,又被她推开。萧沁瓷蹙着眉,那样令人心驰神摇的美人,出口的却是拒绝。   “陛下,贫道不愿。”   皇帝倏然从梦中惊醒。   情思还不曾从他身上抽身,皇帝出了一身潮汗。殿中梅香幽幽,划破满室清寂。他在梦里冰火九重天地浸过一遭,醒来后情潮仍旧绵绵密密地裹着他,让他忘不了梦中的一切。   他歇在紫极观的寝殿,四角不挂帷幔,皇帝耐不住热,铜炉里的银炭烧得太热了些,厚重的暖气散不出去,在人身上浑成了燥意。   “梁安,”皇帝声音微哑,“把炭熄了。”   今晚本不是梁安值夜,但他知晓皇帝今夜必定睡不安稳,便叫守夜的内宦去歇了,自己守在殿内。   “圣上,可不敢熄,”梁安难得违逆了皇帝的意思,“外头又飘起了瑞雪,这炭一熄就该冷了,圣上贵体康健要紧。”   他惯来是个贴心人,拧了温热的帕子递给皇帝,又去将殿中的槅窗推开一半,风雪换走了殿内热燥之气,有雪粒子落进窗沿,顷刻便化了。   皇帝用帕子拭了脸,那点零星的睡意也没了,反而愈发焦躁。   醒来后天子仍不能忘,这不是他第一次梦见萧沁瓷,但此时这样的深夜,他却似乎再难压抑自己的欲望。   皇帝一抬头就能望见殿中高悬的“清明笃定”四个大字,落笔酣畅淋漓,是他搬来西苑后所书,人食五谷,自有无尽烦忧,但只要恪守本心,杂念勿扰,仍能配得上这四个字。   可如今皇帝看着这块匾,想起的仍是梦中的重重深殿,萧沁瓷色如春花,盈盈轻语。   他越发难捱,轻易静不下心来。   “外面的雪落得大吗?”皇帝忽然问。   半开的槅窗用木条固定,风吹不动,但那偶然自窗外落进来的雪粒子看上去也是真的厚重,见之生寒。   “是啊,是这些日子以来下得最大的一场雪,明日洒扫宫道的宫人们要辛苦些了。”梁安以为皇帝还要再睡,只给他端了温热的香茗,不料皇帝接过一饮而尽之后竟然从床上下来,披了宽袍朝殿外去。   “若这样大的雪一直落个不停,京中百姓只怕也要受灾,得叫中书省拟个章程出来,派人巡查百姓房屋,不要亡羊补牢。”   梁安宽慰道:“不急于这一时呢,说不准明日一早这雪就停了,雪重夜寒,陛下就不必亲自去了。”   紫极观亦有翰林学士秉笔待诏,接了谕旨便往中书省去,黄纸急递,将上谕传给夜巡长安的禁军。   “瑞雪兆丰年,”梁安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身后,想让他回去休息,“这样大的雪也不全是坏事,来年庄稼一定能有个好收成。”   “雪重易成灾,雪轻也令人忧心,”皇帝难得生出一点怅惘,“天象非人力可改,朕修道半生,如今看来竟是一事无成。”   梁安忙不迭劝解,皇帝却似乎只是有感而发,再无下文:“随朕出去走走吧。”   “欸——”梁安一叠声地应了,他没料到天子竟要深夜出行,有条不紊地去准备。   还是皇帝阻止了他:“就你跟朕出去吧,不必兴师动众。”   今夜雪重,梁安给皇帝系上披风,又拿了竹伞撑在他头顶。这雪刚下起来,宫道还没来得及清扫,软底履踏过松软的积雪,没有半点声响。   宫道两侧悬起了大红灯笼,这灯要一直挂到正月十五去,日日有人添烛,红墙银雪,灯火璀璨,这是太极宫的巍峨气象,夜间也纤毫分明。   各宫都有人守夜,皇帝的西苑有学士和道人当值,梁安又被帝王的身形遮了大半,来往的宫人没认出这就是太极宫的主人,脚步不停。   皇帝慢悠悠地走着,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目的地。雪夜清寒,也没能让他身上的燥郁之气一扫而空,皇帝面色微肃,眉宇间仍有些烦意。   走过两步,忽然嗅得一阵清浅的腊梅香气,不同于红梅的热烈,别是幽冷。   皇帝想起来:“西苑附近种的是腊梅?”   “腊梅、绿梅都有,”梁安略一思索,“不过还是腊梅多些。腊梅香气幽远,正适宜种在西苑。”   皇帝不爱赏花莳草,西苑的布景都由苑内监打理,下头的人摸不清皇帝的喜好,少不得要梁安这个内侍总管多费心。皇帝对花草并无偏爱,今夜问起,多半还是被殿中红梅勾起了绮思。   “今年的腊梅香比往年要浓些。”梁安撑伞跟着皇帝往梅园去。   走过两步便见了一大片梅林,雪落寒瓣。   皇帝道:“西苑的梅花似乎开得不好。”   西苑的梅花今年开得不好,疏疏落落,一场大雪下来又凋落不少。   “今年比往年冷,”梁安倒是略知一二,“腊梅不似别的梅花更耐冬寒,初冬一场雪落,便损了不少,今年花势也不如往年喜人。不过也是奇怪,这腊梅开得不好,香气却是更浓烈。”   伞面掸过枝头厚雪,一并落下的还有不少梅瓣。林里为着赏梅修整出一条青石路,只是皇帝从未来过,这路倒也没疏于打理,两侧的梅枝都斜逸到人头顶了。   梁安挑高了梅枝,却见皇帝弃了青石路转而拣小径入了林子。他一愣之后赶紧追上去:“圣上、圣上,这路泥泞不堪,走不得。”   皇帝的衣袍下摆很快就被雪水弄湿,一路沁进纹理:“不妨事,你不用跟过来。”   他哪里能不跟上去,只好诺诺应着一路跟在皇帝身后,注意他的脚下。梅林远观是冰雪浮春,真进了里头路可不好走。底下泥土湿软,雪又堆高了半寸,一脚就能踩出一个雪坑。   “陛下,您这是要做什么?”梅枝斜逸之下不好撑伞,梁安只好把伞收了,不少雪沫都直接落在了人脸上,又顺着领子落进他脖子,刺得他瑟瑟发抖,“您仔细着凉。”   皇帝回头睨他一眼:“冷就回去等着,不必跟来。”到底是他身边的老人,皇帝待他也宽和许多。   “这哪能啊,”梁安笑着,“陛下您要做什么,吩咐奴婢去便是了。”   “没什么,”皇帝回过头,“朕看这两枝梅花开得甚好。”   梁安心里一突,顺着皇帝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那树腊梅枝头缀满花蕾,簇簇拥拥的挤在一起。   皇帝身形高大,伸手便轻易地折下了顶上开得最好的几枝腊梅,又拂落枝头细雪,就这样拿在手上:“回吧。”   “欸。”   梁安应着,忍不住拿余光去瞥,皇帝何其敏锐,见惯了臣工奏对时时揣摩上意的小心思,再隐晦的目光在他这里也无所遁形。   “觉得好看?”皇帝慢条斯理的说,“朕赏你一枝?”   “圣上不要戏弄奴婢了,”梁安赶紧说,“奴婢可不敢要。”   皇帝淡声道:“有什么不敢的,不过两枝梅花而已。”   梁安讪讪,白日里永安殿的一幕幕他可还记得分明呢,可不敢要这区区两枝梅花。   皇帝又问:“真不要?”   “不要,”梁安摇头,“奴婢欣赏不来这等风雅之物,还是圣上留着自赏吧。”   皇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又走了两步,他道:“你不要,朕可就赏给旁人了。” 第22章 瓦碎   梁安在宫里当值,穿的都是轻巧的软底长筒皂靴,走起路来落地无声,但这靴子也防不住雪水,他跟着心血来潮的皇帝在林子里走过一遭,寒从足起,这冷却让他愈发谨慎,恭恭敬敬地答:“陛下天恩,想赏给谁就赏给谁。”   梁安这般圆滑的回答只得了皇帝一句意味不明的“是么。”此后就不再言语。   梁安反复琢磨着皇帝那两个字,忽觉这片梅林已离紫极观有些远了,反而转过西边的月华门就能看见清虚观落满白雪的一檐。再结合皇帝心血来潮的折梅之举,那梅花要给谁的不言而喻。   今夜圣上的难眠似乎也找到了由头。   皇帝于情爱上算不上坦诚,以他的品貌地位,便是没有那个心思,也多的是宫人想要投怀送抱,偏偏叫他看上的那一个却想方设法地避着他,或许确实要求而不得才会让人时刻惦念。   但皇帝久居高位,即便是面对自己上心的女子,也是不肯折腰的,能叫他和颜悦色地待上两分已是极致,遑论温柔小意。   可他碰上的那个女子亦是坚韧的盾,要让她软语事君同样难如登天,这样两个人遇到一处,才是有得磨。   雪越下越大,已从厚重的雪粒子变成了鹅毛大雪,皇帝也终于觉出今夜委实不是个乘兴出游的好时机,他看着冷得瑟瑟发抖的梁安,笑他:“就这么冷?”   梁安是宫里的大太监,养尊处优细皮嫩肉不下旁人。   “奴婢还受的住,就是担忧陛下圣体,”他试探着说,“不如寻个地方避一避吧,奴婢去传撵来。”   他们已行至清虚观附近,西苑的宫人平时并不往这里来,梁安记得清楚,上一次来还是皇帝送萧沁瓷回来,他立在观外,那位萧娘子也在辇车内等着圣上小憩醒来,不过几天而已,如今再至竟有隔世之感。   “朕记得那里是清虚观?”皇帝目光一转,也落到了翘起的飞檐上。   “是。”   皇帝下意识地转了转手上的两枝梅花,幽幽香气令他忆起观中藏着的那个女子。他遮掩了面上神色:“那就去吧。”   天子的话说得含糊不清,这个去是要去哪里?去清虚观还是要他去传撵?   梁安揣度着皇帝的话,脚底已引了皇帝往清虚观去了。   他是天子内臣,有些事他看得皇帝本人还要清楚明白。皇帝许是不曾尝过情爱滋味,行事都要遮遮掩掩,但落在有心人眼中他透露出来的意向已然足够明显。他今夜出游折梅,或许是一时兴起,又或许是自梦中惊醒的那一刻就按捺不住。   梁安心中暗叹,能叫皇帝也失了平常心,那位萧娘子果真是来日可期。   清虚观的朱门掉了漆,显出斑驳色泽,檐下挂着的两盏灯笼被大雪打灭,这一片的宫室无人照理,在暗夜中生出诡怖的虚影。宫道沿途都有宫灯照雪,唯有清虚观外是寥落疏灯不明。上一次来梁安便已吩咐过让人对清虚观多上点心,谁知今日来瞧还是如此,偏又碰上圣上亲至,观外还是寒鸦凄景,梁安忧心会惹得圣上不快。   皇帝留在阶下,梁安连忙提了袍角去扣朱门,清虚观早已落了锁,好一会儿才闻得里头动静,是个年轻内宦来开门,蓝灰色袍衫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宫里的内侍们或许没见过天颜,但必是认得这位二十四衙门的总管。禄喜显然是惊了一惊,疑心自己看错,迟疑道:“梁总管?”   梁安压低了声音:“圣上来了,快叫你家主子来迎——”   “你家主子已歇下了吗?”皇帝拾级而上。   禄喜看着眼前这个手持梅花的年轻男子,常服衬出他疏朗面容,有些不能将他同那位身处至尊高位的天子联系起来,他行过大礼,这才回:“是,夫人早已歇下了,奴婢这就去通禀。”   皇帝已饶过他进去,口中道:“既已歇下,便不必惊扰她了,朕不过是来此处避一避风雪,一会儿便走。”   照理皇帝出口即为圣谕,禄喜该照办才是,但皇帝亲临若萧沁瓷没有出来相迎亦是大不敬,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迟疑地看向梁总管,便见梁安隐晦地朝他使了一个眼色,路过他时轻声提点了一句:“还不快去请玉真夫人。”   这天下没有晾着皇帝的道理,他那样说了,底下的人照着做才是不懂事呢。风雪虽大,却也不是寻不到别处能避的地方,皇帝深夜冒雪来此,总不可能是惦记着吃清虚观的茶水吧。   禄喜还未从这样的宫闱秘闻中回过神来,手脚都在发抖,他先去叫醒了兰心姑姑,又把苹儿也叫起来,让她去西苑送信,一时间整个清虚观人仰马翻。   萧沁瓷睡眼朦胧地被唤起,兰心姑姑那句“圣上来了”霎时如惊雷在她耳边炸响,睡意一时都消了个干净。   “陛下?”萧沁瓷疑心是自己听错。   兰心姑姑服侍她穿衣:“奴婢也不知是何状况,是禄喜去应的门,陛下身边只带了梁总管一人,说是风雪太大,借此处避避。”   她道:“陛下说不必相扰,让夫人歇着,禄喜自作主张还是来叫了奴婢。”   萧沁瓷只着寝衣,兰心姑姑慌乱中为她捧来的是明日备好要穿的灰蓝裳衫,只是在头发上犯了难。萧沁瓷平日戴冠,就寝时已将乌发散了,此时如云秀发垂拢身侧,单要用木簪挽了还固定不住,得颇费一番功夫。   她可不敢让皇帝久等,索性不再寻思如何盘发,只用玲珑扣别住。   兰心姑姑皱眉:“夫人,这样会不会不妥?”   萧沁瓷心中亦有不虞,她厌恶皇帝的一时兴起,便要她深夜战战兢兢地前去接驾,天子是随性而至,却要她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不必了,就这样吧,”萧沁瓷淡淡说,“本就是深夜见驾,圣上不会怪罪的。”   何况她又不是皇帝的后妃,做什么要精心打扮了才能去见他。   萧沁瓷出门时正遇上禄喜去上热茶,好在清虚观备着小厨房,灶上一直温着热水,茶水倒是能上的及时。   只是——“怎么去了偏殿?”萧沁瓷错眼一看,供奉三清祖师的正殿仍旧闭着门,反倒是被她用作书房的偏殿明烛如昼。   禄喜道:“陛下自己去的,说是深夜不敢打扰祖师,便在偏殿歇一歇。”   萧沁瓷呼入一口气,凛冽的雪风呛得她脑子疼,皇帝害怕扰了祖师清净,到她这里却浑不在意,到头来她连尊泥塑像都比不上。   许是这样的夜让她不太清醒,明知不能,还是忍不住生出些许委屈。或许是前两次皇帝对她的温和让她迷了眼,忘记了天子的喜爱如此浅薄,能随心所欲地对她做任何事,而她只能接受。   一如此刻,皇帝深夜驾临,不顾她是否安寝,也不顾会有的流言蜚语,只因那些不好的东西只会冲着萧沁瓷去,落不到皇帝身上半分,他便能置身事外,或许最后都不明白自己给萧沁瓷带来了多大麻烦。   天子不会理解平常人的喜怒哀乐。   萧沁瓷把那口气缓缓呼出来,强迫自己冷静,摒弃掉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她即将要去面对的是这天下间最有权势、也最冷酷的一个人,容不得她有半点轻忽。   她再进去时是平静无波的一张脸,皇帝坐在外间的矮榻上,将她近来随手搁在小案上的一本游记看过。   偏殿算不得空荡,宫灯外罩了薄纱,在殿中映出朦胧的波光。槅门挂了厚帘,萧沁瓷进去之后便被放下来挡住外头呼啸的寒风,但炭火一时半会烧不起来,殿中尤带凉意。   萧沁瓷行过大礼,皇帝随意叫了起,目光在她身上凝过一瞬,又若无其事地让她在对面落座。   “陛下,观中茶水简陋,还请您不要嫌弃。”萧沁瓷亲自给他奉茶。   青瓷的杯盏稍显粗疏,茶也不是好茶,皇帝却接过来抿了一口:“你这茶有些桂子香气。”   “陛下圣明,”萧沁瓷温温一笑,“今秋的时候取了茶叶用桂子窖制过,去了茶叶的苦涩,留下金桂香气,陛下不嫌弃就好。”   清虚观的份例不高,茶叶也是次等,煮出来总是涩苦,萧沁瓷耐不住苦,只好想法用各色花令和着蜂蜜窖制,得了暗契二十四节气的花草茶。   “贫道依着二十四节气来制茶,陛下喝的这杯是立秋那日窖制的,陛下若喝不惯,还有菊花茶,只是菊性寒凉,陛下刚从雪中来,不适宜喝那个。”   “朕却觉得不若菊花茶好。”刚好能降降他的火气,皇帝意味不明地说。   萧沁瓷不知其中缘故,一时犹疑:“陛下是想喝菊花茶吗?那贫道给您换。”   皇帝抬抬手,却说不必,又问:“既然有立秋,那也该有冬至?”   “是,不过冬至窖制的梅花茶才放下去,如今还未成呢。”萧沁瓷从进来起就嗅到了清寒的腊梅香气,自然也看见了放在小案上的两枝腊梅,“这花是陛下带来的吗?”   皇帝没有回答,正及禄喜掀开帘子进来,手中拿了个素净的白瓷长颈瓶,呈上前恭敬道:“陛下,您瞧这个瓷瓶如何?”   “不错。”皇帝不假人手,自接了过来,将案上两枝腊梅插进去,只是他没做过这等插花雅事,怎么摆弄都不满意。萧沁瓷见状越过矮几帮他调整了一下梅花的位置,蓝灰的袖垂到皇帝怀中,似落下的云。   那柔软的触感若有似无地撩拨着他,女子身上清甜幽谧的香气一时同梦中结合。   “朕白日里要走了你两枝红梅,你也不要朕的赏赐,”皇帝忽然道,“朕也不好白拿你的东西,只好还你两枝。”   萧沁瓷还未及退开,皇帝声音低沉,竟似贴在她耳边絮语,令她面热。她仍能镇定地收回手,道:“宫中一切皆为陛下私有,那梅花实在说不上是贫道的,”她仍旧这样说,不过话锋一转又笑了笑,“不过陛下既然要赏,贫道就谢过陛下了。”   那香气从皇帝身旁退开时竟让他生出了怅然若失之感,他借着将插好的瓷瓶放在案上的动作掩饰自己片刻的失神。   “这腊梅真是香气扑鼻,陛下方才问及冬至花茶,不如就用这花为陛下窖制冬茶如何?”萧沁瓷指了瓷瓶道,目光瞥过皇帝被污过的衣袍下摆,似有揶揄之意,“也不枉费陛下一番辛苦。”   皇帝正欲开口,里间却“轰隆”一声巨响,继而是瓦片相继碎落在地的清裂之声。惊得梁安当即护在皇帝身前:“怎么回事?”   萧沁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骇了一跳,面色发白,皇帝下意识地去握了她的手,安抚道:“别怕,让人去看看。”   禄喜已第一时间去看了,萧沁瓷被皇帝握着她手的动作分了心神,下意识地就想将手抽回来,却被皇帝握得更紧。   她在忙乱间忽地想起一件事,果然见禄喜出来禀报:“圣上,夫人,是殿上的瓦片被大雪压破了,如今漏了个窟窿。” 第23章 风雪   偏殿的梁瓦前几日才被大雪压过,殿中省没来得及拨人来修,原本这几日萧沁瓷都不往这里来了,不料今日皇帝刚坐下就出了这档子事,清虚观的人竟谁也没想起来。   皇帝皱了皱眉,梁安已经先行开口训斥:“怎么回事?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你们竟没有提前察觉吗?要是伤着了主子怎么办?”   皇帝亦有不豫。他进来时便听宫人说了,此处是萧沁瓷日常起居之所,这殿中素净的摆设、矮榻还有案几上只看了一半的杂书也印证此点,况且这里还连着她的寝殿,里间坍塌的地方又是她平日读书写字的地方,一日里有大半时间都在这里,要是刚巧瓦片碎落的时候萧沁瓷站在底下,轻则受伤,重则殒命,岂能儿戏?   大雪压垮梁瓦非一时之功,今夜雪大,但还没落多久,只积上这片刻也不至于此,必是有所损耗未及修整,清虚观的宫人未免也太过疏忽。   禄喜把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磕头请罪:“都是奴婢的疏忽,陛下责罚奴婢,奴婢绝无怨言。只是还请两位主子移驾,殿里的情形不好,万一真塌了,只怕会损伤贵体。”   萧沁瓷亦想跪下去,被皇帝拦住:“陛下,贫道亦有疏忽。偏殿前几日便有了碎瓦,贫道想着年底事忙,不是什么大事,便想着过了这个年再来找人修葺,这几日不往此处来便是,便将它封了,只是没想到今夜会惊扰圣驾,险些酿出大祸,贫道万死难辞其咎。”   这件事本也不是谁的过错,怪只怪皇帝来得这样巧,今夜偏又下起大雪,又刚好把那本就坏了的梁瓦压塌了。若今夜皇帝不在,这桩祸事原本波及不到任何人。今夜这桩桩件件都赶在了一起,真是要让人魂都要吓飞了。   梁安这时也反应过来,上头的瓦片碎成什么情形他们也不知道,这一间大殿的屋顶可是连着的,里头的瓦片被雪压垮了,难保外头这里不会有瓦片掉落,当务之急是得赶紧请圣上离开这危地,万一龙体有所损伤,他才是死不足惜。   “陛下,咱们先出去吧,这屋里不能待了。”   “嗯。”皇帝仍是执着萧沁瓷的手将她从座上带起来,萧沁瓷挣了挣,没挣开,宽大的袖袍遮了两人双手相连的地方,殿中人都垂着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住,都惴惴不安,一时没有发现。   萧沁瓷不敢有大的动作,只好勉强被皇帝拉着。   兰心姑姑立即道:“还请圣上移步正殿,正殿才被修葺过,没有坍塌之虞,请圣上放心。”   梁安皱着眉,显然是不满意的。这清虚观和冷宫无异,底下的人也不上心,想来这里的宫室定是年久失修,他如何还敢让皇帝入内,便是这个宫人说了没有坍塌之虞他也不能放心,只是当下又没有更好的去处,他先前吩咐苹儿去紫极观传撵还未曾回来,一时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能到,但要皇帝在外头顶风冒雪他亦是不敢。   还是皇帝开了口:“不必了,清虚观不能再待,去收拾你们主子的东西,先去西苑。”   “陛下!”萧沁瓷失声。   皇帝此言难免震惊四座。西苑那是天子寝居的宫室,虽然紫极观不如两仪殿那般威严不可侵犯,但要萧沁瓷住进紫极观那岂不是也是和皇帝同居一室?这是只有皇后才有的殊荣。   皇帝沉沉地看着她,他仍然紧握萧沁瓷的手不曾放开,自然能觉出掌心柔滑的触感突然变得湿冷,轻轻颤抖,一如它主人的心境。   “难不成你还要住在这里?”   “这有何不可?”萧沁瓷低声道,“贫道在此地住了三年,也是头次遇到今夜这种状况,不过是宫室年久失修一时疏忽罢了,贫道又不住在这间屋子,自是无妨的。”   皇帝肃容,萧沁瓷还振振有词起来,听她话中意思,她从前在清虚观住了三年都不见房屋破漏,皇帝一来屋顶便塌了,倒还成了他的错。可今夜他若不来,萧沁瓷便还要在这危房里住着,也真是让人放心不下。   梁安见两个主子在这个关头竟为了桩小事拉扯,在一旁着急,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赶紧出了这间屋子才是当下最紧要的事。   “圣上,夫人,咱赶紧出去吧,奴婢现下站在这间屋子里实在是心慌。”   皇帝看他一眼,斥道:“怕什么。”   这是心中郁气无处排解,便在言语中体现出来,不过也给了他转移注意力的机会,当下不再与萧沁瓷争辩去哪里的问题,拉了她的手先出去了。   皇帝没有依兰心姑姑的话去正殿,接过梁安递来的竹伞带了萧沁瓷去阶下,观里青竹掩映处有个小巧的凉亭,四面漏风,但能遮一遮风雪。   又见萧沁瓷身上只着了道袍,在寒风中被冻得面色发白,也不曾叫过一声冷,更没有瑟瑟发抖之举,仍是行止端重自持。皇帝知晓如她这般的贵女必是从小被教导严苛礼仪,决计不能在人前失礼。   他解下身上的披风给萧沁瓷披上,又站在她身前为她挡住风雪,按住萧沁瓷推拒的手:“不许脱,披着。”   萧沁瓷只好受了。   今夜的雪落得确实大,观中林木都被压弯了枝桠。风雪割着人脸,在这雪中不过待上片刻便觉身上热气迅速流失,人也好似快被冻成冰雕。   萧沁瓷宿醒,殿中烧着热炭,衣裳便穿得薄,更是受不住,唇上血色尽失,已显出青紫之色。   “还是冷?”皇帝低低问,一时生了悔意,该带她去室内避一避,好过在这冰天雪地中受罪。   萧沁瓷摇头,看出皇帝心中所想,若只有她自己她自是不担心正殿有坍塌的风险,只是天子万金之躯,她也不敢让皇帝冒险去正殿避风雪,也不能开这个口,更不可能因着她畏寒而让皇帝改了想法。   皇帝知晓她必然还是冷的,只是一时又没有别的做法,只好转向讷讷跟在身后的兰心和禄喜,他不认识萧沁瓷的身边的宫人,只有兰心是从前在她身边常见的。   这次不待皇帝开口,梁安便抢先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为萧娘子收拾东西,难不成还要让主子等着你们?”   禄喜和兰心都是如梦初醒,下意识地去看萧沁瓷和皇帝的意思,皇帝没吭声,萧沁瓷倒是有意开口,只是她被皇帝挡着,不待她说话兰心姑姑便已领了命去寝殿收拾东西了。   梁安又道:“东西带齐全一点,萧娘子常用的都备上。”   萧沁瓷皱眉,带上那许多其实并不必要,她即便去了紫极观也不会在那里久住,反而是来来回回需要带上这些东西麻烦。   皇帝似乎是铁了心觉得清虚观危险,不肯让她再住下去。   萧沁瓷想了想,道:“陛下,贫道可以去太后娘娘的永安殿,等清虚观修葺好再搬回来,不敢打扰陛下修道。”   “谈不上打扰,萧娘子在道法上亦有不俗见解,”皇帝说,“正可与朕坐而论道。”   萧沁瓷默不作声,她记性很好,尤其是与皇帝有关的事更是记得清楚。她想起当年平宗戏言,要让她与今上清谈辩论,当时因着贵妃的插话不了了之,未料多年后的今天竟又以这种方式旧事重提。   皇帝又道:“西苑离此处最近,宫室繁多,收拾一间出来不是难事,你去太后的永安殿反而是舍近求远。”   “或者说,萧娘子是觉得朕的西苑比不上太后的永安殿?”皇帝慢慢说,“这才让你不肯屈尊?”   天子的修道之所,如今肯主动让她一个小娘子住进去,她却还多番推拒,难免有不识好歹的嫌疑。萧沁瓷如何能应承皇帝这话,这天下没有比皇帝更尊贵的人,也没有比他的住所更金贵的地方。   “陛下说笑了,西苑是陛下修道之地,自有浩然之气荣养,贫道何德何能,能住陛下的西苑?”萧沁瓷淡色的嘴唇微微抿起,仍是委婉推拒。   萧沁瓷不曾戴冠,长发流云似的垂落身后,又被一枚玲珑玉扣拢住,只是仍有散落的鬓发被风雪吹得贴在她脸侧,为她凭添几分娇柔妩媚。这样冷肃的漆夜,仿佛也因着身前女子生出无尽的温柔来。   “萧娘子不必妄自菲薄,”对着这样的萧沁瓷,皇帝竟生不出薄怒来,低声道,“朕的西苑也养了不少丹道玄道,他们住的,你是先帝亲封的女冠,自然也住的。”   话已至此,萧沁瓷再推拒只会引得天子不悦,只好不再作声。   梁安慌了又慌,不敢让两位贵人在风雪中等着,早去了清虚观门外盯着那叫苹儿的丫头传了御辇回来,好在清虚观挨着西苑,离紫极观不远,苹儿又走了有一会儿了,不多时梁安便看见浩荡的抬舆到了清虚观前。   天子不需要他扶,反而上辇之后对着萧沁瓷伸出手。皇帝的御辇她从前便坐过一次了,如今再却反而矫情,萧沁瓷并不抗拒,顺从地搭住皇帝的手臂上去了。   梁安并不等着兰心姑姑他们,吩咐苹儿留下去通知他们之后便让御辇起行回西苑。   帐中是好闻的沉楠香,萧沁瓷今夜起的匆忙,足上穿的是就寝时轻薄绵软的云履,方才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已被冰雪浸透了绫袜,此时又被帐中热气一催,那点冷意裹住双足,真如赤足落进冰雪里,冻得几乎麻木。   皇帝见她唇色仍然苍白,忽地握了她的手,握了满手冰凉:“怎么还是这样冷?” 第24章 私有   皇帝的手温暖宽厚, ,全然不似萧沁瓷这般冰凉。她的手被皇帝拢住,绵密热气从指尖一路烧到她耳后, 泛起密密红潮。   萧沁瓷试图将手从皇帝手中抽出来,没抽动:“许是方才?冻着了, 还不曾缓过来?。”   她不肯和皇帝保持如此亲密的情态,皇帝却又不肯放手,只好将脸别过去,不肯看他。   只是耳后那绯色薄红却暴露在皇帝眼中,帷帐隔出密间,红潮滋生绮思,萧沁瓷连侧脸偏转的弧度都同皇帝梦中一般无二,只是少了那双含情目欲说还休。   “陛下?, ”萧沁瓷轻声说, “这样不好。”   皇帝的体?质性热,许是身体?康健又服食丹药的缘故, 他的身体?一年四?季都如火炉一般,即使在?风雪里走过一遭,也丝毫不减手上的热度。他平素没少因为过热的体?质而心生燥意, 此时在?帐中握着这姑娘冰凉的手, 却觉出了其中的好处。   “没什么不好。”皇帝克制地为她暖着手, 并不做旁的动作。   “哪里都不好, ”萧沁瓷直言, “您不该让我去西苑,也不该像现在?这样握着我的手不放。”   皇帝一直知道, 萧沁瓷是个谨慎的娘子,偶尔却也会大胆直言, 但那是建立在?她神志不清或是觉得当下?的处境大胆直言也不会对她构成威胁的前提下?。皇帝以为她或许还会如从前那般即便拒绝也只能?委婉,不肯触怒天颜,因她知道,皇帝对她的喜爱仅仅停留在?原地,还不曾有?过动作,她若戳破了两人间那层朦胧的窗户纸,就再没有?后退的余地。   可如今这层窗户纸被她主动戳破了。又或许是皇帝的动作已经逼的她退无可退。   “萧娘子,”皇帝淡淡笑了,“你今日说的都是朕不爱听的话,唯有?一句,朕觉得颇有?道理。”   皇帝仅仅是握着她的手,肌肤相贴的热度也令她心颤。她对皇帝的话似有?不解,终于大着胆子望进他眼里:“哪一句?”   她实?在?是好奇,她今日所说,不论是在?永安殿还是清虚观,对皇帝只有?推拒,竟还有?一句话说进了皇帝心里,由不得她不好奇。   “你说,太极宫中之物皆为天子私有?,朕初听此话觉得刺耳,如今想来?却觉颇有?道理。”皇帝以不容她拒绝的力度缓缓说,“萧娘子,你既在?太极宫中,也阖该为朕所有?。”   萧沁瓷总是违逆拒绝他,独这一句入了他耳,让他心头泛起火热。   萧沁瓷似是一时被皇帝的话惊住,久久不能?言语,待回过神来?想明白了皇帝话中意思,立时强忍住眼底顷刻间浮上的一层泪意。   “陛下?,您要?我为您所有?,到底是将我看作一个人,还是一个物件?”萧沁瓷不再自称“贫道”,像是抛弃了她一直以来?在?皇帝面前强调的身份之别,仅仅是作为一个被天子看上的姑娘向他发问,那样卑微,又大胆。   这天下?间的任何?一个人在?与皇帝的相处中都只会处于弱势地位,即便是皇帝对上他心爱的女子,那样的喜爱也带着居高临下?的赏赐意味。可萧沁瓷不要?他的赏赐,也看不上他的宠爱,她不是皇帝能?喜欢时就把玩、不喜欢了就随意丢弃的物件,萧沁瓷曾经受够了当物件的苦楚,被评估价值,被随意转卖,她曾发誓,再也不要?旁人来?握住自己的命运。   可她如今面对的是天下?之主,她的反抗显得那样不识好歹和微不足道。   他本?是隐晦的表达心意,却不料萧沁瓷大胆发问,他面对这样的诘问,亦久久不能?言语。   他将萧沁瓷视作什么?   从前他视萧沁瓷为平宗旧人、太后侄女,所以他远着她,避着她,不肯看她。因他心底十分清楚,他多看她一眼,就更喜欢她一分。这个女子如此契合他的心意,让他一见到就觉得她该为自己私有?。从平宗让她弹奏那首《朝天子》,再到谋反那夜听她抚琴,三年的时间倥偬而过,萧沁瓷在?他心底扎了根,是日夜修道念经静心也除不去的心魔。   可他扪心自问,他想得到萧沁瓷的心情,究竟是想得到一个心爱的女子还是一个喜欢的物件?皇帝从前的欲望是权势,得到权势之后又将其变成了得到萧沁瓷。他不肯将萧沁瓷和无上权势比肩而论,也不肯承认自己是一个如此肤浅的男人,也会因女子的美?貌生出世俗的欲望。   皇帝从前觉得或许是因自己坐到至尊高位之后这世间已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所以才?对萧沁瓷生出了如此强烈的迷恋。他喜爱的不是这个人,而是必须要?克制自己不能?得到她的错觉。   他用萧沁瓷来?磨练自己的道心,最?后在?一个绮梦中不得不挫败地承认自己输了,他到底不能?超凡脱俗。   他想要?萧沁瓷,就是想要?她,同他用来?自欺欺人的那些权势、道心没有?半点关系。   可皇帝要?怎么告诉萧沁瓷,说出他那些见不得人的爱欲与挣扎,说出他对萧沁瓷是有?怎样可怖的渴望。   而如今这个他喜欢的姑娘一字一句地诘问他,到底是将她当作人还是物件,皇帝不能?回答。   因为无论他如何?看,只有?一点是能?肯定的,他将萧沁瓷视为私有?。   而萧沁瓷绝不会认同。   “陛下?,到了。”   抬舆适时停下?,梁安不知辇中二人的争执,却如一场及时雨恰到好处地缓和了紧张的气氛。   萧沁瓷似乎也并不是真的要?皇帝的回答,她眨了两下?眼,将眼底水色敛去,又平静地要?先于皇帝下?去,皇帝伸手拦了她,仍是自己先下?去了再扶她下?来?。萧沁瓷这次不曾推拒,只侧了侧身虚虚一搭便轻巧地在?地上立住了。   萧沁瓷只隔着远远地看过紫极观的宫檐,此刻瑞雪盖了满宫,琼林玉殿华美?壮丽,萧沁瓷也只目不斜视,不作惊叹四?望之举。   “梁安,你让人去尚药局请当值的奉御过来?。”夜色中萧沁瓷脸色白得几欲透明,皇帝皱了皱眉,思及萧沁瓷身份特殊,本?想说请个医女过来?,又想起他御极后不设六宫,尚药局的医女一早都被放出宫了   梁安紧张地问:“陛下?,可是龙体?有?什么不适?”   皇帝年富力强,又注意养生,平时连头疼脑热都少,乍闻他要?请奉御过来?,梁安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皇帝瞥他一眼:“今夜淋了雪,便是现在?没有?不适,明天也总会有?不舒服,让你去你就去。”   梁安顿了一下?,明白天子的意思,传来?身后的小黄门细声叮嘱:“你去瞧瞧今夜尚药局是哪两位大人当值,让他们一起来?,最?好是能?有?位精通妇科的大人同行。”   那头小黄门应了是,机灵跑走,这边皇帝又吩咐:“先让人将寒露殿收拾出来?让萧娘子住下?。”   “是。”梁安亦步亦趋的跟在?两人身后,寒露殿在?皇帝修行的静室后,远着丹房和值房,不远也不近,是个僻静之所,殿门上了锁,如今一时半会儿?要?收拾出来?也得赶紧,梁安摸不透要?先把这位萧娘子安置在?何?处,便见皇帝领着人去了他起居的静室。   静室仍是皇帝离去前的模样,殿中红梅含香,远着槅门也能?飘过来?。纱幔一重重落下?去,平素清平仙渺的静室深殿因了重纱里端坐的美?人反而生出无尽迤逦。   萧沁瓷坐在?矮榻上,她自下?辇之后便安静顺从,对皇帝的一切安排不置一词,不似欣然接受,但也不像方才?那般直言抗拒。   皇帝看着她清冷面容,竟一时摸不清她是如何?想的。   紫极观不设女官,萧沁瓷还是头一个进到皇帝静室中的女子,观中自然也没有?可供萧沁瓷换洗的衣物。   梁安是个有?眼力见的,并不近前来?打扰,去催了宫人上驱寒的姜茶,又立在?重幔外等候吩咐。   静室里渐渐暖和起来?,皇帝拿了手炉给她捂着,但也暖不透萧沁瓷如浸冰雪的双足,她将双脚藏在?裙摆之中,不肯有?半分示弱。   但皇帝亦是从雪中跋涉而至,觉出她的异样,只往她被遮得严严实?实?的足上一望,便知是何?事,低声吩咐梁安去置办一身女子衣物来?,又让萧沁瓷脱了鞋袜用狐毛毡毯裹了。   梁安悄无声息的退出去,寻思着里头两位主子暧昧的情境,便也没有?指旁人进来?伺候,叫了个小内侍守在?殿外,在?寻摸女子衣物上犯了难。又想起方才?从清虚观走时让兰心姑姑和禄喜为萧沁瓷收拾东西,索性等着他们来?了之后将萧沁瓷的衣物送过来?,左右里头有?皇帝操心,他便是慢了一时也是为主子着想。   萧沁瓷不肯在?皇帝面前袒露肌肤,硬声拒绝。   皇帝能?强硬地去握她的手,却不好强迫她在?自己面前袒露双足,便从容起身,将那块狐毛毡毯放在?她手边,轻声道:“朕不看你。”   他去了帷幔外。   天子乘兴出游,在?雪中跋涉的时间比萧沁瓷更久,此刻也自去换了常服鞋袜,再回来?时也是现在?帷幔外立了片刻:“萧娘子,朕进来?了?”   萧沁瓷低低应了一声。   她已解了披风,脱了鞋袜,人倚在?榻上,膝上盖着毡毯,双足缩于其下?,不露出分毫。方才?她一头乌发只用玉扣虚虚系住,已有?些散乱,许是她趁着这段时间又重新梳理了一遍,那叫皇帝心生意动的鬓发却仍散落在?她脸侧,多了些脆弱易碎之感?。   皇帝手中另拿了一个小巧精致的暖炉递给她,知晓毛毡毯虽保暖,一时却也不能?让她冰冷的手脚热起来?,让她把暖炉塞进毯中。   经了这一番折腾,萧沁瓷身上终于回暖,面上也有?了几分血色,她容色本?就瑰丽,又是灯下?观美?人,被殿中青铜捧灯童子一照,别出风流秾艳。 第25章 心爱   “好些了吗?”天子缓声问。   皇帝久居上位, 声音若冷石击流,即便是温言软语也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压迫。   萧沁瓷明?眸敛于长睫之下,并不看他, 低低应了一声:“多谢陛下。”   皇帝坐在她一臂之外,殿中这样安静, 风吹动纱幔,雪落于窗沿,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仿佛能听见萧沁瓷清浅的呼吸声。   “你,你方才?问,朕如?何看你,”皇帝顿了一下,终于说出口, “朕视你为心爱的女子。”   他重新接上在御辇中萧沁瓷诘问他的问题, 面上神情仍是淡淡的,仿佛说出口的不是什?么?剖白心迹的情话, 只是在同萧沁瓷闲话家常。   萧沁瓷眼睫颤了一颤,慢慢抬头看他。   鸦灰道袍描出皇帝雍容身姿,衣袍上绣着繁复的道家经文, 一字一句让人望之静心。他坐在萧沁瓷身侧, 是沉静的模样, 他是那样俊美的郎君, 有天家的威严和修道的从容, 萧沁瓷没有错过他略微不自在的一瞬,不过瞬息他便又直直地看着萧沁瓷。   天子威势隆重, 眼底墨色浓欲令她心惊。   不是势在必得?,也不是放低身段, 而是大权在握的笃定告知。一如?他贵为天子,出口即是圣谕,这句话也是如?此。   皇帝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不曾同任何姑娘花前月下。惠安太子被废时他亲眼目睹了父亲的丑态,自此恶了男欢女爱,潜心修道。他并不觉得?女色是多必须的东西?,因此看不上沉迷女色的男人,比如?惠安太子和平宗,他也不允许自己成为那样的男子。   他修道,要修清静无为,可他放不下权势,如?今又放不下美色。   萧沁瓷是太后要献给他的美色,太后如?此笃定他会被这女子的美色所惑,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她无知无觉的诱惑着他,不知自己在他心底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此后每一次相见?,都不过是在他心头再划上一道刻痕。   曾经皇帝是断不肯承认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被美色所惑,可如?今他也屈服在自己的欲望之下,承认自己不过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同这世间任何一个既爱权势也爱美色的普通男子没有任何不同。   皇帝不在意萧沁瓷是有意还是无意,对太后的谋划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如?今他终于向自己、也向她承认他喜欢她,想要她,就?容不得?萧沁瓷拒绝。   “心爱?”萧沁瓷反问,“陛下的喜爱可以有很多,心爱却是要尊重和珍惜,我并未觉出陛下待我有多少珍重。一个男子的爱若不能让他心仪的女子感知到,便不过是自欺欺人。”   世间情爱有千百种模样,唯有珍重才?是本色。萧沁瓷幼时见?过父母之间的相处,父亲爱母亲,最初或许是出于色,但他们成亲也只是因为两心相许,琴瑟和鸣;她也见?过英国公爱重夫人,府中却也有不少妾室。   一个男人能爱着一个女人,但也不妨碍他们同时去爱另一个。他们口口声声说着心爱,但这爱若不能被另一个人感知到,那最后也只能是感动了自己。   而皇帝,更是这世间大爱之人。今上说是修道之人不近女色,如?今也不是为色所迷。天子口口声声说爱她,对她又了解多少,或是喜欢她出众的美貌,抑或是柔顺媚人的性情,他们并未有过多少相处,说爱未免太浅薄。   皇帝对她又有多少尊重呢?赐辇同行只是怜惜,雪夜密访方显天子高高在上的本色。   这世道女子多艰,萧沁瓷从不信男人对女人甜言蜜语的鬼话。以色侍人终有色衰爱驰那一日,情爱之中也要精心算计。   但萧沁瓷还要更悲哀些,在这个男人面前,她需得?斟酌着一字一句,既不能显得?太过强势凌厉,也不能自怨自艾到令他厌烦。   “你便是这样想朕的吗?”皇帝果然对她的一番话有所触动,问她,“觉得?朕待你不够珍重?”   他不曾想过萧沁瓷的心中竟是这样看他的,认为他不过是一时兴起?、自以为是,认为他待她的心意是如?同喜欢一个物件那样轻飘浅薄。   “陛下何曾珍重过我呢?”萧沁瓷仍是反问,她意有所指地看向自己膝上搭着的狐毛毡毯,就?凭这些吗?“猎人诱捕鸟兽尚会给予甜头,而我也不过是陛下的笼中雀。”   皇帝看着她,眼底燎原火渐渐冷熄,重新变成一池深不见?底的静水。笼中雀,萧沁瓷原是这样看自己。   她以为皇帝待她的那些好不过是出于诱捕而施舍的甜头,是他忘了,太极宫原是个极度势利的地方,而萧沁瓷和皇帝的身份天然便不对等?,他的所有克制与小心,在萧沁瓷看来都是强势索取。   皇帝不会做无用?功,他既然付出了就?一定会要求收获。何况他是天子,他有那个权力让萧沁瓷遵循他的意愿,而萧沁瓷不能反抗。   皇帝依稀知道了一点萧沁瓷在抗拒什?么?。   “朕不曾将你视作禁脔,”皇帝道,“也未曾将你视作笼中雀,”   他默了一瞬,像是不太习惯对女子说些温软的话,但声音仍旧是强势笃定的,天然令人信服:“朕会待你好的。”   萧沁瓷相信他说的话,至少在这一刻,皇帝应该是真心实意的,他或许并不懂得?要如?何去照顾一个女子敏感的情绪,但他是皇帝,他原本就?不需要珍惜什?么?。   “可我不需要陛下待我好,”萧沁瓷步步紧逼,“陛下的好于我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真要咽下去,却会卡住咽喉,有性命之虞。”   凭什?么?皇帝说会要待她好她就?得?坦然接受呢?萧沁瓷不是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菟丝花,这世上也不是谁对你好你就?非得?接受,还要感念对方的心意,这样的心意,同强买强卖又有什?么?区别?   萧沁瓷掐住自己的掌心,指甲嵌进肉里,疼痛能让她保持冷静,也能让她恰到好处地皇帝面前流露出一丝倔强。   她实在已拒绝过皇帝太多次,皇帝在坦白自己心意之时便有所预料,听见?她这样说,心中虽有隐痛竟也生不出太多波澜,只有果然如?此的淡然。   “朕喜欢你,在你看来竟这般不好?”皇帝身上的气势忽然变得?压迫起?来,流淌在经文间的鸦灰布料如?大雪倾盆时天际浓阴的铅云,铺天盖地,厚重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皇帝似乎笑了一下,慢慢说:“太后想把你献给朕,萧娘子不知道吗?”   萧沁瓷在他面前总是伪装得?天衣无缝。他同萧沁瓷之间尚留一丝余地,同时也是遮羞布,可当萧沁瓷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时,他便毫不留情地将这层遮羞布扯了下来。   皇帝掌过刀兵、历过杀伐,他正值壮年?,驭臣用?术尤带锐气,他不曾有过心爱的女子,自然也学?不会柔情似水,同萧沁瓷的周旋没有耗尽他的耐心,但也让他意识到,对萧沁瓷,只有她想要的珍重是不够的。   他还得?强势,萧沁瓷无法拒绝强势的天子。   萧沁瓷蓦地白了脸色,原本已有些血色的肌肤重又白得?几近霜雪,让皇帝后悔一时失言,逼她太紧。   他恍然有些明?白了萧沁瓷方才?说的,他喜欢她,却不够珍爱她。珍重,不仅是发自内心的怜惜爱护,亦有尊重平等?。他是天子,他当然可以对萧沁瓷为所欲为,而萧沁瓷不能拒绝,但那无异于将他对萧沁瓷说的剖白心迹的话贬成了一个笑话。   皇帝如?今因着萧沁瓷的一时拒绝,就?可以失言让她难堪,那若以后萧沁瓷违背他的心意呢,他是不是也会像处罚他的臣子宫人一般降罪于她?皇帝知道自己算不上一个好相与的人,尤其他握着无上权势,别人的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他享受掌握权势的感觉,从不在意天下人对他的看法。   他的喜爱对萧沁瓷来说或许真的不是一件好事。皇帝知晓自己的喜怒无常,他今日觉得?珍奇宝贵的,随时可能弃如?敝履,若日后情衰爱驰,皇帝厌了她、翻了旧账,顷刻间便能为她带来灭顶之灾。   如?今萧沁瓷尚还能平静度日,真到了那一日她又能怎么?办?一时的情爱并没有让皇帝学?会为萧沁瓷易身而处。   “朕——”皇帝一时语塞,他自知失言,但从不曾放下身段来给谁道过歉,此刻竟也不知该如?何措辞。   萧沁瓷却已慢慢开口:“是……太后想将我献给陛下,我知道;太后心里是如?何想的,陛下也清楚。”   她说:“那陛下心中是如?何想的呢?既然知道了太后的谋划,陛下还想要我吗?”   萧沁瓷从榻上起?身,跪在皇帝身侧,雪白的狐毛被雾蓝裙帔压在膝下,她陡然离皇帝更近,吐气如?兰,漆黑长发如?瀑,扫过皇帝衣上经文。   她离得?太近,皇帝一伸手就?能把她揽进怀里。   ——陛下,您不想要我吗?   梦中私语言犹在耳。   皇帝以为他只是被萧沁瓷的美色所惑,实则他同萧沁瓷确实没有过多少相处,他对这女子的性情、喜好一无所知,既然谈不上了解,再说喜爱也只是见?色起?意的别称。   可他不了解萧沁瓷,却让她在梦中问出了同此刻一般无二的话,那是皇帝的日夜所思,也是萧沁瓷的本性。皇帝早比他能意识到的更快看清这女子的真面目,她不是什?么?贞雅娴静的贵女,而是一言一行都带着妖性,她永远在无声地诱惑着。   那仿佛梦中私语的话让皇帝脊背生出战栗,燎原的火从他心头烧出,要不管不顾地一并将萧沁瓷裹挟进去,烧成灰烬。 第26章 白瓷   萧沁瓷霜雪般的面容又漫上潮红, 似寒瓣飞霞。许是殿中的炭火烧得太旺,皇帝感觉到了隐约的潮热,让他心头顿生燥意。   他们?离得?这样近, 皇帝可以抚过萧沁瓷的长发,揽过她的纤腰, 如梦中一般细细把?玩,对她肆意?妄为,那清甜的香气诱惑着他,同皇帝衣袖间的沉楠纠缠在一处,诱他沉沦。   萧沁瓷的眼神荡着幽波,欲拒还迎,又或许那只是皇帝情动之下的错觉。但无论如何,萧沁瓷不闪不避的动作瞧得?皇帝心头那簇火越烧越旺。   可他到底是克制住了。只有微哑的嗓音泄露他几分不稳心绪:“萧娘子不愿, 朕也不会强人所难。”   最终他还是没有回答萧沁瓷的话,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心里的答案,但他不能告诉她。正如他在梦中也不曾回答萧沁瓷一样, 即便他知道,萧沁瓷也知道他心中所想。   他的回答没有任何意?义,皇帝可以用强权得?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 但那其中不该包括他心爱女子的心甘情愿。   “陛下是圣明之主?, 自然不会做强人所难的事。”萧沁瓷的神情倏地冷下来, 方才她面上含情幽幽的微茫、欲语还休的朦胧都?倏然淡去了, 只有薄红不曾消散。   这女子有千面, 在他面前能千变万化?。   萧沁瓷欲往后?退,却被皇帝看出她的不自然。她还未及反应, 皇帝便已伸手触了她额头,皇帝的手很热, 而萧沁瓷额上热度同他的手不相上下。   “你在发热。”皇帝陡然明白过来。那些隐约的潮热和萧沁瓷的主?动都?是因?为她在发热,如今萧沁瓷看着清醒,只怕意?识也有几分迷糊了,不然不会做出这般大?胆的事。   萧沁瓷仍是强撑着,眉眼看不出倦意?:“我没事。”   她也学着皇帝的样子将手背贴上自己脸颊,许是自己浑身都?在发热,感觉不出来,但她确实比平日里要倦怠许多,她只以为是半夜起身、睡眠不足的缘故。   热潮将她的思?绪绞得?朦胧,但迷迷糊糊之中又尚留了一丝清明,萧沁瓷陡然察觉到,这是她的机会。   皇帝不会有脆弱的时候,他生病时也不会生出需要人照顾的矫情。但他心爱的女子生病就不一样,他方才才向萧沁瓷示爱,如今正是对她无限爱怜之际,男人需要通过照顾女人来满足自己的保护欲,向他们?索取远比付出更?能让人死心塌地。   萧沁瓷只有一分头晕也要演成十分,最后?只表现出来五分,适当?的柔弱和逞强都?是必要的,不能让皇帝离得?太近,也不能把?他推得?更?远。   皇帝不顾她的阻拦将她抱起,软玉温香撞了满怀。他曾数次遐想将萧沁瓷揽入怀中,却未料第一次抱她是在这种?情境下,皇帝也着实生不出什么旖旎情思?,用狐裘将她裹了进了通往内室的廊道。   萧沁瓷手脚发软,仍旧软绵绵地推拒他:“陛下,放开——”   美人粉面桃腮,杏眼含露,平素的清冷端庄因?着生病和慌张都?化?成了一池春水,撩的人心波荡漾。   皇帝力气极大?,当?他真要强硬起来的时候萧沁瓷其实是拿他半点办法也没有的。只是他耐心地哄着她:“好了,榻上冷,带你去里面等尚药局的人过来——”   萧沁瓷忽地推拒得?更?厉害:“我不要……不要去里面,就在外面,就在外面,陛下,求您……我不冷——”   她说到最后?已不止是惶恐难安,更?染上了哭腔。   皇帝的脚步顿住。   他们?停在幽深的通道上,深夜的风寂静而过,,两侧宫灯照出黯淡暖光,细长的人影在地面上纠缠成一团。   晃动着的是皇帝的衣袖和萧沁瓷的发。   皇帝抱着她,手却克制地虚虚握成拳,并?不碰她。皇帝垂眼见她面上绮霞、眼底水色,不是难安的羞意?,而是惊慌失措的恐惧。   “朕不会对你做什么。”皇帝低声道。   这样冷肃的风,本该将皇帝的话语打磨得?更?加冷硬,但他离萧沁瓷那样近,似贴在她耳畔私语,于是坚硬都?被粉碎了,只剩下朦胧的温柔。   “我知道,”萧沁瓷握住他衣袖,指尖莹润白皙,桃粉叠红,“就在外面好不好?里头是天子寝居,我不能进去。”   她知道这里是天子起居修道的静室,最里面的深殿是皇帝卧榻之地,她可以接受在外间的软榻上暂留,但不能去皇帝下榻之所。   皇帝深深看她一眼,萧沁瓷仰头看他,面上是切切的恳求。皇帝并?不在意?所谓的规矩,那只是用以控制下位者的手段,他治宫严苛,但于自己就全然不是那回事。   “那你得?想清楚了,你去里面可以把?床帏放下来,旁人看不见你,你在这外头可就没个遮挡,一览无余。”皇帝将利弊给她讲清楚。   萧沁瓷气弱了些:“他们?不敢乱看。”进去了容易,她如今生着病,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难不成还要在天子的寝殿住上好几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天子的耐心能维持到几时可就说不准了。她在外间的软榻上,待寒露殿收拾出来便能立时搬过去。   皇帝险些被气笑,萧沁瓷的聪明不仅用在他身上,也拿来算计这些。   紫极观的宫人和尚药局的人也不敢出去乱嚼舌根,皇帝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萧沁瓷坚持。   而皇帝妥协了。   “萧娘子,你的要求还真是多。”皇帝淡淡说,“到底还是让你屈尊了。”   皇帝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如今装模作样的刺上一句已是他难得?的温和。有过一次心软便会有第二次,而他总是对萧沁瓷心软,底线一退再退。   萧沁瓷咬着唇,默不作声。   他抱着萧沁瓷回去,许是打一棍子要给一个甜枣,萧沁瓷难得?示弱,轻轻扯着他衣袖,低声说:“冷。”   皇帝似怒非怒地看着她:“方才不是说不冷吗?”   萧沁瓷不吭声了,扯着他衣袖的手也松开。她是个极敏感的姑娘,受不住旁人的一点拒绝和奚落,皇帝明明白白的知道要让她主?动示一次弱难如登天,而如今这个机会就摆在他面前。   他想,他照顾生病的萧沁瓷怎么能算趁虚而入呢,分明是天赐良机。   皇帝将萧沁瓷的手也一并?塞进毯子里,又在她身后?塞了一个靠枕,这矮榻宽大?,再躺一个人也是绰绰有余,皇帝倒是不担心会坐不开,又唤了人进来添炭添被。   厨下煮好的姜茶也被送了过来,辛辣的一碗被皇帝看着萧沁瓷灌了进去,效果也是立竿见影,萧沁瓷很快就觉得?四肢百骸都?热起来,但身上仍然一阵一阵的发着冷。   萧沁瓷很快就觉得?难受起来,她身体不好,高热风寒是常有的事,往常在清虚观,歇个两天就过去了,本该习惯的事却在另一个人的注视下变得?不安。   她想闭眼躺下去,又强自撑着,听着皇帝问她:“还冷么?”   萧沁瓷摇摇头,并?不想说话,又觉得?口中发干,姜茶的辛辣还残留在她舌尖,最后?变成了绵长的苦味。   皇帝适时地递了一杯温水过来,里头什么都?没放,生病的人喝白水最好。他不是铜浇铁筑的,也没有得?道脱凡,到底还是受生老病死的困扰,生病会如何难受他也是经?历过的。他没有让紫极观的宫人进来伺候,因?为知道萧沁瓷会不习惯,只好自己学着让她舒服点。   萧沁瓷讶异于皇帝的细心,接过来慢慢喝了,她将杯子还回来的时候唇上水光一抿,原本有些泛白的嘴唇重又显得?润泽。   她唇瓣颜色很浅,没有涂口脂,像瓷白釉面上一瓣粉白的桃花,微微浸露,诱人采撷。   皇帝的目光在上头凝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撇开:“还要吗?”   萧沁瓷摇摇头。   美人病容也是粉面含春。萧沁瓷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矛盾,她容比花娇,但等闲却不会让人觉得?她娇弱,反而是清冷柔韧的,风雨摧折亦自岿然不动,连示弱也带着尖刺。   她有铜墙铁壁,唯有在这种?时候才可能稍稍软化?。   “休息一会儿。”皇帝皱了皱眉,头一次觉得?西苑离当?值的尚药局太远。他自己身体强健,平时头疼脑热也少,司医三?日一请平安脉,他也从来不曾觉得?从尚药局来紫极观有多麻烦,此刻却让人的耐心一点点流失。   萧沁瓷早就困了,她本就是睡着之后?再被叫起,人还带倦意?,先前提心吊胆地悬着一口气,此时人也不舒服,又躺进了温暖的被子,困意?顷刻间便上来了。   “嗯。”萧沁瓷声音很轻,但她时刻记得?如今是在天子的紫极观,皇帝坐于身侧,于是只是闭上眼,不肯让自己真的睡过去。   她闭了眼,周遭的一切却仿佛更?加清晰。眼皮上投下一片深深浅浅的橘影,皇帝仍坐在榻边,他的气息盈满这方小小的卧榻,沉楠香拥着萧沁瓷,给人无处不在的错觉。   被面上轻微的动了动,萧沁瓷对人的目光和动作极为敏感,她在陌生的环境很难卸下心防,但此刻她忍住自己睁眼的冲动,把?呼吸放得?更?平缓。   一点温热落在她眼睫上,接着轻柔地拂开了面上一点碎发,动作轻缓,像冬日落下的一粒雪花。   皇帝见一缕碎发落在萧沁瓷眼睫上,怕她会痒,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伸手去拨弄开了。萧沁瓷脸儿小小,埋在锦被间,纯净得?令人心底一颤。   他顿了一顿,将落在枕上的玉扣拿起,小小一枚硌进掌心,钝痛隐隐,物件也肖主?人,一如萧沁瓷给人的感觉。   这姑娘是尊烧制得?严丝合缝的白瓷,远看美轮美奂,近了瞧才知道无从下手,你若不想只把?她当?个摆设,就得?先打碎她。   再按照自己的心意?重新烧制成器。   ——可皇帝舍不得?。 第27章 寂静   皇帝出神地看着她, 离了她那双清凌凌的双眼,萧沁瓷只有在安睡时才有这样柔软平静的神色,也?只?有这时才能让皇帝长久的望过她。   寂静的、平和的, 恰似流光一瞬催人老。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皇帝看着她匀净的脸, 想起她还不到双十年华,而自己长她十岁有余,再有逼迫她的举动,是不是不太恰当。皇帝自知不是良善之辈,但他对自己亦有恪守于?心的道德戒律,男欢女爱,本就该是你情我愿,强求不得, 亦有悖天理人情。   可皇帝这样看着她, 心里那种隐约的矛盾又浮了出来。他一面告诉自己强求不得,一面又觉得萧沁瓷就该是他的。   萧沁瓷安静睡着, 呼吸因为发?热略有些不平。她眉眼生得秾丽,肤白似霜,又冷了这种几近妖异的艳丽, 这才有白釉似的纯净色泽。此刻她双颊染上绯红, 恰如白瓷上晕开一笔淡淡的桃花。   沁瓷。   这姑娘的名字同她这样相得益彰。   “阿瓷”两个字在皇帝唇齿间无?声滚过, 最后化成一声喟叹。   帷幔轻动, 来人行走间掠起的风不可避免地拂动重纱, 亦令皇帝回?神。梁安停在槅门外,道:“陛下, 陆奉御到了。”   今夜也?是赶巧,当值的刚好是平时?负责皇帝脉案的陆川, 他被梁安领着进来,已经跪了下去,正要?口呼万岁,却被皇帝阻了:“不必行礼,进来吧,动作轻些。”   陆川惯常在西苑往来,一时?没弄明白皇帝这个动作轻些的含义。梁安将?一边的重纱挂起,让他一眼瞧见了正前软榻上枕着的一张桃花面,皇帝面无?表情地看过来,骇得他立时?垂首,不敢多看。   不是不好奇的。皇帝已过而立,膝下却无?子,后宫更是空设,朝臣即便想奏请皇帝早立太子也?是有心无?力。今上的皇位是如何得来的朝臣们都心知肚明,逆了他意的臣工早在两年前就被肃清干净了,剩下的清流直臣们一时?也?不敢去触皇帝的霉头,左右皇帝年富力强,便是实?在没有继承人,从宗室子里挑一个来过继也?不是什么难事。   今上不爱美?色,可不代?表李家的其他皇帝不爱,李氏人皇帝做得不怎么样,生儿子的能力还?是没得说,平宗的儿子多到让他连名字都记不住,今上没有亲兄弟,可堂弟多的是,再不济,等侄子们长大也?等得起。臣子们还?在观望之中,也?并不急着站队,从龙之功虽好,但也?得有命去搏。   这当中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皇帝突发?恶疾,没来得及立储就薨逝,不过陆奉御的脉案摆在那里,皇帝的身体再强壮不过,他们也?不必闲操心。   旁人不清楚,可常来西苑为皇帝请平安脉的陆川清楚的很,因西苑养着皇帝宠信的一批道士,又有当值的翰林学士,为避免闹出宫闱丑闻,皇帝身边的女官都只?在两仪殿伺候,西苑里只?有殿中省和内侍省的内侍。   陆川乍然在天子起居之处见到一个女子,不可谓不惊。但再惊讶他也?得管好眼、管好嘴,老老实?实?的上前听命。他是尚药局案首,平宗朝时?的美?人众多,他是不曾见过萧沁瓷这个寂寂无?名的玉真夫人,方才的惊鸿一瞥他也?看不仔细,更不会去深究这女子的身份。   “陆奉御,”皇帝坐在榻边,嗓音淡淡,“她今夜在外头吹了会儿风,身上有些发?热,你给她看看。”   皇帝这样一说陆川心里就有数了,今夜寒气重,梁安来请他都是用了抬舆把他请过来的,即便这样他也?觉得冷,宫中女子都是娇花一般的,受了寒气立时?便病倒了。   他口中道:“许是受了寒气,待臣诊过脉便有数了。”   梁安为他搬来一张圆杌,待陆川坐下,皇帝又小心地从锦被中握住萧沁瓷的手?带出来,陆川自始至终垂眼,只?盯着锦被上玄紫绫纹的缎面看,不曾偏转半分。待那只?手?出现在他眼前,他又往上搭了锦帕,这才开始诊脉。   历来在宫中为贵人诊脉就要?比为其他人诊治要?难上许多,倒不是病有多难治,而是需要?小心的地方太多。陆川搭着这姑娘的手?,不过晃眼一瞥,就下意识地思索起她的身份。   这女子的手?虽然白皙柔嫩,但掌心和指腹都有薄茧,不是养尊处优的后妃,也?不是需要?端茶送水的宫人,那茧,更像是常年握着笔杆子磨出来的,这朝里大大小小的官员,手?上都有这样的茧子。   陆川心里约莫有了点数,这女子应当是御前的女官,只?是皇帝身边的女官他大都见过,眼前这个却是个脸生的。他心里滚过杂念,丝毫不影响他手?上把脉。   片刻后,陆川收回?手?,目光虚虚往萧沁瓷脸上一望,望闻问切,总是要?的。她皮肤白,那点不自然的潮红分外明显,受寒发?热,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陆川站起来,恭恭敬敬的朝皇帝答了,又因着这次过来,内侍提前告诉他备上一些治风寒的药,他也?就带上了,再有,皇帝要?炼丹,丹房里也?常年备着药材。是以陆川很快就将?药配齐,宫人拿去厨下煎了。陆川以为这趟差事就了了,收拾了东西准备告退,却见皇帝身边的梁总管近前来低声道:“陛下,也?让陆奉御为您请个平安脉吧?”   陆川一震,下意识地看过皇帝脸色,皇帝面色如常,看不出病态,还?是得切过脉才能知道。他心里又凭空冒出许多猜想:榻上那姑娘受了寒,怎么受的寒?前日他才来西苑请过平安脉,梁总管不会无?缘无?故的要?他给皇帝请脉,必是今夜发?生了有损龙体的事,为着稳妥梁安才开得口……   在太极宫里当差,不能太明白,也?不能太糊涂。   陆川停下来,等着皇帝发?话。便见皇帝细心地为那姑娘掖了被角,应了一句:“出去说。”   皇帝的脉象平稳有力,并无?大碍,因着皇帝平日里有服食丹药的习惯,他连药方都不用开,从前他们还?会为着稳妥,开些温补的方子,今上不喜喝药,便连温补的方子也?不必了。   梁安客气地送陆川出去,一路上絮絮叨叨地问了些皇帝的身体状况,陆川犹豫了一瞬,还?是委婉道:“梁总管,听闻陛下又召了几个道人进宫,都是炼丹的方士?”   皇帝宠信方士宫里宫外都不是秘密,有不少官员试图投其所好一步登天,好在皇帝自己十分厌恶妄想跻身捷径的人,在他看来,朝廷科举取士、官员食君之禄,是让他们做自己该做的事,而不是走旁门左道整天想着讨好皇帝。   梁安冷不丁听陆川一问倒还?愣了一愣,这几日事忙,他一时?没想起来陆川问的是哪些道士,仔细一想,压低了声音说:“是,陛下新?召了几位方士入宫,不过不是丹道,而是为了陛下的生母祈福。”   “哦——”陆川欲言又止。   梁安:“陆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您也?是陛下信重的臣子,咱能做的,就是为了陛下着想。”   “既然如此,还?是请梁总管多在陛下身边劝一劝,”陆川道,“是药三分毒,陛下年富力强,实?在不需要?用丹药补身。我观陛下脉象,心火虚旺、体燥意堵,近来还?是应当以调养休息为主,少思少虑。”   皇帝信不过道士,都是自己练丹,每张方子都要?司医看过,去了朱砂水银这等剧毒之物,最后说是丹药,和补药也?大差不差,只?是就算是补药也?不该多吃,皇帝原本就还?没到需要?温补的年纪,多补亦伤身。   梁安亦很苦恼,皇帝炼丹修玄,岂是他能置喙的事,不过还?是将?此事记下了,又纳闷道:“陛下近来不曾服食丹药。”   不过倒确实?是心浮气躁得很。   “——只?是夜间不能安眠。”梁安又补了一句。   陆川沉吟,他也?曾听说过朝中因陛下欲追封父母而引发?的风波,皇帝多次震怒拂袖而去,又在这档口召了诸多道士进宫为惠安太子妃祈福,这是在向大臣们表明自己的心思。此事一个弄不好便会激化君臣矛盾,皇帝为此辗转反侧也?是平常。   “也?许是这个原因,前朝事务繁忙,但还?是应该以圣上的身体为重,这样,我为陛下制一些清心安神的茶。”   梁安:“那就有劳陆大人了。”   梁安送完陆川,正碰上兰心和禄喜被人领进西苑,底下的宫人正要?将?二人带去寒露殿,兰心却一眼就瞧见了梁安,许是从前仗着太后心腹的身份在萧沁瓷身边指使惯了,失了应有的谨言慎行,径自叫住了梁安。   她说话客客气气的:“梁总管,不知玉真夫人如今在何处?”   梁安也?和颜悦色的说:“贵人的行踪岂是我们做奴婢的能过问的,姑姑先?去寒露殿为夫人归置东西,也?免得夫人回?来时?还?要?劳心。”   兰心姑姑在梁安这里碰了个软钉子,面色有些发?僵,梁安又似想起什么,吩咐领路的内侍:“称心,一会儿你请这位姑姑收拾一套萧娘子的衣物过来,鞋袜也?要?,挑厚实?些的。”   他话虽然客气,但到底是宫里内宦的头头,言语中并不将?兰心当回?事,分明兰心才是清虚观的大宫女,梁安却越过了她吩咐西苑的内侍,无?异于?当面打她的脸。   西苑的人自然都听梁安的:“奴婢记下了。”   梁安自他们带来的东西上扫过一眼,忽地皱眉:“怎么不见陛下亲自采的那瓶腊梅呢?” 第28章 清凉   兰心一愣, 还是?身旁的禄喜答道:“回梁总管的话,走?的急,不曾带过来。”   梁安皱眉:“那是御赐之物, 岂容轻慢,你们去个人, 务必要将那瓶梅花完好无损地带过来,就?摆在寒露殿。”   这清虚观的宫人也忒不懂事了,皇帝赏赐的东西,即便是?随手赏赐的破烂也该毕恭毕敬的供起来,哪还像他?们这般心大。遑论陛下是特地为玉真夫人摘的,这心意要是?不能被人日日看到,岂不是?白费了一番功夫、受了这些罪。   梁安可是?处处为圣上考虑,又想起来, 那瓶腊梅是还摆在倒塌的偏殿呢吧, 这要是?一个不小?心毁了——他?赶紧让禄喜先去清虚观把东西带过来。   兰心姑姑从前在清虚观一家独大,哪曾被旁人教过做事, 面色又难看了几分,偏偏梁安仍是?一团和气的笑:“听说姑姑是?太后跟前出来的人,宫里的规矩应当再熟悉不过, 还请姑姑不要怪我?多管闲事。”   “梁总管哪里的话。”宫里的人即便是?闹了龃龉, 面上也得维持着和气, 况且梁安身份不知比她高上多少, 兰心不会蠢到把自己?下不喜表现出来。   “那我?就?不打扰诸位了, 陛下和夫人还等着呢。”梁安说,“姑姑慢走?。”   待得一行人走?远, 梁安的干儿子冯余凑近了:“干爹,那位兰心姑姑好歹是?玉真夫人身边的大姑姑, 您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好?万一她记恨您,在夫人和陛下跟前说上几句——”   “说了多少次,不许在外?头?叫我?干爹,”梁安呵斥了一句,轻拿轻放,把这句揭过,反问,“你觉着,是?玉真夫人重要,还是?她重要?”   冯余:“自然是?玉真夫人。”   “那是?玉真夫人重要还是?陛下重要?”   冯余毫不犹豫:“陛下才是?太极宫的主人。”   “是?了,你记着,事有轻重缓急,人也要分个轻重。陛下就?是?太极宫的天,咱们做事,也得看天儿的晴雨好坏,”梁安朝兰心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这位姑姑头?顶的天儿,阴着呢。”   冯余若有所思,又问:“那那位玉真夫人头?顶的天,您是?怎么看的?”   梁安沉吟片刻:“阴晴不定,且得等等看吧。”   冯余见他?立在门外?,似乎不准备进?去,好奇地问:“您不进?去吗?”   梁安不进?去,皇帝身边可就?没人伺候了,他?这个干爹是?太极宫里一等一的细致,可不会犯这样不谨慎的错。   “这时候,不好进?去。”梁安沉稳的说。他?不欲在此时进?去,等着厨下把萧沁瓷的汤药和称心的衣物送来。   冯余看了看梁安,又望进?殿内,从不解到恍然大悟:“是?——”   冯余看着年轻、面嫩,但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他?先后伺候过好几位平宗的宠妃,后来才入的殿中省,对?皇帝宠幸宫妃的事并不陌生。但自打今上搬来西苑后他?便从来没有闻过这等靡靡之音,此时听梁安这样说,便想岔了。   “莫要胡思乱想,”梁安低声训斥他?,“你也得改改你这沉不住气的性子,这样藏不住事如何能得陛下信重?”   冯余立时敛了神色:“是?,儿子知道了。”   他?们阉人留不下子嗣,宫里便私底下时兴拜干亲,今上登基后不喜内宦结党,梁安只收过这一个干儿子,也被皇帝敲打过。但他?收这个干儿子是?收的真心实意的,不求冯余为他?养老送终,只是?在这宫里,一个人难免寂寞,似梁安这样的地位,也不可能和其他?宫人交心,收个干儿子教导,也算有个传承。   “眼下看来,那位萧娘子是?要在西苑长住,你得警醒些,”梁安提点他?,“这位玉真夫人昔年是?英国公府出身,又被太后娘娘养在跟前,她的身份呢,勿要多提。另外?,似她这般出身的贵女,矜持、自傲,你在她跟前回话时用?词得斟酌仔细,这位贵人娘子心细如发,最是?敏锐不过,莫要一个不察便将她得罪了去。”   宫里的贵人心思莫测,晴雨不定,他?们日后免不得要和萧沁瓷多接触,如今就?要谨慎起来。   “最后,陛下与这位娘子相处时你我?都得避着些。”   察言观色是?他?们在宫里做事的本?能,梁安只见过萧沁瓷寥寥数次,至今仍不能摸透这位萧娘子的性情。   萧沁瓷冷静、自矜、面皮浅,也胆大、冷静、看似无欲无求,矛盾得令人难以捉摸,她与皇帝的相处,时常令梁安提心吊胆。而?依着方才陆川进?去诊治殿中的情形,伺候的内侍都退到了槅门外?,不管是?谁的意思,总归都是?不希望有人离得太近。   皇帝不见得愿意让人看见他?一再被拒绝,而?萧沁瓷……恐怕也会觉得在宫人面前难堪。   梁安将这些细细的给冯余讲了,紫极观多了一位贵人,他?们这些底下人的皮也该紧一紧了。   ……   皇帝再回来就?见萧沁瓷已然醒了,半阖着眼,出神的不知在想什么。   她是?似醒非醒的模样,人瞧着还不大清醒,整个人怔怔的。   “醒了?”皇帝明?知故问。   萧沁瓷根本?没有睡着,她人不舒服,又有皇帝在身边看着,根本?放不心来安然入睡,面上看着是?平平静静的,心里一直有根弦绷着。   皇帝也知道她没有睡着,他?坐在萧沁瓷身侧,能细心地捕捉到她偶尔不稳的呼吸,轻颤的睫毛和眉间细微的褶皱。她不肯面对?陆川,所以只好闭上眼装睡,这些皇帝都知道。   “嗯。”萧沁瓷低低应了一声,她整个人缩在被子里,许是?难受,细细的眉锁着,透着股可怜劲。   萧沁瓷原本?声音便柔,如今又添了点哑,钩子似的钻进?皇帝耳朵,皇帝下意识地顿了顿,指尖在袖中蜷起,又慢慢放松,接了宫人递过来的凉帕给她散热,   她还在病中,水不敢用?得太冰,放凉的帕子搭在萧沁瓷额上终于让她觉得清凉了些,皇帝没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手上动?作笨拙又耐心,从始至终都是?轻柔的。   帕子的凉意渐消,管不了多久又得换,萧沁瓷起先只是?有一点发热,如今却好像慢慢变严重了。压在身上的锦被觉得重,裹在被子里又觉得冷,面上却在发热。   “哪里难受?”皇帝问她,“头?晕么?”   “都难受,头?疼……”萧沁瓷迷迷蒙蒙的半睁着眼,似真非真的说。   往常生病她一个人也能熬过去,但若是?身边有了人似乎也就?变得矫情起来,萧沁瓷自己?也分不清脱口而?出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她只觉得身上的热度一股脑冲进?脑子,把她烧得糊涂。   她很久没有像这样依赖旁人,纵然其中做戏的成分居多,但也有一两?分是?心中无法宣泄的委屈。   萧沁瓷太久没有被这样照顾过,自她没了家以后,每一次生病都只能自己?硬抗。   她出生时就?是?难产,身体不太好,小?时候有个头?疼脑热是?常有的事。小?姑娘一难受起来不是?不管不顾的哭闹,就?是?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她母亲抱着她,也像这样亲自照顾她,无微不至。后来到了萧家,生病时照顾她的就?变成了堂姐。   英国公夫人是?世家冢妇,她有无可挑剔的举止,但并不懂得如何照顾人,她的一双儿女都身体康健,并不需要她多费心思,到了萧沁瓷这里,王夫人初见她便觉得她被她母亲养得娇气,要把她的性子正过来。萧沁瓷经常被罚,又经常生病,就?被王夫人视作故意装病逃脱处罚,或是?表达自己?的不满。   萧沁瓷是?后来才知道英国公夫人为着这事应该没少被人说不慈,苛待小?叔子留下的孤女,便是?同英国公也起过几次争执,后来萧沁瓷学乖了,不敢去麻烦别人,生病也就?忍着,忍一忍也就?好了。   许是?严母出慈女,堂姐比她母亲温柔细心得多,此后每次生病多是?堂姐先发现,在萧府,也是?堂姐最照顾她。   后来她又到了苏家,没人在意她是?不是?生病、会不会难受,萧沁瓷过早的体会了人情冷暖,也学着再也不依赖别人。   进?宫之后太后倒是?十分关心她,每次生病必传司医垂询,她身边宫人来来往往、手忙脚乱,都得让她早点好起来。   而?太后紧张她,不过是?因着轻飘飘一句:“别让她坏了身子。”   身体太虚,如何能生出健康的皇子。   别人对?你好,或是?因为血脉至亲,或是?因为有所求,都是?要还的。   而?萧沁瓷在这种种经历里变得狡诈、贪婪,皇帝要的东西,她能给,却偏偏不给,只是?欲拒还迎地去骗他?,骗他?的真心和权势。   “不舒服……”萧沁瓷又把眼睛阖上,话里含糊透着亲近。   而?那一点清凉落在她额上,很快就?没了,饮鸩止渴似的就?是?不给她一个痛快。终于那点子凉意在下一次落在她脸上的时候萧沁瓷一把按住皇帝的手,不许他?动?。   皇帝并不假手于人,拧帕子这种小?事也是?自己?来做,他?的手在凉水中浸过多次,也变得如帕子一般冰凉,恰到好处的让人觉得舒服。   她按着他?的手,绵绵地攀着他?。萧沁瓷鬓发微微汗湿,衣领被蹭开了一点,纤长白瓣上盈着细汗,几缕发丝黏腻的贴在上头?,白的更白,灯光一照好似泛着莹润釉色。   萧沁瓷身上的热气仿佛也过渡到了皇帝身上,灼热的气息密不透风地把他?围起来,让他?喘不过气来。   鬼使神差的,皇帝的手轻轻挨了一挨她的脸。   那点热意灼烫的从他?指腹涌进?,顷刻燎原。   皇帝的身体也热起来。 第29章 波澜   指腹上那点清凉并不能维持太久, 萧沁瓷脸上的热度一并感?染了他,很快皇帝的手?就热了起来,只剩下肌肤相贴时若有似无的触感。   萧沁瓷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看他, 眼里汪着一池春水,细看时又无迹可寻。   她慢慢地把手放开了, 神色很静,是她惯有的波澜不惊。   皇帝遂了她的意,克制的收回手?,只目光仍盯着她,不放过一分一厘。手?指方才拧过帕子留下的水渍被热度一压便了无踪迹,皇帝看着她颈上细汗,恍似觉得自己指腹上也残着湿热,手?在袖中?虚虚拢过, 也将?那点旖旎妥帖地藏了进去?。   萧沁瓷承受不住似的咳了两声, 偏过头去?。皇帝看出了她的故意,并不拆穿, 倒了热水:“喝点水。”   水里掺了蜜,拿梨肉滚过,有清甜的香味。萧沁瓷坐起来, 喝了两口水润润嗓子, 她偏头躲开?皇帝目光, 望着近前的槅窗。她身上难受, 口中?发苦, 嗅觉也变得不甚灵敏,不然她就能闻到一门之隔的梅花香气。   皇帝还要再给她倒水, 却?被萧沁瓷阻了。   “兰心姑姑他们怎么?还没到?”萧沁瓷已在这里待了太久,她占了皇帝的寝居, 再待下去?只怕真?的要在这里过夜,而皇帝至今仍在这里守着她,她不好问如今是什么?时辰,她记得皇帝到清虚观时约莫是亥时过,如今怎么?着也该到子夜了吧。   萧沁瓷不好直言,只好婉转的提醒,今夜她是不能在这里过夜的,否则皇帝又该去?何处呢?早早地把寒露殿收拾出来让她迁过去?才是要紧事。   “萧娘子是觉得缺了伺候的人?”   皇帝肯放下身段为她端茶送水无微不至,萧沁瓷却?不敢坦然受之,但要是顺着皇帝的话说未免也太不识好歹。   “只是不好在这里鸠占鹊巢,误了您休息。”萧沁瓷委婉道。   “朕不觉得耽误,”皇帝道,“萧娘子有力气说这些,不如好好休息将?病养好,这才是不给朕添麻烦。”   皇帝的心思着实莫测,他若觉得萧沁瓷生?病是麻烦,大可以不管不顾,何必无微不至,他分明是关心至极,却?失了坦率,就叫萧沁瓷抓住了他话中?的把柄。   “陛下若觉得我给你添了麻烦将?我送走便是,太极宫宫室上千,便是清虚观不能住,总也还有别的能住的地方,再不然,贫道早该离宫去?修行,陛下此时遣人送我去?方山也不迟。”   萧沁瓷不是什么?和婉的性情,与她相处越久便越能知道她一身美人皮下全是尖利的刺,旁人若让她不舒服了,她便也是要刺上一刺的。皇帝常觉得自己喜怒无常,萧沁瓷还比他尤甚,偏偏他还生?不出气来。萧沁瓷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叫人软着她,让着她。   又或许,她是独独对自己才这样。   皇帝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微沉:“萧娘子似乎很想去?方山?”   这是萧沁瓷第二次提及要去?方山妙音观修行,前次在太后的永安殿像是顺水推舟的提及,这次又像是故意赌气的言语,只是皇帝听她反复提了这两次,难免在心中?猜测她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心。   她到底是真?心想去?还是以退为进?皇帝制衡权术,不必刻意去?猜,朝臣与宫人的心思便在他面?前一览无余,但萧沁瓷是个捉摸不透、反复无常的人,她能演、会演,也一直在演,她的心思藏在重重迷雾后,拨云不一定能见日,也可能是苍茫深邃的青空。   萧沁瓷道:“对先帝旧人而言,方山才是应去?之地。我早就该去?方山了,不过是因着太后娘娘偏爱和宫人的疏忽,才没有让我从太极宫中?搬走。”   “先帝旧人?”皇帝问,“萧娘子竟也以先帝旧人的身份自居吗?”   “我是先帝亲封的玉真?夫人,自然是平宗皇帝时期的旧人。”   阖宫内外都曾对一件事好奇过,但又没那么?好奇。萧沁瓷是十六岁的时候被平宗亲自下令让她出家做女冠的,可萧沁瓷出家之后又不许她出宫别居,反而是让她在宫内清修,并且宫里曾传出闲言,说是平宗时常召萧沁瓷前往清凉殿饮酒作乐,萧沁瓷名为女冠实为先帝禁脔。   就连太后亦曾委婉问及,她不在意平宗如何看待萧沁瓷,这个传言反而让她的野心又死?灰复燃起来。   可惜让苏太后失望了。   平宗并不喜欢萧沁瓷,甚至会隐隐畏惧见到她,所以只让她隔帘抚琴,而萧沁瓷对此中?缘由再明白不过。   而苏太后并不知道,皇帝也不知道。   他们曾在清凉殿隔着重帘相对而坐,彼时的萧沁瓷同殿中?的歌姬舞伎并无二致,皇帝应当会瞧不上她的。   萧沁瓷了解男人的庸俗、自负、还有好胜心,以及这世间男子都会有的通病,他们可以允许自己三妻四妾、见异思迁,却?要求喜欢的女人既能风情万种,又最好冰清玉洁,她并不奢望皇帝能免俗,但萧沁瓷也决不会惯着他。   虚情假意是长久不了的,单薄低调的性情也会很快让人厌倦,萧沁瓷的过往是她不能藏住的隐患,得时时刻刻地提醒皇帝。皇帝不是觉得太极宫中?一切为他所有,萧沁瓷也在其中?吗,那就明明白白告诉他,在他之前,太极宫还曾有过另一个主人。   萧沁瓷那时为平宗祈福修道,为平宗抚琴,她是平宗言语间就能转赠给皇帝的美人,她的聪慧和骄傲在权势面?前一无是处,而那时的皇帝也得对平宗俯首称臣。   今上已是天子,这世间没什么?能让他觉得难堪,除了他已不能追回的过往。   萧沁瓷在故意刺痛他,也在提醒他:皇帝直言心爱的这个女子并不是如他想象中?那般完美无瑕。   但皇帝比她记得更清楚。   皇帝淡淡道:“那照你这样说,这阖宫也没有新人了。”   他御极之后没有采选,这太极宫一千三百余座宫室,里头的人都是从平宗朝伺候下来的,说是平宗时期的旧人也没什么?不妥,连皇帝自己也曾是平宗的臣子。   “萧娘子,你既已出了家,就不再受红尘俗世牵绊,朕看你却?时常将?尊卑有别放在嘴边,看来你也不是全然的世外之人,去?方山修行也是无益。”   萧沁瓷反驳:“正因俗世多纷扰,贫道才应该远离尘世,去?寻一清静地修道,以求早日参悟得道。”   萧沁瓷于修道一途上并无天赋,也没那个心思,她从始至终只将?自己的女冠身份当作一项不得不应付的差事,也是时候让皇帝一点点看出来她的敷衍了事。   皇帝冷笑一声,失了和她再周旋的耐心:“萧娘子,若是真?心求道,便是身处红尘俗世也能不被外力相扰,你如今觉得宫里不清静,只因你心中?未净。”   皇帝不信萧沁瓷是真?心要去?方山修道,放在清虚观中?那本风物?杂记上留有萧沁瓷仔细的批注,一旁的道经却?干干净净,这样年?轻鲜活的姑娘能压抑自己长伴青灯,却?难免在读物?上泄了端倪,萧沁瓷要去?方山,不过是想躲开?他罢了。   他却?想不明白,萧沁瓷为何想要避开?他。萧沁瓷并非无欲无求,她也有对权势和自由的渴望。若说是为了身份问题,皇帝自然会帮她料理清楚,若是觉得他不好,可萧沁瓷即便还俗嫁人也不会寻到比他更好的男子。他能对萧沁瓷好,让她做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非要说缺点,皇帝想来想去?也只有自己比她年?长许多这点,但也不过十余岁而已,他保养得当,万不至于让萧沁瓷排斥至此。   萧沁瓷不是会靠情爱过活的女子,她天然的知道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那一条路,皇帝的恩宠虽说是把双刃剑,但只要她不将?刀锋对准自己,就永远不会受伤。   萧沁瓷硬声道:“贫道当然不如陛下道心稳固。”   她故意在最后四个字上加重语气,皇帝今日所做种种如何能称得上道心稳固。从前朝臣宫人都认为修道只是皇帝为了掩饰自己的野心的举动,但他登基之后搬到西苑仍旧是日夜勤勉,倒真?像是一心向道的模样,他不近女色、少沾荤腥,便连酒水也只在年?节臣工祝酒时略碰一碰,也不曾大肆求仙问道、修建宫室,他在君王的位置上称得上英明,便连私人的德行也无可指摘,实在算得上修道有成。   只是近日来的桩桩件件,却?同皇帝平日行事大相径庭。   皇帝显然也不会觉得萧沁瓷是诚心之言,不过是意有所指。他默了一瞬,道:“萧娘子何必讥讽朕,朕若当真?道心稳固,今夜就不会坐在此处了。”   皇帝惯来是个直截了当的人,只在萧沁瓷的事上迂回婉转了许多,这样迂回的话远比他剖白心迹来得动人。   许是皇帝平日的表现太过冷酷强势,先前那番直言除了让萧沁瓷心生?震惊之外也没落到实处,反而是让萧沁瓷觉得如此轻易就能将?“心爱”二字脱口而出,皇帝对她的心意只怕也是喜居多,而爱没有几分。   但此时皇帝平平无奇地说出这句话,话中?颇有几分自嘲,在暗夜里陡然褪去?了他高高在上的面?具,让萧沁瓷窥见了他内里的柔软落寞。   但皇帝会对她心软,萧沁瓷可断不会因被他的话触动心迹便生?出柔软情思来。   “陛下道心不稳,更应该潜心修道才是,多年?修行不可毁于一旦。”萧沁瓷轻描淡写道,并不肯承认皇帝道心不稳是因着她。 第30章 退让   世人皆如此?, 男子的过错最后都要归因到女子身上,历代诸多沉迷美色的君主,除非亡国祸朝, 史书上也不过一笔带过,但于那个叫君王留心的美人却是多有口诛笔伐。   皇帝自己被萧沁瓷诱惑是他本身道?心不坚, 他若是没有那个心思,萧沁瓷便是手段再了得也无济于事,她可?不想到最后背上引诱天子的罪名。   皇帝想要她,只能自己来抢。   “萧娘子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朕如今也承认自己不过只是一个凡夫俗子,谈不上有什么修行。”皇帝面?容温和,隐带自嘲。   槅门外?传来三声轻叩,梁安领着?兰心姑姑到了, 跪在殿外?向皇帝请安, 莲纹盘上放置着?一身干净衣物,身后还跟着?来送药的内侍。   “进来吧。”   梁安带着?人恭恭敬敬地进来, 眼神并不往前头飘,倒是兰心姑姑没克制住自己?,乍然见萧沁瓷倚在榻上, 而皇帝坐在她身侧的亲密情态, 没控制住自己?在一瞬间流露出?异样。   萧沁瓷一直密切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此?时当?然也看见了, 她只装作?不知。兰心姑姑是太后的人, 她也需要在身边放一个太后的耳报神,好将西?苑种?种?传到太后身边去, 许多事不必说得太明白。   “朕让你去找身干净衣物来,怎么这么慢?”皇帝看了一眼端着?托盘的兰心姑姑, 上头的衣物一看就是萧沁瓷自己?的,倒是还算贴心,鞋袜也一并寻了簇新的。   梁安赔着?笑,并不算惶恐:“西?苑没有女子的衣物,奴婢只好等萧娘子身边伺候的宫人将娘子的东西?都收拾来了才去寻她要。”   皇帝身边的人都是人精。萧沁瓷抬眼看了这位禁中总管一眼。   他故意在萧沁瓷面?前这样说,也是在告诉她,萧沁瓷是头一个住进西?苑、近了皇帝身侧的姑娘,这份殊遇不可?谓不特别。换了个沉不住气的姑娘,这时候便会生出?许多妄想来。   梁安早前在宫中并不太起眼,他原先只是内侍省的典引,被皇帝叫来身边伺候之后才一步登天。   萧沁瓷若有所思,说起来这位陛下身边出?过很多不甚起眼的宫人,梁安是这样,前两?日她遇见的庞才人也是这样。要说是皇帝不喜用平宗旧人倒也不尽然,若真是如此?他登基之后大可?从宫外?采选良家?女子入宫,不必提拔低微的宫人。   皇帝在两?年?前的宫变中胜得太过突然,萧沁瓷事后思索良久,但因?着?视野受限,始终无迹可?循,如今想来,皇帝应当?也是筹谋良久。   她心里一紧。萧沁瓷进宫五年?,自然也不是如她表现出?来的这般与世无争、受太后掌控,其中有许多事她做得并不光彩,她并不担心皇帝知晓,但是如今并不是个好时机。   萧沁瓷不着?痕迹地看过梁安与皇帝,微松了一口气,皇帝看上去也并不像是知道?的样子。   此?刻不是她细思的时候,这些念头在萧沁瓷心中急转而过,不在面?上表露分毫。   皇帝开口:“你先——”   只起了两?个字他便蓦地顿住,转而像是不曾开口一般平静转向萧沁瓷:“萧娘子是想先喝药还是先换身衣裳?”   以梁安的谨慎也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皇帝一眼。   他自然听得出?皇帝的口气,他先前的未竟之语是要强势的为萧沁瓷做决定,可?话还没说完他便收了回去,转而去问萧沁瓷自己?的意见,对于一向强硬,做了决定便不容他人违逆心意的天子来说还是头一遭。   皇帝只是想起先前萧沁瓷反驳他的话——喜爱可?以有很多,心爱却是要尊重和珍惜。能得皇帝尊重的人不多,忠臣良将、节义之士,才能让他高看几分;能叫他珍惜的东西?更是没有,常人视如珍宝的那些于他随手可?得,得来的太容易便让人生不出?珍惜之意了。   如今他却将萧沁瓷的话放在了心上,他喜欢她,更要学会尊重她。萧沁瓷不是他的臣子或宫妃,他不能事事为她做决定,再来强迫萧沁瓷接受,她的不喜如此?明显,皇帝不至于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到。   他忽地心里一动。   是因?为这样吗?因?为轻易得来的不会叫人珍惜,所以萧沁瓷才不肯轻易答应?   可?她实不必如此?。   萧沁瓷也不料皇帝竟将她的话放在了心上,不是不触动的,只是那点涟漪顷刻便没了。这是追求她的男子应该做到的事,不必因?为他是皇帝便要对他宽容一点,要求再低一点。男人都是得寸进尺的,你对他软上一分,便会叫他进一步。   萧沁瓷仍是淡淡的:“先喝药吧。”   梁安见她真能顺着?皇帝的话自己?作?主,不由又?高看了她一眼。莫说是他们,便是朝中重臣,在皇帝跟前说白了都是一样的,皇帝给你脸面?你欢喜的受着?,不给你脸面?你也得毕恭毕敬的受着?,都得感激天恩浩荡,要不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呢。   这位萧娘子却能宠辱不惊,看上去也并不是强撑面?子,到底是来日可?期。   萧沁瓷不必再问,兰心姑姑既然已经出?现在这里,想来寒露殿也该收拾妥当?了,她不欲在静室久留,喝完药也就该去寒露殿,至于更衣……既然要离开,何必再多此?一举。   冬日药凉得快,药凉了之后药性也会减弱,皇帝没有耽搁,接了宫人呈上来的小碗,一勺一勺的喂了萧沁瓷喝。   萧沁瓷抿一口便蹙起细眉:“苦。”   药汁色泽浓黑,味道?难闻,一看便知苦得很,皇帝自己?是浑不在意汤药的味道?,哪里碰上过喝药都觉得苦的女子,只好道?:“药哪里有不苦的,喝完了吃些点心。”   梁安捧着?一叠甜糕,他是个贴心人,事事都想在前头:“都备着?呢。”   萧沁瓷正偏了头去看他盘中放的是什么,却被皇帝阻了:“先喝药。”   萧沁瓷睇他一眼,有些委屈似的,紧跟着?自己?将汤药接了过去:“陛下,我?自己?来吧。”   她身上发软,手仍有些无力,接过碗的一霎那手抖了一下,险些没端稳,皇帝正要伸手去稳住,却见萧沁瓷手一抬便将那碗药一饮而尽了。   只是那药苦得很,萧沁瓷细眉紧蹙,险些要将刚刚咽下去的一碗药汁吐出?来,皇帝招了招手,梁安便急急近前来:“萧娘子,快吃些甜的压一压。”   萧沁瓷拈了一块糕点送入口中压了压苦意,皇帝时时注意着?她的情况,目光落在她不曾舒展开的眉头上,忽然嗅到点甜腻的桂花香,道?:“怎么是桂花糕?萧娘子不喜欢桂花糕,让人去换些旁的来。” 第31章 花茶   这话是对梁安说的。   近前的兰心姑姑扶着萧沁瓷的手?一顿, 皇帝如?此?笃定萧沁瓷不喜欢桂花糕,他是如?何知道?的?   萧沁瓷怕苦的毛病兰心姑姑是知道的,往常一碗药她能喝上许久, 药凉了之后药效减弱,所?以萧沁瓷病一场总是不见好, 曾经太后发了狠,吩咐兰心姑姑强硬地让她像此次一样灌下去,结果萧沁瓷随即便吐了出来,撕心裂肺地咳,最后嗓子还受了伤,兰心姑姑便不敢再用强硬的手段来逼她喝药了。   这次她眼睁睁的看着萧沁瓷一口气就把药喝完了,便知道?不好,好在她听了萧沁瓷生病要?喝药, 便特地在梁安吩咐上蜜饯的时候让宫人做了桂花糕呈上来, 萧沁瓷喝完药之后就只吃得下这个。   萧沁瓷感受到了她的异样,显然也听到了皇帝的话, 顾不上深究皇帝为什?么会觉得她不喜欢桂花糕,不着痕迹地朝兰心姑姑看过?去,果然见她忽地开口:“怎么会?夫人最喜欢桂花糕了, 每次喝完药都只吃得下桂花糕。”   这是在皇帝面前戳她的脸, 也当众拆了皇帝的台。兰心姑姑是什?么人, 不过?是萧沁瓷身边一个小小的宫人, 也敢这样顶回皇帝的话。或许是她从前待萧沁瓷轻慢惯了, 一时忘记这里并?非清虚观,而是天子的西苑。   果不其然, 皇帝朝她的面上看来,萧沁瓷敛了所?有情绪, 将口中的桂花糕咽下去,这才冷淡地说:“我要?喝水。”   “啊?”兰心姑姑没料到她竟没有开口解释,反而若无其事地要?水喝,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好。”   皇帝被?转移了注意力,看到兰心慌慌张张的模样忍不住皱眉,萧沁瓷身边的宫人怎么都是这副不堪大用的模样,连主子都照顾不好,是该好好教一教了。   兰心还不如?边上的梁安手?脚麻利,她还没反应过?来,梁安就已经将水递到她手?边了。   萧沁瓷喝水压下了口中的甜腻,这才说:“哪里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不是姑姑每次都只给我准备桂花糕么?”   她若无其事地看向兰心姑姑,眼?中分明平静无波,却让兰心如?坐针毡似的,不敢和她对?视。   “夫人不喜欢只管和奴婢说便是,怎么还能委屈了自个儿……”兰心胡乱地说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没什?么,”萧沁瓷淡淡道?,“口腹之欲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事。”   “既然不喜欢,便不能委屈自己,”皇帝说,“撤下去吧,梁安,换其他的上来。”   “欸。”梁安飞快地应了一声,一挥手?便叫身后的冯余将盘子撤了下去。   “不必麻烦了。”萧沁瓷用绢帕挨了挨唇角:“梁总管,可是寒露殿已收拾妥当了?”   “——是,”梁安下意识地去觑着皇帝的脸色回话,“宫人们正收拾着呢?”   “既如?此?,我也不好再扰了陛下清静,便请总管领我去寒露殿。”   梁安不敢擅作主张,仍是默不作声地去请示皇帝的意见,皇帝去转指上的玉扳指,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他先前已将扳指取下来了。   “朕陪萧娘子一道?去吧。”皇帝并?不顺着她的拒绝,“毕竟是朕请来的客人,也好看看还缺什?么。”皇帝亲自拿了她先前解下的狐裘给她披上,音色暗哑温沉,为萧沁瓷系上颈间系带时恍然有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一碗药下了肚,萧沁瓷只觉得脑中也清明了许多?,身上有了力气,不似先前那般越睡越昏沉。虽则如?今还有些不舒服,但她也确实不能在静室待下去了。   萧沁瓷退后一步,屈膝朝皇帝行过?一礼,皇帝指了梁安亲自带路,便由宫人领着出去了。   西苑看上去精巧至极,实则还是太极宫宫室固有的大气磅礴的骨架。皇帝不肯为着自己修道?的私欲大兴土木,只让人改了改布局,看上去在天家的辉煌气象之余又有了道?教圣地的仙气飘渺。   兰陵萧氏是戎马出身,不信神鬼之说,萧沁瓷几乎不曾踏足过?长安城中名声鼎盛的道?观,出家之后又只守着清虚观那一亩三分地,倒还真是没见过?正经的道?观是什?么样。   听说紫极观仿了几分道?教圣地天师府的神韵,萧沁瓷难免好奇。只是一众宫人将他们簇在中间,寒露殿又离天子落榻的静室极近,她未曾好好看过?便到了。萧沁瓷还以为寒露殿是僻静之所?,理应离紫极观的中殿甚远才是。   寒露殿久没有住人,宫人虽然细心洒扫过?,但殿里的青砖和器物都还是像罩了一层雾蒙蒙的灰,没个人气。   皇帝乍一见便有些不满意,但西苑也着实寻不到更适宜的地儿了,梁安看出皇帝不满,便道?:“萧娘子放心,奴婢盯着他们拿柚子叶来回擦了好几遍,干净着呢。就是这殿里缺个压堂的贵人,您住上两天保管它立即变得光鲜澄亮。”   萧沁瓷并?不挑剔住所?的好坏:“我不在意这些,这样已经很好了,梁总管费心了。”   博山炉里新袅了柚叶薄荷,最能除晦气,香气也清淡幽远,倒是让殿中新置的摆设去了那股子从库房里带来的“新味”。   八合花鸟鹊登梅枝的屏风,紫檀木条案,摆了金桔盆栽,铺了雪白狐皮的贵妃榻,挂着重重锦州纱,殿里的一切都是费了心思的,又都是些寻常的摆件,不至于逾制,梁安拿不准这位萧娘子是“暂住”还是隔个不久就能赐下名分,不敢妄自托大,陈设仍是照着简单的来,日后改动起来也方?便。   皇帝:“缺什?么就告诉梁安。”   瞧着是什?么都不缺了。但萧沁瓷仍是应了,皇帝似乎真的只是来看看这寒露殿收拾得怎么样,略坐了坐便也不准备再扰萧沁瓷休息,正要?离开,却见宫人将博山炉中的香烬倒出去,萧沁瓷身边那个叫禄喜的内侍另摆了个熟悉的白瓷瓶上来。   正是刚去从清虚观里带出来的梅瓶。   萧沁瓷也瞧见了,想?起今夜在清虚观中的未竟之语,便指着那花道?:“这腊梅竟也带过?来了,我想?起适才说要?拿这花为陛下窖制冬至的花茶,如?今倒是赶巧了。”   这花是皇帝摘的,阖该用在他身上,窖制一罐花茶也简单得很,紫极观中的茶叶想?来也是好茶,还可省了许多?费事功夫。   她吩咐道?:“禄喜,将这花收起来吧,不要?败了香气。”   皇帝却没答应:“你病还没好呢,瞎折腾什?么。”   “不妨事,”萧沁瓷说,“总不能因?为养病便什?么事也不干了,这些都是我每日里做惯的,费不了多?少心神。”   皇帝看着她:“要?做花茶可以,只是不许用朕采的花,叫宫人另去折。” 第32章 肆意   皇帝以为她是在这种小事上也要避嫌, 不肯收受,连在住处摆上他?送的花也是不肯的,又或许只是单单不待见他?, 连带着也并不像见他?送的花,做了花茶送给皇帝也算是取之于他用之于他。思及此皇帝便难得生了些偏要强求的心思, 腊梅要摆上,花茶他?也要。   萧沁瓷不料他在这事上执拗,不好违逆他?的意思,左右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也不需要她?出力,萧沁瓷便应了,仍叫禄喜把?那?瓶花摆着,甚至没有做修剪, 只择去了枝上枯败的几朵, 放进了香囊里。   皇帝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皇帝走了之后寒露殿似乎陡然安静下来,雪落青瓦, 明烛高燃,夜深人静时红妆仍旧明艳。   清虚观带来的东西都是兰心姑姑收拾的,她?伺候萧沁瓷换了寝衣, 重新梳洗过, 只是今夜实在太?晚, 萧沁瓷又在病中?, 她?原本就已睡过一觉, 如?今喝了药躺在床上反而没什么困意。   况且她?认地?方得很,睡惯了清虚观, 乍然躺进高床软枕还有些不习惯。   “姑姑,我没看完的那?本渝州风物呢?你将它找出来。”萧沁瓷在床上用被子裹了, 里头捂着暖炉,生不出睡意。这样陌生的地?方和深阔的宫殿,让她?心中?生出许多不适。   那?本渝州风物是她?上次没看完的,放在了偏殿的暖榻上,后来偏殿的瓦破了,她?不再进去,也一并将那?本书给忘了,今夜皇帝来时却被他?拿在了手上,倒让萧沁瓷想起自己没看完的那?一篇来。   “这么晚了,夫人又在病中?,仔细伤身,等明日?起来再看吧。”   萧沁瓷晨起暮寝都有定时,今夜她?虽然睡得早,但半夜被叫醒,如?今正是一个女子养颜的时候,如?今兰心姑姑可不敢因着一晚上的疏忽叫她?伤了容貌。   萧沁瓷坐如?磐石:“姑姑怎么这么快又忘了我白?日?里说的话?”   兰心莫明,今日?发生的事太?多,她?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对?上萧沁瓷冷冷的一双眼才阒然想起——“姑姑如?今不也是在违逆我的意思吗?”   果然,萧沁瓷道:“我看不看是我的事,姑姑只需要将书给我找出来便是了。”   兰心姑姑忍着一口气,将那?本书找了出来恭敬地?呈上去,只是到底意难平,以为是搬到了西苑又加深了萧沁瓷的气焰。   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夫人,奴婢都是为了您好,想来太?后娘娘也不会愿意见到您这样肆意妄为。”   她?在萧沁瓷身边拿捏掌事姑姑的架子惯了,萧沁瓷平日?对?她?客气亲昵,她?便也觉得自己和她?关系近了几分,萧沁瓷早熟悉了她?的做派,如?今也并不奇怪。   “兰心姑姑,”萧沁瓷柔声细语的唤她?,透着亲近,“如?今是在陛下的西苑,寒露殿里发生的事太?后娘娘怎么会知道呢?”   如?今还不到与太?后撕破脸的时候,萧沁瓷不好对?她?怎么样,却不耐烦身边有个事事都要为她?做主的主子,是该趁着这个机会给兰心姑姑敲敲边鼓,况且今夜过后,她?也需要做出些姿态来给皇帝看。萧沁瓷同太?后的关系无?法抹去,却不能让皇帝认为她?和太?后同心。   兰心一震,听出了萧沁瓷话中?的敲打。   “奴婢是奉了娘娘的命令来照顾您,您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奴婢自然应当?事无?巨细向?娘娘禀明,也免得太?后娘娘担心。”   萧沁瓷从?前?对?太?后事事柔顺时太?后忧心,兰心姑姑还曾为她?说过好话,如?今萧沁瓷生了反骨,却该兰心觉得糟心了。   “你对?太?后娘娘的忠心我自然不怀疑,可你也说了,娘娘要你来是要你来照顾我,不是来管着我,兰心姑姑还是要认清自己的身份,才好摆正你的位置。”萧沁瓷并不给她?插话的机会,接了兰心手中?的书,随意翻开一页,“从?前?在清虚观宫人散漫一些便也罢了,如?今是在陛下的紫极观,兰心姑姑要是再管不住自己的这张嘴,日?后也就不必再开口说话了。”   萧沁瓷的最后一句话一出才是让兰心心里门清,这是冲着先前?在静室里她?的“一时失言”来的,她?知晓萧沁瓷必不会放过她?,没想到秋后算账来得这么快,且半点都不掩饰自己的意图。   她?揣着明白?装糊涂:“夫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奴婢是哪里说错了什么吗?”   萧沁瓷的确爱吃桂花糕,这点兰心姑姑并未说错,可皇帝说她?不喜欢,她?便只能不喜欢。   萧沁瓷翻页的手一顿,她?细长的手指搭在纸上,落下了一朵影绰的兰花:“连主子的心意都揣摩不明白?,姑姑这又是做的什么奴婢?是还要我来教你吗?”   萧沁瓷根本不接她?的茬。萧沁瓷从?前?敬着她?是要让太?后放松警惕,如?今打压她?,也是要故意做一个姿态给太?后看,也给皇帝看。管她?兰心是谁派来的,如?今是在皇帝的西苑,兰心是奴,她?是主,想要奴大欺主也得好好盘算。   兰心白?日?里受了萧沁瓷的气,晚上在皇帝面前?回话时便故意拆了皇帝的台打萧沁瓷的脸,皇帝当?时没有说什么,可这西苑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奴婢愚钝。”兰心姑姑看不清形势,以为萧沁瓷仍被太?后捏在手里,她?恭敬有余,畏却不足。   “姑姑哪里愚钝了?”萧沁瓷淡淡说,“太?后娘娘身边伺候的怎么会有蠢货呢?”   她?莞尔一笑:“不过蠢不蠢的倒也不要紧,最怕的是有人自作聪明。”   太?后指望着萧沁瓷笼络好皇帝,不可能任由兰心这样做,何况不用等着太?后来料理她?,待得明日?有些事就能见分晓了。   兰心姑姑并不应声,只在心中?冷笑:自作聪明的还不知道是谁呢。今夜萧沁瓷铁了心要敲打她?多说也是无?益,兰心事后也后悔自己的一时嘴快,她?在萧沁瓷身边安逸日?子过得太?久,忘了在太?极宫中?做事最重要的就是谨慎,今日?这番警告她?得来的不冤,只是往后再不能将萧沁瓷视作一个柔顺无?主见的孤女了,这姑娘,主意大着呢。   萧沁瓷又翻过几页,烛影轻晃,书上顿时黯淡了几分,萧沁瓷这才抬头,看着还立在跟前?的兰心,故作诧异:“姑姑怎么还站在此处,我这里不用姑姑伺候,你快去歇着吧,今晚也辛苦姑姑了。”   她?话说得那?样真?心实意,半点看不出片刻之前?她?话里的字字机锋。   兰心姑姑将眼神藏在阴影里不着痕迹地?审视过她?,语气如?常:“夫人身体不适,要不奴婢还是在身边伺候着?”她?话里终于多了些请示,不再如?以往一般强硬地?做决定。   萧沁瓷忽地?想笑,觉着兰心姑姑刚才那?句话同皇帝还挺像。 第33章 私情   萧沁瓷心中嘲弄, 无论身?份高低,人就?是?这般,总像是喜欢受虐似的, 你不能待他们太好?,太好他们便觉得你容易拿捏, 反而是?肆无忌惮起来,太差又容易让人心生怨怼,这其中的分量自己得拿捏清楚。   媚上和御下原也没什么不同,都要张弛有度,打一棍子再给个甜枣。   皇帝是?人上人,来问她的意?见是?纡尊降贵,兰心姑姑本就是伺候她的宫人,来请示她原该是?天经地义?的事, 如今她这样小心翼翼地问, 倒像是萧沁瓷让她受了多大委屈。   “不必了,往常我也没要过人伺候。”萧沁瓷面皮仍旧飞着薄红, 被?她不动声色的端住,言语如常,再无方才在皇帝跟前的柔顺示弱。她在病中确实难受, 可这难受也不是不能忍, 而萧沁瓷素来能忍, “姑姑今日也辛苦, 叫苹儿来当值吧。”   兰心姑姑被?她冷淡的言语堵住, 思及这两年萧沁瓷生病时?她确实也没有多上心,但萧沁瓷自己不喜人在旁, 这也怪不得她。兰心疑心她又要翻旧账,便?匆匆道:“那奴婢便?先告退了, 夫人早些?休息。”   “嗯。”萧沁瓷头也不抬。   片刻后,兰心姑姑轻巧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萧沁瓷又坐了一会儿,其实如今她看着手中书也是?看不进去的,只是?盯着上头的字眼出神,直到药效上来渐渐生了困意?。   ……   皇帝回了静室,他回来不过片刻,前头出去的冯余换了一碟蜜渍青梅上来,皇帝吃得清淡,不喜甜食,紫极观并不常备点心,他去寻摸这碟东西来费了些?功夫,进来却见殿中空荡荡的,皇帝立在宫灯下垂眸出神,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试探着开?口:“陛下,这蜜饯……”   皇帝回神,见了雪白瓷盘里一粒粒青黄甜浸的梅子,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先前那碟桂花糕,心中盘着一口郁气,不上不下。   那口气原已?在他心中堵了许久,至今也不曾疏通。   他是?怎么知道萧沁瓷不爱吃桂花糕的?   该是?那年见到楚王送了她一盒糕点开?始。   那是?景惠十五年的秋天,石榴出果,桂子飘香。正是?天气和?暖,云融风清,他往清明池过,听见了楚王熟悉的声音。   清明池临着南苑冷宫,每年都有宫人失足落水,寻常人嫌这地方晦气,宁肯绕远路也不肯从这边过。   但那日有些?不同,清明池里残荷枯梗浮水,锦鲤惊群,殿中省的人正指着园里洒扫的宫人清理池水,一时?间?看上去下了满池的饺子,沸腾得很。   “阿瓷,我带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城西茶花巷子陈记糕点铺买的,阿晴说你爱吃他家的桂花糕,入了宫后就?吃不到了。你快尝尝,还是?不是?那个味道。”言辞平静,又带着几不可察的殷切。   声音是?从一墙之隔传来的,皇帝缓了脚步,凝神听着墙那头的话?语。   楚王的身?份要同旁人都不同些?,他被?孝仁皇后抚养过,虽未记在名下,但平宗无嫡子,倒将他的身?份抬了半截。   只是?不知楚王是?在跟谁献殷勤。话?里两个女子闺名让皇帝细细思索,阿瓷、阿晴,是?他的哪个侍妾?可侍妾怎能随意?入宫,何?况入宫之后不能随意?出去这点也不太像。   但这太极宫中除了平宗的妃嫔便?是?宫人,私通宫女是?大罪,楚王不至于这么糊涂。又是?在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他就?不怕被?人撞见么?   随即皇帝又失笑,正是?人来人往把一切都摊开?来才不好?被?人抓住把柄,正如他一样,不也是?恰好?就?从这里过吗。   “殿下若没有旁的事,贫道就?先回去了。”   接着是?道清淡的声音,不带烟火气,字眼融融的让人想起天边云,还有些?熟悉。   皇帝一顿,不必再细想便?知道了一墙之隔那女子是?谁,宫中修行的女冠,除了玉真夫人,不作它想。况且他还记得玉真夫人的声音,在清凉殿中隔着垂帘传过来,让人心里一动。   说起来他与这位玉真夫人见过寥寥数次,却从未窥见过她真容,只见过她婀娜动人的剪影,听闻是?位难得的美人。她竟然同楚王有私情?   说是?私情听上去倒也不尽然,楚王话?中温柔小意?,玉真夫人却是?淡淡,同之前清凉殿中冷淡言语别无二致,她是?苏皇后的侄女,言语间?却没有苏氏女惯有的柔媚语调。   听得那头两人似乎有了离开?的动静,皇帝也不再逗留,先他们一步离开?了。   皇帝出宫时?又路过清明池,不知怎地便?下意?识往那边一瞥,池中残荷已?被?清理干净,清亮亮的湖水被?天光照出粼粼波纹,深树静水相映成画。   这个举动做出后却是?连皇帝自己都觉得不知所谓,他压下心头思绪不再停留,只想快些?出宫,转过了弯却听见临岸水榭里又有熟悉的声音:“来。”   不过一个字眼,却像是?对他说的一般,勾得皇帝情不自禁地望过去。   玉真夫人背对着他坐在水榭里,鸦青道袍正和?这样深沉的秋色,让她整个人都有种难言的寂寥,糕点的碎屑随着她指尖落进湖里,吸引了湖中一大片锦鲤。   她正捻了桂花糕喂鱼,从指尖到没入衣袖的手腕是?明晃晃的一片白,在秋日暖煦的天光下白得几乎有些?刺眼。   皇帝被?那片白刺到,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原来那双拨弄琴弦的手生得这样好?看。   他没料到玉真夫人竟然还没有离开?,又恍然想起她得平宗赐居清虚观,挨着南苑冷宫,恰在清明池旁。   “夫人,这些?桂花糕您不吃吗?”   “我不喜欢吃桂花糕。”   他离得有些?远,只能看见玉真夫人冠了发,后颈也是?如出一辙的色泽柔润,她偏头时?会被?天光勾勒出精细的轮廓,像尊精雕细琢的玉像。   “……就?这样喂鱼,可惜了。”玉真夫人身?边的那个宫人许是?年纪小,心思还有些?藏不住,两眼望着桂花糕,声音透出些?渴望来。   皇帝能听出来的事,玉真夫人当然也能听出来,她偏头看着那个小宫女,声音里融了些?笑,比起方才冷淡客套的言语多了些?真心实意?:“是?有些?可惜。”   “可惜我不喜欢吃桂花糕,”她说,“你想吃吗?”   小宫女还有点扭捏,不过玉真夫人已?经把装着糕点的食盒推到她面前,声音好?听:“吃吧。”   小宫女还是?有些?犹豫:“可是?兰心姑姑不是?说您最喜欢吃桂花糕了……”   后面的话?皇帝没听下去,他先抬步走了,把那对主仆都抛在身?后。   不过是?个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的女子,这样的人皇帝见得多了,并不该放在心上。   出宫后皇帝鬼使神差地绕道茶花巷子,那家陈记糕点铺的生意?确实好?,皇帝去的时?候已?经卖完了。他原本也不过是?突发奇想,没吃上却生了执念,后来他吩咐底下人去排队,再看拿到手的桂花糕却只觉得普普通通,味道也平平,太甜腻了些?,皇帝本想让人扔了,转念一想也拿去喂了鱼。   此后皇帝再路过清明池,便?能看到池中的锦鲤越来越肥,时?常聚到水榭临岸打转,也不知道是?吃了多少桂花糕才长成一副胖头胖脑的模样。   皇帝登基之后还真就?叫人捞过清明池的锦鲤清蒸,尝了个味就?罢了筷子,可惜长成那么个肥硕模样,肉一点也不好?吃。   偶尔他也会想起玉真夫人的闺名,平宗亲赐的道号,宫人也只称她作夫人,楚王在私下无人处唤她阿瓷,只是?不知是?哪个字。想来女儿家的名讳也不过是?那几个字,倘若是?善也爱也的“慈”,倒真有些?名不副实。   后来他才知,原来那个字是?“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①”的瓷。他想起萧沁瓷从后颈到指尖的柔润色泽,那一片明晃晃的白,果然同这大邑瓷碗的霜雪颜色不相上下。   人如其名,是?个好?字。   算来至景惠十五年已?过去了三年有余,皇帝至今却仍能回忆起萧沁瓷在秋景中冷淡的背影,袖间?蔓延出去的一片白直晃人眼,让他无端想了多年。   今日皇帝见萧沁瓷喝药时?又下意?识地提起她不喜欢吃桂花糕,才知他原来半点也不曾忘。一盒桂花糕而已?,叫他记了这许多年,至今仍是?意?难平。   皇帝盯着那碟梅子看了半晌,拈起一颗尝了尝味道——果然还是?太甜了。他不重口腹之欲,也不喜欢这种酸甜口的蜜饯。   “给寒露殿送去吧,以后每日一碟,让她喝了药再吃。”冯余端着碟子正要退出去,又被?皇帝叫住,“点心每日换个花样,吩咐膳房的人,不要做得太甜。”   “也不要做桂花糕。”   从前皇帝觉得,口味而已?,人总是?会变的,今日喜欢点心,明日喜欢蜜饯,都是?稀疏平常的事。人心也同样易变,今天喜欢了这个,明天又去喜欢了另一个人,都是?平常。朝中重臣于私德上无亏的少,不乏有因后宅中妻妾之争而被?御史台风闻直谏的。   但皇帝从未想过一日自己竟也会如后宅女子一般生出争风吃醋的好?胜之举。   皇帝不怕萧沁瓷的人心易变,太极宫里点心也能做出繁复花样,不喜欢吃桂花糕还可以有桃花糕杏仁糕,日日换着来,总能找到萧沁瓷喜欢吃的口味。   “欸。”冯余应了,准备一会儿就?去嘱咐厨下。   蜜饯太甜,皇帝不喜欢,可萧沁瓷喜欢;他原以为?自己不会喜欢萧沁瓷那样的姑娘,可最后还是?上了心,世间?之事,总是?没个定数的。   皇帝向来未雨绸缪,不管是?真上心还是?一时?兴起,总归是?要牢牢握在自己手里才放心。 第34章 算计   兰心姑姑出去的时候正碰上冯余前来送点?心, 立在?廊下同禄喜说?着话,兰心姑姑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处。从前倒瞧不出?来,禄喜这个低等内宦进退有据, 同冯余站在一处也没有那种卑躬屈膝之感?。   她正想着,那?头禄喜已经说?完了话, 接过冯余手里的什么东西,往这处来了。   “那?是圣上身边的冯内监?”兰心姑姑叫住他。   禄喜:“是,冯内监说?是奉了陛下的命来给夫人送蜜饯果子。”   兰心姑姑眯起眼看着那?一碟子青梅:“你给?夫人送进去?”萧沁瓷晚间是不许吃东西的,尤其是这类易发胖的点?心,她正想说?不必送进去了,又想起萧沁瓷方才的敲打,罢了,她是管不住了, 没?地?再?去讨个没?脸。   “苹儿呢?”她问, “夫人让她今夜当值。”   禄喜道:“苹儿去厨下看夫人要喝的药去了,奴婢进去就?行了, 姑姑快去歇着吧。”   他们从清虚观来寒露殿也只?三个人,从前如?何如?今还是如?何,萧沁瓷是个安静的主子, 他们伺候起来也省心。   兰心姑姑顿了一顿, 想说?萧沁瓷点?名要的是让苹儿进去当值, 现下换了禄喜进去难免又会让她以为自己阳奉阴违, 但她也不可能为着这点?不要禄喜进去, 最后只?好道:“夫人在?看书,你进去时动?作?轻些?。”左右萧沁瓷是不想见她, 换谁进去都一样,她要是真开了口反而显得她事多。   怎么就?到今夜这个说?多错多的处境了呢?   “奴婢晓得。”禄喜端了盘子疾步进去。   兰心姑姑看着他走路带风的背影, 恍然觉得自打来了西苑,禄喜虽然也更谨慎了些?,但身上总透着骨子不显山不露水的愉悦劲,只?有极偶尔的时候才能察觉一二,正如?此刻。   什么事这么高兴?   她走了两步,身遭陌生的景物让她有一瞬茫然,想起这里?不是她熟悉的清虚观,宫人的屋舍自然也不在?原来的地?方,好在?宫里?的布局都有定制,她们贴身伺候的宫人得时刻候着贵人召唤,住的地?方都在?相同的位置,兰心姑姑早前跟着西苑的内侍布置寒露殿时便被告知过了,此刻脚下一转,便不陌生地?寻了过去。   今夜事多,直到沾上枕头的那?刻兰心姑姑才陡然放缓了时刻绷紧的心神,倦意一阵一阵地?涌上来,只?是入睡之前她迷迷糊糊地?想到,到底是天子起居之所,便连宫人所住的地?方也是清虚观比不上的,怪道禄喜那?么稳重的人也有藏不住的喜意,主子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身边伺候的人可不得跟着鸡犬升天吗?   霎那?间,兰心姑姑心头也不知是喜是悔,只?觉情绪难辨。她视跟着萧沁瓷一同待在?清虚观的几年为砭,自被调离了太后身边她便时刻想着回去,可除非萧沁瓷于太后而言没?了利用价值,否则太后不会召她回去。   从前兰心觉得萧沁瓷已是弃子,太后娘娘何必再?在?她身上花费心思,待萧沁瓷虽谈不上傲慢,但总有些?不以为然,萧沁瓷在?新帝登基两年后还能待在?宫里?不过是借了太后的面子和?皇帝的疏忽,总有一日她是会如?先帝嫔妃一般迁到方山去的。在?知晓太后准备把萧沁瓷献给?皇帝时她也颇不以为然,并?不觉得太后的谋划能成。   二娘子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太后娘娘这么快就?忘了?不过兰心对?此是乐见其成,她并?不觉得皇帝真能看上萧沁瓷,反而是萧沁瓷触怒天颜的可能性更大,到时候萧沁瓷不管是移居方山还是被贬为庶人她自然能想法子脱身,总好过日复一日在?清虚观中看不见前路。   她是苏府的家生子,父母兄弟还在?宫外,也是如?此太后才肯放心的把她指到萧沁瓷身边,她是不指望能有一日再?见到亲人,只?想自己能在?主子面前得脸,也好让家里?人在?府中好过些?。   说?起来,萧沁瓷还不如?她呢,至少她的家人都是真心实意为她打算的,萧沁瓷看似有太后庇护,实则孑然一身,便是为了自己,也该争上一争。   ……   禄喜轻手轻脚地?端着白瓷小碟进去,心里?惴惴地?跳。   床前挂着雾蓝的锦州纱,都是透光的布料,一侧挂起,便能看见萧沁瓷斜倚在?床头,似是睡着了,手边还搁着一卷半阖的书。   禄喜进退不得,在?原地?踌躇片刻,便见萧沁瓷忽地?睁了眼:“禄喜,你手里?拿的什么?”   见萧沁瓷已然醒了,禄喜便不再?纠结,他知萧沁瓷睡得浅,入睡后身边不能留人,稍有动?静就?会惊醒,这习惯竟和?他们这种要时刻伺候人的似的,也不知是怎么养出?来的。   “是圣上身边的冯内监送来的,给?夫人用药之后压压苦意。”禄喜近前去,将碟子送至萧沁瓷眼前,“夫人可要尝尝?”   禄喜也知道萧沁瓷入夜不食的规矩,但这不是圣上赐下来的吗,他以为萧沁瓷多少会尝一尝。   萧沁瓷却看也不看,将手边的书合上:“搁着吧。”   禄喜一愣,但他是个听话人,也从不多言,后退两步将白瓷小碟搁在?了外间的案几上,又听得萧沁瓷的声音传出?来   “你今日辛苦了,想要什么赏赐?”萧沁瓷轻声道。   禄喜一愣,转身直直地?看向萧沁瓷,心里?突突地?跳,不过一眼又垂下头去,不敢冒犯:“奴婢——”   他只?开了个头,萧沁瓷却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截住他的话头,温言细语地?说?:“想好了再?来回话。”   禄喜默住,掌心逐渐捏了一把涔涔冷汗,惊疑不定。疑心萧沁瓷是将他做的事都放在?眼里?,又疑心萧沁瓷只?是惯例的赏赐,现在?只?是他想多了。   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绪在?他脑海里?争执,分不出?个高下,禄喜几乎要绷不住,想着要不要趁这个时机对?萧沁瓷表衷心,可他又拿不准……   萧沁瓷却不等他回话,将书放好,自己滑进锦被里?,翻了个身背对?着禄喜,似乎是要给?他时间慢慢想,倦怠道:“把帘子放下来,我乏了。”   禄喜去将挂在?银钩上的重纱放下,纱帘水似的在?他掌心流过,遮住萧沁瓷的背影,他心里?仍绕着萧沁瓷方才的两句话,不敢轻忽。   他可从来没?有小瞧过萧沁瓷,她那?样说?,只?怕是真的知道了什么。   ……   翌日萧沁瓷起不来身,早晨勉强醒来灌了一碗药,草草吃了两口清粥便又沉沉睡过去。她昨日实在?歇得太晚,又在?病中,虽然告诉自己如?今是在?皇帝的西苑而非是能关起门来过日子的清虚观,她也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强撑着。   萧沁瓷再?醒来时已经巳时过了,有人妥帖地?扶她起身,端来一盏蜜水先让萧沁瓷润润嗓子,动?作?温柔细致。   “庞才人?”身边这人还是个熟人,正是早前送过萧沁瓷回清虚观的御前女官庞才人。   萧沁瓷这才依稀记起早晨在?身边服侍的似乎也是她,只?是那?时萧沁瓷提不起心思来细究。   “夫人安好,”庞才人向她行过一礼,仍旧是温柔和?善的模样,“圣上指了奴婢来照顾您,夫人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奴婢。”   萧沁瓷脑子里?仍有些?混沌,但她觉得皇帝这个安排极不妥当:“你是陛下御前的女官,来这里?岂不是大材小用委屈了你,我万万当不起。”   庞才人在?御前经手的都是文书奏折,一朝来了后宫伺候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冠,她不敢违逆皇帝的命令,只?怕心里?亦会藏着不虞。萧沁瓷并?不想要一个有大好前途的女官因她折翼。   庞才人面色淡淡,喜怒不显于人前:“奴婢谨遵圣谕,并?不觉得委屈。”她为萧沁瓷捧来热帕净脸,并?不继续这个话题,“夫人身上还难受吗?”   萧沁瓷同她不熟,知晓说?得再?多就?有矫揉造作?的嫌疑,便也不再?提及,想着什么时候见到皇帝亲自同他说?。   她接过帕子拭了拭脸上和?颈间的黏腻,这才觉得松快了些?,庞才人又为她呈上五谷粥并?两碟清淡的小菜,让她用了一些?:“马上就?要到用膳的时辰了,夫人不宜吃得太多。”   她一抚掌就?有面生的宫人上来有条不紊地?将东西都撤下去,庞才人见萧沁瓷盯着殿中来往的宫人瞧,便道:“夫人放心,这些?都是殿中省仔细挑过才拨来的宫人,规矩极重,不会扰了您的清静。您如?今在?病中,正是需要人伺候的时候。”   萧沁瓷收回目光,并?不吭声。殿中省拨宫人来寒露殿,都是皇帝的意思,她并?无置喙的余地?。只?是难免叹口气,她昨夜才说?要赏禄喜,今日却就?让他糟了无妄之灾。   庞才人又将宫人都叫上来让她认认脸,除了庞才人之外,另还有一个宫女和?一个内宦,都是讨喜的模样,取了称心如?意四个字做名。   萧沁瓷有夫人的品阶在?身,按例身边该有四个宫女并?四个内侍,但她是出?家修行,当简朴度日,身边只?有一个兰心姑姑,苹儿和?禄喜都是清虚观洒扫的宫人,并?非是她贴身伺候的人。   “兰心姑姑呢?”萧沁瓷没?看到熟悉的人,心中有了些?猜想,但还是问了出?来。   庞才人面不改色:“陛下说?,夫人身边的人太过散漫,吩咐殿中省将他们领回去重新学学宫里?的规矩。”   禄喜和?苹儿是殿中省拨过来的,领回去学规矩也说?得通,但兰心姑姑是太后身边的家生子,当年苏太后一入宫就?是高位,她从苏家带来的婢女没?吃过宫里?学规矩的苦,也不知兰心姑姑如?今上了年纪还受不受得住。   她也没?了困意,问:“那?她们几时能回来?”   “自然是要学好了规矩才能回来。”庞才人道。   一天两天是学,十年八年也是学,规矩什么时候能学好也得是皇帝说?了算。他既然将人从萧沁瓷身边调走,便不会让她们回来,他不需要萧沁瓷身边留着太后的耳报神。 第35章 愁望   何况都说皇帝规矩极重, 待宫人素来严苛,对萧沁瓷身?边人的做派应该不满已久,昨夜没有第一时间惩处已是格外开恩。   “那还请才人娘子多帮我问一问她们的归期, ”萧沁瓷看着镜中人,“我?念旧, 身?边少了熟悉的人总觉得不习惯。”   萧沁瓷不喜欢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便连身?边人的去向她也是要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尤其?里头?还有个昨日刚向她递了投名状的人。   庞才人垂首,萧沁瓷分明看见她犹豫了一瞬,而?后才说:“是。”   萧沁瓷点到即止,她缺了今日的早课,起来之后也想着一并补上,正殿照旧被收拾出来, 焚香火以瞻道像, 另辟了间静室供萧沁瓷独修,她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庞才人忧心她身?体未愈,又不敢相扰,在午膳时才将她请出来。   到午间庞才人便不许她再?入内清修了, 软硬兼施地让她回去躺着, 又寻了些书来给她。许是瞧见了萧沁瓷放在枕边的那本风物志, 又许是不想让她在病中也惦记修行, 找来的多是些杂书, □□典都?没有。   西?苑也有藏书阁,并且没有文宜馆藏书不得外借的规矩, 皇帝许了萧沁瓷随意?进?出,但她记着西?苑还有当?值的学士和方道, 并不轻易出去,都?是让庞才人帮她找了书回来。   萧沁瓷在寒露殿适应得极好,似乎是动荡不安的过往赋予了她这样的天赋,不管到何处都?能随遇而?安。   陆奉御开的药她一日三顿的吃着,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即便是尚药局案首开的方子也不能让她一夕之间好起来,只是精神?一日好过一日。   自那日萧沁瓷醒来后问过兰心姑姑和苹儿她们的下落,这几日便再?也没有问过,她同?皇帝拨来的宫人都?保持谨慎而?客气的态度,并不随意?使唤她们,自己不疾不徐,将庞才人给她找来的书一一看过,还仔细地做了批注。   日常便是抄道经、描青词、打香篆,临着年节,便连西?苑也隐隐有了纷繁声?语,热闹气象却半点没传到寒露殿来,这几日前朝事忙,皇帝歇在了两?仪殿,也不曾抽开身?回西?苑。萧沁瓷耐得住寂寞,不急不躁,一如既往。   搬进?寒露殿两?天后的一个深夜,萧沁瓷被外面细微的动静惊醒。   是又轻又缓的说话声?:“萧娘子睡了吗?”   庞才人为来人掌灯:“已经歇下了。”   皇帝的声?音在静夜中落满温柔:“她这几日如何?可好些了?”   “已好得差不多了。”   皇帝仔细地问了她喝了什么药,陆奉御怎么说,心情如何……事无巨细。   萧沁瓷仔细听着他们一来一回的对话,目光落在小几的梅子上。送来的梅子太甜,寒露殿没有地龙,殿中烧炭,时间一长便干得厉害,萧沁瓷耐不住喉中痒意?,总是咳嗽,只能多喝些水压一压。   此刻她喉中的痒意?又上来了,终是没忍住偏过头?去压抑的咳了两?声?,外头?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萧沁瓷起来为自己倒了杯水润嗓,壶中的热水早已放凉了,滑过嗓子顿觉不适。   庞才人匆匆掀帘进?来,为她换了温水:“夫人,您醒了。”   萧沁瓷捧着茶杯,状似无意?的问:“我?听见了声?音,庞才人在同?谁说话?”   庞才人顿了一顿,“是同?宫人说话呢,外头?起风了,奴婢让人去关窗。”   萧沁瓷点点头?,没有戳破:“夜里风寒,庞才人也快去歇着吧,不必留人伺候。”   庞才人退出去,厚重的毛毡被掀起一个角,露出一片玄黑衣袖,很快便消失不见。   萧沁瓷隔着那道帘看,知道皇帝此刻也必是站在外面,或许也如她一般盯着这里看。萧沁瓷重新倒了热水,等着皇帝离开。   窗户开了一线,有冷风细碎的钻进?来,萧沁瓷顺着风声?往外看,殿外悬着暖灯,照出一个难得的晴夜。   不多时,外头?便静了下来,萧沁瓷这才回去睡下。   四时有风,吹来雪雾。梁安跟在皇帝身?后,试探着说:“陛下,萧娘子醒着,不去见见她吗?”   “不见了,”皇帝不曾回头?,多说了一句,“朕身?上有寒气,就不去见她了。”   不论是他进?去还是让萧沁瓷出来,都?不合时宜,知道她安好也就罢了。皇帝揉了揉眉心,他这两?日在两?仪殿连轴转,只睡了几个时辰,原本该在两?仪殿歇下的,但漏夜人静,还是忍不住回来,离得近了,却又更想了。   皇帝回了静室,仍是睡不着,那点子倦意?在去过寒露殿之后化为了沉甸甸的焦躁,重重笼在他心头?。   他在忍,皇帝是个惯会忍耐的人,也鲜少有急躁的心情,他做事笃定,不怕达不成目的。   但此刻连他自己也不知要忍到几时,能忍到几时。   皇帝铺开一张雪白宣纸,提笔蘸墨,三两?笔绘出桃花落浅溪,红蕊逐静水。他于?书画上没有附庸风雅的闲情,这幅画也只能称得上尚可,甚至有些无病呻吟的庸俗。   可相思二字,不正是“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①”的庸人自扰么。 第36章 寻芳   皇帝盯着新描的画看了半晌, 还是不甚满意,花瓣的颜色太深就多了俗艳,太浅则失了灵动, 他想起萧沁瓷睡在?静室,双颊晕开一笔绯色, 幽微甜蜜的香气还残留在?枕侧。   皇帝要的,是那样寒瓣飞霞的艳色。   深深浅浅的颜料被清水调匀,晕出浓淡的粉,层层叠叠的涂抹到宣纸上?,就成了粉面?桃腮。   皇帝连桃花也只肯画出一瓣,再多——就要忍不住了。   他搁了笔,到底还是不甚满意的,将宣纸揉成一团, 扔进了纸篓。   ……   皇帝早前给萧沁瓷找的那本道?经还没看完, 此番也?一并带来了寒露殿,总要做做样子。那本书实在?有?些晦涩, 萧沁瓷本也?不感兴趣,看得便慢。她慢慢翻过一页,心思其实不在?那上?头。   西苑没有?动静, 太后那里也?没有?动静, 难不成兰心姑姑的事没有?让永安殿知道??   皇帝才是阖宫的主人, 他若有?心要瞒一件事确实能让任何人都得不到消息。   萧沁瓷陡然想起庞才人为自己介绍称心如意一对宫人的时候也?意有?所指地暗示他们规矩严, 这话里的意思是连萧沁瓷在?西苑暂居的消息也?没有?传出去?, 想来也?是皇帝的吩咐,他自己可以随心所欲, 但到底还是顾及萧沁瓷的颜面?,没有?让风言风语传出来, 一并的处置了萧沁瓷身边的宫人当然也?不能太后知道?。   庞才人几日下来心里便有?了数,萧沁瓷只?拿自己当作暂居寒露殿的客人,在?寒露殿的这几日她没有?动过殿中的摆设,看完的书也?让人及时还回去?,整日里只?在?静室和寝殿之间来回,丝毫不嫌枯燥,这份定力让庞才人都忍不住心生佩服。   这日见萧沁瓷似乎大?好了,便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提起,道?这两?日天气和煦,西苑的腊梅在?一场雪后又绽了不少花蕾,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去?将她窖茶要用的梅花采回来,赶在?年前做了,否则翻过了年去?,若皇帝问起,萧沁瓷还未准备,那就成了陈年的旧事,平白惹得皇帝不快。   殿中的腊梅被暖融的热气熏着?,香气败得很快,枝头精巧的花瓣尚还残着?一丝柔嫩,但香气也?几不可闻了。萧沁瓷病还没好,嗅觉和味觉都不如往日灵敏,日日往案前过,一时竟疏忽了。那日还是她主动提出要给皇帝窖制梅花茶,如今却还要庞才人来提醒,果然是病痛容易消磨人的意志,她又因着?皇帝剖白了心意,便有?所松懈了。   萧沁瓷暗自警醒,一面?惭愧道?:“瞧我,险些都忘了此事,多谢庞才人提醒。”庞才人并不居功,她此前甚至都不在?西苑,如何知晓那夜发生的事,还是梁安找到她,旁敲侧击让她去?提醒这位玉真夫人,答应了陛下的事不好忘记,到了什么步骤也?得让他这御前伺候的人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样皇帝问起时他才好回话。   庞才人:“也?是梁总管心细,时刻记着?,夫人也?该多出去?走走,总闷在?殿里也?不利于养病。”   萧沁瓷仍是感谢她。这位庞才人不愧是御前女官出身,将寒露殿打理得井井有?条,在?西苑也?颇有?威望,越是如此,萧沁瓷便越发觉得对方如今来了自己身边是屈才。庞才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想必还是有?落差的。   尤其碰上?的是她这样一个看上?去?徒有?美貌,却凭此与?天子牵扯上?不清不楚的关系的女子。   萧沁瓷暗自喟叹,面?上?未露分毫,安静地等着?庞才人指使宫人准备出行要用的一应物品,说是准备,其实也?带不了多少东西,萧沁瓷并不想大?张旗鼓,只?委婉提醒庞才人她一个人去?也?行。   庞才人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夫人放心,梅林离着?西苑不远,便是步行过去?也?可,近日陛下都在?两?仪殿理政,当值的学?士也?一并搬到了崇文馆,”庞才人说,“况且西苑的方道?已让陛下遣出宫去?了,夫人不必担心有?人冲撞。”   皇帝做的远比萧沁瓷想到的更细致妥帖,他似乎也?不全是冷酷强势,若真要对一个女子好起来,天子手中握有?的权势天然便能为他提供许多便捷。   萧沁瓷只?是淡淡一笑,对庞才人的话似乎听?不明?白,也?没有?生出预料之中的触动。她轻言细语道?:“我只?是习惯了凡事亲历亲为,并不喜欢有?人跟着?。”   她在?旁人面?前并不强调自己女冠的身份,在?皇帝面?前自称“贫道?”更像是时刻提醒二人有?的云泥之别。几日下来庞才人也?能看出萧沁瓷于练道?修玄上?并不如皇帝一般热衷,更像是随遇而安的习惯为之。她知晓萧沁瓷入宫前曾是英国公?府的贵女,又被苏家教导,如今淡泊无?欲的表象下仍藏着?事事拔尖要强的心,既然出家做了女冠,也?要做到最好,绝不会让人看出她的敷衍。   萧沁瓷每日精修打坐,粗茶淡饭,于行为上?比皇帝还无?可指摘。皇帝甚至也?守不住清规戒律,萧沁瓷却全然没有?这种烦恼。也?正如她所说,她已习惯了凡事亲历亲为,很少有?使唤宫人的时候,庞才人在?很快摸清了她行事的规律之后便提前将事情给她做好,她也?并不说什么。   听?到萧沁瓷这样说,庞才人也?道?:“夫人不喜欢奴婢也?是要跟着?的。”她拿了狐裘给萧沁瓷披上?,动作亲近自然,连带着?言语也?多了几分打趣诙谐,倒是陡然褪去?了这位御前女官一贯的温和稳重。   萧沁瓷由着?她动作,戴了袖暖,又见她拎了篮子,道?:“这下便只?有?奴婢跟着?夫人出去?,夫人可莫要嫌弃。”   这位御前女官敏锐地察觉到萧沁瓷的看似温和实则冷漠之后便悄无?声息地换了相处的方式   萧沁瓷敏感、封闭、不易接近,看着?好相处实则再疏远不过,庞才人的温和稳重并无?多大?的用处,皇帝要她到萧沁瓷的身边来也?绝不仅仅是只?让庞才人服侍她,否则大?可以让殿中省挑选两?个伶俐的宫女,没必要让她这个御前女官来。庞才人要让萧沁瓷信任自己、喜欢自己,实非一件易事。   今日太极宫头上?的铅云散尽,难得显出一线熹微的金光,待得她们出门时天已经整个的清净透澈,白云一层一层地渲染过去?,确如庞才人所说,是个难得晴朗的好天气。   皇帝不在?西苑,并不影响西苑上?下的整肃蔚然,庞才人领着?萧沁瓷一路出去?,路上?碰见的内侍见着?前头的庞才人都恭谨地垂下头去?退到一旁,无?人对她身后的萧沁瓷好奇注目。   倒是有?个年纪轻的内侍没忍住“咦”了一声,在?她们走过去?之后小声道?:“庞才人怎么来了西苑?”   身旁人立即“嘘”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在?走远之后方道?:“你不知道??观里新来了一位女冠,梁总管吩咐不许外传,方才庞才人身后跟着?的那位应该就是了。”   “女冠?”   西苑底下的人也?并不清楚萧沁瓷的身份,她入了清虚观之后一直深居简出,阖宫认识她的人本就少,且大?多都在?太后的永安殿,只?要她的身份不被叫破,西苑的宫人也?只?以为她是皇帝新召进宫的道?人。   皇帝宠信方道?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唯一让人诧异的大?概就是新进的这个道?士竟然是个女子。但大?周女子居家修行也?是平常,有?不少公?主亦是笃信道?教,出家做了女冠,前朝甚至有?皇帝让宠信的女冠做了宰辅。   时下男女大?防并不严苛,皇帝冷淡禁欲的行事又深入人心,一时倒没有?人往风月上?头靠拢。都只?猜测这位女冠是从哪处福地出来的,从前怎么没听?过她的名号。   萧沁瓷泰然自若,并不避着?,她既然暂居在?西苑,就不可能一直待在?寒露殿,正如她坦然面?对陆奉御一般,并不担心被人瞧了去?。   冰雪林中先出暗香,梅林上?的残雪还未消融,都堆积到枝头,将淡色的花瓣著成冰晶。   萧沁瓷挑了花瓣完整、香气浓郁的小心翼翼折下来,她只?沿着?清扫干净的青石路走,并不深入梅林,里头的泥雪融了一地,萧沁瓷不想弄脏鞋袜。   庞才人瞧着?她一举一动,能从这样点滴细微的举动里窥出萧沁瓷的心思——她对皇帝并不上?心。   青石路两?边的梅枝都被修剪过,开得好的都在?最顶上?,萧沁瓷能够到的,即便是精挑细选,也?各有?各的不足。   若是上?心,又怎么会因为爱惜自己的衣裳而不肯入内去?寻那更好的呢。庞才人没有?瞧见过皇帝同萧沁瓷的相处,却能辨得分明?,如今还是圣上?一头热,巴巴地要去?暖这位萧娘子一颗冰雪玲珑心。   萧沁瓷却跟个没事人一样,要说她敷衍,倒也?不尽然。用来窖制的梅花不必讲究枝斜意奇,只?要花瓣完整香气通透便可,萧沁瓷也?是一枝枝地挑过去?,不知不觉便往里头走了很远。   庞才人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并不上?前去?帮忙,只?在?萧沁瓷或碰到枝头冰雪的时候为她挡住。皇帝要的就是萧沁瓷亲手所作这份心意,连拿他自己摘的梅花来充数他也?是不肯的,旁人更不好插手。   她们来时的方向忽地传来一阵声响,有?个内宦急急忙忙地跑过来,额上?都出了一阵细汗。   “庞才人!”那内宦似乎就是冲着?她们来的,他分明?瞥见了庞才人身后的萧沁瓷,正想开口,却硬生生地闭了嘴。   庞才人认识西苑和两?仪殿所有?的宫人内宦,这个人也?是她认识的,便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句:“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第37章 恩怨   御前伺候, 要做到轻、定、慎、独,行为不端的人立即便会被发落回殿中省,要是让他们在御前犯了错, 可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那个内宦站定,不过几息便将面色调匀了:“庞才人, 奴婢先?前往清明池去,看见太后娘娘身边的?绿珠姑姑往这个方向来了,身边还带了位脸生的娘子。”   苏晴住进宫里这几日永安殿那边也安静下来,萧沁瓷没?再听到前朝追封的?消息,原本料想此事年前应该办不下来,朝中得吵上好一阵,足够太后慢慢地谋划对策,她又可?以闲上一阵, 如今看来是做不到了。   永安殿来人, 只可?能?是寻萧沁瓷的?。脸生的?娘子,萧沁瓷也只能想到苏晴。她不在永安殿中, 来这西苑做什么??她不是最怕皇帝,一向避着西苑和两仪殿走吗?   朝这个方向……萧沁瓷偏转视线,看向梅林边缘露出的?一角青瓦, 应当是去清虚观。   “你可?看清楚了, 她们是不是往清虚观的?方向去的??”萧沁瓷出声?。   庞才人立即侧身, 将背后的?萧沁瓷让出来, 好让那个内宦直接对她回话。   那个内宦在西苑似乎身份不低, 竟还知道萧沁瓷并?非是皇帝从宫外请回来的?女冠,此刻垂了头去, 恭谨道:“是,奴婢还听见那位脸生的?娘子催绿珠姑姑走快些。”   是了, 太后并?不知晓萧沁瓷已搬出了清虚观,苏晴来寻她必是往那里去。只是她如今不在,不知皇帝有?没?有?着人去整修宫室,苏晴是好骗,可?也不是眼?瞎,况且身边还跟着一位绿珠姑姑。   萧沁瓷平静地说:“苏家四娘子进宫陪太后小住,此番定是来寻我的?,庞才人,我需得去看看。”她可?不觉得这位娇气的?四娘子有?闲心特地来清虚观探望她。   “这是自然,”庞才人笑?道,“奴婢陪您一道过去。”   萧沁瓷语气冷硬:“不必了,我自己?过去便可?,四娘子年后便要出阁了,许是有?些女儿家的?私房话要同?我说,就不必劳烦庞才人跟着了。”   皇帝并?没?有?限制萧沁瓷出行,也没?有?让人时时看着她的?的?意思,庞才人并?不执意跟着,看了萧沁瓷装了满篮的?梅花,道:“那夫人,奴婢就先?行回去了,这腊梅可?要奴婢带回去?”   萧沁瓷看了一眼?手中的?提篮,只装了一多半,看着也勉强算是够了:“不必了,我自己?带着吧。”   她并?不假手于人,也好到了苏晴面?前能?有?个说辞。庞才人又想起来:“夫人可?认识从这里到清虚观的?路?”   清虚观瞧着离得近,但宫里的?路向来是九曲十八弯,这片梅林在西苑之外,等闲人并?不会靠近,萧沁瓷虽然在清虚观住了好几年,想来应是没?有?来过这边的?。   萧沁瓷一顿,若说认识未免有?些托大,那方才来报信的?内宦是个伶俐人,主?动道:“奴婢可?以帮着带路。”   “这样也好。”   两人出了梅林才分开,庞才人特地等着萧沁瓷先?行一步,直到见了她的?背影消失在宫墙外才转身回了寒露殿。   清虚观那边萧沁瓷并?不着急,不疾不徐地走过去,记下沿途的?路,从前她倒确实不曾发现这片梅林竟然离着清虚观那样近,那内宦领着她七拐八拐地绕过好几处园子,萧沁瓷便看见了熟悉的?景象。   刚巧太后身边的?绿珠姑姑领着苏晴也到了,站在清虚观门外,正要叩门时看见了往这边走的?萧沁瓷。   “多谢,你先?去吧。”萧沁瓷对那内宦道。   那内宦也聪明,知晓萧沁瓷是不想让他跟着过去,规整的?一拜便退开了。   “你去哪了?”苏晴没?好气地问。   她历来便是这样,要所有?人捧着她敬着她,她肯纡尊降贵地来清虚观,萧沁瓷就得提前扫榻相迎,分明是她不请自来还要抱怨萧沁瓷竟然不在。   萧沁瓷近前去才发现清虚观的?大门紧闭,好在并?未落锁,一推就能?开,苏家的?四娘子吃了闭门羹,难怪对着萧沁瓷横眉竖眼?。   萧沁瓷好脾气地笑?笑?:“出去随意逛了逛。”   苏晴狐疑地看着她,目光落在她提着的?一篮子腊梅上:“你又去摘梅花了”   萧沁瓷有?意避开这个话题,推开门请她们进去,观里空落落的?,因着这两日无人洒扫,地上积的?雪化?了冻,又有?枯枝被风一卷吹得四零八落,倒有?萧沁瓷亲手种植的?常青的?草木仍带绿意,葱茏喜人,只是看上去还是有?些简陋。   苏晴果然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嫌恶道:“你这观里洒扫的?宫人呢?怎么?这样脏?”   绿珠也皱起眉,显然是没?想到萧沁瓷住的?地方竟然落败至此。太后从前对萧沁瓷并?不上心,但也吩咐宫人不许薄待她,清虚观的?确不好太过扎眼?,但也不止于此。绿珠疑心是底下的?宫人阳奉阴违,她往观里四处一望,倒发现点蹊跷。   绿珠问:“怎么?不见夫人身边的?兰心?可?是她疏于伺候了?”   萧沁瓷压根没?想过瞒过去,半真半假地说:“前两日偏殿的?梁瓦碎了一个洞,兰心姑姑去殿中省寻人来修了。”   绿珠姑姑立时紧张问:“夫人可?有?受伤?”太后如今对萧沁瓷看得重,出了这么?大的?事兰心竟也不往上报,定是害怕被责罚,落得个伺候不力的?罪名,绿珠可?不敢向太后瞒着,她今日恰好赶上了,清虚观里的?事都要一五一十问清楚才是。   萧沁瓷摇头:“我没?什么?事,倒是累得兰心姑姑担惊受怕一场。”她言语真挚,说得好像确有?其事。不过她也不算说错,当夜天子立于危墙,随后又带萧沁瓷去了西苑,很难说兰心姑姑到底有?没?有?紧张惶恐。   绿珠皱眉:“伺候主?子本就是她的?本分,”说话间她们已进了正殿,这几日萧沁瓷都不在,正殿也不曾开过,好在当初她每日都会将殿中洒扫干净,殿里未积浮灰,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夫人不必为她开脱。”   自己?出去了竟也不在主?子身边留人,绿珠暗想这个兰心真是越来越糊涂。   “兰心姑姑平日里伺候得很好。”萧沁瓷并?不多说。   倒是苏晴一来便对观中陈设挑三拣四,正殿空了好几天,殿中便未烧炭,本就是滴水成冰的?天气,殿内更加阴寒。苏晴抓着这点说了好半响,萧沁瓷不与她计较,她不着痕迹地环顾过四周,果然皇帝并?没?有?派人来修缮房顶,萧沁瓷对此心中有?数,引着她二人到了暖阁坐下。   绿珠不敢让萧沁瓷上手,自己?在炉中引了炭,阁中暖和起来,萧沁瓷这才开口问苏晴来做什么?。   苏晴披了银毛雪裘,手炉藏在袖筒里不肯露出分毫,她犹豫了一瞬,嘴硬道:“就是想来看看你,怎么?,不行啊?”   她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清虚观环境是如何差,抱怨在永安殿中太后管得严,说到最后,她犹豫了一瞬,紧接着毫不见外地步进了萧沁瓷起居的?内室,口中道瞧瞧萧沁瓷平日都在做什么?。   萧沁瓷一时阻拦不得,只好拦住同?样想进内的?绿珠:“绿珠姑姑在外头等一等吧,四娘子许是有?话想同?我说。”   绿珠依言止步,她们从苏家出来的?家生子多多少?少?知道萧沁瓷身上的?一些怪癖,譬如起居的?寝室,非贴身伺候的?人是不能?进的?,要说从前绿珠并?不把萧沁瓷的?规矩放在眼?里,太后让她跟着四娘子才是最要紧的?。但如今她也知道了太后对萧沁瓷的?期许,不免也对她敬上了几分。   萧沁瓷毫不意外她这样的?举动,这世上本就是只敬衣冠不敬人的?多,遑论是在最势利的?太极宫。   她拦下绿珠,这才追着苏晴进去,刚绕过云天山水隔断屏风,就见苏晴好奇地动了她案上一盏白玉半月铃。   苏晴总是这样,她从不管别?人会不会不喜,所作?所为会不会冒犯到别?人,说好听点叫随心所欲,说难听点就叫肆意妄为。   萧沁瓷不许旁人进她寝居的?毛病就是因着苏晴而起的?,那时苏晴极其厌恶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表亲,冷嘲热讽是常事,更甚的?是她趁着萧沁瓷不在将她寝居的?东西全给扔了,美名其曰是帮她换一套新的?。   不问自取是为贼,萧沁瓷厌恶这种不经过自己?同?意便动她的?东西的?行为,当下冷斥道:“放下我的?东西。”   她已不再是那个当初在苏府只能?忍气吞声?的?人,一同?被苏晴扔出去的?不仅是她的?旧物,还是她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从那时起她就知道,这世间是弱肉强食的?规则,她不够强,便只能?任人欺侮。   苏晴很弱小,可?站在她身后的?有?她的?父母亲人,而萧沁瓷一无所有?。   萧沁瓷不想有?朝一日自己?也沦为旧物,任人宰割,那时等待她的?可?不只是扫地出门那么?简单的?下场。   她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利益交换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只要她有?野心、输得起。   而到现在,她在仍旧可?以肆无忌惮地动她的?东西的?苏晴面?前,萧沁瓷忽地生出一股厌恶,她想起在紫极观中对天子蓄意周旋的?自己?,那样陌生且令人生厌,她付出的?那些东西远比不上她得到的?。   萧沁瓷贪心得很,她同?苏太后一样为了权力可?以用尽手段,但不会用自尊交换。因为倘若连自己?都不尊重自己?,又怎么?能?要求别?人来尊重你?   太后身边的?绿珠对她毕恭毕敬,是因着她突然发现萧沁瓷的?背后站着天子,而苏晴仍旧看不起她。依靠另一个人得来的?尊重,她们尊重的?也不是自己?,而是站在她身后的?那个人。   其实那些地位、身家并?不重要,只要她想,即使她一无所有?,也能?对苏晴说出拒绝的?话。从前苏家拿捏着她,可?自萧沁瓷入宫起她们便失了那个资格。   苏氏相救的?恩情,萧家用一成家产抵了;萧沁瓷食苏家四年水米,以她自愿进宫也将这债消了。萧沁瓷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恩怨两清,此后再有?牵扯,也只有?怨,没?有?恩了。 第38章 荔枝   苏晴被她吓了一跳, 手已经下意识地把半月铃放了回去,口中?却嘴硬道:“干什么?不碰就不碰,你当我多稀罕呀?”   苏晴甚至翻了个毫无大家闺秀做派的白眼, 以表示她的嫌弃。   萧沁瓷过来将那盏半月铃摆正,取出绢帕仔细擦了擦被苏晴碰过的地方, 淡淡道:“既然不稀罕,就不要碰。”   苏晴从来都是被人捧着的,几时被人这?样下过脸面,遑论这人还是她从来都瞧不起的萧沁瓷,当下横眉冷对,就要发火,又不知想到什么,硬生生忍了下来。   萧沁瓷只当作没?看到, 她心知肚明, 苏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受了委屈又没?有?立时发作, 只怕是有?事要找萧沁瓷。   萧沁瓷并不开口问?,只整理着案上的东西。那日兰心姑姑走得?急,只带了萧沁瓷常用的衣物和器皿, 许多东西都没?有?规整好, 萧沁瓷看不惯, 便自己动手整理。   她又觉得?这?殿中?缺了几分人气, 随手将篮子里?的腊梅摘出小小一簇插进案上黄鲤钧窑小罐。   苏晴忍了忍, 最?后还是按捺不住,问?:“你怎么不问?我来找你干什么?”   “你自己不是会?开口吗?”萧沁瓷不关心, 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总不会?是想来看看我如今过得?有?多凄惨的吧?”   她还记得?苏晴进门时从观中?的花草到正殿的摆设, 都被她嫌弃了个遍。   苏晴不料今日萧沁瓷怎么突然变得?阴阳怪气的,只是她确实有?事相求,又顾忌着外头的绿珠姑姑,不好在里?面耽搁太久,只好把心里?的气压下去,犹豫了半响,这?才道:“我想去掖庭看看二姐姐。”   二姐姐就是苏善婉了。萧沁瓷不料她还存着这?样的心思,问?:“你同娘娘说?过了吗?”苏晴想去看苏善婉,同她有?什么关系。萧沁瓷与苏家?的姐妹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深情厚谊。   “姑母肯定不会?应的,”苏晴咬着唇,这?就是没?说?过的意思了,“你在宫里?待的久了,帮我想想有?没?有?能进掖庭去的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萧沁瓷道,“你若真想去看望二娘子,便同太后娘娘直言,她那样疼惜二娘子,也不会?拒绝你。”   掖庭多是罪臣之后和犯错的宫人受罚的地方,地方偏,看得?严,萧沁瓷可不想冒这?个险。   苏晴见她不肯松口,只好道:“我已隐晦地求过姑母了,姑母不肯让我去,只说?她会?吩咐人照看好二姐姐,但是掖庭那种地方如何能好,我还是得?亲自去看一看。”   “你几时这?么惦记起二娘子来了?”萧沁瓷问?,“我记得?从前你同她的关系并不算好。”   苏晴是府中?唯一的嫡女,自然同她们其?他几个娘子不同,她历来也是趾高气扬,不大看得?起庶女,也看不起萧沁瓷的。苏善婉也是心高气傲,兼之又受苏仪的宠爱,两人没?少互别苗头,如今苏晴却扮起姐妹情深来。   “那是在家?里?嘛,我同她关系自然不好,”苏晴没?好气地说?,“可到了外头再如何,她也是我亲姐姐,总要去看看她,让她知道家?里?人还是惦记着她的。”   是这?样么?萧沁瓷出神的想,纵然觉得?讨厌,但因?为是姐妹,所以也会?担心她过得?好不好。   萧沁瓷从前……也有?过姐姐的。大伯家?的堂姐,会?给?她做桂花糕,衣服首饰让她先挑,也会?毫不留情地骂她。   她还记得?萧家?出事那天,大伯当机立断把自己送去苏府,她不肯走,堂姐掰开她的手,冷冷告诉她:“从此以后你就是别人家?的姑娘了,寄人篱下要懂事些,不要像在家?里?一样任性。他们若对你好你就乖乖受着,对你不好你也只能忍着,他们若要让你嫁人,自己也要看清楚未来夫君的秉性,苏家?的女儿命不好,你这?样的只会?更惨,自己学聪明点。”   “别惦记回来了,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不难,难的是要怎么活。   萧沁瓷定了定神,不再去想:“二娘子知道你记着她一定很高兴。”   “所以我们要让她知道啊,”苏晴道,“送东西有?什么用,东西也不一定能到二姐姐手上,还是得?亲自去看看。”   萧沁瓷并不动摇:“你来找我也没?用,此事还得?娘娘做主。”   苏晴气呼呼地盯着她,萧沁瓷面不改色,她不过一个清修女冠,如何有?那么大的能力,太后都不同意苏晴去掖庭看望苏善婉,找她也是无用。   掖庭的宫人非令不得?外出,一般人也进不去,碰上元正除夕这?档口,宫里?人来人往,只会?看得?更严,当然也有?松懈时候,不是深谙其?中?规则的人摸不到。   但掖庭局的宋典使是个活络人,宫里?稍微有?些头脸的人都能在她那里?行个方便,萧沁瓷倒与她相熟,不过她是不可能为着苏晴想去探望苏善婉就自作主张带她去掖庭,至少在苏家?,还是太后说?了算。   况且苏晴从来不是个聪明人,萧沁瓷只想敬而?远之,要真应了她所求帮她去掖庭,最?后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样的风波来。   “我知道,你们都把二姐姐看作弃子了,所以姑母不肯我去见她,你也是这?样。”苏晴绞着手,慢慢说?。   许是来见萧沁瓷的缘故,她今日戴上了萧沁瓷送她的一对白玉手镯,萧沁瓷目光在那对手镯上凝了一瞬。   苏善婉是庶女,苏晴也没?喜欢过她,同理,苏善婉也不见得?喜欢苏晴。苏家?的女儿生来便被待价而?沽,彼此之间总存着些同病相怜的香火情。苏晴从前觉得?自己是嫡女,便是不同的,她总不会?落得?跟萧沁瓷一样的下场,可后来她才明白过来,她嫡女的身份、萧沁瓷出众的美貌,都不过是让她们在待价而?沽的时候能值上更好的价钱。   这?次进宫之前,苏善婉的生母林姨娘来找过她,想让苏晴进宫后能帮她看看苏善婉,苏晴免不得?生出一点兔死狐悲的凄凉感?,还是应了。   她自觉自己年后便要出阁,皇帝不许宗亲随意进出太极宫,她虽然会?是大长公主的孙媳妇,可日后来往宫中?还不能像如今这?般随心所欲,这?一次去见了苏善婉约莫也就是最?后一次了。   或许也还存着一点比较的心思,从前苏家?最?出众的姑娘是萧沁瓷这?个外姓女,苏善婉也时常和她别苗头,她比不过萧沁瓷,也不如苏善婉貌美、聪明、会?讨父亲的欢心,她能倚仗的只有?一个嫡女身份,可能欺压的也不过是萧沁瓷这?样无依无靠的小可怜,对上苏善婉,她就没?有?赢过多少。   可如今萧沁瓷在宫里?清苦度日,苏善婉也入了掖庭局,苏家?过得?最?好的女儿仍是她,那点争强好胜的心也就淡了不少。   苏晴觉得?,姑母将苏善婉看作是弃子她还能理解,为什么萧沁瓷竟也没?有?对苏善婉生出一些感?同身受呢?她如今的处境又比苏善婉好到哪里?去?她今日不肯相帮,就不怕自己来日也落到和苏善婉一样的境地也无人相帮吗?   萧沁瓷并不能对她的话生出感?同身受,她甚至饶有?兴致地想,怎么从前她被送进宫地时候不见苏晴这?样为她着想?果然同为血亲,也照样分了三六九等,她在苏家?从来便格格不入,如今也是一样,只有?一样冷心冷肺倒是和苏家?人有?些相像。   “太后娘娘如何想的我并不知道,”萧沁瓷道,“我却从未将二娘子视作弃子,若她是弃子,我又能好到哪里?去?”   苏家?女皆待价而?沽、任人摆布,她和苏善婉同为沦落人。   苏晴霎时涨红了脸,不知道是被萧沁瓷冷淡的态度还是尖锐的话语刺的。   她下意识里?还觉得?这?个萧沁瓷是她从前能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孤女,萧沁瓷如今在宫里?事事都要仰仗太后,更是应该讨好苏家?人才是。   但如今是自己有?事求她,不拿出点东西来怎么像求人办事的态度。   “你帮我。”   苏晴仍是颐气指使的语气,萧沁瓷已有?些不耐烦,还觉得?有?点好笑,凭什么苏晴能这?么理所当然的向她要求,果然是从前萧沁瓷的逆来顺受把她惯坏了么。   但下一瞬,苏晴吐出的话却打破了她心中?的平静。   “我知道关于你的一个秘密。”   寝殿坐北朝南,两侧槅窗东西向,如今日照正从东边进,被白纸滤得?通透。萧沁瓷自己住的地方她是费了心思亲自布置的,即便是几日未曾住人,看上去也同她离去前没?什么两样。   萧沁瓷站在熟悉的环境里?,并不相信苏晴知道关于她的什么秘密。她离开苏家?之前没?有?秘密可言,入了宫之后做的种种也都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就算苏晴知道什么关于她的事,还敢拿到皇帝面前去说?不成?   萧沁瓷因?着苏晴突如其?来的话确实有?瞬息分神,随即便觉得?好笑。   “哦?”萧沁瓷不紧不慢地问?,“什么秘密?”   苏晴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记不得?你来了我们家?之后有?一年从岭南寄来的一盒荔枝煎?”   萧沁瓷心里?微微荡开一抹涟漪。记得?,她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她因?为同苏晴的矛盾被苏夫人罚了禁闭,一天都不许进食,只有?早上送来了一盏鲜奶。   萧家?用了一成家?产换萧沁瓷一条生路,所以苏家?待她也仅仅是让她活下去而?已,罪臣之后,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也不必费心教?养,凭她出色的容貌或许能送给?权贵做个外室,也就顶了天了。   萧沁瓷是旁人对她好十分,她才肯舍出去一分的凉薄性子,根本不把苏氏的人当作亲人。萧滇从前待她好,她也感?激萧滇还记得?她。   那时听到三叔送了东西过来,萧沁瓷不是没?生起过期望的,她听说?萧滇去了岭南,以为他安顿下来之后写信来接她。 第39章 藏匿   萧沁瓷在房间里听见外头婢子闲聊, 说?萧滇送来了荔枝煎,那可是只有宫里才?能尝到?的好东西,可惜被夫人?下令扔了, 说?是坏了味道。她出来之后曾小心翼翼地在苏夫人?面前试探,苏夫人?眼皮都未抬一下, 说?的确有东西送过来,可惜不能吃了,苏家也不缺这一口吃食。半句旁的也没提。   萧沁瓷自此便知道,不管萧滇送来的还有什么东西,苏夫人?都是不会给?她的,她想离开苏家,看上去似乎就只剩下嫁人一条路。   “岭南?”萧沁瓷微微偏头,不想让苏晴看出她在意, 面上做出疑惑神色, “不记得了。”   “哦……”苏晴讪讪的,“你三叔就在岭南做知县, 那是他送来的。”   “我三叔?萧家的人?不是都被流放了吗?”   萧沁瓷面无异色,口吻凉薄,倒让苏晴心底生出一丝凉意, 一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不该找她帮忙。   她硬着头皮含糊道:“没有, 你三叔的夫人?是沈淑妃家的温仪郡主, 当年求了淑妃娘娘的情面, 只被贬谪到?岭南, 未曾一同流放。”   “哦。”萧沁瓷仍是淡淡的,“你想说?什么?”   “当、当初萧大人?随荔枝煎送来的还有一封信, ”苏晴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说?是萧家的人?当年到?了流放地不久就尽数染病身亡了。”   她含含糊糊地说?:“我母亲收到?了信怕你伤心就没告诉你, 我也是偶然看到?的。”   那时苏晴得知萧沁瓷居然还在岭南有个?舅舅,还给?她送来了荔枝煎这么金贵的玩意,先?瞒着母亲偷偷将包裹拆开看了,信上除了写萧家人?尽数葬身边境之外?,萧滇还说?自己已经在岭南安顿好了,若萧沁瓷愿意的话便请苏家悄悄将人?送去岭南,从前萧氏许诺的一成家产仍旧作数,不必归还。   苏晴刚看完信就被苏夫人?发现了,苏夫人?狠狠训斥了她一顿,勒令她不许往外?说?,苏晴看完了信本就心情复杂,又被母亲训斥了一顿,当下委屈得不行?,回了一句“不说?就不说?”,立时便跑开了。   随后?几天苏晴以为很?快就能听到?家里要把萧沁瓷送去岭南的事,熟料家里风平浪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她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想去问阿娘,但?又担心她像上次那般狠狠训斥自己一顿,只好尽量地观察家里的风吹草动,倒还真被她偷听到?了阿耶和阿娘的谈话。   苏夫人?对?苏柘提起萧滇那封信,苏柘一直担心这个?外?甥女会给?家里招来灾祸,对?此是乐见其成,苏夫人?却道:“此事不妥。”   “哪里不妥?”   “其一,阖京都知道你收养了你妹妹的孤女,此时将她送走,即便是对?外?宣称她暴毙,也会给?我们家落下个?苛待寡恩的名声。”   “其二,当年我们可是收了萧家的东西的,旁人?不知,萧滇难道还不清楚吗?如今他说?是不必归还,可谁知道他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我们若把人?送回去,来日他再找个?借口来讨要怎么办?”   当年苏家收了萧家钱的事知道得人?虽然不多,但?长安城里没有傻子,苏家这两年多出的许多进项不是没有人?明里暗里的打听过,都被敷衍过去了。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娘娘膝下至今无子,前几日我去宫里拜见娘娘,娘娘露了口风出来,说?想在家里挑个?姑娘带进宫去。”   苏柘立即想到?了皇后?是要借腹生子,他迟疑道:“你是说?……娘娘看中了阿瓷?”   苏夫人?轻描淡写道:“阿瓷是最好的人?选,不然你想换了大娘子去?还是二娘子?”   苏柘皱着眉仔细思索了一番,发现还正如苏夫人?所说?,萧沁瓷是最好的人?选。皇后?要借腹生子,若是选了苏柘的女儿,日后?难保苏柘不会生出异心,皇后?来日里肯定不能留下生母,换了苏柘的哪个?女儿他都舍不得。   萧沁瓷……苏柘或许会为了她的死难过一阵,毕竟养猫养狗也总是会有感情的,遑论是他嫡亲的外?甥女。不过萧沁瓷身份卑微,身后?又无亲族,或许皇后?能念在昔日同她母亲的姐妹之情上留下她一条命。   “况且阿瓷生得美,心思灵巧,阖府的姑娘没一个?能比过她,皇后?娘娘想要人?去分贵妃的宠,看来看去,也只有阿瓷最合适。”   苏晴听得母亲也这样夸赞萧沁瓷,一时生出嫉恨。   苏柘有些犹豫,他想到?了萧沁瓷的身份:“可是……阿瓷毕竟是萧家人?,陛下能看上她吗?月前朝中有人?想为英国?公?翻案,陛下瞬息就变了脸,想来心中对?英国?公?还是存着诸多不快。”   “这有什么?”苏夫人?淡淡说?,“陛下对?英国?公?不满,若能折辱萧家的女儿或许还能纾解心中郁气,陛下那样重美色,想来见了阿瓷也会喜欢的。”   苏柘还是犹豫,苏夫人?便压低了声音又道:“如今贵妃有孕,娘娘在宫中举步维艰,阿瓷是她亲自挑的,娘娘想来心中自有谋划,你信不过我,也该相?信娘娘。”   贵妃比苏皇后?小不了几岁,据说?进宫之前还嫁过人?,她生得风情万种,一入宫就得了平宗的独宠,此次贵妃怀了孕,平宗龙颜大悦,甚至说?出若贵妃腹中所出为皇子便要立他为储的话。   平宗行?事荒唐,干出什么事都不稀奇,正是因此才?激发了皇后?的危机感,迫不及待地要从苏家挑女儿了。   苏柘已经被夫人?说?服,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但?萧滇写了信来,又不能不回。   “那这封信该如何回复?”   “就说?岭南乃烟瘴蛮夷之地,阿瓷身体孱弱,受不了那边的苦楚,还是长安风水养人?,舅家都待她极好,让萧滇不用再担心。”   萧滇一个?七品知县,连进京述职的资格都没有,温仪郡主当初以死相?逼,求着沈家人?救他,又执意要跟他走,也和母家那边断了联系,久不往来,苏夫人?并不担心这样回复会有什么麻烦。   况且她也确实没说?错,萧沁瓷在苏家都是锦衣玉食,去了岭南那种苦热之地如何能习惯,她也是为了萧沁瓷好。   这桩事就这样定下了。   苏晴听完之后?还觉得颇为不平,她的蠢笨自幼时便可见端倪,她听不出阿耶阿娘话里未尽之意,只觉得平日里对?萧沁瓷冷淡的母亲居然还会为了她的身体着想不肯让她去岭南,而最疼爱的她的皇后?姑母在选人?进宫的时候想到?的也不是她。   但?她虽然蠢笨,却也能隐约知道进宫不是一件好事,平宗的年纪已经可以做萧沁瓷的祖辈了,后?宫里储着三千美人?,据说?许多连陛下的面都没见过,或者只被宠幸了一次便被忘在脑后?。苏晴不需要去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挣一个?荣华富贵,况且宫里已有了苏皇后?,萧沁瓷进去便是再受宠也越不过她去。   苏晴不敢叫父母发现自己在偷听,事后?也不敢多言,此时她再同萧沁瓷提起,也只说?了萧家人?已尽皆病逝的消息,不敢说?萧沁瓷的三叔当年是想接她走的。   熟料萧沁瓷听完之后?竟不曾像苏晴预料的那般伤心大恸,甚至连眼睫都没有眨动。   苏晴大感惊奇,她知道萧沁瓷不喜欢她们家,但?对?萧氏应该还是有些感情的,当年她换了萧沁瓷屋中的摆设,据说?抽屉里有一只萧沁瓷堂兄给?她编的草蚂蚱,也一并被扔了,所以萧沁瓷才?气得和她打了一架,被婢女拉开之后?也用那种冰冷刺骨的目光看着她,直接被赶来的苏夫人?打了一巴掌,此后?萧沁瓷才?变得恭顺起来。   她以为萧沁瓷知道这个?消息多少?会不可置信、伤心落泪,谁知她竟然如此平静。   “你要说?的秘密就是这个??”萧沁瓷偏了偏头,望着她,“我早就已经知道了。”   什么?   惊讶的反而变成了苏晴,   可她分明记得当时在姑母的永安殿,苏太后?拉着萧沁瓷的手?,告诉她她的家人?还在边境受苦,萧沁瓷理应为他们去争一争。   时隔多年,苏晴觉得最终萧沁瓷并没有如姑母所愿成为嫔妃诞下子嗣,如今萧沁瓷守着清虚观清苦度日,自己便是将这件事说?出来也无妨的,也好让萧沁瓷为亲人?点上一盏往生灯,添些香火。   但?萧沁瓷竟然已经知道了,难不成是姑母告诉她的?   “姑母告诉你了?”   萧沁瓷避重就轻:“当初确实已经寻不到?他们的消息,不过太后?娘娘告诉我她一直在着人?打探他们的下落,已有了些眉目。他们并不是病逝,而是离开了服刑地,往四方城去了。”   萧沁瓷故意模糊了时间,并不提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么些年,太后?一直拿萧家的消息做筹码吊着萧沁瓷,萧沁瓷也有意露出一个?重情的把柄给?太后?拿捏,对?太后?抛出来的饵一直是咬住就上钩,没有让她起疑过。   苏晴不料萧沁瓷已经知道了,暗中恼怒,觉得把这件事当个?秘密说?出来的自己简直是蠢透了,萧沁瓷不知会如何在心底嘲笑她,她最恨的就是在萧沁瓷面前丢脸,如今却是自己主动凑上去闹了个?没脸,苏晴脸上一时火辣辣的。   萧沁瓷倒没有如她所想的在心里讥讽苏晴,她只是觉得没意思极了,还以为苏晴能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秘密,原来也只是拿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她跟前自讨没趣。   萧沁瓷失了耐心,便在脸上表现了出来:“你还有事吗?”   “有,还有一件事,”苏晴不肯在萧沁瓷面前没了面子,脱口而出,“你肯定不知道。”   苏晴原本并不想告诉萧沁瓷当年她三叔写信来要接她走的事,她潜意识也知道苏夫人?曾找的那些理由并不足以立足,说?出来只怕反而会让萧沁瓷心中起了嫌隙,但?她冲动上头,没细想便说?了出来:“当年那封信里还说?你三叔想接你去岭南!”   苏晴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萧沁瓷平静的脸色有了改变,她忽然觉得畅快起来,只说?了这样一句就不再往下说?,等着萧沁瓷迫不及待地问她。   萧沁瓷却只诧异了一瞬,接着她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嘲弄地看着苏晴:“你说?我三叔,写信来要接我去岭南?”   她说?:“我怎么不知道?”   苏晴心虚极了,含混地说?:“信被下人?弄丢了……”她声音说?得极轻,含含糊糊地糊弄过去,紧跟着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理直气壮地说?,“我阿娘觉得岭南多苦瘴,你那时身体不好,长途跋涉前去岭南只怕身体熬不住,就回信说?等你身子养好了,你三叔那边也安顿好了再派人?来接你,可是后?来岭南那头就没有后?续了,阿娘担心你失望,便一直没有告诉你。” 第40章 对坐   若是萧沁瓷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 必是会惊叹于苏晴此时的聪明?伶俐和春秋笔法,能够现编出这样一套说辞想来也定是这十来年的聪明都用在这一刻了,被?她这样一说反而像是苏夫人处处为着?萧沁瓷着?想。   可萧沁瓷虽然体弱, 但只要好生将养着便无大碍,她是来了苏府之后三天两头地被?罚禁闭, 生病时又缺医少药只能硬抗,这些苏晴或许是真的?不知道,才能在萧沁瓷面前拿这套说辞来搪塞她。   但萧沁瓷不过略略一想便能将时间对上,倘若苏晴说的?都?是真的?,那或许真有萧滇要接她去?岭南一事,不过不赶巧,遇上了皇后要她入宫,苏家眼看着将个烫手山芋养成了鲜嫩果子, 怎么肯让旁人来摘桃子, 必是写信回绝了。   而信中自然也不会实话实说,依着?苏晴话中透露的?, 多半也是写了一些岭南苦热,萧沁瓷不远远去?受苦的?话。   她也确实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是么??”萧沁瓷说,“那还要感谢夫人为我着?想了。”   苏晴从萧沁瓷面上窥不出喜怒, 便自顾自道:“那日?我见陛下要赏你恩典, 姑母也有心让你还俗出宫, 这恰是你的?机遇, 你总不可能当一辈子女冠吧?”大周不是没有一心修道的?贵女, 但她们都?是自愿的?,而苏晴想来萧沁瓷也不会想一辈子被?困在道观, “你还俗之后如果不想回苏家,刚好可以写信给你三叔去?岭南, 岭南那边远是远了些,不过你不是一直喜欢看各地的?风物人情吗,那边和长安迥然不同,你应当也喜欢。”   还有新鲜荔枝可以吃。苏晴在心中偷偷补了一句。   她又?说:“你在宫里不方便去?信,我也可以先帮你写信送去?岭南,你三叔肯定还惦记着?你的?。”   苏晴的?话便是再柔软一些,萧沁瓷也不会信了她的?情真意切,当下只说:“你既然说了岭南那边已没有后续了,又?何必再添麻烦,我做着?女冠也没什么?不好。”   初时听到萧滇原来惦记过她的?触动都?散了,若说从前能去?岭南萧沁瓷自然是愿意的?,如今却再生不起这个心思。   “你、你、你——”苏晴觉得她简直冥顽不灵,非要陷在宫里活受罪,但憋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恰当的?词来,口不择言道,“你怎么?能这样不求上进!好心都?当成驴肝肺……”   不求上进?她要是真去?了岭南,才是不求上进呢。   萧沁瓷做戏做全套,仍是要在苏晴面前做出一副感念自嘲的?模样来:“我这样的?身份,也不必去?给我三叔添麻烦了,三叔能念着?我,我心底很感激的?,也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些……”   她在太后面前重视与萧家的?情分,也不能转头来了苏晴面前就变了副刻薄寡恩的?模样。苏晴告诉她的?这件事对她而言确实算得上一个秘密了,如果没有苏晴告诉她,那她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   萧沁瓷不喜欢无故得利,她有债必偿,她见苏晴连这等?事都?能告诉她,看起来是真心想要去?掖庭局看苏善婉了,这个忙她帮了苏晴,这个人情也就算抵了。   “你是真的?想要去?掖庭局看苏善婉?”   苏晴因着?好胜的?性子险些将此?事抛诸脑后,被?萧沁瓷这样一问还有些懵然:“是……”她听出了萧沁瓷话中的?松动,不料峰回路转竟还能让她松口,当下眼睛一亮,“你肯帮忙了?”   “帮忙谈不上,”萧沁瓷淡淡说,“掖庭局的?人不许外出,所?以你想见二娘子只能进去?,我在宫里这么?多年也没认识什么?人,只能说先帮你问问。”   萧沁瓷没给准话,反而让苏晴心里生出笃定,萧沁瓷就是这种人,她没把?握的?事是绝不会应承下来的?。   苏晴连忙道:“好好,我等?着?你的?回信,不过你得抓点紧,我只怕过两日?就要出宫了,你有了准话差人来永安殿告诉我就行,”她言语中得寸进尺,想了想,又?说,“不行,你差人来永安殿找我得找个好理由……”   萧沁瓷直接道:“你后日?这个时间来清虚观寻我,成了我会直接带你去?掖庭局,不成我也告诉你,你若不想太后娘娘知道你的?去?向,就记得避开永安殿的?宫人。”   苏晴想了想,寻个借口单独溜出来也不是难事,连连应了:“好。”   她们在内室说几句话的?功夫耽搁的?时间不长,出去?后绿珠也没有起疑,萧沁瓷送苏晴走的?时候后者灵机一动,拉着?萧沁瓷的?手亲热道:“阿瓷姐姐,那我后日?再来寻你,到时候你再与我细说。”   苏晴一贯在旁人面前表现出来的?都?是小孩子心性,高兴了就同人亲亲热热的?,不高兴了就甩脸子,心眼子漏成筛的?长辈们反而喜欢她这种清澈的?愚蠢,凭此?苏晴讨了不少?人的?欢心,绿珠也不意外她这样的?举动。   萧沁瓷从来对她这种虚情假意的?动作无感,但也不会拒绝,她没有直接应下,反而去?看绿珠的?反应,道:“我是日?日?都?在,你能不能出来还要看娘娘的?意思。”   苏晴却不看她,颇为任性地说:“姑母巴不得我来寻阿瓷姐姐说话呢,她日?日?在永安殿中见到我,只怕都?见烦了。”   “太后娘娘见了您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烦呢,”绿珠道,“您在永安殿这几日?,娘娘瞧着?都?舒心不少?。”   绿珠知晓太后对于苏晴和萧沁瓷的?接近必然是乐见其成,也不再提旁的?,只说太后肯定是愿意见到她二人姐妹情深。   这几日?太后旁敲侧击,也是明?里暗里提及苏晴难得进宫一趟,应当多去?寻姐妹说说话,苏晴起先没明?白太后的?意思,以为她是想让自己去?看苏善婉,结果她顺水推舟的?提了出来,却被?太后驳了,还让苏晴琢磨了好半天,才依稀弄懂太后的?意思是让她多去?找萧沁瓷。   她原本才不耐烦来,缠了太后几天都?不见她松口,这才将主意打到萧沁瓷这里来,最后还真叫她赌对了。   绿珠临走时脑子里忽地极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她们都?来了这么?长时间了。清虚观中伺候的?宫人怎么?还是不见人影,她欲细想又?被?苏晴分去?了心神,再回到永安殿时想起刚才那个念头,仔细算了算清虚观地处偏远,到这阖宫任一处来回都?需要不短的?时间,倒也不奇怪。她因着?太后的?话对萧沁瓷上心,回去?向太后复命时便悄悄提议再给萧沁瓷身边多拨两人。   太后沉吟片刻之后还是否了:“此?时往阿瓷身边放人不妥,”落在皇帝和萧沁瓷眼里都?是一桩难看事,太后深谙其中的?道理,“叫兰心警醒一些便是了。”   送走喜滋滋的?苏晴之后,清虚观似乎陡然寂静下来。萧沁瓷细致地将寝殿收拾干净,这才推开了一旁那间房顶破损的?偏殿。此?前掉下的?瓦砾也无人清理,屋中积了许多尘灰。脚印会在浮灰上留下痕迹,萧沁瓷只站在门口往里望了望,里间的?一切仍不可见,只有矮桌上还放着?那日?吃剩的?冷茶,来不及收拾。   好在这几日?没下雪,没叫这屋子塌得更?厉害。萧沁瓷摇摇头,也不知皇帝到底是上心还是不上心。   不过萧沁瓷重要的?东西一早便搬走了,否则她此?时还得进去?取出来,萧沁瓷略站了一会儿?,出来时将门关好,这才回去?西苑。   虽说她应下要帮苏晴去?掖庭局,但具体如何做她还没考虑好,若换了从前她想法子偷偷让苏晴进去?也不是难事,如今她人在西苑,想做些不被?发现的?动作倒成了桩难事。   更?重要的?是,萧沁瓷记得兰心姑姑提过,那位庞才人就是掖庭局出身。萧沁瓷原本想直接借她的?口过了明?路,如今看来也不可行。   不知怎地,萧沁瓷对庞才人总有些耿耿于怀,可要她细究,她又?说不上来那种古怪感源自何处。她答应苏晴的?请求,一半的?原因也是想要探一探这位庞才人的?底。   萧沁瓷回到寒露殿,便觉寒露殿气氛有异,庞才人守在殿外,并不询问苏晴二人来寻她都?说了些什么?,只提了一句:“圣上来了。”   萧沁瓷下意识蹙了蹙眉尖,皇帝真是好灵的?鼻子,这头刚把?他要的?梅花采回来,那边就循着?香气过来了。皇帝若能听见她心底的?话只怕也要出言为自己辩解——巧合罢了。   殿中围上清音小屏,摆了红泥暖炉,皇帝滚了沸水,此?时正烫着?茶杯。素来只挽弓批红的?手做起这等?风雅事也是赏心悦目。   “陛下万安。”萧沁瓷拜了一拜。   “萧娘子回来了。”皇帝也刚来不久,见萧沁瓷不在本是要走的?,庞才人却说她要不了多时就回来了,皇帝犹豫一瞬,还是留下来等?了。   庞才人惯常地服侍萧沁瓷净手,萧沁瓷道:“陛下来得真是巧,是知晓我今日?去?折了梅,特地来帮我窨茶的?吗?”   皇帝递给她一杯暖茶:“窨茶朕是不会,不过给萧娘子打打下手还是可行的?。”   这样的?晴冬,就该把?殿中的?槅门槅窗大开,毡帘挂起,让晴光入户照出一室香涌情动。   萧沁瓷才从殿外回来,身上尤带寒气,热茶一捧模糊了眉眼,倒生出几分岁月静好。   庞才人事先把?她窖茶所?需的?器皿都?找了出来,萧沁瓷将梅花用清水冲过,又?将其放在熏笼旁沥干水珠,等?待的?间隙里两人相对而坐,梅花的?香气幽浮,萧沁瓷似无意的?问:“今日?我去?清虚观,见到观中似乎无人修缮,陛下可知还要多久才能修葺好呢?”   皇帝似乎没有领会到她的?言外之意,神色如常地为她添茶:“萧娘子可是在寒露殿住得不舒心了?若有不如意之处你尽可提出来,朕让梁安去?换。”   她欲言又?止:“这里处处妥帖,我怎么?会不满?只是不好在寒露殿久住。” 第41章 淡红   皇帝不语。   “夫人?不必挂心, 圣上?有言,夫人想住多久都是无妨的。”梁安提着一口气,轻轻扇着熏炉, 时刻挂心着要?帮两人?缓和?气氛,“清虚观一时半会儿也修缮不了那么快, 夫人?不必着急,想来?年后殿中?省的人?腾出手来就能加紧赶工了。”   果然是要?拖到年后去了,萧沁瓷并不意外,只?是太后那边怕是瞒不了这么久。   梁安揣摩着皇帝的意思是让不必急着将清虚观修葺好,年后再着人?去也不迟。但?没料到今日萧沁瓷竟然回了清虚观,还发现了无?人?修葺的事实,梁安揽不揽这个锅都已然迟了。   皇帝不欲她纠缠此事,学?着萧沁瓷的样子翻拣着竹篾上?的腊梅, 岔开问:“这窨制的法子朕还是头?一次见。”   萧沁瓷便也由着他转移话题:“这是南方?的法子, 听说原是有岷州的客商来?北方?做生?意时发现放在船上?的药材和?茶叶串了味道,索性就卖了一个‘奇’字出来?, 岷州原本就喜欢喝花茶,不过他们多是拿鲜花晒干之后泡水喝,后来?又想出了这窨制的法子, 将花香入茶味。”   萧沁瓷只?挑半放半蕊吐香的, 将那等残缺的都挑出来?扔进炉中?, 又给皇帝说了这其中?的许多细节。   “我也不过是从书上?看来?的, 同?岷州正经的窨制手法是不能比的。”许多步骤为了省事还让萧沁瓷篡改过, 她是图这制茶的风雅,来?打发时间?, 否则深宫寂寥,再是能耐得住寂寞, 在日复一日的死水中?也会生?出厌倦。   “朕瞧着倒颇为好看。”   当然好看。萧沁瓷细致的将沥干的花朵拣到八宝描金漆盒中?,持着竹签的手指细长漂亮,影子落在席上?成了朵含苞待放的兰花。   那样一双好看的手,拨弄过琴弦,掐折过梅花,指尖不染纤尘,拈起的梅瓣似从她袖中?开出来?的,让皇帝想要?握住细细把玩。   他能让萧沁瓷的指尖掐上?红痕,因执笔而生?出的薄茧会在那样日复一日的把玩下变得柔软,最后只?剩下淡淡的印记。   男人?于风月上?似乎惯会无?师自通,他不过一眼便生?出了这许多妄想,而萧沁瓷对此一无?所知。   萧沁瓷一双手不仅生?得美,还生?得巧,拌花之后又剪了些细碎的薄荷叶放进去,这样泡出来?的茶仿佛带了冰雪的凉意。   “您只?瞧着当然觉得好看,”萧沁瓷睇他一眼,“这做起来?可费着功夫呢。”   这一日的功夫是做不完的,往后还有窨、通、起、出等繁琐步骤,萧沁瓷自己喝的只?窨制一次也够了,可要?献给圣上?的便准备六窨六出,也讨个吉利数。   她将梅花和?茶叶都密封好,今日的步骤便算完了。   “年前陛下是喝不到了,”萧沁瓷命人?将东西妥善安置,“只?看着等清虚观修葺好那时这梅花茶能不能窨制成。”   皇帝吹了一口茶汤上?的热气,冷峻眉眼都在那热气中?化开了:“那时朕若不能喝到,便只?能让萧娘子窨制好这一罐才能搬走了。”   “那我可得努努力,免得让陛下寻到借口来?拖修缮的工期。”萧沁瓷从善如流,将帝王的心思在玩笑间?戳破。皇帝唤她萧娘子,又不愿萧沁瓷自称贫道,她与皇帝相处难免便少了谨慎谦卑。   萧沁瓷偶然展露出来?的性情实在不像是她的香气一般柔软甜蜜,她身上?有暗刺,总是要?时不时的戳人?一下,不疼,就是让人?不自在。但?她要?真心实意同?你闲聊时也实在让人?挪不开眼去。   一如此刻,她话语里是不动声色的带刺,但?面上?却抿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唇角薄淡的弧度里盛着嗔怪和?媚态,竟如这冬日晴光一般好看到有些刺眼。   她很少真心实意地对着皇帝笑,总是清冷端庄的自持,但?皇帝知晓她笑起来?时是怎样的明媚甜蜜,只?是那甜蜜从不是对着他。   皇帝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半晌后才说:“朕若有心要?拖,也不必寻借口。”   皇帝或许有过躲避与挣扎,但?对着萧沁瓷,从来?没有为自己找过借口。   萧沁瓷叹口气:“陛下这话却叫人?怪不好接的,我总是说不过您的。”   皇帝笑起来?:“朕却是愿意让着你的。”   皇帝愿意让着她,实是一件很轻巧的事,也不过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宠爱似的低头?,又或者?是上?位者?对下位者?怜悯似的让步,可萧沁瓷原是要?从他手中?攫取得更多,远不止于低头?那么容易。   若是可以,萧沁瓷宁肯她与皇帝易地而处,她来?做那个有资格说愿意让着皇帝的人?。   是以她道:“我却不愿您让着我。”   皇帝感出她话中?言语较之方?才倏而冷淡了许多,不知又是哪里惹得她不快,可即便是萧沁瓷对着他喜怒无?常他也是甘之如饴的。皇帝有心要?顺着萧沁瓷的话说,又知道有时女子是会口是心非的,他却捉摸不透此时萧沁瓷是属于何?种,他能在朝臣面前口若利剑,对着萧沁瓷却只?能笨嘴拙舌,只?好愈发退让:“不愿就不愿吧,朕今日原是要?有样东西给你看,险些忘了。”   他站起来?,两步越过了小屏风,回身对着萧沁瓷伸手:“来?,朕带你去看。”   萧沁瓷并不搭手,好奇的走到他身边:“陛下要?带我去看什么?”   皇帝也不恼,自如地收回手就领着她往外走。再往前两步,宫人?打起细帘,萧沁瓷便看见了皇帝要?给她看的东西。   桐木琴身,银白丝弦,美得遗世独立的一把琴。   “萧娘子擅琴,”皇帝对自己送来?的这个礼物?甚是满意,“这把琴是从朕的私库里找出来?的,听闻是前朝名琴,萧娘子看看喜不喜欢?”   似萧沁瓷这般的贵女,自幼便要?通晓七弦,她那位马踏黄沙的大伯,听闻也抚得一手好琴。   皇帝在她身边低声说:“萧娘子若喜欢,日后可以只?弹给自己听。”   他知晓萧沁瓷这两年不再碰琴,或许还是因着曾经以乐娱人?的屈辱,但?萧沁瓷的琴弹得那样好,若不喜欢,又怎么能于指下流出那样曼妙的声音。   皇帝还记得她弹琴时的风姿,清凉殿那一夜,萧沁瓷指上?生?了红痕,让皇帝只?想细细抚过。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①。”萧沁瓷却已上?前抚过琴身流云似的木纹,一圈一圈汇到一处凝成了两个小字——“独幽”。   “你识得这把琴?”皇帝端详着她的神色,忍不住皱眉。   萧沁瓷在清凉殿中?抚奏的那把琴已被他毁了,她曾经用那琴为平宗弹奏过,虽说死物?无?辜,但?皇帝见了还是不喜,特地开了私库另寻了一把名琴,不想萧沁瓷似乎还认识,莫不是从前平宗也让她奏过此琴?   皇帝只?要?想一想便觉心里怄得慌。   “嗯,”萧沁瓷道,“这把琴从前放在萧家的。”   在抄家灭族之前,这把琴放在英国公的书房,极偶尔的机会,英国公会弹奏它,后来?在她堂兄及冠那日,英国公将此琴作为礼物?送了出去。   堂兄极为爱惜此琴,但?也不肯让它束之高阁,每日昏定便会弹一曲。   萧沁瓷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皇帝命人?调试过,虽蒙尘许久,但?声音还是如从前一般清越动人?。   “那还是旧物?了,你喜欢就好。”皇帝笑笑。   他见萧沁瓷神色没有不喜,反而颇为怀念,还觉自己这个礼物?真是送对了,不免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熟料下一瞬萧沁瓷便冷着脸收回手,对他屈膝行了一礼:“多谢陛下赠琴,只?是我有些乏了,想休息了。”   前头?还笑语从容,转瞬便冷了脸,饶是皇帝对她有再多轻怜蜜意,也抵不住她这样喜怒无?常的作践,但?皇帝还能勉强耐住脾气:“是朕忘了,萧娘子大病初愈,身上?还没好全?,你既累了,便去休息吧。”   他还能为萧沁瓷找着借口,要?是换了旁人?——可即便如此,皇帝也觉得心中?一口郁气凝滞,偏偏对着萧沁瓷又发作不得。   萧沁瓷白着脸,眉眼都生?了脆弱易碎的情态,让人?只?想好好捧着她的脸轻声哄一哄,让她眼尾漫上?潮红,不至于如此难受。   皇帝只?好高声道:“庞仪,萧娘子乏了,你服侍她歇着吧。”   萧沁瓷眉眼间?的倦意似是顷刻间?便浮了上?来?,但?又难□□于表面,她对皇帝告了退,竟当真去歇着了,连说送一送也是没有的。   皇帝只?好满心欢喜地来?,又一肚子火的走。那火对着萧沁瓷发不出来?,只?能让身边伺候的人?噤若寒蝉。   “你说,她原本看着是喜欢的,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皇帝在廊上?疾行几步,忽地慢下来?问。   梁安斟酌的言辞:“许是一开始见着是家中?旧物?,睹物?思人?,自然欢喜。后来?又想起些旁的事,便不开心了。”   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皇帝横眼看他:“什么叫想起了旁的事?想起了什么事?”   梁安暗自叫苦。其实自皇帝让人?开了私库说要?寻把名琴出来?他便是不看好的,萧沁瓷的骄矜不过寥寥数面也能叫梁安看清,面对从前那段弹琴娱人?的往事想必是觉得难堪的。   皇帝觉得他同?萧沁瓷真正的初见应当是在兵变夜的清凉殿,萧沁瓷一首《朝天子》让他放下兵刃,那是他对萧沁瓷心软的伊始。   可于萧沁瓷而言,要?凭着美貌与示弱苟活,或许亦是奇耻大辱。   她见了这琴,不会觉得皇帝是在向她示好,反而是逼着她想起难堪的过往。 第42章 嫉妒   梁安自幼便入了宫, 迎来送往、卑躬屈膝都是做惯了的事,他?更能明白,要叫一颗明珠折了膝盖, 是比杀了她们更能折辱她们的事。   他?对皇帝不好说得?太透彻,只好说:“许是想起从前练琴时的辛苦……”这话说着他?自己都心虚, 又硬着头皮道,“听闻从前先帝亦夸过玉真夫人擅琴,又说夫人琴艺还不够好,要她?刻苦精进,或许萧娘子便是想到了此处……”   皇帝默然。   萧沁瓷太冷,也太静。皇帝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对过?往的刻薄抑或不堪回首,她?总是淡淡的,似乎那些历过?的事都变成了她衣上微不足道的尘埃, 拂一拂便散了, 她?也从不放在心上。   所以皇帝虽然知?道,可也不把那些放在心上。他?或许会恼怒有别的男人看过萧沁瓷的风情, 却自信他?能看到更好的。但他?不在意?,萧沁瓷自己或许仍是在意的。   但那都是旁人的过?错,萧沁瓷看上去也并不像是会为旁人的过?错而?觉得?自己不够好的人, 她?若是在意?, 倒是不符合皇帝对她?的了解了。   “所以……我送错了?”皇帝难得?迟疑。   梁安简直要大喝一声:我的陛下欸, 可不就是送错了?!   不过?他?还是得?谨慎:“也或许没有呢, 我瞧萧娘子是个念旧情的人, 那把独幽是萧家旧物,萧娘子许是睹物思情, 一时伤怀。”   女?子的心思本就不好猜,尤其如今寒露殿中储着的这位更是一等一的心思幽微曲折, 梁安可不敢说他?能猜到那位萧娘子心中在想什?么。   他?劝慰道:“萧娘子本就敏感多思,一时伤情也是有的,陛下也不必太过?着急。”   在他?看来,这些根本都不重要,萧沁瓷能拒绝皇帝一时,还能拒绝皇帝一世?便是因着皇帝做的不妥生出一些怨怼心思,事后还不是得?自己调节好,谁叫他?们遇上的是天子呢。天子愿意?事事顺应是恩典,不能再生出多的奢望。   皇帝却兀自沉着一颗心,到了两仪殿时仍旧冷着脸,倒让今日来面圣的臣子受了无妄之灾。   皇帝被?拂了面子,拉不下脸来去做那个主动示好的人,萧沁瓷却好似不知?皇帝在同她?置气,她?说乏了,便是真的乏了,一觉睡到日暮方?起,寒露殿外芳影摇曳,往来宫人被?叮嘱过?,说话做事都蹑手蹑脚的。   “这是在做什?么?”萧沁瓷看着宫人们往里搬弄花果盆栽,不由开口?。   她?走路轻悄无声,掀帘时的动静又被?殿中响动盖过?,乍然出声倒骇了身前的庞才人一跳。   庞才人定了定神,道:“是陛下,今日来的时候见殿中似乎旷了些,命人移些盆栽来,看着喜庆舒心。”   “——哦。”萧沁瓷有片刻无言。   “殿中不比暖房,这些花果,能养活吗?”萧沁瓷看过?就近摆放的一盆金桔,枝头缀满沉甸甸的果子——这果子酸的很,不能吃,但瞧着喜庆,历来是冬日富贵人家惯爱摆放的盆栽。   庞才人轻飘飘地说:“夫人不必担心,这些都有专人照料。”就算是养不活,换一盆新的也就罢了。   殿中多了这许多鲜嫩颜色,确实让人瞧着舒心许多。萧沁瓷罕见地生出点?悔意?——皇帝走时,她?态度太生硬,是迁怒了他?,想来该再柔婉一些的。   恃宠生骄。萧沁瓷暗暗敲打?自己,皇帝同从前那些喜欢她?的男子有最本质的不同,她?连拒绝都需要深思熟虑,似今日这样的事,不能再有了。   多想无益,那点?悔意?来得?快去得?也快,萧沁瓷思及此免不了又问:“昨日那把琴呢?”   “还放在暖阁呢,”庞才人面色似有一瞬异样,“夫人要弹吗?”   萧沁瓷下意?识摇头:“不必了,还是放着吧。”   眼不见为净。   到了和?苏晴约定的那日,她?早早便和?庞才人说了自己和?苏晴有约,到了清虚观后又等了一会儿才见苏晴匆匆而?至。   萧沁瓷从清虚观中找出两身宫女?服饰:“换上这个,我们去掖庭局?”   “扮成宫婢混进去?”苏晴也考虑过?这个法子,可掖庭局进出的宫人都要核验身份,根本瞒不过?去,“不会被?发现吗?”   萧沁瓷淡定道:“掖庭局每日开放一次,供送饭的人进出,我已经打?点?好了,到时候跟着她?们进去,有人会把二娘子带来见你。”   萧沁瓷原本不必以身犯险,只是她?担心没人看着苏晴会惹出什?么风波牵连到自己,只好与?她?同去。   索性一路风平浪静,她?同苏晴顺利的进了掖庭局的大门,掖庭局的宋典使悄悄带了苏善婉来,见面时说只留了一盏茶的功夫,萧沁瓷让她?姐妹二人在房中说话,自己和?宋典使避去了墙根。   萧沁瓷拿出自己给宋典使带的玉容膏:“宋典使,这个治冻裂有奇效,此番还要多谢您愿意?行个方?便。”   宋典使的耳朵与?手一到冬日便易生疮,萧沁瓷从前也将苏家的养颜秘方?给过?她?,只是其中有几味材料不太好配。   “多谢四娘子。”宋典使唤的仍是她?在萧家时的序齿,萧沁瓷家中行四,到了苏府后府上的四娘子另有其人,旁人也只唤她?做表小姐,宋典使从前承过?萧家的恩惠,念的还是旧情,“四娘子怎么还亲自走一趟?”   萧沁瓷摇摇头,压低了声音:“这位苏娘子是个不安分的,我当然要看着些,免得?给宋典使惹麻烦。”她?又说,“况且还有一桩事,我想亲自来向您讨教。”   宋典使仔细听着。   萧沁瓷迟疑了一瞬,按下西苑种种不表,只问:“御前那位庞才人,我听说她?是从掖庭局出去的,也是罪臣之后,不知?道宋典使知?不知?晓这位庞才人的什?么消息?”   宋典使愕然,犹豫道:“娘子说的,是陛下御极后调到两仪殿去的那位女?官庞仪?”   庞仪就是庞才人的本名了。萧沁瓷点?头,恍然觉得?这名字她?好似也在哪里听过?。   便听见宋典使轻声说:“这位庞才人出身的府上,同您家有姻亲哪。”   姻亲。   世家大族间的姻亲关系便如盘根错节的老树根茎,理是理不清楚的。庞家和?萧家原本是结成了儿女?亲家,萧家的六娘嫁给了庞家的嫡长子,可惜这门姻亲早就断了,断的还极不光彩,此后两家人没了来往,没几年,庞家获罪,萧氏流放,这桩往事也满覆尘埃。   萧沁瓷慢慢想起来,当年她?那位艳绝长安的姑姑萧六娘嫁的就是庞家人。   当年萧六娘同她?的夫君回京述职,是来过?萧府的,那位姑父生得?俊秀温和?,同萧六娘站在一处实乃一双璧人。   姑父给她?们几个小辈都送了见面礼,口?中说的就是:“不知?道你们小娘子喜欢什?么,我就照着小仪的喜好来挑的。”   小仪,原来庞才人竟是那人的妹妹。   那庞才人自己清楚当年的事吗?知?道庞家那一场无妄之灾是受了萧氏的连累?   宋典使见她?面色不好,宽慰道:“我还记得?庞才人刚进掖庭局时的场景,她?虽然已经及笄了,但对那些事应当是不知?道的。”她?因着萧氏的关系对庞才人多有照拂,当年的知?情人多被?灭了口?,庞才人不应该知?道。   “知?不知?道的,也就这样了。”萧沁瓷轻声说。   萧沁瓷并不会觉得?自己便欠了庞才人的。两家结为姻亲,结的是异姓之好,同气连枝,夫妻共同进退,既然婚姻顺遂美好时的甜蜜尝过?了,侧刀落下的时候一同受戮也算不上亏欠。毕竟谁也没有料到后来会出了那种事。   “我知?晓了,”萧沁瓷道,“还是要多谢您告诉我。”   那时她?年纪小,许多事情已记不清了,若非宋典使清楚,不知?她?要过?了多久才能知?晓这暗地里的牵连。   “还有一桩事,你也得?知?道。”宋典使让她?附耳过?去,轻声告诉了她?。   萧沁瓷骤然得?知?这件事,回程的路上便安静许多,苏晴也不知?和?苏善婉聊了些什?么心情也不见得?明朗,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都有些沉默,直到前头宫道上有靛蓝葡萄连襟圆领的内宦领着贵人过?来,宫人纷纷避向两侧,垂首静立,苏晴并不熟悉宫人的规矩,一时未及反应,还是萧沁瓷扯着她?堪堪避过?。   苏晴动作慢了一拍,还是有些显眼了,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头埋得?深深的,不敢让人看见她?的脸。   那为首的内侍监狠狠剐了苏晴一眼,倒是没开口?罚人。他?身后的贵人却脚下一转,来到苏晴面前。   那目光落在苏晴身上,也不知?是在看什?么,苏晴做贼心虚,身子僵得?厉害。   萧沁瓷倒没有那么害怕。左右她?们已经远了掖庭局,便是穿身宫女?的衣服在宫道上行走也可说是苏晴一时任性玩闹,虽然太后在宫中没有实权,但阖宫还是要给她?几分颜面的,苏晴年纪小,又得?太后宠爱,便是任性一些也没什?么。   萧沁瓷同样低着头,眼睛不动声色的看过?这位贵人襕底露出的锦靴,能被?内侍监领着在宫中行走的男子,想来不是宗亲就是重臣,方?才远远一瞥,这人穿的不是官袍,亦非道袍,倒是让萧沁瓷有些摸不准他?的身份。   更让人疑惑的是他?怎么就注意?到一个小宫女?的失礼,若说是因着苏晴的冒犯而?生气,但到了人跟前却又久久不开口?训斥,真是怪也。   萧沁瓷忽地想到一种可能——这人莫不是认得?苏晴?   “把头抬起来。”那人对着苏晴道。   萧沁瓷一怔,这人的声音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她?一时却想不起来了。似乎病过?一场还没好全?,反应总有些迟钝。   身旁的苏晴僵硬地抬头,便看见面前站了个年轻好看的贵公子,眉眼清朗温润,原本含笑的眼是蕴着按捺不住的期待,却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极快的沉寂下去,变作隐隐的失望。   苏晴愣愣地瞧着他?。   那贵公子失望不过?片刻,便指着她?手上的玉镯问:“你这镯子,哪来的?”   萧沁瓷一震,立时便猜出了这男子的身份。是她?方?才没有往这方?面想,但如今想来也并不意?外,几日前皇帝才在永安殿中提起,今年召了几位藩王回京瞻亲,他?自然也在其中。只是没有想到吴王竟来得?这样快。   萧沁瓷镇定自若,甚至连呼吸都未曾改变,仍是恭敬的低着头。   苏晴却没有她?那样好的定力,面前人一问,她?便下意?识地往自己手腕上看去。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绕腕双玉镯。   那是萧沁瓷送给她?的添妆礼。   苏晴首饰众多,原本不大看得?上萧沁瓷送来的东西,但这对玉镯成色还不错,萧沁瓷又才帮了她?一个大忙,她?觉得?戴上萧沁瓷送的东西便是给她?面子了,这一戴,就戴了好几日。   而?此时面前这人却问镯子是谁的,苏晴下意?识便朝旁边的萧沁瓷看过?去。   萧沁瓷凝神注意?着两人的一举一动,苏晴的动作一出她?便有所感,心知?是躲不过?的,也没什?么好躲的,便自然地抬头,恰好对上了那人看过?来的眼睛。   那人一见萧沁瓷便忍不住对她?露出一个笑,是有些惊喜的模样,萧沁瓷却神色淡淡的:“吴王殿下安好。”   皇帝知?晓萧沁瓷要去掖庭局,特地叫人给她?行了个方?便。   他?对那个蓄意?邀宠的苏家娘子已没什?么印象了,更不想在萧沁瓷面前提及这件事,苏晴此举实是让他?颇为着恼,但又不好对萧沁瓷戳破。   皇帝分明也是受害者,却好似平白在萧沁瓷跟前心虚起来。   他?在两仪殿待的心烦意?乱,领了梁安出来去迎月轩散心,站在小楼上能将大半个太液池尽收眼底,自然也包括来往掖庭局的宫人。   萧沁瓷是同御膳房送饭的人一道去的,出来后便同他?们分了方?向,她?穿了太极宫宫婢寻常的晴蓝袄裙,外罩一件豆沙色的比甲,背影纤细柔弱,便是普通冬衣也能掐出一把细腰袅娜。   皇帝迎着日头看她?背影,算了算时辰,她?并未在里面待上太久,想来也没有说上几句话。   他?来这里自然也不是为了远远看上一眼,自那日不欢而?散他?便与?萧沁瓷再没说上一句话,两个人里面总要有一个先低头,而?萧沁瓷是决计不会主动示好的,那个人也只会是他?。   皇帝为心爱的女?子折腰有一便有二,他?已不在乎在萧沁瓷面前低头,只要能得?到他?想要的。他?对萧沁瓷说会对她?好,也并非一句虚言。   而?今日不失为一个破冰的好时机。   他?正想让梁安去将苏晴支开,请萧沁瓷上来用膳,便见有个年轻男子遥遥地走了过?去,还同萧沁瓷说了话。   皇帝瞬间扣紧了指上的玉戒,本来温润的玉此刻也难免在手上咯出一道红痕,他?眯起眼睛打?量日头下站着的男子,说:“——那是吴王?”   吴王是沈淑妃的儿子,他?是温柔敦厚的性情,从前在平宗跟前也极得?宠爱的,今上登基后便被?打?发去了徽州,想来应是才回长安,得?了入宫觐见淑妃的恩典。   “这镯子是位贵人赏的,”萧沁瓷道,“殿下有什?么问题么?”   萧沁瓷没想过?这人是吴王,他?去封地日久,倒变得?和?从前大不相?同,她?一时竟未认出来。她?对吴王面上的惊喜之色也无甚好感,不欲与?他?纠缠,担心吴王会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便抢先堵了他?的口?。   “没,没有,”吴王也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脸上有一瞬怅然若失,但他?是敦厚的性子,情不自禁又站近了些,似乎想要将萧沁瓷看得?仔细,“只是这镯子同我之前在母妃宫中看到的有些相?似,细看却又不像了。”   萧沁瓷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但瞧见隐含缱绻的目光又忍不住皱眉,她?对没有利用价值的人的纠缠只会觉得?厌烦,见到吴王之后也只担心他?会引出风波。   何况这样的惦记只会让萧沁瓷惹祸上身,她?对这样没有分寸的举动实在厌恶。   许是看见萧沁瓷隐蹙的眉尖,吴王面上热切的神色都被?收起,转而?换了庄重:“是,是我认错,”他?后退一步,竟对着苏晴作揖,“方?才冒犯了。”   苏晴脸倏然便红了:“没、没有……”   苏晴这样的年纪,还会为男子的皮囊所惑,更别提这男子生来尊贵,又有一副温柔性情,对着宫女?亦能以礼相?待。   可惜性情温柔的人往往都有拎不清的通病,吴王亦是如此。   吴王又深深看了萧沁瓷一眼,正想转身离去,却见萧沁瓷面色微变。   一道冷冷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吴王,你在这里干什?么?”   天子出行,没有仪仗重拍,也没有高声开道,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吴王身后,险些将他?吓了个魂飞魄散。   萧沁瓷当机立断地拉着苏晴跪了下去,以头触地,不敢叫皇帝看见她?二人,心里也知?,如此做法只怕是掩耳盗铃。   她?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皇帝眼中,今日偶遇不是巧合,只是实在太巧,竟然就偏偏撞上了吴王。   吴王也急急拜过?天子,不知?是不是被?吓住了,语调微紧:“臣是要往淑太妃的嘉庆宫去。陛下大德,许臣瞻亲尽孝,臣实在感激涕零。”   “你的感激便是在太极宫中同两个宫人纠缠吗?”皇帝说话毫不留情面。   跪了一地的宫人更加噤若寒蝉。   皇帝口?中的纠缠二字委实用的有些重了,太液池旁人来人往,吴王也不过?是和?两个宫女?说了几句话,甚至连身都未曾近,要说纠缠,未免太过?。   可说这话的人是天子,太极宫中女?眷皆为天子私有,皇帝若有心要问罪,便是只说了两句闲话也是了不得?的过?错。   “陛下明鉴,”吴王额上渗出冷汗,连嗓音也透着不稳,“臣不敢。”   太液池被?冰雪冻住,池边雪松飞琼,苑内却仍可见绿意?,皇帝居高临下地俯视,看着从前让萧沁瓷展露盈盈笑意?的男人在他?脚下匍匐,心中生起的是迟来的快意?。   但那快意?中也有难言的恼怒与?焦躁。   皇帝负手,扣着袖边暗纹,他?目光落到一同跪下的萧沁瓷身上,豆沙领缘镶了一圈绒毛,将皇帝心念过?的后颈遮得?严实,但她?白玉似的耳垂仍从乌黑的发间露出来,萧沁瓷深埋着头,是她?一贯的镇定自如,若非皇帝一早便知?,是决然瞧不出半点?端倪的。   萧沁瓷是个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姑娘,皇帝从来就知?道。   皇帝声音沉沉:“那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吴王勉强回道:“是我方?才见这位姑姑腕上玉镯同我母妃宫里的有些相?似,我以为她?是我母妃宫里的人,便上前去问了几句话。”   吴王不知?皇帝有没有见过?萧沁瓷,但他?此刻断不想将萧沁瓷牵扯进来,只好尽力把事情往苏晴身上引。   “是吗?”皇帝意?味不明的说。   苏晴此刻也骇到不行,她?本就害怕皇帝,此时更是惧到极致:“是、是……”   “吴王觉得?你眼熟,那你是哪宫的宫人?”皇帝蓦地问。   苏晴脑子里一片空白,对着皇帝的问话竟是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嗫嚅道:“奴婢、奴婢……”   她?背上也是冷汗涔涔,出口?的言语也不由自主的破碎,不成语句,此前萧沁瓷叮嘱过?她?的事宜是再想不起来。   吴王不认识她?,她?与?皇帝却是在太后的永安殿中见过?的,苏晴此时生怕皇帝突然记起自己是太后的侄女?,引来灭顶之灾。   “奴婢们是御膳房的宫人。”萧沁瓷知?晓自己躲不过?去,只好帮着她?开口?,“前往各宫送饭,如今正要回去。”   她?说话不疾不徐,在这寒肃冷风中清亮得?像是春日的一抹莺啼。   皇帝手指在背后蜷起,方?才被?硌过?的地方?再次受到压迫。   “那你说,方?才吴王说的,是不是真的?”皇帝似乎格外不待见这位阔别长安三年之久的吴王,连敷衍也懒得?做。   “是,吴王殿下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萧沁瓷慢慢说,“方?才殿下叫住奴婢二人,就是问她?手上玉镯是从何而?来,问过?之后发现自己认错了还向她?道了歉,陛下来之前,吴王殿下已准备离去了。”   梁安看过?那领吴王而?来的内宦,内宦便对着他?点?点?头,他?方?才离得?并不远,宫中人耳聪目明,将吴王和?这两个宫人的对话听得?真切,证明萧沁瓷所言非虚。   “哦?”皇帝冷冷道,“这么说来,倒是朕冤枉了你?”   这话就是对着吴王说的了,吴王却不敢接,忙不迭在地上磕出响动,诚恳道:“臣本就有过?,不敢觉得?冤枉,臣身为外臣,理应谨言慎行,此番是臣疏忽,还请陛下责罚。”   冬日冰雪融冻时都有冷忽之音,此刻苑内静了半晌,皇帝却如逢春风解冻,那声音忽地又温软起来:“五郎何过?之有,不过?是说了两句话罢了。”   皇帝方?才还寒如三九,如今又款款温言,这样喜怒无常只叫听的人心惊肉跳,生不出半分侥幸。他?亲切的唤吴王五郎,吴王却不敢应,仍是跪着不动。   “起来罢,”皇帝又说,“不是要去嘉庆宫拜见淑太妃,五郎快去吧,也替朕向淑太妃带个好。”   吴王沉默地从地上起身,他?腿脚在地上冷得?久了,又直面天子威势,起来时难免发僵。他?担心萧沁瓷的处境,但又不敢朝那边看,最后目不斜视地跟着引路的内宦去了。   皇帝见他?临走时看也不看萧沁瓷的方?向,目光中也再无那让皇帝感到不悦的痴缠,心中总算满意?了些许。   但萧沁瓷同苏晴仍跪在地上。   地上寒凉,萧沁瓷大病初愈,皇帝本不忍心叫她?跪着,但心中郁气又实在无处疏解,最终他?看着苏晴,声如坚冰:“苏家不会教导女?儿,太后竟也不会吗?”   苏晴浑身一僵,她?怎么能心存侥幸皇帝会认不出她?来呢,接着心中腾生而?起的就是无边的悔意?与?害怕,她?毫不犹豫的相?信,皇帝也会将她?如苏善婉一般贬到掖庭局去,不,她?不要……苏晴咬着唇,细细颤抖起来。   “陛、陛下——”   皇帝不听她?语无伦次的辩解:“将她?带回太后宫里,让太后好好教一教规矩。”   苏晴僵硬地起来,立时被?两个宫人架住,浑浑噩噩地便被?带走了,甚至都忘了身旁的萧沁瓷。   梁安极有眼力见地清开了苑内宫人,便见皇帝上前两步,到了萧沁瓷跟前。   萧沁瓷仍是以额触地,并不抬头,膝下的碎石路缝里的积雪薄冰被?布料一盖便渐渐化?了,此刻冰冷刺骨,她?能瞧清楚缝里未化?的雪泥,手心也被?冻得?刺痛。   鞋履轻踏的声音被?萧沁瓷捕捉到,她?知?道皇帝近前来了,心中也无慌张。   “萧娘子,你这么喜欢做宫人么?”皇帝的声音似远在天边,倾泻下来时如沉积的乌云。   皇帝语调隐有薄怒,萧沁瓷反而?松了一口?气,她?道:“奴婢欺君罔上,甘愿受罚。”   她?带苏晴去掖庭局,本就没想瞒过?皇帝,前日里她?与?皇帝不欢而?散,此事反而?可成为一个契机,但她?没料到中途横出一个吴王,打?乱了她?的计划。   “你也知?道自己是欺君吗?”   萧沁瓷不语。   皇帝不喜欢不能看见她?的神情。萧沁瓷本就是个心思极深的姑娘,即便是皇帝将她?面上神色一寸寸仔细看过?尚不能猜出她?心中所想,遑论此时她?垂首静默。   “萧沁瓷,把头抬起来。”皇帝罕见的叫了她?名姓,声音冷硬。   萧沁瓷顿了一顿,慢慢直起身,只是仍低垂着头,并不看他?。   但皇帝仍觉得?烦躁,萧沁瓷的顺从并不能让他?宽慰顺心,反而?让他?心头燥意?愈发晴盛。   他?想起方?才看到吴王同她?说话,她?出言为吴王解围,桩桩件件都激发了皇帝心中的嫉妒,妒意?像毒蛇一般扭曲着皇帝的理智,让他?明知?不妥、不能却还是没忍住。   皇帝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子,会因为心上人的拒绝而?神伤,也会因着她?和?旁的男子的接近而?疑心,更何况那男子早与?她?有一段过?往。   可他?亦不忍叫萧沁瓷惶恐受苦。他?握着这姑娘的生死荣辱,却握不住她?的喜怒哀乐,萧沁瓷如今跪在他?身前,强作的冷静也掩不住她?的孱弱。   他?的恐吓与?威势吓不住萧沁瓷,可她?原是那样容易生病的姑娘。   皇帝默了一瞬,道:“既然这么喜欢做宫人,明日起你就到两仪殿当值吧。”   萧沁瓷脑子里懵了一懵,未从皇帝突如其来的旨意?中回过?神来,她?以为皇帝多少会有冷言,未料只等来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   皇帝说完这句竟就抬步走了,倒是梁安觑着皇帝临走时的神色,忙不迭将萧沁瓷扶起来,为她?掸着膝上的浮雪。   “萧娘子大病未愈,受罪了。”   萧沁瓷疑心是自己听错,忍不住问:“陛下方?才说——那是何意??”   梁安赔着笑,含糊道:“陛下的意?思,萧娘子照做便是了,若有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问一问庞才人。”他?贴身伺候皇帝,不敢擅离,急忙唤来两个内侍嘱咐他?们送萧沁瓷回去,便转身去追皇帝了。   皇帝果然未走远,离了萧沁瓷视线便放缓脚步,待得?梁安追上来也并不问话,只是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眼睛落在远处的一池雪湖。   梁安知?道皇帝这是等着他?先说:“奴婢已吩咐人送萧娘子回去了。”   皇帝“嗯”了一声,道:“太后那头,让她?罚跪两个时辰,送出宫去吧。”   “至于玉真夫人,”皇帝眼也不眨,沉沉说,“就说她?藐视宫规,禁足清虚观,无诏不得?出。”   ……   苏晴被?送回永安殿后其后随行的宫人也一并带来了皇帝的申斥,皇帝并没有为太后、为苏家留颜面的打?算,苏晴被?皇帝斥责目无规矩,即便太后有心保她?,这传言只怕也会传遍长安。   前来的观刑的宫人看着苏晴跪足了两个时辰,又马不停蹄的将苏晴送出了宫,期间太后便是连话也未曾说上两句,待到苏晴被?送走,那宫人这才到太后跟前,是挑不出错处的毕恭毕敬:“娘娘,陛下言他?无意?插手娘娘的家务事,但苏娘子不晓宫规,还请娘娘费心教导,否则陛下如何能放心她?去大长公主膝下尽孝呢?”   这不仅是敲打?了她?,还将苏晴的婚事也一并拿捏住了。   兰芷扶着太后,臂上已能感觉到疼痛,但太后面上仍是雍容慈和?的模样,还能问萧沁瓷的状况。   “陛下有令,玉真夫人藐视宫规,明知?故犯,禁足清虚观,无诏不得?外出。”   送走了皇帝身边的宫人,太后才仿佛泄了力气,被?兰芷扶着坐下。   绿珠忍不住跪下请罪:“娘娘,都是奴婢的错,未曾看住四娘子——”   太后摆摆手,她?虽软坐在榻上,但目中仍有精光,硬声说:“不是今日,也会有来日,皇帝已与?哀家图穷匕见,如今不过?是借力打?力罢了。”   皇帝要追封生父,太后便把萧沁瓷送到他?跟前,如今前朝僵持,萧沁瓷也被?禁足,皇帝这是铁了心了。   她?喘了一口?气:“送个教养女?官去府上,顺便提一提,阿晴的婚事叫他?们早做打?算,现下这门婚事,只怕是不成了。”   吴王今日被?骇得?心惊肉跳,到了嘉庆宫也坐立不安,左等右等没有等来皇帝的申斥,却在淑太妃处听闻皇帝将苏太后的娘家侄女?送出了宫。他?也是见过?苏晴的,只是被?萧沁瓷牵去了心神,当时未曾想起来,如今细想才觉出其中前因后果,并非是他?与?宫人闲话两句那么简单。   皇帝在前朝因着追封生父的事与?百官僵持,其中反对得?最厉害的人便拿名正言顺论礼,皇帝如今正是厌烦苏家与?太后的时候,他?却正巧撞上了这个档口?。   他?拜别了淑太妃,也不急着离宫,一面惦记着萧沁瓷,一面又担心今日之事会让皇帝对他?生出芥蒂,想了又想,还是在离宫前往两仪殿去求见天子。   皇帝并不耐烦见他?,听说他?执意?求见也不过?淡淡说了一句:“那便等着吧。”   来传口?信的内宦道:“吴王说他?有一道折子想要上表呈陛下御览。”   皇帝头也不抬,知?晓吴王今日应是被?他?吓到了,此时上表许是托辞,又许是急着来表衷心。   “让他?等着。”皇帝冷冷说。   皇帝心中仍有气,他?不忍苛责萧沁瓷,对吴王却没有那些顾忌。   直到掌灯时分,皇帝将一本写满无病呻吟的请安折子扔在一旁,这才想起吴王还在殿外等着。   他?唤来梁安:“吴王还等着?”   “是,候着呢。”   皇帝愈发不悦,但没表现出来:“让他?进来吧。”   吴王缓步而?来,他?进殿之后先解氅衣,露出里头靛蓝常服,他?生得?年轻俊秀,行在两侧的捧灯童子之间自有一股温柔从容的意?味。   他?比皇帝小上十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龄,来自天子的打?压没有让他?变得?沉闷,反而?将他?磨出了温润光泽,而?皇帝似乎被?那光泽刺了眼,神情一瞬间沉冷下去。   单论年纪与?相?貌,他?同萧沁瓷倒是相?配的。   只有近前服侍的人才能陡然察觉到皇帝瞬息冷酷下去的变化?。皇帝忍不住想,当初怎么就没有让他?一并去和?楚王作伴呢。   “你有折子要呈上来?”皇帝看也不看他?,接过?宫人新换的热茶,茶盖袅出热气。 --奇@ 书#网¥q i & &s u& # w a n g &. c c--   吴王恭恭敬敬地立着:“是。”   梁安将他?呈上的折子递上来,皇帝翻了翻,知?道他?为什?么要直呈御览了,这上头写的是支持皇帝追封的说辞。   近来反对皇帝追封生父的折子已然少了,朝臣们见识过?皇帝的雷霆手段,不敢正面上书?同他?对着干,都换了迂回婉转的路子,还有不少人打?起了“拖”字决。   吴王初回京就肯献上这样一份礼,皇帝可不信他?无所求。须知?皇帝只是平宗的侄子,吴王才是正经的先帝皇子,他?搞这么一出,对自己可没有好处。   “字写得?不错。”皇帝点?评了一句,就把折子放到一旁,“吴王还有事吗?无事就退下吧。”   两仪殿虽不是禁中,但吴王身份敏感,在此久留终归是不合适。皇帝对先帝留下的几个儿子都是淡淡的,既不亲近也谈不上冷对,皇帝无子也无后妃,朝中都默认他?许是会从宗亲中挑选嗣子,这样的风言风语自然也曾传入几位亲王的耳中,让人心潮浮动。   吴王犹豫了一瞬,先是叩谢皇帝让他?回京以事生母的恩典,又含糊地提起今日之事,再度向皇帝告罪。   “朕都已经按下此事了,你怎么还放在心上?”皇帝高高在上,面庞都融在明烛璀璨中,只有威势愈发冷酷森严。   “臣、臣实在惶恐……”吴王跪倒在地,先帝亦曾杀子,可对他?还算亲厚,而?今吴王跪在明理堂中,知?晓自己的生死都在帝王的一念之间,而?这位新帝对他?们这些堂弟可没有丝毫感情可言。   “惶恐什?么,”皇帝忽地笑了一声,堂中不染风雪,却因着皇帝这一声笑生出无尽寒意?,“不如朕将今日那两个宫女?赐给你,以安你心,如何?”   皇帝言语温和?,话音刚落,殿中仿佛连寒意?都静止了。   吴王明知?殿中静得?可怖、静得?古怪,却还是按捺不住随着皇帝言语急剧跳动的心脏。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知?道自己决不能应。苏家娘子才被?送走,那两名宫人的身份皇帝只怕一清二楚,如今说要将人赐给他?,不过?是皇帝的又一重试探。   “臣愧不敢当。”   “你是不敢,还是不想?”皇帝似是随口?问。   “臣不敢,亦没有此念。”吴王只能回答,还要答得?明明白白。   “既然两个你不敢要,赐你一个也可,”皇帝声音含笑,话里藏了杀人刀,“你是想要苏家娘子,还是——”   “玉真夫人?”   皇帝问得?漫不经心,梁安骇得?胆战心惊。他?立在皇帝身侧,此刻连目光也不敢动,只能从皇帝的声音中辨出他?细微的情绪,温言含笑下潜藏的暴虐之意?让梁安忍不住寒毛直竖。   萧沁瓷面前温柔的体贴人只是伪装,皇帝惯会忍耐,他?能为了皇位忍耐十数年,如今要为着得?到自己想要的女?子伪装成求而?不得?的郎君也并非什?么难事。   吴王不能准确分辨出皇帝言下的嗜杀之意?,但他?不是蠢人:“臣家中已有贤妻,无意?纳美,望陛下明鉴。”   让他?明鉴?   皇帝冷冷想,他?就是看得?太清楚了,看得?明明白白,一个男子喜欢一个女?子,实在无须多言。   可以皇帝的骄傲,他?原是根本不屑去为难吴王的。   他?也清楚的知?道,于萧沁瓷而?言,男子的爱慕根本不算什?么,她?如何回应才是关键。 第43章 酒醉   吴王走?后皇帝又重新翻开他呈上来的折子, 一字一句,写得倒是情真意切,可以想见这道折子会在朝中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你说吴王上这么?一道折子, 是想从朕这里求什么呢?”皇帝打压了情敌,心中也不?见得如何欢喜。   吴王若想让沈淑妃随他去封地, 皇帝是断然不?会应允的,吴王要想回长安也是难如登天,他这辈子最好的下场就是做个闲散王爷安稳一生?,荣华富贵不?缺,旁的半点也不?要想。   过了今日,皇帝只怕更不想他留在长安。   “许是想留在宫中多陪淑太妃一些日子。”难道还能说是被皇帝吓住了不?成。   皇帝搁了折子,接过宫人递来的热帕敷面,热气氲进他头脸, 让他因案牍劳累的心神都放松了些许。   “朕看他是被吓破了胆。”皇帝冷嗤一声, 揭下?帕子,面上多了威严。   梁安尴尬一笑, 不?敢接皇帝这话。   皇帝骤然发难,莫说是本就如履薄冰的吴王,谁又能真正泰然自若?   他看得分?明, 不?知吴王同萧沁瓷有过什么?, 能让帝王介意至此。事后他也找为吴王引路的宫人细细盘问过, 确实如萧沁瓷所说不?过是两句闲话。   “他今日同淑太妃都说了什么??”藏在皇帝漫不?经心话语下?的是绝对的掌控, 便连吴王在嘉庆宫同自己的母妃说了什么?他也是要一清二楚的。   梁安道:“只是些闲话家?常。”   吴王报喜不?报忧, 怎么?敢说些旁的惹淑太妃忧心。   “朕记得吴王妃是洛阳崔氏女?”   梁安对长安各世家?的姻亲来往不?如庞才人那般敏感,此时努力回想了一下?才想起来确实是。   吴王当年娶亲时吴王妃祖父还在朝中任职, 崔氏是清流名臣,可惜子孙后继无力, 这两年朝中已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后辈了。   梁安猜不?出?皇帝心中所想,他今日对吴王的针对来得莫名,便是吴王同玉真夫人多说了两句话,但也实属平常,皇帝先前那番试探,倒像是认定二人——梁安打了个寒颤,不?敢细想。   皇帝像是随口一问,此后便不?再?提了,但梁安瞧着,皇帝心情似乎仍旧不?快。   ……   萧沁瓷回去之后才发现掌心磨破了一点皮,膝上也多了青紫,她不?欲惹人眼,自己抹了些药膏,晚膳后便向庞才人讨教御前伺候需要注意的事项。   她不?曾多说,只是道陛下?要她去两仪殿侍奉,但是侍奉笔墨还是茶水就不?得而知了。   庞才人先是被惊住,默了半晌才缓缓说:“御前行走?,陛下?的喜怒最为重要。”   “陛下?喜静,不?喜宫人发出?大?的动静,也不?喜欢宫人在殿中频繁往来;陛下?性热,殿中炭火不?能烧的太足,窗棱必须半开,香炉中燃的香需得是沉水雪翠;陛下?喜喝冷茶,不?喜酽茶……”   她说完了近身伺候的规矩,又要讲女官职责。庞才人犹豫了一下?,道:“每日自中书省呈上的奏折都会先被为陛下?点笔的待诏学士事先归类,陛下?在御前喜用女官而非内宦,所以御前女官还得熟悉朝中各位大?人的行文习惯、职责权属以及上奏传诏等事宜,朝中无小事,奴婢不?知陛下?让您去御前伺候到底是何意,只能尽我所能为夫人解惑。”   萧沁瓷听罢后默然半响,道:“陛下?只是想让我近身伺候,作宫人使唤,不?会让我做女官事宜的。”   她听着庞才人的话心中也无甚期待,皇帝要她去御前无非是想将人放在身侧好好看着罢了,既是惩罚,如何还能按了她心意来,至于要让她同御前女官一般参政,萧沁瓷是不?抱期望的。   饶是如此,她也仔细聆听着庞才人的言语,其中许多细节萧沁瓷恐自己一次记不?住,便写在纸上细细背下?。在极偶然的一个瞬间?,她甚至对庞才人生?起过羡慕,倘若她不?是这样尴尬的身份,做个女官也曾是她想要的。   萧沁瓷将那些都一一记下?:“多谢庞才人。”   “夫人不?必客气。”   萧沁瓷今日歇得晚,便让庞才人先退下?了,直到月上中天,她自己起身点了灯,又为廊下?一对明烛剪了灯芯。殿外飘了雪沫,萧沁瓷转身时见着廊前立了个人影,不?知已站了多久。   “——圣上?”萧沁瓷心中一惊。   皇帝的身影实在好认,他生?得高大?,身形修长,素来穿宽袍广袖,衣袂连风,他站在明暗交接处,轮廓渐渐自阴影中显露出?来,昏暗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浓重墨影,让他的英俊也被磨出?冷酷锋利。皇帝离得不?近,可那如夜深沉的眉眼和?沉渊岳峙的威势忽地带来无尽压迫,令人心惊。   “萧娘子。”   不?知为何,今夜的天子似乎有些不?同。萧沁瓷呼吸悄然急促,似乎察觉到了未知的危险。   今日被他撞见那样的过错,萧沁瓷却只受了不?轻不?重一句冷言,她疑心皇帝心中仍有气。   皇帝慢慢过来,雪里的风也一并呼啸起来,霎时吹灭了萧沁瓷方才挑亮的一盏烛火。陡然阴暗下?来的角落似乎能放大?人心中的欲望和?恐惧,萧沁瓷看着逐渐逼近的皇帝,没忍住退了一步。   皇帝蓦然停下?,四?野静寂,惟余风吹雪落之音。须臾后他意味不?明地问了一句:“萧娘子,你怕朕?”   他是慢条斯理的语气,声音也温和?,同他从前在萧沁瓷面前的模样没什么?分?别。   可萧沁瓷就是能察觉出?他话中细微的情绪波动,令人脊骨窜上一阵凉意。   “圣上是天子,我怕您,是应该的。”萧沁瓷道。   皇帝今日的不?同,似乎都是见过吴王之后才有的,可她同吴王本就没有说两句话,要说牵扯,皇帝即便是看见了吴王似是痴缠的目光,也不?该迁怒于她才是。   皇帝的确是为着吴王,他以为他可以不?在意的,可就像是曾经目睹楚王送她一盒桂花糕,那时他也以为自己不?在意。   桂花糕被她弃之如敝履,但吴王呢?可曾在她心中留下?涟漪?   尤其是,方才萧沁瓷后退的动作更像是在他心上燃了一点鬼火。   皇帝慢慢靠近:“朕却觉得你并不?怕朕。”   他肩上落了浮雪,萧沁瓷却在皇帝接近时嗅到了幽幽醇香,混着冰雪的清冷,将那点醉意都压下?去了。   皇帝的异样似乎陡然间?得到了解释,萧沁瓷低声问:“陛下?,您饮酒了?”   皇帝不?常饮酒,料想酒量也浅薄。   “是啊,”皇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语气如常,看上去并无异样,“朕不?该饮酒的。”   皇帝是修道之人,不?该沾酒色,从前他只在宴饮百官时会略沾酒水,可自他向萧沁瓷承认了自己的心思?,也无所谓再?恪守清规戒律,他是天子,他本就有随心所欲的权力。   这世上,没什么?是他不?该做的、不?能做的。   皇帝道:“朕今日原本是想同你一起用膳的。”   迎月楼上有好风景,琼林玉树、飞雪瑶宫,到了夜间?,银雪绯灯相?照,月华光灿,萧沁瓷会喜欢的。   她在太极宫中,看不?到雪国千里、山河雄浑,瞧一瞧明灯朗月亦是好的。   他已离得有些近了,将萧沁瓷困在门边,幽微的酒香同他的言语一起混成另一种难言的热意,萧沁瓷在这方寸之间?觉出?危险,但失了躲避的先机。   她只能故作镇定地受着皇帝滚烫的目光,听他问:“那日朕送你的琴,你还没有回答朕喜不?喜欢?”   皇帝对萧沁瓷说“你喜欢就好”,可这两日他反复回想,竟是想不?起来萧沁瓷究竟有没有对他说过喜欢,他在萧沁瓷喜怒无常的骤变中惊觉,那或许又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执念。   “喜欢。”萧沁瓷低低说。   萧沁瓷肌肤在昏光中盈着柔润,红唇抿出?丰满的色泽,她的吐息在夜色中那样轻,尾音带了轻轻的颤。   那颤在皇帝心上留下?痒。   皇帝此前还觉得萧沁瓷不?怕他,如今又觉得她是怕的,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怕。   可她怕什么?呢?分?明那日在静室,萧沁瓷尚在病中,还敢近身来撩拨他,那时不?怕,如今却又怕了。   “朕还以为你不?喜欢。”皇帝的声音也变得深沉,“萧娘子,既然喜欢,何不?弹一曲给朕听。”   他灼灼地盯着她:“朕想听。”   皇帝确实是有些醉了,又或者只是借着醉意说出?他清醒时决不?会说出?的话。他明知不?该强迫萧沁瓷,要在心上人面前做个温柔体?贴的郎君,他送她琴时也说,只想日后萧沁瓷能弹琴给自己想听的人听。   可他借着醉意生?了任性,他要萧沁瓷弹给他听,只弹给他听。   皇帝骨子里仍是强势的,那样可怖的占有欲只会随着时日的加深而愈发浓重。   萧沁瓷不?敢动,亦不?敢看向皇帝,他眼底深沉的墨色已让这寸角落难以呼吸。皇帝与?她仍谨慎的隔着一线距离,他不?曾近,萧沁瓷亦不?敢退。   “陛下?想听什么??”她竭力镇静。   说到底,萧沁瓷再?有心机与?手段,也不?过是一个不?曾与?男子亲近的姑娘,即便她曾在心底预演过千万种亲密场景,可没有哪一幕能真正及得上此刻让她战栗。   此前在静室中的亲近在她预料之中,皇帝的清醒与?自持也被她全?然掌控,可眼前这个男人,似乎仍穿着冷静的皮囊,但已然藏不?住他冷酷的兽性,不?过一点獠牙露出?端倪,就能将萧沁瓷撕碎。   而皇帝看破了她的色厉内荏:“朕想听《朝天子》。”   皇帝肩上的浮雪变作明丽棠花,他的话将人于瞬息间?带回那个血色浓重的夜,偏偏又在血色中幽浮着暧昧。   萧沁瓷的生?死悬在他一念之间?,可她罕见的没有生?出?惧意。她知晓自己的优势所在,无需蓄意引诱,起弦时便无端带了媚。   皇帝若想杀她,那时就不?会问出?那句话。想要知晓一个男人的喜欢是件极容易的事,皇帝没有藏住。   萧沁瓷此刻也被他蓄势待发的剑抵住咽喉,帝王的恩泽也是利剑,能将萧沁瓷割得遍体?鳞伤。   萧沁瓷惯来是柔顺的,她以往的推拒都是建立在天子愿意退让的前提下?,而今夜她不?能拒绝。   她擦着刀锋而过,险中求富贵就要有受伤的觉悟。   “好。”她慢慢后退,谨慎的同皇帝拉开距离,天子看出?她的小心翼翼,跟在她身后入了雅阁。   那架琴仍旧被放在原来的位置,起落的轻纱朦胧了它的美。   它搁在帝王私库中被拿出?来时皇帝还觉得它是灰蒙蒙的毫不?起眼,如今物似主人,在萧沁瓷手下?却仿佛流淌出?了绝世荣光。   萧沁瓷挂起薄纱,坐于琴后,她这两年疏于练琴,连指腹的薄茧都已没了,但琴弦勾缠时仍是雅致姿态。   琴音在她指尖流泻,莹白的指尖露了浅粉,像皇帝笔下?描过的花瓣,那是他无论怎样调和?都试不?出?的颜色。   “萧娘子,这首曲子,你还给谁弹过?”皇帝忽而问。   萧沁瓷指下?顿时错了一拍,琴音立停,满室寂静。   “我练琴时,很多人都听过。”萧沁瓷不?动声色的说。   “是吗?”皇帝淡淡道,“那吴王也曾听过了。你与?他相?熟?”   他问萧沁瓷是否与?吴王相?熟,可前一句却是笃定的说吴王也曾听过她弹这支曲子,皇帝为何如此肯定?   除非——他见过。   皇帝紧紧盯着她,看着她秀发高挽云堆,眉眼冷淡,低垂的睫敛了眸中神色,在这昏暗的殿中藏起寂寥心事。   他确实见过。   他有几次见萧沁瓷和?吴王都是在文宜馆。他第一次见,算算时间?,萧沁瓷那时应当刚入宫不?久,音色尤带稚气,还没有后来的清冷惑人。   皇帝隔着书架听她同吴王闲话,他先来的,那面书架后有间?小小的静室,需得从后绕过去才能看见,萧沁瓷不?曾发现他。   吴王声音似有苦恼:“父皇命我督办赈灾一事,我原以为这桩事情很容易办,户部筹到粮食,我再?督运至受灾三州便好了,可谁知户部竟说筹不?出?粮食。”   这桩事皇帝也知晓,在朝上便是他授意人推举吴王督办的,其中的关窍他自然明白,只是没料到吴王自己是个蠢货,身边竟也没有人提醒他。皇帝寻思?着只能今日出?去之后找个人从旁提点他。   但没等他想出?合适人选,便听见萧沁瓷开口。   萧沁瓷似是翻着书页,说:“朝中如今不?是没钱,而是没粮,拿着银子也买不?到粮食。自推行折银法后各地的粮库便有些吃紧。去年关中遭灾,朝廷减免了赋税,但田地都握在关陇大?族手中,他们宁愿高上一成以折银交税,也是不?愿用粮食抵扣的,粮食卖去豫东,转瞬便能翻上两倍。可今年只有关中有余粮,陛下?要你督办此事,是因为沈家?是关陇世家?,你去筹粮才能事半功倍。”   皇帝一顿,惊讶于一个稚弱小女如此明晰时政。   吴王倒也不?是蠢得无可救药,经她点拨霎时便明白了,立时高兴的便要走?了。   萧沁瓷送他出?去:“殿下?,此行想来不?易,你……”   皇帝在他们走?后出?去,临走?时找到文宜馆的内侍询问方才馆中女子是何人,才知她是被皇后接进宫的娘家?侄女。   又是一日,在文宜馆中,吴王似是匆匆而来,对萧沁瓷道,他可以去求平宗将萧沁瓷赐给他,但被萧沁瓷婉言拒了。那时皇帝便觉得这姑娘善变,若是不?喜欢何故又要同吴王往来。   不?多时,他便听到平宗下?旨令那姑娘出?家?修行的消息,他再?去文宜馆时也能遇上她在其中抄写经文,皇帝为着避嫌,从未接近过。   他偶尔也能听见萧沁瓷在文宜馆附近的亭里练琴,翻来覆去都是那一支曲子,听闻是平宗喜爱的。   后来有一日他终于听见萧沁瓷的琴音变了调子,是那支《朝天子》,他远远见吴王站在亭外,依稀听见萧沁瓷问这支曲子如何。   所以后来在清凉殿,平宗要萧沁瓷换一支曲子,皇帝脱口而出?的便是《朝天子》。   但萧沁瓷说她不?会。   她怎么?不?会呢?她分?明弹给另一个人听过,可那人不?明白她曲中深意。   皇帝知道她会,及至后来,他终于如愿以偿听到萧沁瓷为他弹琴,皇帝的剑尖抵着萧沁瓷咽喉,刀锋照出?美人桃花面,即便是他强求来的,他也生?出?心满意足,到最后也不?曾戳穿她。   那时他还未介意吴王至此。   而此刻萧沁瓷在他面前道:“只是见过几面。”   “只是见过几面?”皇帝语调有淡淡疑惑,“想来是夫人姿容绝艳,令他一见倾心。”   萧沁瓷指尖一动,琴弦立时发出?一声铮鸣。   “陛下?说笑了,贫道容色平平,不?值得吴王殿下?上心。”萧沁瓷淡淡说。   皇帝道:“今日吴王来两仪殿向朕请旨,想让朕将你赐给他,萧娘子,你说朕该不?该应?”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c   萧沁瓷心里一紧,她不?敢抬头看皇帝,唯恐自己眼中泄露情绪,但指下?已然乱了,琴音如滚珠落地,乱了几声,萧沁瓷立时收回手,待得琴弦渐渐平静,殿中也静得寂然。   皇帝在两仪殿中拿此试探过吴王,如今又以同样子虚乌有的事试探萧沁瓷。他想从萧沁瓷口中听到怎样的回答?是直截了当地要皇帝不?能应,还是像她一贯波澜不?惊的那样说“但凭陛下?作主”?   想来该是后者。   萧沁瓷洞悉了皇帝的爱欲,她拿捏着帝王的心思?,慌乱不?过是一时的,她敢笃定无论吴王是不?是当真在皇帝面前求旨,皇帝都是不?会应的。   皇帝猜不?透的只是萧沁瓷的心思?,他明晰萧沁瓷的言行一如她了解自己。   果不?其然,萧沁瓷抬头,说:“但凭——”   皇帝没叫她的话说出?口,他捏着萧沁瓷的下?颌,凶狠而突然的亲了上去。   唇齿是滚烫的,沉酣的酒意鞭笞着皇帝的理智,将其化作了十二分?的欲念,嫉妒与?愤怒同样也驱策着他,叫他在亲吻时强势而没有章法。   他原就那样生?疏,唇舌头一次沾过心上人的气息,那样真实充满快意,没有梦中的转瞬即逝和?怅然若失,皇帝生?涩的索取另一个人唇上的香甜,比梦中来得更软,也更让人无所适从。   皇帝不?得其法的探索,凭借男人的优势轻而易举地按下?萧沁瓷的所有反抗,将她的呜咽都堵了回去。他果然在亲吻时褪去了温柔体?贴的皮囊,露出?冷酷强势的本色,他掠夺着萧沁瓷的呼吸就像要将她整个囫囵吞下?去。   夜已这样深了。 第44章 冷酷   他们两个人都?是青涩的, 没有沾过欲,跌跌撞撞的摸索显得尤为莽撞,唇齿间的磨合也不甚清晰。尤其皇帝在强硬索取, 而萧沁瓷奋力反抗,衣料摩挲而起的沙沙声遮盖了含糊的亲吻。   皇帝分明年长, 他是个正常的男子,清心寡欲也不能每次都压得住。   他虽然生涩,但也不是不明白其中?的技巧,男人在索取上有无师自通的天赋,他初时还不得其法,两三息后便已能应对自如,他远比萧沁瓷更快的适应,也索取得更多。   古朴的琴尚且横亘在两人身后, 萧沁瓷为着躲避却被?阻了去路.   她被?皇帝的气息包裹, 推拒的动作也被?紧紧锁住,天旋地转间只有唇上辗转的热烈是真?实而强烈的, 她尝到皇帝渡来的酒意,灼热得也让她几乎微醺.   但那也只是短短一瞬,更多的时候她被?抵在琴弦上, 反抗和呼吸都?被?另一个人夺走, 让她几乎溺毙在这个粗暴的吻里。   疼痛让她清醒, 她没有学?会?回应, 只能在皇帝的强势下被?动给?予, 皇帝没有放开她,她便动弹不得。   到了如今, 萧沁瓷才知晓,原来皇帝要强迫她, 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萧沁瓷在头晕目眩中?扯断了身后的琴弦,弦断裂帛的动静猝然撕开暧昧的黑夜,皇帝缓了动作,亲吻变得小心而更显绵长,温柔抿过萧沁瓷唇上丰润色泽,最后彻底退开。   但他仍桎梏着萧沁瓷下颌,近到呼吸相闻,天子眼底的侵略在昏夜中?也纤毫可见。   那点意犹未尽都?落成了蓄势待发。   萧沁瓷此前不曾落泪,直到皇帝彻底退开才敢落下盈盈珠泪。   她被?皇帝的眼神烫到,即便是被?困住也要执意侧过头去,任由皇帝指上玉戒在她脸侧留下红痕。她面?上潮红未退,便连那点红痕都?不甚分明了。   皇帝看着她,似是清明了许多,轻声问:“哭什?么?”   “我不能哭吗?”萧沁瓷已竭力让自己平静,但她语调的急促透了端倪,“陛下的随心所欲我反抗不得,如今便连哭一哭也不能了吗?”   萧沁瓷以为自己不会?怕,但当这一刻之后她猝然察觉到自己的软弱,她远不如自己想的那般镇定冷静,她可以在西苑主动引诱帝王,但前提是一切都?在她自己的掌控之中?,当她变得被?动时,她也是会?失了冷静的。   萧沁瓷厌恶自己的软弱,更害怕失控。   她咬着唇,适才被?皇帝□□过的地方如今被?她自己咬得更狠,几欲滴血,她面?上的泪淌得更急,悄无声息的落下来,但哭腔都?被?她自己紧紧锁住。   萧沁瓷连哭都?不肯在皇帝面?前示弱。   可她哭得那样痛,将皇帝的心都?揉碎了。   眼泪比唇齿还要滚烫,在皇帝的手上留下印记,借着酒意肆意妄为的劲开始消散,皇帝在萧沁瓷的眼泪中?清醒,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醉过。   皇帝没有满足,但浅尝辄止亦让人愉悦。他没有想过强占,失控是他自己都?不曾料想到的意外。   “别哭了,”皇帝拢住了她的眼泪,“是朕方才不好。”   但萧沁瓷只会?在他接近时瑟缩的退避。   他语气轻柔,带着沉湎过后的哑:“是朕冒犯了你。”   萧沁瓷不以为然,他是天子,阖宫为他私有,言语和行为的冒犯也能被?权力和喜爱矫饰成情不自禁。   天子不会?犯错。   “是我惹了陛下不悦,”萧沁瓷的眼泪停不下来,皇帝头一次知道原来一个女子可以有那么多眼泪,哭起来也那样美,“陛下何?错之有呢?”   萧沁瓷目含秋波,泪如珠露,盈盈颤颤落下时有种不堪摧折的柔弱,让皇帝怜惜她之余又忍不住生出让她哭得更厉害的隐秘心思。   她方才挣扎过,燥意都?化成了莹润的釉,娇艳欲滴的唇仍旧惹人采撷,指腹上的热意能烫进人心底。   皇帝捧着她的脸,手指往下,雪白的颈就能落进他掌心,萧沁瓷反抗不得。   这样的姿势满足了皇帝的掌控欲,皇帝也险些?觉得是她的错。是她不曾强硬拒绝,她住进皇帝的西苑,便该料到会?有这样一日,皇帝的忍耐是他的恩泽,放纵才该是常理。   “朕确实不高兴。萧娘子,没有哪个男子能容忍另一个人对自己心上人的觊觎,”皇帝无声地叹口气:“阿瓷,你拒绝朕,是因为他吗?”   天子未曾退开,他衣袖间的沉楠香气仍旧强势的笼罩着萧沁瓷,肩臂困着她,如横山亘野,那气息铺天盖地,让人动弹不得。   他拭去萧沁瓷面?上的泪,问话时轻言细语,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温和的郎君。   但萧沁瓷不能忽略静水下的流深湍急,方才的疾风骤雨已印证了皇帝不是能任由她敷衍搪塞的人,他同萧沁瓷从前拒绝过的男人都?不同,萧沁瓷能拒绝他,也得容忍他。   拒绝只是一时的,那是皇帝在满足自己之前罕有的耐心等待,他的耐心源于势在必得的底气,温和也只是居高临下的垂恩。   萧沁瓷从来不相信男人在情浓时的言语,自然也不会?相信皇帝说的“会?对她好”的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天子的恩泽即便是刀斧加身,也无人敢说有半分不好。   但皇帝的权力,能控制一个人的言行,却没有办法强迫真?心。   “不是,”萧沁瓷终于肯转过脸来看他,“陛下以为,我同吴王殿下有什?么?”   她眼底如含春水,但冷脸下来竟然有让人不能直视的寒意。   萧沁瓷的拒绝不会?为着任何?人,也不用给?出原因,她原本就应当有拒绝的权力。   “没有么?”皇帝短促的笑了一下,淡的转瞬即逝,“不过朕不在乎。”   即便是天子,也需要在心爱的女子面?前保持风度,即使他在意得不行,远不是他如今表现?出来的那般风轻云淡,否则也不会?有刚才那一场借酒放纵。   可他规整的按下情.潮,转眼便能气定神闲的说着他不在乎,内里的咬牙切齿只有他自己知道。   而萧沁瓷显然也看穿了皇帝的口是心非,皇帝将自己的情意主动递到萧沁瓷手中?,就变成了能辨真?假的利刃,她毫不留情地剖开了皇帝的淡然,即便不能让皇帝伤得鲜血淋漓,也要让他和自己一样痛。   被?琴弦割破的掌心尚在作痛,藏在暗处不为人所知,萧沁瓷捏着手指,铁锈味被?纠缠不散的热气掩盖。   她说:“是吗?那陛下方才问我,该不该应,既然不在乎,那应下也无妨。”   她尚在气闷之中?,被?强迫的恼怒让她失了冷静,口不择言。   “萧沁瓷。”皇帝没收住手上的力道,让她一时吃痛,“不得妄语,也不许再说这种话。”   真?是可笑,皇帝自己犯了酒色二戒,却要求她笃守戒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圣人之言已然被?他自己丢了个干净。   皇帝明知她是在说气话来故意激怒自己,却还是捺不住心潮起伏。   他甚至忍不住想,萧沁瓷此言是否有顺水推舟的心思在里面?。   从前她是拒绝过吴王,可那也是从前,如今她不愿待在宫里,多次向皇帝提及要出宫避世修行,那对萧沁瓷来说,或许太极宫是唯一困住她的牢笼,只要能飞出去,她做什?么都?愿意。   可这些?也是皇帝往极坏处想的推测罢了。   他不许萧沁瓷对他撒谎,可萧沁瓷要骗他,他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萧沁瓷太会?伪装和隐藏自己,皇帝永远不能从她的言行中?窥见她的真?实想法,他曾经以为萧沁瓷是真?的不喜欢吃桂花糕,可她身边的婢女说她最爱的就是桂花糕。   她曾经在皇帝跟前或者让皇帝无意中?听到过的话,有多少?是出自真?心,又有多少?是假的?皇帝分辨不了,唯有一点他能肯定。   “贫道何?曾妄语,所言皆是真?心,”萧沁瓷毫不示弱地看着他,又竖起了尖刺,“况且不是陛下先说的吗?”   皇帝握着她,指下肌肤如白瓷细腻温润。萧沁瓷的无畏来自于她的严丝合缝、毫无破绽,她怕皇帝的强迫,怕的是自己失去选择的权力,而非是皇帝本身。   她远比皇帝所能窥见的还要自私、冷酷。萧沁瓷不缺男子的爱慕,她容忍皇帝爱她,更是要皇帝尊重?她、敬着她,她知道自己的脆弱易碎,但也不在乎被?皇帝打碎,束之高阁和零落成泥,对她来说都?没有区别。   但皇帝是在乎的。他要萧沁瓷的心甘情愿,能让他肆意把玩,碎掉的瓷除了会?扎得他鲜血淋漓疼痛入骨之外,没有别的意义。   所以在和萧沁瓷的较量中?,永远只能是他先服软。   “是朕错了,朕不再提,你也不许再说。”皇帝说着,总算放开手,转而轻轻触着被?他掐出的红痕,萧沁瓷可以承受皇帝的粗暴,却对这样轻柔的举动更敏感,皇帝也知道她受不住,故意如此。   “已经发生的事,不提便不存在了吗?”萧沁瓷并不领情,别过脸去,“陛下想要如何?答复吴王?”   皇帝不自在的轻咳一声,那原本就是他愠怒之下故意说出来激萧沁瓷的,他想要看萧沁瓷的反应,是平静无波还是故作坦然。   皇帝不在意平宗,不在意楚王,他也不将吴王放在眼里。   可他知道,萧沁瓷从前为吴王弹过曲子,与他论过时政,她纵然不喜欢吴王,对他也当是有过期待的,可惜吴王不明白。   对萧沁瓷这种性子的人而言,期待远比所谓的喜欢来得更为真?实,也更加意难平。   “朕自然已经拒了。”皇帝平静地说,面?上是不能叫萧沁瓷看出来的坦然,“萧娘子,吴王非良配,你既然从前已拒过他一次,如今也不会?答应。”   皇帝说着笃定的话,实则心中?仍存着不确定。患得患失是男女情爱中?常有的情绪,可皇帝从不会?将其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萧沁瓷蹙眉:“陛下话中?何?意?我同吴王殿下并不相熟,也无私情。”   她说的那样坦荡,皇帝若非亲眼所见,也要被?她骗过去。   皇帝静静看着她,忽而问:“那对镯子,是吴王送你的?”   仅凭一双玉镯,吴王便不顾身份的要去和一个陌生宫人说话。   那镯子皇帝从未见萧沁瓷戴过,听说是她送给?苏四娘子的添妆礼,若非是从前时时得见抑或是本就为吴王赠送,否则只一眼吴王怎么就能认出来呢?   萧沁瓷悚然一惊,颤栗便绵绵从脊背爬上。   她立时便将皇帝所言“从前已拒过他一次”同记忆中?的场景联系起来。   那对镯子确实是淑妃所赠,但却是吴王从宫外寻来的。   吴王年少?时性情温柔坦诚,也从不避讳自己的心意,他待萧沁瓷温和细心,少?年的情意清澈得一眼见底。   而萧沁瓷从来冷淡,冷淡拒绝了吴王送她的所有礼物,只有那双镯子,他辗转托了淑妃赐给?她。   但于萧沁瓷而言,是屈辱。   她不会?忘记淑妃言语中?的敲打和目光里暗藏的厌弃,但她不得不接过淑妃的赏赐,还要“感激”她的宽厚大方。   萧沁瓷神色骤冷,没料到皇帝竟然见过她同吴王相处。   她不知皇帝到底撞见过几次,又知道多少?,皇帝所言已超出了她的预料。   萧沁瓷在将那对镯子送给?苏晴时未必没有抱着些?许隐秘心思,在得知吴王回京后。   她确实想要掀起风波,但还未曾蠢到在天子眼前同吴王私相授受,她知道那对镯子会?惹人怀疑,但皇帝只会?得到捕风捉影的传闻,他不该——   她在瞬息间想出了应对之策。   “不是,那镯子,是我刚进宫时淑太妃娘娘赏的,”萧沁瓷冷言道,“我如今是修道之人,金玉俗物不沾身,与其让珠玉蒙尘不如送给?四娘子。陛下还想知道什?么,今日也可一并问了,免得日后再让您怀疑我的品行。”   皇帝以为萧沁瓷拒绝他,是因为喜欢吴王?那也实在好笑。   男人间的争风吃醋同她是没有关系的,萧沁瓷从不主动,也绝不落人口舌,那些?狂蜂浪蝶是他们自己心智不坚,一如她在皇帝面?前的委婉拒绝,惹人惦记不是她的错。   皇帝道心不坚也不是她的错。   萧沁瓷没有喜欢过任何?人,见色起意生出的喜欢不值得让她侧目。   吴王和楚王带给?萧沁瓷的价值是因身份而起的利益交换,当萧沁瓷发现?自己不能从他们身上得到想要的之后便毫不犹豫的抽身而退,她拒绝了吴王,又将楚王出卖给?了贵妃。   他们的情意和付出对萧沁瓷来说一文不值,自然也被?弃如敝履。   她是个吝啬鬼,在曾经有过的两场试探中?,连多余的情绪都?是不肯装一装的。换了如今在皇帝身上也是如此,她不停榨取着皇帝的真?心,试探他的底线,为此她已等了两年,不介意等上更久。   以真?心换真?心,在她这里行不通。   帝王的情爱如烟云易散,她想从皇帝那里得到的是更实际的权势。而帝王专权,他可以和心爱的女子分享自己的地位,却不能分享权力。   “朕没有怀疑你,”皇帝顿了顿,说,“朕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子,会?患得患失,会?黯然神伤。阿瓷,朕在你面?前,同旁的男子没有区别。”   他说得这样真?心实意,而萧沁瓷半点不信。   放在今日之前,她或许还会?觉得自己有掌控皇帝的可能。   萧沁瓷被?这假象迷惑,险些?忘记冷酷才是帝王本色。 第45章 (加更)煎熬   她不能将皇帝视作普通男子, 他站在这世间的最高?处,心思早已?被腐蚀成诡谲的怪物。萧沁瓷不能天真的以为自己竟然能看透他,更遑论掌控他。   皇帝同普通男子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萧沁瓷在他面前全然没有反抗的权力。   权力是个好东西, 而萧沁瓷从来没有拥有过。皇帝的情话说得再真挚动人,也掩盖不了?他强迫的事实, 萧沁瓷深恨这点。   萧沁瓷摇摇头,低声说:“陛下,您永远也不会是一个普通的男子,我也不可能当您是一个普通的男子,这样的话说出来,除了?好听一些,又有什么用呢?”   她清醒得可怕,他知晓萧沁瓷不会被甜言蜜语打动, 也不会因他的示弱心软。   他喜欢上的姑娘, 有着全天下最冷酷的一副心肠。   萧沁瓷还这样年轻,却冷酷精明到令皇帝都喟叹。   而他在萧沁瓷这样的反问之?下亦没有辩驳之?词。   今夜是他做错, 不能为自己找借口,他和萧沁瓷彼此都明白,所谓的酒后?吐真言不过在肆意妄为之?上蒙上的一层遮羞布, 皇帝的本性就?是掠夺和占有, 温柔只是一时的。   但他的愧疚也是真实的。   皇帝凝视着萧沁瓷冷然侧脸, 在夜色中雪白皎洁, 只有红唇鲜艳欲滴, 还残留着他肆意的痕迹。   见萧沁瓷不为所动,便道:“是朕醉后?冒犯, 言行唐突。”   他的道歉缓了?语气,内里仍藏着高?高?在上的倨傲。   皇帝此举何尝不是试探, 他看似是借助外力才敢顺心而为,克制与挣扎在窥探到机会时被全然丢弃,他的确是视萧沁瓷为私有,容不得旁人沾染。   他盯着萧沁瓷的唇,目光幽深,知晓那让人有多难以割舍,如他梦中一般在品尝过后?是更深的欲壑难填的渴求。   萧沁瓷在方才的挣扎中出了?细汗,细微的喘息也让人心如擂鼓。   情.潮裹身?,不啻于?烈火炙烤。   他甚至不需要萧沁瓷原谅他,因他想要做的,远比已?经?做了?的来得更多。   而萧沁瓷不知男人的劣根性,她嘲弄道:“陛下的歉意毫无用处。”   她毫不遮掩自己的嘲弄,也一并戳穿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粉饰太平。   “我在寒露殿一日?,这样的醉后?冒犯还要来几回呢?即便我回了?清虚观,就?能躲开您吗?陛下会放我回去吗?”   皇帝掩饰着自己的欲念,表露出来只会让萧沁瓷更讨厌,她方才的瑟缩已?让皇帝心冷,他不想再历一次。   他在萧沁瓷尖锐的言语中察觉到了?什么?,谨慎的避开,不愿她提起,有些话只要不说出口就?还有希望。   “醉后?冒犯不会再有,”皇帝向?她保证,却不知萧沁瓷会不会信,即便如此他也答得谨慎,“朕不曾有禁锢你的想法?,你想回清虚观便回清虚观,想住在寒露殿朕也保证没有宫人敢嚼舌头。阿瓷,朕喜欢你,自然事事以你为先。”   惜卿无常事,偏爱而已?。非是说说便罢了?的。   但他习惯了?旁人的卑躬屈膝,难以改变高?高?在上的态度。轻慢与强势是自然流露,他从来就?有俯视旁人的资格,不会折腰。   再是尊重怜惜的言语也掩盖不了?强迫的本质。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皇权之?下皆为蝼蚁,一个人的本性藏得再好也有露出端倪的那一天,今日?功亏一篑。   “是吗?”萧沁瓷藏住眼底冷酷,春水明眸潋滟,“陛下说的是真的?”   “朕不会欺你。”皇帝一语双关,既说不会再欺骗她,也是说不会再欺负她。   皇帝身?上有男人的劣根性,也有男人自负的通病,即便他不是一言九鼎的天子,也不会违背对心上人做出的承诺,可那话中释义?从来不是萧沁瓷说了?算,即便皇帝要背诺,她也毫无办法?。   帝王善变,便连诏书亦能矫饰,口头承诺也不过是一句空言。   萧沁瓷看着他,眼神中有隐隐的审视,不过一瞬便被藏起。   她面上的潮红终于?淡了?下去,风月旖旎失了?最后?一点痕迹便无处可寻,萧沁瓷眉眼平静,缓缓说,“陛下,此前在太后?娘娘的永安殿中,您说要赏我恩典,要我仔细考虑,我已?经?考虑好了?。”   皇帝心里忽而转冷,潮湿热意顷刻便退得干干净净,方才不曾注意过的凄凄寒风见缝插针的挑动明烛,这方深殿似乎在一瞬间更加幽暗。   他已?猜到了?萧沁瓷想说什么?。   萧沁瓷道:“陛下,我想去方山修行。”   事不过三?,这已?是第三?次萧沁瓷向?他提及了?,而萧沁瓷也确实挑了?个好时机。   皇帝面上神色淡了?,他同萧沁瓷仍然离得很近,却又仿佛疏远了?不少?:“方山清苦,在宫中修行不是一样的吗?”   方山清苦,离太极宫更远,萧沁瓷不是为着修行,更重要的是要避开皇帝。可距离并不是问题,皇帝若不想放人,萧沁瓷去哪里都没用。   可真正能让皇帝退让的不是两地相隔,而是萧沁瓷的推拒之?心。萧沁瓷并不信他,今夜过后?,这种怀疑只会加深,萧沁瓷挑在这种时候提起,要的就?是皇帝不能拒绝。   他怎么?能拒绝呢?在他做出强迫萧沁瓷的事情之?后?,既无颜愧对,又要信守承诺。   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   皇帝负手在袖中紧握,他对萧沁瓷,应当谈不上深情厚意才是,一时的执念经?年累月成了?心魔,既然得不到放手也不过尔尔,不过是个女子——   他猝然握拳,不再看萧沁瓷。   “陛下应当明白,那是不一样的。”萧沁瓷轻轻说。   那当然不一样。从前萧沁瓷在清虚观,皇帝没有见她,但事事都在他眼中,皇帝看着文宜馆,甚至知道萧沁瓷哪一日?会去,在里面待了?多久,又看了?哪些书。萧沁瓷的喜好固然难辨,但若是这样经?年累月的留意下来,最后?在他心里根深蒂固的就?是那样鲜活的她,宛如时时在眼前。   但方山太远,片刻的分离已?足够让人煎熬。   皇帝当然要拒绝,可他说不出拒绝的话,亦没有拒绝的理?由。   而后?是久久的沉默,萧沁瓷也默不作?声的等着,等着皇帝开口做出决定,他总要做出决定的。   今夜对萧沁瓷来说也是一场重要的转折,她在突如其来的□□中洞悉了?自己的外强中干和无能为力,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她赢得艰难,但想要一直赢下去,她如今做的还远远不够,况且她也要随时做好满盘皆输的准备。   萧沁瓷想起在清虚观中苏晴对自己的不尊重,自萧家覆灭之?后?她变成了?无根之?人,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她需要去讨好一切需要被讨好的人,即便如此得来的也大多是冷嘲热讽。   那皇帝喜欢她什么?呢?还是说他看中的只是萧沁瓷这一副美艳的皮囊?   男子重色是常事,皇帝却并非如此,他大可不管不顾的强占了?她。   可皇帝的隐忍超乎萧沁瓷的意料,某些时候,萧沁瓷宁愿他是会被美色所惑的昏君。   萧沁瓷在这场暧昧中谨慎的观察着皇帝,他的喜欢同样起于?见色起意,但又和萧沁瓷从前遇到的男子都不同。   他在向?萧沁瓷索求她自己没有的东西,这让她觉得可笑,因为那玩意儿萧沁瓷同样不相信皇帝会有。   况且,即便萧沁瓷付出真心,皇帝就?会珍惜吗?她只能让皇帝付出,他在萧沁瓷身?上倾注得越多,就?越不容易放手。就?像一个赌徒,倾尽家财总想着下一把能赢。   但他永远不会有赢的那日?。   何况萧沁瓷也不是没有找到退路,比起身?体的占有,皇帝更想得到的是萧沁瓷的心甘情愿。强占只会让他这样骄傲的人感到挫败,而皇帝的喜欢也会让他在事后?有难以言说的愧疚。   愧疚远比喜爱让人不能轻易忘怀。   天子最终会答应的。   今夜这样漫长,最终也要走到尾声。   萧沁瓷平静地想,她会赢,但也要让皇帝输得心甘情愿。   “嘶——”   萧沁瓷一手撑在案上,恰到好处地发出一声压抑的轻呼,极短促细微,但落到静夜中也是闷雷。   皇帝一怔,见萧沁瓷细眉微蹙,沉声问:“怎么?了??”   他终于?发现了?萧沁瓷手上的异样,不顾萧沁瓷的推拒执起她的手细细看过,方才萧沁瓷匆忙之?间扯断的不止一根琴弦,弦裂时的锋利在她掌心划出几道纵横交错的血痕,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萧沁瓷本来有那样美的一双手,十指纤长如玉,拨弄琴弦如翩飞的蝶,皇帝皇帝惦记她指上红痕,令人生出无限遐想,但此时再见,只剩下心疼。   皇帝只一错眼便知她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抬头看萧沁瓷明显隐忍还要故作?无谓的眉眼一时又气又心疼,气自己竟然没有发现:“你怎么?都不提?还要忍着,朕怎么?不知道你这样能忍?”   萧沁瓷不是能耐痛的人,方才皇帝的力道稍微重了?一点她便明显不适,但她也不是会示弱的人,此前的情形更不许她这么?做,这点疼痛比起在皇帝面前低头,显然是微不足道的。   萧沁瓷淡淡道:“我一向?都能忍,这点伤不算什么?。”   她从前没有学会忍耐,因此在苏家吃了?很多苦,已?经?过去的事现在想来也成了?稀疏平常。   忍耐是与野心匹配的美德。   没有人天生就?会忍耐,于?皇帝,不管是权势还是萧沁瓷,得到之?后?的甘美足以冲破忍耐的烦躁,而对萧沁瓷而言,她是不得不忍。   没有与美貌等同的地位权势,野心和聪慧都只会变成笑话。   萧沁瓷欲抽回自己的手,却被皇帝紧紧握住手腕,皇帝似乎明白了?什么?,轻声道:“以后?有朕在,痛你可以告诉朕。”   “告诉您有什么?用呢?”萧沁瓷对这样独断的话没有好感,她淡道,“又不是说出来便能不疼了?。”   皇帝敏感地捕捉到她话中的不以为然,也是如她一般淡然道:“告诉朕,就?有个人陪你一起痛了?。”   一个人忍得太辛苦,也是会觉得委屈。   那样寻常的一句话。   萧沁瓷一顿,皇帝这句话比他此前的温言更来得让人心动,他没有说让萧沁瓷无需再忍,那不是萧沁瓷需要依靠他才能得到的东西,只是说可以告诉他。   倾诉是依赖的开始,感同身?受往往才能滋生情爱。   萧沁瓷不需要有人为她遮风挡雨,她要的是并肩而立,不被任何人看低,皇帝短暂的触及到一点萧沁瓷的真心,只是无从知晓。   她语气有细微和软:“那也没什么?用处,两个人一起疼反而得不偿失。”   萧沁瓷从来不肯吃亏,也不做得不偿失的事,况且感同身?受只停留在言语间,皇帝感同的疼只会是他自欺欺人的错觉,萧沁瓷不会被这样拙劣的情话欺骗。   皇帝深深望她一眼,对萧沁瓷的务实又有了?新的认识,都说郎心似铁,可萧沁瓷的心远比他来得坚硬。   非得经?千锤百炼才能磨铁为剑,皇帝的挫败已?然变成了?持日?深久的征服。   “梁安。”皇帝握着她的手出了?这个角落,萧沁瓷只见他独身?前来,不知暗处还有宫人伺候,但这也并不奇怪,萧沁瓷想到方才的争执都被旁人看了?去,生起一瞬的不自在,挣脱开皇帝的手,又恢复了?平静。   静夜暖阁,风寒雪深。   他们来得阒然,阁中无人伺候,但墙中仍有暖意。此前萧沁瓷被潮热的灼气裹挟着,还未觉出阴冷,陡然离了?带来压迫但也遮挡寒意的身?躯才后?知后?觉的感到凉意。   雅阁里还是之?前的摆设,撤了?四方小插屏,半围起雅座,皇帝引她坐下,又让梁安去唤司医来。   “不必麻烦了?,”萧沁瓷不是喜欢麻烦别人的人,她习惯了?自力更生,这种小伤也没有看的必要,“擦点药就?好了?。”   皇帝以为她是惹来闲言碎语,便安抚道:“还是让司医来看看朕才能放心。”宫人渐次挑亮了?近前的烛火,阁中顿如白昼,萧沁瓷手上伤痕在烛火下更加触目惊心,皇帝执了?她的手细细查看,眉头骤紧,“伤得这样重。”   萧沁瓷摇摇头,吩咐宫人端热水来,又说:“只是看着可怖而已?,学琴受伤是常事,我有分寸的。”   她对旁人冷,对自己也是冷的。   琴弦崩裂易伤人,萧沁瓷不是第一次历了?,这次无非是焦急间顾不得许多,才让这伤看起来严重,但都是皮外伤而已?。   她并不是介意有人深夜见到她和皇帝如此情状,否则上次也不会让陆奉御为她诊脉,而是真的觉得小伤而已?,不必兴师动众。   萧沁瓷既然坚持,皇帝也只好顺了?她的意,宫人捧来热水,皇帝想为她擦拭,却被萧沁瓷躲开。   “我想净面。”她方才哭过,眼眶微红,面上还残着斑驳泪痕,自觉狼狈。   “我来吧,”皇帝不肯让她沾水,“你手上有伤。”   萧沁瓷推拒不得,只好拧眉受了?。   皇帝先是用湿帕将萧沁瓷的脸一点点擦干净,便不可避免的离得很近,萧沁瓷许是觉得尴尬,自己微微侧脸,不肯看他,呼吸交错间皇帝又闻到她身?上的甜香,不可避免的想起方才的浅尝辄止。   他按下浮动心神,克制而温柔的动作?。   萧沁瓷仍是觉得不适,稍稍退开:“陛下,我自己来吧。”   皇帝一愣,并不强求,将帕子递给她看她笨拙的自己将脸擦干净。萧沁瓷双手都有不同程度受伤,自己动作?时当然没有皇帝细致,饶是如此她也换了?好几次水,仿佛是要将皇帝留在她面上的气息一并抹除干净。   皇帝看出来,神色如常,又换了?水和帕子,这才用湿帕一点点擦去她手上血迹,渐渐便显露了?真实的伤痕。   确实如她所说,只是皮肉伤。几道口子都只破了?皮,擦干净后?只剩下浅浅的血痕,宫中止血清疤的外用药膏常备,皇帝命人去取了?来,并不假手于?人,自己小心翼翼地给她上药。   除了?那几道血痕,萧沁瓷手上还有磨破皮的痕迹,很浅,但足够让人注意到。   “这是怎么?弄的?”皇帝问。   这样的位置更像是干了?什么?粗重活才能留下的痕迹,皇帝一时没往那方面想,只以为萧沁瓷是不肯使唤宫人,自己动手伤了?自己。   “不小心伤到的。”   萧沁瓷说得含糊,皇帝也不好细问,他此时尚处于?爱怜愧疚之?中,对萧沁瓷是无所不应的。   她肌肤细嫩,稍有磕绊便容易受伤,皇帝在她脸侧留下的红痕也不曾消退,皇帝看了?一看,手指沾了?药膏便擦在那处。   萧沁瓷躲闪不及,被按了?个正着,她躲避的动作?也让皇帝的手错开半分,药膏在她细腻肌肤上淡开一抹滑润,冰凉的膏体都被皇帝的手暖热了?。   她仍是不适应来自旁人的触碰,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眉,避开皇帝,自己伸手将那点药膏抹匀了?。   萧沁瓷这时摸上去才觉得面上有些疼痛,她自己瞧不见,但既然能让她觉得痛,想来该是留下了?印子,只怕明日?就?该变得青紫了?,她还怎么?见人。   这样想着,她不由睇了?皇帝一眼,隐有恼怒。   “你自己看不见,要怎么?擦药?”皇帝格开她的手,自己细细给她抹匀了?,他规矩守礼,淡了?旖旎心思,指腹因挽弓留下的厚茧刮得人脸疼。   萧沁瓷疼了?也不吭声。   “还有哪儿疼?”皇帝又问。   方才情动之?时他没有顾忌,将人按在琴凳上亲了?许久,那样窄小的空间要容下两个人实属不易,况且他压下萧沁瓷的反抗时也用了?大力气,倘若她自己不提,皇帝也不能知道她还伤了?何处。   萧沁瓷恍惚了?一瞬,将衣袖挽起半截,宽袍云袖遮了?细白手腕,直到她挽高?皇帝才发现她腕上也有青紫,是被他攥出来的。 第46章 倨傲   皇帝怔了一怔, 他们都没有说话。皇帝慢慢抹了药膏上去,她皮肤白,看着?尤其骇人。   他揉着?萧沁瓷的手, 不敢重?、也不敢青,要将那点青紫都揉散了。   “还有么?”皇帝慢慢问。   男女?力?量本就悬殊, 萧沁瓷养在深闺娇弱,可皇帝踏马挽弓、精通骑射,他的一时疏忽落在萧沁瓷身上就是重?如万钧。   皇帝怔了一怔,他们都没有说话。皇帝慢慢抹了药膏上去,她皮肤白,看着?尤其骇人。   他揉着?萧沁瓷的手,不敢重?、也不敢轻,要将那点青紫都揉散了。   “还有么?”皇帝慢慢问。   萧沁瓷犹豫, 这才摇头:“没了。”   那就是还有了。皇帝对此心?知肚明, 也知晓萧沁瓷的犹豫是为着?什么,伤处在无法对人言的地方?, 萧沁瓷不会告诉他。   他不再多问,用丝绢慢慢缠住萧沁瓷伤了的手掌,片刻后, 他说:“好。”   “嗯?”萧沁瓷疑惑。   皇帝将丝绢缠好, 这才望着?她, 说:“你要去方?山, 朕应了。”   他能对萧沁瓷好, 竭力?保护她,但能让她受伤的恰恰也是自己, 对此,他毫无办法。   皇帝想对萧沁瓷好, 想让她安稳无忧、岁月静好,倘若只有让她远离自己才是对她好,皇帝没有理由不这样做。   他对萧沁瓷做出承诺今夜的事不会再发生,可是他自己心?底清楚,往后的事没有谁能笃定。   他从前也不觉得自己会是一个强迫女?子?的人,但萧沁瓷的后退就是在逼着?他向前。两?个人若想要在一起,总要有一方?退让的。   皇帝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今日过后他需得给萧沁瓷一个回应,而?萧沁瓷算准了他会答应。   皇帝答应之后便是尘埃落定,萧沁瓷很快反应过来,跪下谢恩,皇帝没有阻止她,他看着?萧沁瓷顺从的伏身叩谢,颈背纤长曼妙如玉瓣,这是他们惯有的状态。   皇帝总是居高?临下,而?萧沁瓷只能低头,实则他二人在感情中的地位全?然颠倒,他只能任由萧沁瓷掌控。   他放萧沁瓷离宫,此后便连这样的顺从都难以得见了。   他说:“年后暖和一些的时候再去吧。”   语调又再度转冷,他舍弃温和的皮囊后便让人不能轻易窥透天子?心?思?。   此时大雪封路,山中更是清寒,萧沁瓷长途跋涉的去,只怕立时便要病倒。方?山不比太极宫,缺医少药,皇帝鞭长莫及。   “是。”萧沁瓷轻声应了,她不可能不明白皇帝话中的用意。既然皇帝已经答应了,也无所谓再在宫中多留这些时日,萧沁瓷也没想过立时便走?,她还有诸般谋划要做。   萧沁瓷顿了顿,见皇帝没有再说其他的,便仍是跪着?说:“陛下,还有一桩事。”   “从前在我身边伺候的宫人,庞才人说她们是被带回殿中省学规矩了,”萧沁瓷缓缓道,“她们规矩偶有疏漏,但并无大过,侍奉我也算尽心?尽力?,我还是喜欢用旧人,不知她们什么时候才能学好规矩呢?”   皇帝盯着?她。萧沁瓷不会无缘无故的直接向她问起身边人,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期,她才去过掖庭局,想来见到什么听到什么亦不稀奇。   “你既然喜欢旧人,那还是让她们来伺候你吧。”皇帝不怕那三人在萧沁瓷跟前胡说,想来有了这几日的教训,日后侍奉她也不敢不尽心?,只那个太后宫中的人麻烦些,但皇帝知道这些萧沁瓷自己不会想不到。   她自己是个有主意的,皇帝能时时注意,却不能事事都管。   “谢圣上。”萧沁瓷仍是未起,她似乎打定主意要将想做的事都在这一夜同?皇帝说,“陛下,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皇帝在萧沁瓷面前历来格外?好说话,并不只是因着?今夜愧疚,但他失了分寸在萧沁瓷面前便低上了一头,有些话从前不好说出口的今夜恰能一并提了。   可萧沁瓷是个极有分寸的人,皇帝能拿来讨好她的东西少之又少。除了离开,她也别无所求,至少在皇帝眼里是如此,能让她说出的不情之请,对皇帝而?言或许真?的不会是他想听到的。   皇帝默默取下了指上的玉戒,便是这戒指在萧沁瓷脸上留下痕迹,他打定主意不再佩戴此类饰物,又对萧沁瓷接下来说的话毫无猜想。   总归是要被她刺痛的,痛的次数太多,好像也就无谓多上这一次了。   “你想求什么?”皇帝问。   “陛下既然知道我今日去了掖庭局,那也应当知道我今日是去见谁,”萧沁瓷慢慢说,皇帝隐有不可置信,已在她话中渐蹙眉头,“苏家二娘子?冒犯天颜,实为大过,但她在掖庭局两?年,已然悔过,求陛下开恩,宽宥她的过错。”   皇帝没有想到,萧沁瓷会为苏善婉求恩典。   他已经淡忘了苏善婉的长相,也一并将当时的盛怒抛于?脑后,唯一能叫他记得清楚的,只是苏善婉同?萧沁瓷有几分相似。   那时他不喜这等媚上邀宠的手段,也有心?思?被骤然戳破的恼怒,他尚不能坦然面对自己的欲望,便对苏善婉多少有几分迁怒。   难堪。   皇帝不能忘记,他在盈盈烛火间从一张相似的脸上想起萧沁瓷,生出的只有屈辱和难堪。   他甚至有一瞬猜想过是太后明晰了他的心?思?,故意如此。   此举不但挑衅了帝王,也同?样是折辱了萧沁瓷。   可连苏家都未曾求到皇帝面前来让他饶恕这个女?儿,反而?是萧沁瓷为了她求情。   听闻她二人在闺中时不睦已久,今日要去见苏善婉的也是苏晴而?非她,即便是见了也没有说话,怎么就能让萧沁瓷来求他了?   皇帝不相信萧沁瓷是动了一时的恻隐之心?。无利不起早,对萧沁瓷而?言更是如此,她对自己也是冷情的,怎么会去怜惜旁人。   “你想要朕恕了她?”皇帝辨不清喜怒。   飞琼又穿庭廊,寒意砭骨,暖阁中春意融融,本不该这样冷。   “是。”萧沁瓷在求人时也没有多柔婉,语中没有恳切。   皇帝道:“萧娘子?,你既然知道她触犯天颜,便该知晓她犯的是何等大错。若是朕不答应呢?”   萧沁瓷眉眼不动,是冷淡模样:“陛下不应便罢了。”也只有她会对皇帝如此说话。   其实苏善婉又有什么过错呢?   萧沁瓷不知那是不是她自愿的,但她确然是同?萧沁瓷一样没有任何选择余地,苏家做了错误的决定,却要让一个姑娘来承担后果,这世道便是如此不公,反抗不得。 [奇^书^网][q i].[s u][w a n g ].[c C]   对女?子?又尤其苛刻。   萧沁瓷并未对苏善婉生出同?病相怜的怜惜,她对自己都逼得那样狠,委实生不出多的心?思?去宽容旁人。   但一句话的事,她也并不吝啬于?向皇帝开这个口,也只有她敢向皇帝开这个口。   萧沁瓷对男人自负骄傲的通病看得透彻,个体差异她也能顺势应变,但她也不是事事都能看得准的。洞彻人心?这种事谁也不敢说自己十拿九稳,一如此时。   皇帝的不应在她意料之外?。她不知道皇帝在怀疑她。   若是旁的男子?许是还会喜欢女?子?为自己争风吃醋,反而?会借着?这种事来试探萧沁瓷对此的反应。   但皇帝不用试探,他要得到一个女?子?的心?,刺激试探是最下作的手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萧沁瓷的薄情,他只会因为此事在萧沁瓷面前觉得难堪。   甚至疑心?萧沁瓷到底知不知道苏善婉同?她容貌上的相似。   皇帝审视她,又说:“要朕恕了她也不是不行,萧娘子?,朕赐你恩典,你求朕让你离宫去方?山,朕应了。如今朕容你有一次反悔的机会,倘若你愿意留在太极宫中,朕可以如你所愿,恕了苏家娘子?。”   烛影摇曳中是难言的寂静,萧沁瓷的影也静了半晌,皇帝耐心?等着?她回应。   萧沁瓷抬首,换了跪坐姿势,清冷寂寥一如从前,说出的话与?她的性情相符。   “那还是罢了。”   皇帝并不意外?,只道:“朕以为你为苏娘子?求情,是动了恻隐之心?。”   “一时的恻隐总是有的,”萧沁瓷轻声说,“可我不会因此要自己让步。”   她从来不会在皇帝面前故作良善温婉,萧沁瓷看似无欲无求,实则做的都是无本的买卖,她在雪夜御辇中淡了与?苏家的情意,又被皇帝故意放置在文宜馆的《治国十二疏》勾起怅惘,两?相对比之下才能知道她心?所向。   皇帝以为她是无心?之人,试探之后才知道,她不是心?冷,只是要想暖热她实在太慢。   而?萧沁瓷所谋深远,也并不只是为了苏善婉求情而?已,她要试探的是来日。   “阿瓷,”皇帝失笑,他很少这样亲昵地称呼,总是依着?萧沁瓷的意,克制而?留有余地,但此刻他嚼着?这个名字,如嚼冰雪,“你可真?是……”   他声音渐低,许是连自己都找不到合适的词,所以萧沁瓷总是让他意外?,让他觉得自己能窥透这个姑娘时又陷入迷雾。   而?萧沁瓷不为所动,自私自利抑或是冷心?冷肺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难听的话,她想要玩弄人心?,最先要看透的就是自己。   人生于?世,难有坦途,光风霁月和不择手段没有区别,到最后都是黄土掩面,可至少活着?的时候,她不争,便不会甘心?。   萧沁瓷难得沉默,她听出皇帝话中没有冷嘲。这一次试探过后她便要去方?山了,她还能再等一等,等到年后春暖花开。   但皇帝说:“朕应了。”   两?年的掖庭生活,对一个妙龄贵族女?子?来说也是极重?的惩罚,皇帝既然已经将这个人忘了,那么放不放只在他一念之间。   今夜过后,皇帝不想要宫中还有这样一个人留着?碍眼,也不想要萧沁瓷还记着?有这样一个人。   他要萧沁瓷做交换,不过是试探她的底线。皇帝同?样深知萧沁瓷不做无用之事,她今日求皇帝恕了苏善婉,便是在为来日萧家翻案做准备。   萧沁瓷如今没有提,不代?表来日永不会提,皇帝对此看得分明。   他不能应得太轻易,也不能不应。他想要看萧沁瓷还能做到哪一步,为着?苏善婉不行,那为着?萧家呢?   他们来日方?长,皇帝等得起。他知道总有一日萧沁瓷是要求到他面前来的。   可皇帝也不知道,萧沁瓷此生最恨的便是求人。   萧沁瓷仰面看他,眉目晕出薄光:“陛下不要我做交换了吗?”   “你说得不错,”皇帝道,“她不值得你让步。”   连皇帝自己都不曾让萧沁瓷让步,他又怎么会愿意看到萧沁瓷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求他。   萧沁瓷有一时无言。片刻后,她磕下头去,道:“我代?苏二娘子?叩谢陛下圣恩。”   皇帝默默看她,忽道:“阿瓷,你如今跪在朕面前,朕却不觉得你是真?心?,”萧沁瓷像是雪雾,铺头盖脸罩他一身,触及皆是冰凉,皇帝体热,正好与?她互补,“你说会不会有一日,朕当真?能等到你低头呢?”   萧沁瓷望他:“陛下想要我低头做什么?”她意有所指,提醒两?人高?低分明的位置,“我如今不是在向陛下低头吗?”   皇帝摇摇头:“朕要你真?心?求我。”   他换了自称,要萧沁瓷求的就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而?是一个普通的爱慕她的男人。   可若是寻常爱慕,就不该用上一个“求”字。   萧沁瓷默然。这世间男尊女?卑,向来如此,但萧沁瓷不甘愿。   她下颌微抬,是仰望的姿态,眼中却露了倨傲:“陛下,为什么不是你向我低头呢?”   萧沁瓷向皇帝指出一条能得到她的坦途:“或许我也想要有一日,陛下来求我。”   她是看似只能依附于?人的菟丝花,却也妄想做直入云霄的凌云木。   萧沁瓷的野望,从来不在男女?情爱上,那只是她试图走?的一条捷径。   皇帝端详她,像是透过镜子?看到了自己,他们内里是极其相似的人,同?样骄傲、同?样冷酷,也同?样想要让对方?低头。   区别只在于?皇帝的冷酷外?化于?行,而?萧沁瓷的冷酷内敛于?心?。   皇帝终于?知道自己在萧沁瓷面前所有的温柔体贴、轻怜蜜意都是不能打动她的,表面的退让无济于?事,他需要让萧沁瓷看到实际的利益。   他妄图用自己作为男子?的魅力?而?非是帝王的权势去打动她,那实在适得其反。   萧沁瓷觉得皇帝的喜爱并不可信,因她并不相信男人情浓时的蜜语,况且皇帝除了说过心?爱,便再没有给出其他承诺。   皇帝的话在萧沁瓷心?中甚至还及不上武帝的“金屋藏娇”,至少后者曾真?切的许出去一个皇后之位。   她原本就一无所有,皇帝还想在她这里讨回一个千金难买的有情人,未免痴人说梦。   而?皇帝此时当然不会求她,他还远没有到手段尽出的时候。   因此他只是淡笑:“那萧娘子?要尽力?而?为了。”   皇帝扶她起身,萧沁瓷膝上有伤,又跪坐许久,脚上生麻意,起身时自然而?然地踉跄了一下,皇帝搂过她腰身,虚虚一抱,扶她坐稳,便又放开了。   他在重?新穿上那副有情人的皮囊之后也实在是一个体贴守礼的郎君。   “你脸上有伤,御前行走?不好失仪,”皇帝说,“养两?日再去两?仪殿吧。”   萧沁瓷愣怔看他:“陛下还要我去两?仪殿?”   今夜皇帝应了她去方?山之请,两?人之间便该心?照不宣的隔出鸿沟,他还要萧沁瓷去两?仪殿侍奉他,这是什么道理?   “朕金口玉言,岂能说改就改?”皇帝意有所指,“何况萧娘子?,你莫忘了,这本就是对你的责罚。”   若萧沁瓷是宫妃,能在御前与?皇帝时刻相对自当欣喜若狂,若她是宫人,能在两?仪殿伺候也是一步登天。   可她偏偏两?者都不是,况且皇帝已决意要放她走?,此时日夜相对难受得可是他自己。   萧沁瓷倒是不在乎,她甚至已在脑海中转过数种应对之举,要叫皇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陛下有令,我自然是不敢不应的。”   皇帝不置可否,萧沁瓷永远是话说得恭敬又漂亮,行事却全?然不是如此,要让她顺从皇帝心?意难如登天。   “你这话自己听着?不心?虚吗?”皇帝叹口气,道,“几时不是朕顺着?你?”   萧沁瓷幽幽抬眼,将了他一军:“今夜陛下也是顺着?我吗?我分明拦过陛下,让您停下——”   她话顿在此处,引无限遐想。殿中暖热,好似春潮提前来临。   情浓时萧沁瓷的挣扎都被他轻而?易举的挡下,皇帝只流连于?如愿以偿的快意,根本顾不得那许多,哪里还记得她做过的推拒之举。   此刻又轻而?易举地被她的话勾起那点意犹未尽,推拒反而?成了引燃的星火,皇帝觉得热。   有那么一瞬,萧沁瓷近在眼前,在他触手可及之地,他只要俯身就能不管不顾,四方?插屏能挡住窥伺,也能困住萧沁瓷。   萧沁瓷的冷叫他喟叹,他也能让萧沁瓷热。   皇帝微咳一声,风月都顺着?萧沁瓷的话悄然而?至,而?她对此全?然不知。   或许她是知道的,故意如此。   这场意外?到最后,两?人的反应截然不同?。   皇帝退后一步,规整衣冠,妥帖道歉,旖旎只在心?中回味,面上要做正人君子?。而?萧沁瓷有恃无恐,偏偏反其道而?行,她的诱惑来得悄无声息,其中深意惹人细品。   皇帝是无师自通,萧沁瓷却变成笨鸟先飞了。   欲是萧沁瓷的制胜法宝,她在那一局里败了一场,立时就要扳回来,但她也拿捏着?分寸,便是笃定皇帝不会驳她,皇帝才因此道过歉,不敢立时翻脸。   也确实如此。   但皇帝也没有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他慢条斯理的笑了一声,说:“阿瓷,你不知道吗?那种时候,没有哪个男子?能停下来的。” 第47章 付出   萧沁瓷淡淡说:“我确实不知道, 因我没有过被男子强迫的经验,想来陛下是熟练得很?。”   皇帝再次被噎住,似乎终于发现逞口舌之利他也不是萧沁瓷的对手。不过是一时之失便要被萧沁瓷拿住把?柄。   “萧娘子何必挖苦朕。”皇帝终于认输, 他本来还想补上一句,他是不是熟练难道萧沁瓷不清楚吗?   想想又作罢, 要在萧沁瓷跟前说出这话岂不是要承认他的生疏与青涩,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在心上人面前承认自己的笨拙。   同萧沁瓷争口头上的便宜不过是一时意气,他这样喜欢她,阖该要让着她的。   萧沁瓷又一次大?获全胜,便想着今夜也该见好就?收,放过他了。   “我怎么敢。”不过低低一句,她时时记着在皇帝面前的放肆也要握好分寸,没有恃宠生骄的资格。   “你当然可以。”皇帝淡淡指出。   萧沁瓷还是摇头。她往外看了一眼, 四下无人, 但她知晓梁安还有其他宫人必是守在阁外的。方才那种情形没有人敢相扰,便连送来热水的宫人也在紧绷的气氛中?退下了。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问:“你在看什么?”   “外头好似又下雪了。”萧沁瓷说到此处忽地想起?皇帝来时肩上便落了一层浮雪,那时他未曾掸去,此刻再见便只在衣料上留下一抹淡痕。   她目光极快的在皇帝肩上扫过一眼, 他肩头的布料被萧沁瓷揉皱, 一时分不清那抹淡痕是雪粒化后还是萧沁瓷留下的。   她心跳了跳。   皇帝跟着她静坐半晌, 他们之间难得有这样安谧的时光, 非要到分离时才肯放下对彼此的试探。   萧沁瓷清冷的侧脸被宫灯镀上温软, 她惯来安静,但只有皇帝能注意到她瞬息间的情绪微动, 他这样喜欢一个?人,在他眼中?, 萧沁瓷便连冷漠也有千变万化的生动。   “是。”皇帝理政时觉得冬日漫长,民生多艰,此刻作为一个?普通男子又觉得冬日太短,他想要这场雪一直落下去,能让他陪心上人多呆一阵,但该来的始终会来,多留也是无益。   “冬日天?寒,”皇帝似欲抬手,终又作罢,“你大?病初愈,要保重自身?。”   萧沁瓷回神,瞥他一眼,没有丝毫动容:“我自然会比陛下更关心自己的身?体。”   “……”皇帝摇头,再次领教了萧沁瓷的口舌之利,他道,“朕也该走了。”   萧沁瓷欲起?身?,皇帝抬手,让她不必恭送。   她在送人这件事上倒是积极。   “夜深了,萧娘子去歇着吧,”他将未曾用完的药膏放在案上,“记得上药,庞才人心细,有事你可以叫她。”   他记着萧沁瓷的为难之处,并不挑明,只暗暗提醒有不方便之处可以叫庞才人来。   经皇帝这样一提萧沁瓷又想起?今日得知的那桩秘辛。   虽说那已过去太久,她和庞才人实在不该有恩怨,但萧沁瓷面对庞才人时难免还是会觉得不妥,此前原本就?觉得庞才人到寒露殿来是屈才,如今更不好把?她放在身?边。   “陛下,”萧沁瓷道,“说到庞才人,我并不用她伺候我,您能让她回两仪殿去吗?”   皇帝一顿,往外走的脚步也收了回来,他看着萧沁瓷,细细探寻过她面上神色,问:“可是她有哪里轻慢于你?”   大?周的几任皇帝都喜重用宦官,乃至内外朝失衡,皇帝有心遏止不正之风,只让宦官在后宫侍奉,两仪殿奉笔一律启用女官,女官年?逾二十?五又都会被放出宫去,无一例外。   皇帝不近女色,亦不会生出外戚专权的祸端。   如今两仪殿四位奉笔女官都是皇帝挑的,多为罪眷,精通文理,皇帝特赦其罪,庞仪年?长,再有一年?就?该到岁数放出宫去了。   皇帝特地挑了她来寒露殿,一是她细心稳重,能和萧沁瓷冷性的处事,二是皇帝也预备挑新人补她的空缺,三……   他待萧沁瓷深谋远虑,只是不曾说出口,萧沁瓷便不能明白。   倘若萧沁瓷对庞仪不满,也不是什么大?事,再换一个?人来便罢了。但皇帝担心是否是庞仪待她轻慢,而萧沁瓷碍于身?份不好罚她。   一时间皇帝拧紧眉,他倒是疏忽了这点,御前女官不比普通宫人,倘若行事有疏漏,以萧沁瓷的处境倒还真是不能说出口,反而不如普通宫人能伺候得好。   萧沁瓷摇头:“我只是觉得庞才人在御前秉笔做得好好的,到了寒露殿反而无事可做。”   皇帝听?了她话,明白萧沁瓷原是觉得庞才人来寒露殿伺候她是委屈了。萧沁瓷待他心狠,对身?边伺候的人倒是善解人意。   “寻书抄经,点香奉笔,哪里会无事可做,莫非你都是亲历亲为,让伺候的人都生了懒骨?”皇帝道,他指庞才人来寒露殿原就?是来侍奉萧沁瓷的,如今萧沁瓷却?说她无事可做,便是最?大?的过错。   萧沁瓷没料到自己好心之言竟给庞才人惹了祸端。   她也拧了眉,说:“这些琐事寻常宫人亦能做,我也并不需要这许多人伺候,陛下不是要将我身?边的宫人都放回来吗,如此我就?更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了。”   皇帝见她还敢提清虚观那三个?疏忽轻慢的人,语调转冷,道:“朕如今是知道你身?边的宫人为何都如此没规矩了,原都是你惯出来的。”   他二人在一处总是好不了多时便要争执,皇帝一言独揽惯了,说话没有顾忌,萧沁瓷又不会顺着他,两人针尖对麦芒遇到一处,偏偏还想要岁月静好,无异于痴人说梦。   也只有最?开?始能和和气气相处,分别时总是要你来我往刺上一两句的。   萧沁瓷才吃过大?亏,今夜更不会在言语上受他的委屈,立时便说:“既是在我身?边伺候,我想惯着也没有碍到陛下什么事。陛下如今连我如何管教身?边人都要插手吗?”   她一气说完,不给皇帝反驳的机会,又道:“左右年?后我便要离宫,既是入观清修便不必带奴仆伺候,那时陛下想如何管教宫人也都与我无关了。”   皇帝又被她气着了,说:“你在这些事情上面倒是口齿伶俐。”   他想到太后送到萧沁瓷身?边那个?宫人,有她在萧沁瓷身?边,萧沁瓷似乎连说话都是端着的,“你在太后跟前也是如此回话的吗?”   皇帝几次见萧沁瓷在太后面前都是谨慎端庄、滴水不漏,同此刻又有不同。   他慢慢回想,忽然觉得萧沁瓷自搬来寒露殿后已然放开?了许多,换做数日前他邀萧沁瓷同乘御辇时她还是守礼恭敬,不想与他多言的,如今她瞧着仍清冷,言语却?生动不少。   她也才双十?年?华,在皇帝眼里还是太年?轻了,能任性玩闹才是好的,整日待在清虚观那种与世隔绝的地方修道,也修不出个?所以然来,反而只能将自己变得压抑沉闷。   “太后娘娘也不会管我如何管教自己的宫人。”萧沁瓷仰脸看他。   这是在说皇帝多管闲事了。   萧沁瓷说话尤带世家大?族话说一半、深意要人自行领会的弯弯绕绕,她十?四岁时同吴王针砭时政能说得清晰明了,如今和皇帝闲话却?要耍这许多心眼。   皇帝不自觉地便拿来做了比较。   “关心你才管你。”这句话在皇帝齿中?嚼了嚼,到底吐出来了。   他已刻意将话放得轻缓,饶是如此也让萧沁瓷迅速沉冷下去。   不是皇帝说错话了,而是他说得太对。   在皇帝眼中?萧沁瓷便是再有手段也是需要他时刻关切庇护的,何况她对自己又是这样不上心,太后派来的宫人也敢在皇帝面前驳她这个?主子的话,可以想见她平日里怕是也不曾管教过身?边人。   太后同样也是个?心硬之人,在她如何对待苏善婉这件事情上就?可以窥见一二。过去几年?萧沁瓷对她也同样没有多少利用价值,直到知晓皇帝的心思才又重新把?目光放回到这个?侄女身?上,时时垂询。   萧沁瓷以为清虚观的份例从?不曾有过克扣是太后照拂的缘故,殊不知那是皇帝在暗地里关切。   便连太后那边,倘若不是他故意露了端倪,让太后窥见有机可乘的机会,太后又怎会主动把?人送到他面前来呢?   此间种种,皇帝不信萧沁瓷看不通透。   萧沁瓷在他的话中?低下头,皇帝比她高上许多,身?影能在烛火的映射下将她整个?罩住。   他可以是萧沁瓷身?前阴影,也能为她遮风挡雨。   他盯着萧沁瓷匀净的脸庞,正想出言宽慰,却?见萧沁瓷若无其事地抬头,说:“倘若陛下的关心便是想要管教我,那我宁愿陛下不必如此关照。”   皇帝宽慰的话都堵在喉间,她可真是……   是皇帝忘了,萧沁瓷是个?不同寻常的姑娘,她待苏家人没有情分,对那位太后想来也是淡薄,太后的疏忽对她来说并不是值得伤心的事,方才的沉冷只怕是想着如何反击皇帝。   萧沁瓷说得这样认真,不是为了堵皇帝的口说出的意气之言。结合萧沁瓷一贯来的言行,皇帝若有所思。   “朕何曾想要管教你,”皇帝无可奈何,“或许在你看来朕关心你时也显得有颐气指使之处,你若不喜欢,朕以后都不再说便是。”   皇帝的颐气指使是常态,他一声令下,从?前朝到内宫都要为他驱使,没有谁敢对他的颐气指使提出异议。   但萧沁瓷不是他的臣子,也不是天?子内眷,她对此只有排斥。   皇帝的强势只能让她推拒,退让也不能让她心软。萧沁瓷总是在远着他时露出点甜头来引着皇帝上钩,在他近时又猝然把?人推开?。   他能对自己的欲望屈服,却?不肯对萧沁瓷低头。   他在带萧沁瓷来西苑那夜就?该想明白的。他要的是萧沁瓷的真心,而非她为着权势付出的虚情假意,所以他不能把?自己能给萧沁瓷的一切都巴巴的捧到她跟前去,萧沁瓷诚然会珍惜轻易得来的权势,但她珍惜的不是皇帝的心意。   付出就?要有收获,对皇帝而言亦是如此,他和萧沁瓷在博弈中?计算着对方给出的东西,再算着自己付出的,彼此都觉得得不偿失,但又不肯罢手。   皇帝会为此焦躁、恼怒、失了分寸,萧沁瓷却?能不疾不徐。   贪恋权势当然也需要理由。皇帝是因为他生来就?姓李,是东宫嫡长子,争权之心刻在他的骨血中?,随着东宫覆灭,他的人生落入低谷,夺位的念头越燃越烈,他要大?权在握、要至高无上,要不再向任何人低头、卑躬屈膝,这是他的野心。   那萧沁瓷呢?她是要什么?顺着苏家的意思?她不是任人摆布的人;想要为萧家翻案?如今时机未到,她不曾提,皇帝也不会应。   她要皇帝向她捧出一颗真心,但真心实则又会被她弃如敝履,那她还想要向皇帝索取什么?   皇帝从?始至终都没有想明白萧沁瓷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萧沁瓷的野心与她的言行并不一致,唯有此刻,皇帝好似明白了一点她行为背后的逻辑。   幼年?失怙,半生寄人篱下,萧沁瓷短短二十?年?的人生中?一直在受人摆布,她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力,萧家为她好,将她送了出去,但萧沁瓷宁愿和亲人一起?流放;苏家利用她,甚至将她献给了萧氏满门覆灭的罪魁祸首,萧沁瓷是恨的。   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无从?选择,也恨自己即便这样也要委曲求全的活下去,甚至为此不得不去攀附另一个?男人。   再回想那夜皇帝向她表明心迹,萧沁瓷说皇帝喜欢她,却?不曾珍重她,她是要让皇帝将她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去看待,何其艰难。   这世上没有人敢说要自己能和皇帝平起?平坐,而萧沁瓷向皇帝暗示了,皇帝那时尚未听?懂。   如今她再次委婉挑明,她可以接受皇帝的关心,但不接受他的指手画脚。   萧沁瓷的心思与话语果然是九曲十?八弯,但凡皇帝蠢笨一点都听?不懂她的暗示,他当然也可以装作听?不懂,好来看看萧沁瓷会如何应对。   “陛下的关心让人惶恐,”萧沁瓷抿着唇,“我喜欢与否也左右不了陛下的想法。”   她分明知晓皇帝的心意,却?偏偏要故作置身?事外的姿态。   皇帝早已习惯她顾左右而言他,他在言辞上一贯是直率坦诚的,毫不吝啬于向萧沁瓷表达心意:“你当然能,朕喜欢你,自然也希望你能喜欢朕。” 第48章 藏锋   对萧沁瓷, 一味的退让不会引起她的垂怜,皇帝的强势也会让她生厌,坦诚相待或有可取之处。   上一个?让皇帝如此费心研究喜好和相处之道的还是已经死了?的平宗, 他为着皇位才能万般筹谋,忍耐良久, 如今对着萧沁瓷也要如此。   他谋夺皇位花了?数年?时间,如今在萧沁瓷身上也有耐心。   萧沁瓷仍不能适应皇帝的直抒胸臆,她自幼所受教导便是要说话留三分、含蓄隽永,尤其是出口的太轻易的情话往往就多了几分随便。   皇帝的表白再热烈听在萧沁瓷耳中也不过尔尔,因此她只是说:“喜欢这种?事,强求不得的。”   她在回应皇帝的心意,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但萧沁瓷不知?道,她要的东西?, 皇帝早就给她了?。   皇帝轻声说:“朕知?道。”   知?道却不代表能做到。   “那陛下, 让庞才人回两?仪殿的事——”萧沁瓷还记着她是因何同?皇帝起的争执,“您答应了?吗?”   皇帝可有可无道:“既然你不愿她在身边伺候, 便?让她回两?仪殿吧。这几日就还是让她待在寒露殿,等你来两?仪殿时再让她一起回来。”   “谢陛下。”皇帝既然已经应了?,庞才人在多待两?日也无妨, 况且萧沁瓷初去两?仪殿, 有一个?人带着也是好的。   这桩事也了?了?, 萧沁瓷再无话, 皇帝原就要走了?, 也不好多留,转身绕过屏风, 萧沁瓷仍是送他出去,到得殿外皇帝便?让她止步。   “夜深了?, 你早些歇着吧。”   “是。”萧沁瓷依言停住,看着皇帝转身大步离开,梁安亦步亦趋地?跟在身侧为他撑伞,他今日来是顶风冒雪,心头郁气难消,走时也不见得心平气和,便?连背影亦透着沉郁。   萧沁瓷规矩周全,待到皇帝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方才准备回去歇下,一转身却见庞才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立到她身后?,臂弯里挽着披风。   她分明已早早歇下了?,想来是听到暖阁的动静匆匆而来,衣物规整,不见纷乱。   见萧沁瓷看过来庞才人手上一抖将披风打开系在萧沁瓷身上。   萧沁瓷没有拒绝,口上道:“不过几步路,不必如此麻烦。”   庞才人微微一下,并不吭声,自己随侍在萧沁瓷身侧,为她挡了?来自外面的寒风。   她们一路回到寝殿,萧沁瓷不知?庞才人是几时来的,对她和皇帝的话听到多少,想了?想,还是道:“庞才人,陛下要我日后?到两?仪殿当值,你也不必在寒露殿侍奉,可回御前?去。”   庞才人并不意外,她方才已听到了?,只是眼神一闪,问:“娘子?,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   放庞才人回去是萧沁瓷由?来已久的想法,何况今日知?道了?她二人的渊源,萧沁瓷就更不可能放她在身边。不论庞才人知?不知?道旧事,萧沁瓷都是要将麻烦彻底杜绝的。   她摇头:“并未,只是正如我所说,才人来寒露殿委实是屈才,侍奉人的事不是您应该做的,我身边也不缺人。”   庞才人闻言沉默,片刻后?她说:“奴婢这样的人,本就是伺候主子?的,谈不上委屈。”   萧沁瓷脚步一顿。   庞仪亦曾是世家贵女,能与萧家结亲的人家家世本就不俗,她因家族败落沦落掖庭,也不知?是吃了?多少苦,算来她受的委屈比萧沁瓷只多不少,   “委屈人人都有,人人都可说,并不因人而异,”萧沁瓷并不多言,“才人也不必担心,陛下已经应了?让你回两?仪殿,到时在御前?我还需要才人多提点?。”   庞才人在分隔内室的云母围屏前?止步,她知?晓萧沁瓷不喜人入内伺候,但今夜有所不同?,她犹豫了?一瞬,问:“娘子?,可要奴婢伺候?”   “不必了?,今夜辛苦庞才人,你回去歇着吧。”萧沁瓷道,“让人送些热水来。”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c   热水是灶上日夜温着的,不多时便?送了?进来,萧沁瓷擦了?擦身,她总觉得身侧还有萦绕不散的酒气,烫得她头脑发昏。   萧沁瓷一连用?香胰洗了?几遍,这才觉得酒气散尽,又拿了?药膏给自己上药,她膝上红肿未退,腰侧也多了?青紫,她忍着疼,面无表情地?重重按过,揉了?好一会儿将药膏都化开。   她不愿回想今夜被强迫的经历,萧沁瓷面上是冷的,事后?也很快让自己勉强平静,但她心中恼怒不减分毫,再回想只能让她生恨。   那恨意对着皇帝不是什么好事,她只能依靠自己平复。萧沁瓷连恼与恨都得掩藏起来,表露时也要顾好分寸,尖锐的态度会伤人伤己,示弱垂泪才惹人怜惜愧疚,这是她处于下位的悲哀。   她连眼泪都是假的。   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她必须得想好应对的法子?与退路,一时的亲密算不了?什么,保持冷静与理智才能从容应对。   不能惹怒皇帝,要让他恼,让他求而不得,让他无能为力,他倾注的感情越多,萧沁瓷就越能掌控他。   但此刻终于离了?他,萧沁瓷才允许自己有片刻软弱,不能在人前?展露的恨意也得有发泄的余地?,那痛最后?还是回到了?她自己身上。   她也只允许自己软弱那么一会儿,再换上寝衣时她已能平复好心情。   皇帝答应她让她春暖之后?再去方山,最迟到三月,长?安水边的桃李便?会次第争艳,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已在西?苑住了?这么些时日,明日兰心姑姑回来,也该让太后?知?道她近日的变故了?。   萧沁瓷睡不着,静静卧在锦被中,放下的帘隔出一方净土,帐中有暖香。萧沁瓷却仿佛还能嗅到天子?衣袖间的沉水香气,还有她说不上来的属于男子?张扬热烈的气息。   她知?晓那只是错觉。   萧沁瓷身上不戴饰品的坏处显露无疑,孤立无援时她连自保的武器都没有。   她起身翻了?翻妆匣,终于让她找到合适的东西?,固定?发冠的银簪一头尖锐,在灯下闪烁历历寒光,她决定?以后?都戴冠,这才心满意足的睡过去。   ……   萧沁瓷面上的青紫在第二日显得更严重一些,好在只是在她下颌靠近颈项处,勉强遮一遮还是能见人,不过她也没了?见人的心思,只待在寒露殿调香。   兰心姑姑她们是在午后?回来的,明显梳洗过,瞧上去除了?有些憔悴似乎也没有遭大罪。   萧沁瓷当着三人的面道:“是我的缘故,连累你们逢此大难,殿中省没有为难你们吧?”   三人俱是低着头,规矩肉眼可见的是被好好教过了?,最后?还是兰心姑姑说:“不曾为难,劳夫人挂心了?,都是奴婢们伺候不周的过错。”   “如今你们回来了?,我也不强求,我年?后?便?要离宫去方山修行,倘若你们不愿意在我身边伺候的,我会去同?梁总管说让他帮忙为你们寻一个?好去处。”   “夫人年?后?要去方山?”兰心姑姑难掩震惊。   萧沁瓷平静颌首:“是,陛下已经应了?,所以你们若不想留下来的现在就可以提。”   兰心姑姑与旁人不同?,她实则也没有选择的权力,因此只是垂首不语。   禄喜反应迅速:“奴婢本就是伺候夫人的人,愿跟着夫人,夫人去哪奴婢就去哪。”   萧沁瓷摇摇头:“我去方山是修行,只怕也不会带奴仆前?去,你现在若愿意留下来,届时我离宫之后?也会让梁总管为你寻个?去处的。”   禄喜和苹儿都说愿意再伺候她几个?月。   萧沁瓷挥挥手让他们都出去了?,只留下了?兰心姑姑。   “姑姑这几日受苦了?。”她轻言细语道。   “奴婢不苦,”想来殿中省的规矩确实见效快,兰心在她跟前?恭恭敬敬,“只是忧心旁人是否能将夫人照顾妥当。”   萧沁瓷笑了?笑:“陛下身边的人,自然都是好的,只是我已习惯了?姑姑在身边,姑姑离开的这几日我倒还觉得颇不习惯。”   “奴婢谢夫人记挂。”   萧沁瓷叹了?口气,说:“你回来了?,我也不至于无颜面对太后?娘娘了?。”   兰心姑姑抬头,试探着问:“太后?娘娘那边——”   萧沁瓷面有忧色:“太后?娘娘如今都不知?道你被陛下责罚,我也不前?去永安殿请安。姑姑有所不知?,昨日苏娘子?冲撞了?陛下,已被责令连夜送出宫了?。姑姑是娘娘赐下的人,伤了?您,我没法向姨母交代,但姨母如今正为四娘子?冲撞陛下的事情烦心,我又如何敢拿姑姑的事再去惹她担忧呢?”   兰心姑姑听得身上犯起阵阵寒意。   萧沁瓷话中句句是为她和太后?打算,实则是暗里敲打她,她受罚的事半点?没传到永安殿去,可见皇帝治宫之严,四娘子?因为冲撞陛下被送走,这个?冲撞有多少水分不得而知?,但可以明见的是皇帝对太后?是没有丝毫顾忌在里面的,再让太后?知?晓兰心姑姑也因不守规矩而被责罚,太后?连四娘子?都保不住,更不会保她。   “是,”兰心姑姑勉强道,“夫人所虑甚是。”   萧沁瓷起身亲自扶了?她起来,她语调是冷的,话却温软:“姑姑这几日着实辛苦了?,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吧,我身边如今不缺人伺候,姑姑何时养好了?身体何时再回来也不迟。”   兰心姑姑听出了?她话中深意,一时心乱如麻,浑浑噩噩的出去了?。   萧沁瓷趁着养伤的几日好好学了?一番御前?的规矩。   皇帝朝后?一般在两?仪殿理政,有时也会在西?苑处理政事。每日的朝参他其实极少露面,多是唤几位重臣入内议事,议完便?吩咐退朝。因此说是让萧沁瓷到御前?伺候,届时她待在两?仪殿的时间应该也不多。   她又向庞才人请教了?常在御前?行走的大小官员,有重臣,但也有品阶不高却被皇帝信重的小吏,萧沁瓷都一一记下。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外朝是世家的根基,如今在朝中任职的许多人仍是萧沁瓷曾熟知?的。   到了?夜间,最先来求见她的还是禄喜。禄喜疾步从外头进来,不敢把?寒气渡给萧沁瓷,站的远远的,萧沁瓷看书?时习惯屏退左右,此刻阁中也无人。   “不是叫你多休息吗?”萧沁瓷停笔,自嘲的笑笑,“这几日让你受了?连累,我还说要赏你恩典,没想到却反而让你先受了?这无妄之灾。”   禄喜不骄不躁,回话平稳:“奴婢本就有过,受罚是应当的。”   萧沁瓷说:“那你今夜来是想好要讨什么赏了??”   禄喜又往前?几步,在帷帐外跪了?下去,叩首道:“夫人肯让奴婢跟在身边伺候,就是对奴婢的恩典了?。”   这是个?聪明人,萧沁瓷一早就知?道了?,偏殿的梁瓦掉得不该有那么凑巧,这都是他的功劳。可是太聪明的人也太锋锐,用?起来容易伤手,萧沁瓷怕疼,不想割伤自己。   萧沁瓷不动声色道:“我说了?,陛下年?后?已应了?让我出宫修行,你若想留在我身边,也只有这两?三个?月的时间。”   “方山清苦,奴婢愿意同?夫人一同?前?往,为夫人扫尘除垢,好让您能心无旁骛的修行。”   萧沁瓷无声的笑起来,果然是个?聪明人,说话也这样合人的心意,还知?道萧沁瓷如今最需要什么。   她需要有人为她做事。皇帝的喜欢是立身之本,但要想安稳立足只她一人总有分身乏术的时候。萧沁瓷从前?都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来往的都是太后?身边的人,她也需要有能全心全意为她做事的。   宋姑姑是因着旧情,萧沁瓷素来不依靠这种?虚无缥缈的情谊,唯有重利才能让人趋之若鹜。   禄喜确实是个?好人选。   萧沁瓷道:“你也说方山清苦,比不了?太极宫锦绣,你若想跟着我去,可就再难回来了?。”   禄喜想跟着她,赌的是能在萧沁瓷身边一步登天,这可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他递了?投名状,助了?萧沁瓷一臂之力。眼见得人已经住进了?西?苑,禄喜原以为眼前?就是通天坦途,得封名分不过是迟早的事,谁能想到峰回路转,萧沁瓷竟然要离宫去方山。   她这一去,消磨的是帝王情意。   底下的人沉默半晌,最后?重重一磕,道:“奴婢愿意跟着夫人。”   他既然已经做了?,就该狠下心来一条路走到黑,倘若最后?是他赌错了?,那就是他没有出人头地?的命,他认了?。   萧沁瓷点?点?头:“好,我知?晓了?。”   “不过你想要跟着我,就要守我的规矩,”萧沁瓷又说,“我不喜欢旁人擅作主张,这样的事,以后?不能再有。”   她言语清淡,落在禄喜耳中却如金鼓齐鸣:“是,奴婢知?道了?。”   萧沁瓷这才满意,挥手让他出去了?。   兰心姑姑原就纠结反复,今夜却见了?禄喜前?去求见萧沁瓷,霎时心如火烧。她跟着萧沁瓷的时间远比禄喜长?,如今却见禄喜要去攀附这股东风了?,心中不是不纠结的。   她今日才发现,论起对萧沁瓷的了?解,她或许还不如这个?只在清虚观待了?一年?的内侍,她甚至也比不上人家的聪明。   兰心姑姑又在殿外呆立许久,这才下了?决心进去。   萧沁瓷秋冬嗓子?易泛干痒,她不是会主动提的人,这些琐碎小事只有在她身边侍奉多年?的兰心姑姑才一清二楚。她煮了?雪梨银耳汤进去,见近前?的烛火有些黯淡,又剪了?灯芯。   萧沁瓷已经端起那盏雪梨汤,勺子?磕在碗边,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她的仪态规矩这样无可挑剔,但都不是苏家教导出来的。   兰心姑姑垂首静立,想还是太后?娘娘看得准,萧沁瓷确实不如她表面那般柔顺听话。   “还是姑姑记得我的喜好。”萧沁瓷轻轻搅弄着,却并不喝。   兰心姑姑轻声说:“阁中的炭火烧的太旺了?些,夫人久坐其中,嗓子?该不舒服了?。”   “烈火煎身,与冰雪冻人,姑姑觉得哪个?更难熬些?”萧沁瓷轻声问。   萧沁瓷如今这样衣食无忧,但也有冬日忍饥受冻的时候,她遍尝冷暖,寒热都已不足为惧。   兰心姑姑道:“夫人如今苦尽甘来了?。”   萧沁瓷垂眼望着手中澄亮香甜的甜汤,说:“我倒也并不觉得苦,正如这甜汤,也不觉得如何甘甜。”   “夫人若觉得不够甘甜,奴婢可去再加一点?蜜进来。”   “姑姑费心了?。”萧沁瓷果真让她再去加了?一点?蜜,这才慢慢尝了?一口。   又有些太甜了?。   “我记得姑姑也不耐冬日,”萧沁瓷说,“这润嗓的甜汤,你也该喝一碗的。免得日后?到了?娘娘跟前?,她以为我苛待了?您。”   “夫人记挂,您待奴婢无微不至,太后?娘娘不会这样想的。”   “是吗?”萧沁瓷淡淡反问。   又是一阵沉默,萧沁瓷说:“还有一桩事,我倒是想起来,姑姑还不知?道吧,我求陛下赦了?二娘子?的罪过,她昨日已经出宫去了?。”   兰心姑姑赫然抬头,迟疑不定?道:“夫人求陛下赦了?二娘子??”   萧沁瓷点?点?头:“那日四娘子?求我一同?去掖庭局看看二娘子?,我见了?二娘子?如今的模样实在不忍,听说家中的林姨娘险些为二娘子?哭瞎了?眼睛,我没什么大用?,只好斗胆去求了?陛下,陛下仁慈,当即就准了?。”   兰心姑姑勉强道:“夫人心善。”   萧沁瓷提及苏善婉,又提及在苏家的林姨娘,是提醒她,她虽是苏家的家生子?,家里人都在苏家,但若是她在宫中不好,同?样也会祸及家人。她竟是不知?,萧沁瓷绵里藏针、借力打力的手段用?起来也如此熟练。   萧沁瓷又叹口气:“听说四娘子?被陛下训斥,大长?公主也觉得面上无光,已悄悄遣人来暗示退婚的事宜了?,太后?娘娘这几日心情定?然不顺,,姑姑在娘娘身边待得久,可能教教我该做些什么让娘娘宽心呢?”   “夫人过得如意,娘娘便?宽心了?。”   萧沁瓷又叹口气:“陛下要我明日便?去两?仪殿侍奉笔墨,近来我也脱不开身,为娘娘抄了?一些祈福经文,只好托姑姑送到永安殿去,也好让娘娘知?晓我的近况,莫让她担心。”   她竟然主动让兰心姑姑去永安殿。   西?苑的宫人管得紧,兰心被罚过一次后?更加谨言慎行,从未出过寒露殿,如今萧沁瓷却要她单独去见太后?,就不怕她在太后?面前?说些什么吗?   兰心姑姑猝然抬头,对上萧沁瓷清冷冷的一双眼,那股气又渐渐泄了?下去。   她当然不怕。兰心如今已看得明白,陛下才是太极宫的天,太后?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萧沁瓷自然是有恃无恐的。   “是,奴婢会谨言慎行的。”她以为萧沁瓷要去方山,就证明皇帝对她的喜爱也不过如此,可如今她又说要去御前?伺候笔墨,倒让兰心看不真切了?。   但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到了?太后?跟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这样想着,却听见萧沁瓷漫不经心的说:“到了?娘娘跟前?,如实说便?好了?,一五一十的,都跟娘娘说清楚。”   兰心方才泄下的气又慢慢提了?上来,她不敢直视萧沁瓷,只能瞥一眼她平静的脸,愈发想不明白她究竟要做什么。   ……   萧沁瓷脸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擦了?些脂粉盖住便?再看不出异样。   是日天朗风清,雪收云散,萧沁瓷原以为是要去两?仪殿,但那日皇帝是留在西?苑理政。   天子?起居的静室与明理堂连在一处,萧沁瓷原是去过的,只是那夜心神都放在了?旁的上去,并未去注意这一朝的权力枢纽所在。   庞才人也甚少到这西?苑的明理堂,据她所说与两?仪殿的布局并没有什么区别,萧沁瓷到时皇帝还未散朝,明理堂槅窗大开,宫人在香炉中燃上清冷的雪翠香,皇帝御座两?侧是几排高大的书?架,格子?里分门别类的放置着奏疏和与其相关的卷宗。   内侍们又掐着前?头散朝的点?开始摆膳,皇帝一早去朝会,是要散了?之后?才会用?膳的,果然,膳桌刚摆上皇帝就进来了?。   萧沁瓷的宫装是尚服局赶制出来的,御前?女官着玉色圆领服、戴银叶冠,皇帝进来时看见熟悉的颜色还顿了?顿,玉色温柔,淡了?萧沁瓷身上的清冷劲,殿中摆设颜色多古朴沉闷,少见这样的明亮。   萧沁瓷站在书?架前?似乎正在牢记上面的分类,听了?皇帝进门的声音下意识回头,如其他宫人一般拜了?下去:“陛下。”   皇帝神色自然:“用?过早膳了?吗?”   早上轮值的宫人都是不用?早饭的,免得口中或身上留下异味,萧沁瓷熟知?这点?,自然也没有,只吃了?两?块点?心垫了?垫。但这话她不好回答,若说没有皇帝要叫她一起用?膳她不好推拒,若说有似乎又是在说谎。 第49章 换茶   自从皇帝会纠着她话中真假让她不得妄语后, 萧沁瓷便?再不在皇帝面?前说谎,皇帝太敏锐,萧沁瓷说过的话他都记得, 惯会从中寻找漏洞,于是她只会模糊重点, 此刻她也自然地转移话题:“陛下,早膳已?经布好了,您要现在用吗?”   有萧沁瓷在,左右内侍都退得远远的,便连梁安也不曾上前来。   皇帝不会不明白她的顾左右而言它,对萧沁瓷的顾虑他再明白不过,他也不强求,自己到桌前坐下了。   他常年修道, 膳食清淡, 早膳也用的简陋。萧沁瓷并没有学过侍膳的规矩,早年在萧家她尚且年幼, 各院有自己的小灶,同家中长辈来往不多,后来到苏家也没有人会让她侍膳, 萧沁瓷一时倒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但照葫芦画瓢见招拆招她也是会的, 等着看御前的人都是如何做的。   皇帝净了手, 看她一眼, 见她规规矩矩立在一侧倒真有了些宫婢的模样?。梁安捧了清茶上来, 让皇帝先?润了口,他在朝会时纵然只需要同几位重臣议事, 但出来之后也难免口干,皇帝用完之后梁安便?下去了, 经过萧沁瓷身侧时轻咳一声提醒她,萧沁瓷犹豫了一瞬,见四周内侍都没有上前,恍然侍膳的事就?该由她来做了。   她扫了一眼桌上的小菜,不知皇帝喜好,便?敛袖提筷,从远至近,先?捡了一筷白玉丝放进皇帝面?前的小碟中。   梁安咳得更厉害了。   皇帝眼风扫过去,慢条斯理道:“你咳得这么厉害,该吃药了,生了病就?下去休息,免得让人在背后议论朕待宫人严苛。”   梁安硬生生咳到一半憋回去,赔着笑说:“奴婢好着呢,许是刚才?呛了气、呛了气,现在已?没事了。”   萧沁瓷在他们的言语来往中微蹙眉心,视线在梁总管身上转了一圈,梁安此时却?低了头去,并不与她对视,自然也无?从提醒,萧沁瓷只好又盯着自己方才?夹到碟中的那筷白玉丝瞧,难道这是皇帝不喜欢吃的菜?   但是不喜欢的话膳房应该也就?不会呈上来了。   她正想?着,却?听皇帝忽问:“萧娘子,你知道朕的口味喜好?”   “——奴婢不知,”她在御前行走,不好自称贫道,也不能如往日一般不添自卑,只好同旁人一样?,“陛下若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可以?告诉奴婢。”   皇帝在她开口时微拧了眉,正想?要她不用自称“奴婢”,想?了想?又作罢。   “朕没什么喜好,你看着办吧。”皇帝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提筷将萧沁瓷夹的白玉丝吃了,便?不再说话。   萧沁瓷一时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这时也没人能告诉她,只好挨个?夹了放到皇帝跟前。   皇帝简朴,并不做铺张之举,眼前这一桌每一碟里也就?两至三筷的量,堪堪够一个?成年男人吃饱,萧沁瓷每放一道新菜便?要去注意皇帝反应,想?从他入口后的表情上推测到底符不符合他的口味,但皇帝始终面?不改色,似乎正如他所说,他没有什么喜好,抑或是膳房就?是按着他的口味来上的都是他喜欢的,所以?萧沁瓷给他夹的每一筷他都吃了。   萧沁瓷到最后也没能判断出皇帝的口味到底如何,倒是让他吃了个?七七八八,眼见着差不多皇帝该吃饱了她便?停了手,皇帝亦没有多言。   饭后又有内侍端来香茗,皇帝这次用茶漱了口,又嚼了香叶,反复几次后才?有人连着残羹带桌一并撤了下去。   萧沁瓷这才?知皇帝前后都是用茶的,前后用的茶也有所不同,膳前所用在润,膳后用在净。她将其中细节一一记下,力求明日不再出错。   皇帝是勤政之君,不曾因修道误了政事,他日日勤勉,花在政事上的时间?远比旁人想?的要多。   萧沁瓷也是到了御前才?觉得天子除了有无?上的权势之外也要背负起更大的责任。此前她觉得皇帝沉迷修道,待人又严苛,不是明君所为,但在西苑这段时日倒真要对他改观了。天子日日不是在两仪殿就?是在西苑理政,碰上诸如年底忙碌的时候往往要至人定?方能回来,有时萧沁瓷都好奇,皇帝哪还能有那么多精力去修道。   这样?一想?他不近女色的原因似乎也能找到了,实在腾不出那许多时间?。   皇帝不喜在批阅文?书时身侧有宫人走动,但殿中又要留人伺候,御前的人都练得一副好定?力,萧沁瓷虽未学过宫人的规矩,但她在清虚观寂寥惯了,定?力反而比常人更好。   往常奉茶添水整理桌案的都是梁安,如今这个?差使就?落到了萧沁瓷身上。萧沁瓷先?是将大开的槅窗收了一半,皇帝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萧沁瓷又记着每半个?时辰为皇帝换一盏新茶的事,她虽未学过宫人的规矩,但行止亦无?可挑剔,世家贵族对子女的教导严苛,走动时不闻声响,奉茶也悄无?声息。   只是她给皇帝新换的茶是热的,放了一阵之后转温,皇帝摸着杯身温凉,喝到嘴里却?是热的。   因着萧沁瓷在明理堂,梁安自作主张在殿中添了炭,又将门上的厚毡放下,萧沁瓷关了一半槅窗,皇帝见状都不曾说过什么,梁安便?知道自己做对了。   只是皇帝体热,如今对他而言未免难熬了些,身上多了燥意,正需要冷茶来解,甫一入口的热茶不仅没让他体热降下来,反而愈发烦躁,忍不住皱眉:“怎么是热的?”   他的不耐烦与诘问如此明显,殿中的宫人都知道这是皇帝生气的表征,一时噤若寒蝉。   皇帝没有察觉到是萧沁瓷换的茶,只以?为是侍茶内宦的疏忽,正想?吩咐梁安去换过,便?听见萧沁瓷不温不火的说:“冷茶伤身,陛下还是喝热的吧。”   都知道冷茶伤身,丹药亦伤身,皇帝注重养身,某些方面?却?称得上固执,但是没人敢直白地在皇帝面?前提出来,便?连陆川为皇帝请脉都只能迂回婉转地提醒,皇帝独断惯了,只许旁人照着他的意思去做,不喜有人置喙。   皇帝循声望去,萧沁瓷已?近前来了,玉生润光似的形容。萧沁瓷语气并不硬朗,素日清冷的音色似乎也因着身份的改变而多了婉转意味,她这样?说,皇帝便?自作多情的只当?她是关心恳切溢于言表。   皇帝看着她,难得缓了气氛,解释说:“朕体热,不喜喝热茶。”   萧沁瓷便?上前,接过皇帝方才?搁下的茶盏,杯盏外壁摸不出热度,茶汤袅袅的热气也已?散尽了,她望了望澄碧茶色,忽地以?唇试水,轻轻沾了沾,说:“不冷不热,是温的。”   她唇上尤带一点水色,一抿便?淡了。萧沁瓷仍是清清冷冷的模样?,仿佛她做出方才?的举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这举动让皇帝喉头一紧,下意识的滚了滚。   皇帝盯着她,目光愈深。   清冷端庄可以?是本性,也可以?是伪装,愈是冷情的美人蓄意撩拨时愈不露痕迹,尤其你猜不出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如春潮乍起、如野火燎原。   皇帝知她手段了得。   “陛下不喜欢,奴婢便?去重新换一杯。”萧沁瓷似是不知自己的举动有何种深意,端着那杯茶,又将桌上的杯盖一并拿起,便?要退下去。   皇帝没有叫住她。   片刻后,萧沁瓷换了新茶来,皇帝接过,茶盖一袅便?有烟气氤氲。   仍是热的。只是隐约带梅花霜雪气。   皇帝看她,萧沁瓷亦不动声色的回望。   皇帝不想?惯着她,搁了茶盏,沉声说:“还是热的。”   “放一放便?凉了。”萧沁瓷回。她静静站着,肌骨盈光,望过来时有种近乎温润的澄澈。   萧沁瓷停了一会儿,见皇帝闭口不言,面?色仍是沉冷,便?又上前来,欲端走那盏茶,口中道:“陛下还是不喜欢?那奴婢再去换一换。”   皇帝头一次觉得这姑娘不仅清冷倔强得让人无?从下手,她任性起来也颇让人头疼。   只是萧沁瓷这样?的任性着实难得一见。   算了。皇帝知道萧沁瓷倔强得很,再让她换下去端上来的也只会是热茶,他又能怎么办呢?放在心尖上的人,骂不得罚不得,还要哄着忧心她生气。   他道:“罢了。”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以?后的茶都换成热的吧。”   话音刚落便?见萧沁瓷抿出一个?隐约的笑。 奇*书*网*w*w*w*.*q*i*s*u*w*a*n*g*.*c*c   皇帝忽然觉得热茶也没什么不好。但他不肯让萧沁瓷轻易得逞,他拦住萧沁瓷,伸出的手掌恰能将萧沁瓷的整个?手背牢牢盖住,热烫的掌心让萧沁瓷触电似的一缩,他知道她受不了这样?带有掌控意味的姿势。   近旁的梁安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不由感慨果然是连圣人也难过美人关,萧娘子都不必软语相劝,硬生生就?让皇帝改了主意,到头来还得迁就?她。这位玉真夫人果然手段高明,无?论阴晴,她头顶的天都敞亮着。   恰逢秉笔的兰台郎将今日前朝的奏疏搬来明理堂,依着轻重缓急各部各科的分类整理好,此时都堆放在了桌案上。   这位兰台郎去岁入的翰林,又被天子看中擢入秘书省,还是头一次在西苑看见女官,即使有重帘遮挡也能隐约可见窈窕倩影,他不敢多看,跪去帘外待诏。   萧沁瓷将手敛在袖中,觉得手背被皇帝碰过的地方灼得烫人,只敢在衣袖中偷偷蹭一蹭。   “阿瓷,你来。”皇帝言语亲密,领她至案前。   若是旁人皇帝是没有那么多闲心同她说话的,自有女官带着教导,但于萧沁瓷他便?多了耐心,教她分辨各部奏疏。   “这些你都清楚如何整理吗?”   萧沁瓷静下心看了一眼:“庞才?人同我说过一二,不敢说清楚。”   “无?碍,”皇帝道,“这一堆都是些无?病呻吟的请安折子,你先?看,看了之后附上草拟的批注。”   萧沁瓷惊讶:“我来批?”   连近前的梁安都按捺不住讶异,迅速抬头看了两人一眼,帘外的兰台郎心中更是惊涛骇浪滔天。   皇帝启用女官,但也并不信任她们,奏疏只让她们做分类传达,即便?是无?关痛痒的请安折子皇帝也是要亲自批过的,如今竟然让萧沁瓷代为批复。   大周虽许女子议政,但真正能参政的女子是少数,纵观历朝,唯有几位得皇帝信重的皇后有此殊荣,能代天子批复奏折更是少之又少。   兰台郎虽是去年才?随侍御前,但对今上的性情一清二楚,与皇帝身边的女官也相熟,今日帘中那位让皇帝亲切唤“阿瓷”的女子却?是闻所未闻。   他想?到每日经手时如雪花般奏请皇帝纳妃的折子,莫不是皇帝终于动了立后的心思,只是不知里头这位是哪家的,若是传出去前朝也要震荡一番了。   萧沁瓷也愣住,她以?为皇帝让她来御前只是生出了想?要日日相对的意思,没想?到皇帝竟然要让她参政,虽然只是看些无?关痛痒的请安文?书。   皇帝却?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话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纸奏疏,手把手地教导萧沁瓷:“唔,这是端州知州写来的,前年端南大疫,如今已?经缓过来了,这个?褚怀民,就?爱写些承天圣恩、感激涕零的废话,这似乎是他近几月写来的第三封了。”皇帝翻着里头描写如今端州如何苦尽甘来、百姓安居乐业的话,若有所思,“年底官员考绩,他想?在朕面?前露露脸,似这种,你就?草拟个?阅字附上去,然后发到吏部和户部,让他们核实所奏是否准确,唔,朕记得他似乎是李尚书的同乡,得叫李尚书避嫌。”   三省六部再加上在京的朝官小吏,并在地方的大小官员,人数何止千百,其中许多弯弯绕绕、人际来往,奏疏中的深意都不是一时能弄明白的,皇帝点到即止,剩下的就?要萧沁瓷自己去摸索。   皇帝点了点里头的文?章,他并不是真的要萧沁瓷批复,而是让她先?草拟,自己最后再来逐一看过。   他又拿起另一本,这篇就?极短,里头是依着皇帝喜好奉上的青词,虽然皇帝明令不许百官以?青词讨好,但还是有官员暗戳戳的搞小动作。   皇帝只看了一眼便?皱起眉:“写得太烂,直接退回去。”   青词也不是人人都能写好的,皇帝厌恶这种不将心思放在本职上的官员。   还有一本在请安之余建议皇帝应该广开后宫,又引用道家的阴阳双修洋洋洒洒写了一篇皇帝应该如何阴阳调和更好修道的著作,其中还有许多错漏,皇帝觉得污了他的眼睛,更不想?让这种东西污了萧沁瓷的眼,暗怵这种东西怎么也混进来了,直接将其拿走,准备痛批这人一顿。   只是拿完这一本,剩下的里面?也不见得干净。   他险些忘了,这些请安折子中惯来是混了不少歪门邪道的东西进去,其中有一半是奏请他立后纳妃的言论,皇帝嫌烦,命人一并归类到无?病呻吟那一类中的。   如今他看着眼前这一摞,又不想?叫萧沁瓷看了污眼,只是话已?经放出去了,一时犯了难。   萧沁瓷见他看完之后久久不言,忍不住问:“陛下,那人写了些什么,又该如何处置?”   皇帝轻咳一声,将折子藏入袖中:“语句不通,咬文?嚼字,没有看的必要。”   “哦。”萧沁瓷点点头,又不着痕迹地看过皇帝藏书的衣袖,也不知信了没有,只说,“陛下,我大致明白了。”   眼见得她便?要开始挨个?审阅、草拟批复,皇帝有心让她不要看,又不好收回自己说过的话,只好婉言提醒:“其中多是些无?病呻吟的话,你不必看得太过仔细,拿不准的便?放过去,朕自会审阅。”   萧沁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认真道:“奴婢会认真看的,绝不疏忽。” 第50章 吞咽   皇帝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有苦难言,又担心她真看到其?中许多?不妥。以往皇帝自己观阅时并不觉得如何,如今一想到萧沁瓷亦会看到便浑身不自在了起来。   此后他批阅奏折时便心不在焉起来, 时不时便要往萧沁瓷的方向瞧,他命人在一侧置了小几, 萧沁瓷便坐于桌后,凝神细阅着,皇帝看不见她面?上神色,只能从她执笔端正的姿势瞧出她看得颇为认真。   萧沁瓷对旁人的目光极为敏感,何况天子的视线太?过有侵略性,看她的次数也过于频繁,她原先?还忍着,只是皇帝的目光越来越明目张胆, 也让她不自在起来。   终于在又一次感觉到皇帝望过来之后, 萧沁瓷忽地?抬头,直直对?上他的眼睛:“陛下总瞧我做什么?”   皇帝不察与她目光碰了个正着, 咳了一声,掩饰嗓子里泛起的痒意,随意寻了个借口, 问:“可曾有不明白之处?”   “暂时没有。”萧沁瓷低眉顺眼, 态度却冷淡, 许是觉得皇帝分了心神过来有些打扰她, “谢陛下关怀。”   皇帝怎么会?看不懂萧沁瓷冷淡态度下隐隐的不耐烦, 只好敛了心神,不再分心过去。   萧沁瓷看得快, 几本下来就发现即便只是请安折子也能让她迅速了解到如今大周的朝政是如何运转的,各地?的地?方官又是哪些, 以及官员们会?在折子中附上当地?民生,以求夸赞,所以萧沁瓷确实了解到不少。   她愈看反而愈不明白皇帝此举的用意,偏偏皇帝又不明言,仿佛御前女官就该做这些。皇帝的举动让她疑惑,索性便不再去想,以不变应万变。   其?中她也翻到了大量上书请皇帝广纳后宫的言论,皆是说皇帝膝下无子,要么就立后纳妃开花结果,要么就从宗室子中遴选幼子接入太?极宫从小培养,还有官员在行文间暗示皇帝不要讳疾忌医,让萧沁瓷看了颇觉好笑。   她以为皇帝方才的时时看顾是想要看她瞧见这些让皇帝纳妃折子之后的反应,但萧沁瓷看过这些之后实在心如止水,半点?不起波澜。   皇帝若想纳美色,实在不是她能阻止得了的。即便日后她真与皇帝在一处,要面?对?的也是皇帝随时填满三宫六院的可能。萧沁瓷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与旁的女子争夺夫君的宠爱。   萧沁瓷并不在乎。   文皇后晚年时容色衰老,高祖皇帝却宠爱起了鲜嫩多?姿的美人,但这并没有影响到皇后的地?位,她议政理事?,朝内外莫不称颂,便连最后高祖皇帝想要废后也被她强势压下了。天子的宠爱确实和?权势对?等,但她自己握住权势之后男人的喜爱也就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女子的美貌确实是优势,但不能成为她的立身之本,也不能将对?未来的希冀都寄托在男人身上。   皇帝也实在多?虑。   萧沁瓷摒弃杂念,又拿起了一本,开头却是说此前那篇青词写得不好,他润笔之后又重新写了一遍,请圣人指正。   前两句还算文采斐然,往后却渐渐不正经?起来。萧沁瓷看着,留了个心眼,看见这是河州写来的折子,又去翻了翻,没找到这人写的另一本的,却忽地?想起方才皇帝藏入袖中那本,难不成写的是相似的内容。   思及此她迅速抬头往天子那边看了一眼,皇帝正襟危坐,丝毫看不出异样。皇帝对?他人的目光也同样敏感,他的回视远比萧沁瓷来得冷厉,视线相触的那刻又软下去。   “怎么了?”皇帝问。   萧沁瓷原本不准备问,又改了主意,平淡的说:“陛下,你瞧瞧这是不是您方才拿走?那本的后续?您拿走?那本我没看过,拿不定主意。”   皇帝一愣,喉间痒意又漫了上来,让他几乎按捺不住的要滚动喉结,不过这次他忍下来,不肯在萧沁瓷面?前露了端倪。   袖中那本折子此时如同火烧,烫得他几乎坐不稳。   皇帝故作平静的说:“你先?拟个批复,随后朕一起看。”   “好。”皇帝像个没事?人一样,萧沁瓷也慢慢垂下头去,片刻后,她忽又抬头说,“陛下,是殿中太?热了吗?”   “嗯?”皇帝声音微哑。   她眼睛不动声色的在皇帝面?上逡巡,似乎已然看透了他的清心寡欲:“您看上去有些热,可要将窗户开一些?”   皇帝不动声色,没有在萧沁瓷的目光中退缩,仿佛只要他败下阵来就是承认了有些什么:“是有些热。”   他的痒都被紧紧按下去,衣领系到最高半挡住喉结,皇帝在她的目光中觉得衣物太?紧,紧到他要喘不过气来,又觉得热,几乎想要抬手松一松领口。   执笔的手紧了紧,皇帝幽深地?盯着她,喉头微动,将燥郁都一并咽下去。   梁安忙道:“奴婢去开窗。”   槅窗大开,皇帝率先?移开眼,还不忘关心帘外的兰台郎,道:“给兰台郎赐个暖凳。”   兰台郎急忙跪身:“谢陛下恩典,臣不冷。”   风过长檐,到帘前不减,萧沁瓷一时不察被肃杀冷气呛了嗓子,急急咳了两声。   皇帝嘴唇动了动,待她平息之后问:“你冷么?”   “奴婢不冷,就是一时呛了气。”萧沁瓷回道,唇边掀起一个极细微的笑。   皇帝一时拿不准她是不是故意的,只好不再提,给梁安使了个眼色,让他将萧沁瓷那侧帷帐压得严实。   皇帝政令自西苑出,那位兰台郎以黄麻纸誊写,再传去政事?堂,到了午膳的时辰自有宫人提醒,兰台轮值,午后帘外的兰台郎需换另一人,告了退也就出去了。   御前的宫人本也是轮值,只是没有人敢安排萧沁瓷,她便也一直坐着,直到把?那些奏疏都一一看过。   皇帝忙起来便顾不上许多?,处理完手头的事?才发现萧沁瓷竟然还在看。   “阿瓷,陪朕一起用膳?”皇帝已到了近前,萧沁瓷却殊无反应,出声之后才见她自文海之中抬头,倒似比他这个皇帝更认真。   “是。”萧沁瓷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惊,这才惊觉已到午时了。   皇帝问:“还没看完?”   “奴婢不太?熟悉,便看得慢了些。”   萧沁瓷眼里有极罕见的挫败,微不可察,却仍是被皇帝捕捉到了。   皇帝眼中晕了点?笑意,萧沁瓷聪明,也和?他一样自负,他们都接受不了自己做得不够好。   “你是第一次接触,看得慢也无妨,等日后熟悉了便好了。”   萧沁瓷试探着问:“陛下为何要我看这些?”   “你现在是御前女官,”皇帝挑眉,“这些当然是女官的职责。”   “是。”   皇帝问:“有什么地?方不明白的?”   萧沁瓷便将记下来的一些都一一问了,皇帝也耐心解答。   “你不必心急,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来。”皇帝说,“朕不察今日已这样晚了,梁安竟然也不提醒朕。你不必在此待这么久的,御前轮值,你此后便每日午后再来。”皇帝要她午后再来,是顾念着让她早上用过膳再来。   萧沁瓷应了,急急忙忙起身,但她坐得太?久,平日疏于养身,今晨又没吃东西,腹内空空,这一急之下竟觉得眼前一黑,手脚也发软。   皇帝未料她刚站起来便身子一软,急忙倾身过去抱住她,衣袖扫落案上文书,哗啦啦落了一地?,皇帝的手在桌子边角挡了一下,萧沁瓷便软软落进他怀中。   她脸上一片雪白,近乎剔透,嘴唇也褪了颜色,变得苍白暗淡。   “怎么回事??”皇帝一时也乱了心神。   梁安探头过来,见皇帝完全抱住萧沁瓷的背影,又急急退回去,退到一半又听?皇帝叫他:“去尚药局请司医过来。”   萧沁瓷在他怀中也止不住的软下去,若非皇帝稳稳托住她她只怕便能立时倒下,她仍是头晕目眩,眼前不能视物,话也难受得说不出来。   梁安吩咐了人去,又几步过来,想起早晨萧沁瓷来得急,或许是因为不曾用过早膳,迟疑着说:“欸,这似是血气亏着了,喝碗糖水能缓。”   在贵人跟前伺候,顾不上吃饭是常有的事?,宫里有因血气不足而晕倒的宫人,多?是年轻女子。梁安不知萧沁瓷是何情况,不敢说得太?过仔细,只含糊着。   皇帝摸着她额上冷汗,又觉不止如此。   萧沁瓷缓了一会?儿,又接过皇帝递来的蜜水饮了,眼前的昏暗渐渐清晰,人也好似刚从一个密闭的瓮中出来,脑中仍是嗡嗡的,手心阵阵冷汗。   她面?色仍苍白得很,不见血色,皇帝把?她揽在怀中,只觉她冷得像块冰,一阵阵的融化,湿冷得厉害,便连衣物似乎也带了潮气。   皇帝握了她手,滑腻冰冷,心中焦急,但还是沉着问:“好些了吗?”   萧沁瓷摇摇头,似是想要推开他,皇帝箍着她不许动,又只能轻轻的,她如今这样脆弱易碎,像是皇帝的力道再重一些就会?伤到她。   萧沁瓷不明白皇帝心中的柔肠百转,她只觉得窘迫和?尴尬,饶是她再如何冷静,在这样的意外面?前也会?觉得无所适从,如今她只想皇帝离得远远的,自己好回寒露殿梳洗。   但一时又没有力气,只想把?自己蜷缩起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更别?说从皇帝怀中退出来。   她月信不稳,每月来时总是会?疼得冷汗涔涔,尤其?冬日寒冷,那种不适更会?加重许多?。今次已经?过了一日,原以为没什么大碍,是她今晨未用膳食,本就体?虚,再遇上特?殊时刻,想不难受都难。   “陛下,我好多?了,我想回寒露殿。”萧沁瓷蓄起一些力气,勉强支开他,越发觉得不适。   皇帝却不明白她为何要在此时折腾,不敢强硬地?按着她,只好说:“你此时不宜走?动,还是等奉御过来。”   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萧沁瓷本就难受,又渐渐蹙眉,她没有多?余的心力同皇帝纠缠,也没有寻常女子的讳莫如深,当下便附到皇帝耳边轻声说了。   她在皇帝怀中,仰头的动作也费劲,只是刚好能攀上他的肩,仰见他冷硬的下颌,呼吸在说话时轻轻拂过皇帝颈侧,那点?滚烫便在流转之间被带了回来。   也真是奇怪,她身上这样冷,便贪恋起了皇帝身上的热意。   萧沁瓷眼见着皇帝耳后漫上潮红,那样浅薄的色泽竟然就能轻易融化他身上的冷硬。她觉得冷极了,皇帝怀中的热度却刚刚好,萧沁瓷闭了闭眼,额头轻轻磕上皇帝颈侧,一触便分开。   当真是暖的。   皇帝没有感觉到她这小小的举动,他在萧沁瓷的话里沉默一瞬,而后说:“唐突了。”   旋即径自抱着萧沁瓷往寒露殿去,今日晴空和?煦,自明理堂到寒露殿一段长廊明旷,长长的影子在身后纠缠成一道。   皇帝轻而易举地?抱住她,萧沁瓷陷在他暖热的怀里,如坠云端。   她仍是觉得头晕,光圈晕在她眼皮上,即使闭着眼也有种天旋地?转的错觉。手脚一阵阵发冷,她下意识按着皇帝的肩,手臂下贴着他遒劲有力的身体?,温热的暖意渐渐袭来。   她轻轻贴着。   即便是在冬日皇帝的衣衫也并不厚实,她不肯揽住皇帝的颈项,即便再往上一寸,她就能毫无阻挡的接触到他暖热的皮肤,这对?她此时冰冷的手来说有莫大的吸引力。   她只是克制撑着他的肩,偷偷汲取一点?暖意。   这一段路不长,二人都没有言语,萧沁瓷靠在他肩头,偶尔会?睁眼望着皇帝下颌,他自脸侧到颈项那一截绷得极紧,流畅有力,似刻刀雕出利落弧线。   往下是鼓起的喉结,滚动时能听?见吞咽的水声。   她忽地?想起那夜皇帝吻上来时也是这样紧绷的力度,强势坚硬,力道大得似乎要将她吞下去。   萧沁瓷汗涔涔的,觉得自己真是病了。   她被皇帝强迫时不喜的是男女力量的悬殊和?自己不能反抗的权力,如今又颇为难耐,竟按耐不住胡思乱想,忍不住挣了挣,却被搂得愈紧。   好在很快就到了寒露殿,皇帝并未久留,将她放在榻上,又叮嘱宫人细心照料,便说自己还有政事?要处理,让司医之后直接来寒露殿为她请脉,匆匆离开了。   可分明头次萧沁瓷身体?不适,皇帝还一直守着她的。   萧沁瓷盯着皇帝看似平静稳健实则匆匆的背影拧紧了眉,何况在她不舒服之前,皇帝来唤她,就是要让她陪着一道用膳,说什么政事?要处理,分明是托辞。   萧沁瓷原本就是心思敏感之人,又在特?殊时期,不免想得更多?。   她倏地?冷了脸,胸中一口郁气堵着。   皇帝虽然走?了,梁安却留了下来,本就是传膳的时候,厨下先?端了好克化的食物来让萧沁瓷垫一垫,她身上难受,此时并不想吃东西,但还是强撑着多?少用了一点?,又趁着司医没来先?去梳洗。   她换下了今日的衣裙,就见了上头有点?点?梅花,随即便是一愣,想了想皇帝抱她回来的姿势,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   皇帝什么也不知道。   他回了明理堂,宫人正在收拾他方才情急之下自桌上扫落的折子,他随手拿了一本起来,看见里面?夹着萧沁瓷草拟的批注,倒是写得像模像样。   皇帝不由笑了一下。   他将折子放回去,无意间看见方才萧沁瓷停留的地?方似乎有一点?淡红。   目光便是一怔。   萧沁瓷才与他说过,他不至于猜不出那是什么,血迹浅淡,虽在不起眼的地?方,但宫人洒扫时定然也能看见。   依着萧沁瓷那个看着波澜不惊实则心思极重的性子,要是知道明理堂的宫人都看见了她的窘迫,只怕面?上不会?表露,心里却会?在意得要命,往后再来明理堂会?平添许多?不自在。   这样想着,他便说:“你们都出去吧。”   近前的宫人虽疑惑于天子突如其?来的命令,但都立时退了出去。   皇帝这才将上面?的锦缎收起来裹了裹。梁安再进来时便闻见了殿中一股焦糊气味,骇了一跳。   “这是哪儿走?水了?!”   皇帝淡淡瞥他一眼,说:“大惊小怪的做什么,不过是朕烧了一点?东西。”   梁安舒了一口气:“陛下,陛下,这些琐事?您吩咐奴婢们来做就行了,怎么还亲自动手。”   “朝中要事?,让宫人做不谨慎。”皇帝面?不改色道。   梁安便不再问了。   皇帝见他从萧沁瓷那里回来,不由问:“萧娘子如何了?”   梁安顿了一顿,想起方才刘奉御诊脉时欲言又止的神色,又在离去前偷偷叫住他说的话,心里便是不住的往下沉,在外面?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敢欺瞒,当即跪了下去,说:“圣人容禀,萧娘子如今没有什么大碍,只是——”   ……   暮色入了朗夜,夜沉星疏。   除夕将至,西苑也不能免俗的挂起红灯,这灯要一直挂到正月十五上元节那日去,长安有上元灯会?,宫里也会?铺陈明璨灯海。   分明是这两年看惯的热闹景象,但年节的欢欣也不能让皇帝眉头舒展。   皇帝漫步在长廊上,这是他午后抱着萧沁瓷走?过的那一段路,彼时他满心焦急,萧沁瓷在他怀里,似一捧轻薄的雪,暖一暖,就该化了。他只注意着萧沁瓷清浅的呼吸,凉凉的扑在他颈侧,再没心思去注意其?他。   那时他觉得这段路太?长,心急如焚的只想赶紧到寒露殿,此刻又觉得这条长廊太?短,阖该修筑成萧沁瓷心里的九曲回肠,让他能从这头走?到那头去。   他走?得很慢,在廊下徘徊,但再慢也总有走?到的一刻。皇帝屏退了四周,便连梁安也没让他跟着,便是不想让旁人看到他此刻神色。   必然是阴骛冷酷,再无其?他。   皇帝很久没有过这样按捺不住的时候了,前日里他是借着醉意顺势而为,如今他却无比清醒。   清醒的往寒露殿去,清醒的以眼神喝退殿中的宫人,他的神情一定极其?可怖,因为那些宫人都被骇得苍白失色,如见鬼神。   他们怕他,萧沁瓷也该怕他。皇帝这样想着,心中生起快意。   萧沁瓷不舒服,所以歇得早,内室的烛火熄了一半,又被如水的月华照得透澈。   殿中有熟悉的幽谧香气,皇帝不必近前,那香气便已自然的缠绕上来,勾着他往前去,往香气最浓郁的地?方去。那从前让他心神浮动的香气如今让他生恨,可恨里又有另一种蓬勃的欲念滋生。   萧沁瓷已然睡熟了。轻薄的纱帐挡不住窈窕倩影,朦胧的身姿映在皇帝眼底成了一道起伏远山,他在几步外顿住,阴沉不定的盯着。   他又想起梁安压抑着情绪的话,想起刘奉御的诊断。   这次来的是尚药局最善千金的刘奉御,他为萧沁瓷诊治过,没敢隐瞒,也不敢在萧沁瓷面?前直言,只能让梁安报上来,道,萧沁瓷的身体?用药伤过,恐于子嗣上艰难。   皇帝不解,亲自召了刘奉御来问:“什么叫用药伤过?”   刘奉御解释,不是一时的虎狼之药,而是长年累月的接触有避子功效之物,前朝时多?有妃嫔拿香丸置于脐下养颜,却不知那香丸极伤女子身体?,萧沁瓷用的那药便类似此物。   若是一次还有可能是疏忽或者是旁人加害,但这药非得多?次的用下去才见成效,而且刘奉御为她诊脉,见她体?内蓄着寒毒湿气,似乎有些时日了。   太?后接萧沁瓷入宫就是要借腹生子的,不会?害她,时间这样久,萧沁瓷自己身体?不适她也不可能没有察觉,她那样缜密,更不会?在自己的身体?上有所疏漏。   更何况,萧沁瓷从前在太?后身边,太?后看中她的肚子,也是有奉御时常来请平安脉的,不可能没有发现她身体?有异。   那药只能是她主动用的。   皇帝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她在西苑这段日子,为着皇帝对?她的亲近。   萧沁瓷厌他至此,早早地?便未雨绸缪起来。她也这样提防他,是为着前次皇帝的醉酒纵情吗?   他只要想一想便觉得心里有越燃越炽的怒焰。   萧沁瓷是为着谁用的那药?又是为什么用?他想起要萧沁瓷抚琴的平宗,想起至今仍对?她不能忘怀的吴王,又想起曾许诺登基后要封萧沁瓷为妃结果被他一剑毙命的楚王。   皇帝同这天底下所有的普通男子一样,对?心上人的过往斤斤计较。如今他才知,不管是爱还是恨,他在萧沁瓷心里都排不上号。   皇帝看着迤地?的重帘,咬紧了牙,气息粗沉。   他年少时脾气不好,修道后修身养性,随着年岁渐长,性情似乎也变得平和?。御下要恩威并施,对?萧沁瓷也要刚柔并济,但那不过是他伪善的皮囊。   皇帝皮下藏着的是凶猛的兽,他从前驰骋在边野,冷铁历过杀伐,也舔过血肉,他也曾暴虐嗜杀,非得要酣畅淋漓的生死相搏才能卸去一身无处发泄的精力热血。   少年重欲,而他总克制。在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其?他想要的。也确实如此,他在孤高之处已无所求,所以求长生,求天人感应。   但长生哪里有俗世?的活色生香来得曼妙动人,他从前没有历过,不知道这欲比洪水猛兽更可怖。   如今这只兽叫嚣着要冲破牢笼,来得比年少时的热血方刚还要不堪,他不知自己有一日竟也会?这样意动,萧沁瓷唇上沾过的茶水在诱惑他,抿过的细微笑容在诱惑他,便连静静望过来的眼神也是在不自知的勾着他。   欲紧紧的裹缠着他,要他屈服。   萧沁瓷睡在的是天子的紫极观,他当然可以对?她为所欲为,那夜暖阁不燃明烛,他也只尝了个囫囵吞枣,可今夜月华如练,能照出她如霜雪明净的肌骨,也能照出寒瓣飞霞的风情。   能叫皇帝看得细致,一寸寸赏过,吞冰啮雪才能浇熄深切的热望,萧沁瓷就是那捧雪,他会?细嚼慢咽。   他来时不曾换衣服,那写着双修秘法的折子还搁在他袖中。可他也不必看那些,道家的房中术精奇瑰巧,只是皇帝从前不涉此道。   萧沁瓷以为她拿那折子来试探,能让皇帝不稳,可能让皇帝动摇的是萧沁瓷,他受不了萧沁瓷有哪怕一点?点?同这些牵扯到一处,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因为那只会?随时随地?勾起他的妄念。   他要是想,随时都能与卿共赏。   而萧沁瓷分明知道这点?,却还要来试探皇帝的容忍度。萧沁瓷看起来没有历过情爱,她在亲密时仍是生涩的,可那有多?少是她的伪装?   她在青涩与纯熟间转换自如,要见过多?少个男子的爱慕才会?有如今游刃有余的风情?她是不是也曾像现在这样引诱过吴王和?楚王?   她在少年时就懂得掩饰自己的手段,还要装作冷淡无知。她做什么都是错,什么也不做还是错。她愈是拒绝,就只会?把?人勾得更紧。   他像是回到了年少时,不,连少时都不曾如此无从发泄,他磨着齿,迫切的想要咬住什么东西,唇上又觉得干,最好能有丰沛的汁水润泽,能解他的渴。   那能解渴的东西就在帘后,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皇帝慢慢上前,掌心滚着灼烫,挽弓勒马都能平稳坚定的手细瞧之下竟有轻轻的颤。   他触到了锦纱,细密的布料水一样的自他掌心滑落,潮热的汗渗进细密纹理,仿佛他触到的是萧沁瓷的如玉肌肤。   萧沁瓷已定了他的罪,他索性就该坐实。   “……陛下?”   萧沁瓷醒了。 第51章 剥落   她早就醒了?。她睡得浅, 身上也难受着,手?脚裹在衾被中也是一阵阵发冷,这种情况下更是睡不着。   她在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有人进来了?, 不是宫人规整而轻巧的脚步,反而又沉又重, 她一时没?有想到是皇帝悄无声息的进来。   直到那脚步声停在帐前,却久久没?有动静,她才掀开眼皮望过去,却看见了?锦帐上一道沉沉的黑影,正?要俯身下来,她这才忍不住出声提醒。   皇帝的手?仍停在帘外,方才水一样的触感只是他的错觉,他握着锦纱, 没?有动。   萧沁瓷枕在帐内, 音色是刚醒时的软,还有她不常见的绵和腻。   “嗯, ”皇帝应了?一声,克制暗哑的嗓音没?有泄露主人心底秘事?,他说话本就是那样沉, “朕吵醒你了??”   他慢慢收回手?, 心底的野兽没?有因萧沁瓷的两个字平静下来, 仍叫嚣着出来, 它那样狂躁不安, 主人却能维持着面上的冷静,不叫萧沁瓷听?出半点异样。   萧沁瓷似是拥着锦被起身, 乌发垂落,变成了?簇拥远山柔顺的云。皇帝想拨开那片云, 去看她雾蒙蒙的眼睛,他见过萧沁瓷在他面前小憩,醒来后她会有难得的意识朦胧,分不清今夕何?夕。   “没?有,”萧沁瓷慢慢靠在堆叠的软枕上,“我睡得浅。”   “是还难受吗?”皇帝问,将关心都控制在一个温柔的范围内,但他只要一想到萧沁瓷的难受都是为着什?么,心底翻腾的恶念便止不住的涌上来。   她的难受都是自找的,明明知道疼,知道难受,为什?么还要去做?她在用那药的时候想着的是什?么?提防皇帝随时可能有的强占,还是单纯不想生?儿育女?   又或是因为她早有两心相许的意中人,要等着他回来,甚至不惜以自己的身体作为代价。   皇帝此时才知自己的占有欲那样强烈,不管是爱还是恨,他都要萧沁瓷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才好。   “陛下还会关心我难不难受吗?”萧沁瓷低低说。   皇帝心里一停,那只自踏进寒露殿开始便时刻躁动不安的兽也难得静了?瞬息——他几乎要以为萧沁瓷是发现他知道了?,可梁安和刘奉御都不曾在她面前露过异样,只是私下里才来禀报。   她是在试探?或许是今日来的是刘奉御,又是为着姑娘家的毛病来的,她疑心刘奉御会诊出什?么,所以来试探他。可她会怕天子?知晓吗?她应该要迫不及待地告诉皇帝,好让他知晓这个姑娘是如何?心狠,如何?不喜欢他,乃至于一点和他在一起的可能都不想有。   “怎么这样问?”皇帝不动声色,声音是一贯的温柔低沉。   萧沁瓷反问:“陛下又为何?深夜来此呢?”   她确实是睡得迷糊,又在帐中,不知外面暮色将歇,星河吹灭,实在算不上深夜。   但皇帝没?有反驳她,他在萧沁瓷面前从来有问必答:“当然是想来看看你。”   他说的也没?错,皇帝心中晦涩阴暗,他除了?能来看看她,还能做什?么呢?萧沁瓷今日甚至不用怕,她身体不适,皇帝即便是想也做不了?什?么。   萧沁瓷也明明白白的知道,所以她在浅眠乍醒,发现皇帝就在一帘之隔的地方时,并?没?有太过担心。   “是了?,寒露殿原本就是陛下的地方,您自然是可以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萧沁瓷话中有冷嘲,“午后倒也不必借口政事?匆匆离去。”   她前一句还是在指责皇帝的随心所欲,后一句却变了?味。这样酸涩的语气?,像是在指责情郎的疏忽怠慢。   她心思竟这样细,记着随意一件小事?。   皇帝蓦地因她酸涩语气?生?出点不切实际的欢喜,连自己来时的恼怒焦躁都忘了?,道:“朕当然没?有,”他话中多了?几分犹豫,“朕想着那样的情形,你许是想要朕离开的,这才匆匆离去。”他记着萧沁瓷不喜欢在人前失礼。   话音一落,他又觉得难堪。皇帝在萧沁瓷面前伪装得太久,宽慰已然成了?习惯。   青涩是假的,滞涩才是真的。他处处为着萧沁瓷着想,担忧她不自在、会觉得难堪,可萧沁瓷是怎么对?他的呢?   她欺他、瞒他,不肯接受他的心意,心血来潮时却又逗弄一下,像逗弄她养着解闷的一个小玩意儿,即便如此她又要求皇帝时时将她放在心上,不能轻慢、不能委屈,否则她便要恼,立时就来质问皇帝了?。   她这样润物?细无声的手?段,哄得皇帝心甘情愿的对?她好,还要疑心是否是自己做得不够。   她怎么敢如此?   皇帝站在帘外,是铺天盖地的热,让他从头紧绷到脚,绷得太急太紧,如拉满的弓弦,顷刻就要将那支承载着热望的箭射出去,一并?出去的还有他蓬勃的怒气?。   他该让萧沁瓷尝尝他求而不得的苦。   他为什?么要收回手?,他就该上前去,往前是得天独厚的场所,高床软枕,衾暖香浓,他能欺上去,不管不顾地要她,而萧沁瓷反抗不得。   “是吗?”萧沁瓷听?着并?不太相信,她声音那样软,皇帝这才发现她的嘲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自己,“我以为陛下是嫌我麻烦才匆匆离开的。”   皇帝默了?一瞬,心头的滚烫忽地被嘲成酸软,说:“女子?花信本就容易艰难痛苦,朕也是有母亲生?养,怎么会嫌你麻烦呢。”   萧沁瓷心里一动。她虽然不喜欢皇帝,可除了?那夜他强迫她之外,她其实从来没?有真正?讨厌过他,因为皇帝也从来没?有看不起她。   皇帝于这事?上生?疏无可厚非,但他也确实有难得的理解与尊重。   都说天家无亲情,父子?之间?会因为争权夺利反目成仇,那母子?之间?呢?   惠安太子?妃,那是个不怎么出现在人前的女人,萧沁瓷也没?有听?说过多少关于她的事?。   她能窥见的是皇帝对?惠安太子?实在没?有多少感?情,若是有,便不会连身边人都不避讳太子?的谥号。   “陛下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呢?”她问。   提到他的母亲皇帝便温和下来,也忘了?身上的热意,有难得的怅惘:“朕对?母亲的记忆其实并?不深刻,她去得早,朕只记得她是个温柔的女子?,会唱端州的歌谣。”   他厌恶男女身体交叠的白肉,是因为那让他想起总是赤身与女子?嬉戏的惠安太子?。   惠安太子?配不上他母亲。   皇帝对?母亲的记忆实则已经寡淡了?,能记得清楚的大概就是他下令将惠安太子?的一个姬妾溺毙后,母亲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说:“阿赢这样心冷……”   他当时冷冷说:“心冷不好吗?我若不强硬,来日做刀下鱼肉的就是你我。”他不在乎母亲的软弱,但也不喜欢她来劝说自己不要太过残酷,生?在这样的人家,由不得他不残酷。   母亲苦笑一声,说:“是,为君者要心硬,可也要心软,若无对?普通人的同情怜悯,又怎么能有心怀天下的大爱呢?”   李赢当时年?少,他还不明白。他名为赢,是东宫嫡长,天下就该是他的囊中之物?,要如何?治理也是他说了?算,他只会一直赢。   可现在他有些明白了?。为君不易,要想做明君更难。他处在这样的位置,已经没?有人敢反驳他,他可以沉迷在权势的快意中,做着不辨寒暑的梦。   所以他清修,苦修,要让自己从这样的位置中脱离出来,他于权势的掌控欲半点不减,但要让自己在这样的掌控中清醒。   他要抗衡的不仅是自己的私欲,还有那名为皇权的庞然大物?。   萧沁瓷轻轻说:“陛下同娘娘生?得像吗?”   倒想象不出太子?妃是那样温柔的人。萧沁瓷听?说过惠安太子?的荒唐,但皇帝同他截然不像,也难以将皇帝口中会唱歌谣的母亲同这样雷霆手?段的帝王联系在一起。   皇帝没?有在意过自己的容貌,更没?有注意过自己是长得像谁,一时被问得愣住。   “朕从没?注意过。”   纱帘被撩开半月弧度,流云似的发垂到床沿,露出一张明净的美人面。   萧沁瓷仰面看他,眼底是泠泠春泉,她仔细端详着皇帝,若有所思的说:“陛下,您应该是生?得像太子?妃多一些。”   皇帝被她那样看着,先前被强按下去的燥意又渐渐浮出来,心擂如鼓。她有弱不胜衣的姿态,又有纯真懵懂的神情,那样专注的仰望着他,像是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能受的住萧沁瓷这样的目光。   她总是这样,忽远忽近,在皇帝退时又来若有似无的撩拨他。   他低声问:“你怎么知道?”   萧沁瓷抿了?抿唇,细长的手?指隔空描着他的眉眼,那手?指虚虚点着,迎着月华,亮得似一点萤火就敢与月争辉,她分明隔得那样远,却像是直接按在了?皇帝的心上。   凉的。让人心里一颤。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7 . c o m   酥麻的痒顺着脊背爬上来,皇帝觉得喉中干渴,那种怎么也填不满的空虚又来了?,只有萧沁瓷能满足。她是雪做的,指尖也白得像霜雪,能让他含在嘴里,解了?他的燥热,含化了?,就成了?湿漉漉的水,也解了?他喉中干渴。   萧沁瓷一无所知,她迎着皇帝的目光,不知道男人都是坏胚子?。   她手?上比划了?一下,从皇帝的眼睛描摹到他的下颌,道:“您生?得好看,但是同李氏人长得不太像,想来应是像您的母亲多一些。”   没?有人敢议论皇帝的长相,可他确实是那样俊美的郎君,神情缓和的时候眉眼晕出温润的光。   但天子?从来都是冷酷强硬的,如寒霜骤临,令人不敢直视。   皇帝忽然又觉得不对?,她竟然对?李氏人的长相这样清楚,不知是如这样仔细看过多少人的相貌。   萧沁瓷曾经同三个姓李的男人都走得很近,父子?之间?,容貌有相似很正?常。先前被压下去的怀疑和妒忌又如野火燎原。   皇帝紧紧盯着她,问:“阿瓷,你怎么知道,朕同李氏人长得不太像?”   萧沁瓷一怔,神情淡下去,人也慢慢退回帘后,勉强道:“陛下忘了?,我在太极宫住了?五年?,不止先帝,藩王也是见过不少的。”   她原是跪坐着直起身,往后退便矮了?下去,被她撩开半面的锦纱也渐渐拉得平直,就在锦帐即将合拢之际,一只手?臂却强硬地挤进来,箍住她的细腰。   “呀——”   重帘遮掩了?帐中春色,也能防住眼神的窥伺。可她从帐中被剥出来,像被除了?壳的蚌,蚌肉都颤颤巍巍的暴露在明烛之下,不知道会迎来怎样的痛苦。   萧沁瓷寝衣轻薄,她如今正?难受,稍微厚重一点的布料都会让她觉得疼痛。可那手?臂坚硬如铁,灼热的烫着她的肌肤,她甚至能感?受到上头跳动的青筋,一突一突地让她的心也如奔雷急促,那手?分明只横在她腰间?,却像是一并?掐住了?她的命脉。   她猝不及防地被带的往前一落,柔软碰上了?皇帝坚硬的胸膛,相撞的一瞬间?疼得她几乎控制不住的叫出来,眼底也迅速泛上泪花。   萧沁瓷落在他怀里,像撞进铜墙铁壁,她不算娇小柔弱,却被皇帝罩得纤细,软的地方仍然软,所以在被侵占时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让她痛,痛得近乎喘不过气?来。   腰间?的手?仍紧箍着,她浑身都绷紧了?,想避却没?有一处能避开。皇帝身上太热,热得几乎要化开,她被强硬的往上带,只能紧攥着皇帝衣袖,听?到他急促有力的心跳,和萧沁瓷脑子?里一抽一抽的疼痛的重合。   疼痛模糊了?她的意识。   皇帝紧紧握着她的腰,只用一只手?就能将她抵在床边。他眼神幽深阴骛,挑起了?萧沁瓷下颌,让她能看得更清楚,问话却是温言细语:“你方才离得远,或许看得不仔细,不如再离近了?好好看看?”   他轻言细语地问:“你如今觉得朕像谁?”   热汗已渐渐浸透衣领,萧沁瓷隐约觉得不对?,皇帝的问话透着一丝疯,她方才的回答错了?。   但她现下没?有力气?想明白是哪里错了?。她头疼,小腹也疼,皇帝身上的是热汗,她却出了?一身冷汗,她浑身发冷,愈是冷,就愈贪恋眼前人的热度。   她眼中有薄泪,朦胧了?视线,让她看不清楚近前的人:“陛下,陛下像……”   萧沁瓷说不出来,皇帝替她说了?,他诱哄似的轻声问:“是像吴王?还是楚王?”   他偏偏拿了?这两个人来做比较。   皇帝说话时的热气?若有似无的抿着萧沁瓷的唇,她腰被箍着,躲不开。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太近了?,我看不清。”萧沁瓷试图后仰,躲开皇帝的手?和太过露骨的目光。   “近些才能看清楚。”皇帝没?有如她的意。   她呼吸急促,起伏时不可避免的相触,她只好横挡着皇帝的肩,以求拉开一点距离。   皇帝不在乎她的小动作,仍是等着她的回答。   她只好慌乱地看过皇帝的脸,他们离得这样近,比全然没?有遮挡来得更让人紧张,滚烫的呼吸扑面而来,萧沁瓷不敢看得仔细,含含糊糊的扫过,眼神发虚。   “都不像。”   皇帝仍不肯放过她:“阿瓷,你还见过谁?不如一并?说了?,也说一说,朕到底同哪位兄弟长得像一些。”   他在兄弟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陛下!”萧沁瓷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可她这样虚,并?没?有什?么威慑力,“您说过,不会再强迫我。”   今夜皇帝可没?有饮酒,不能再借着醉意生?事?。   但他在生?气?。自午后便高涨的怒气?换成了?另一种欲望,萧沁瓷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他凭什?么要怜惜?   “这样,便算是强迫吗?”皇帝把她要滑下去的身子?往怀里带了?带。   她严丝合缝的契合在他怀里,像是天生?就该如此。   况且,是她先来招惹他的。   “阿瓷,你忘了?,今日是你先来招惹朕的。”他盯着萧沁瓷的唇,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问,薄唇若有似无的触到萧沁瓷耳尖,让那上面泛起晶莹的红,“你在看哪里?”   隐秘的心思被骤然戳破,她的目光含蓄,但不容忽视。萧沁瓷不羞不恼,反问:“我能看哪里?”   她从来没?有离一个男子?那样近过。苏家会教男女之事?,但纸上的栩栩如生?远不如眼前的活色生?香来得刺激,她同皇帝做过亲密的事?,皇帝是食髓知味,她却隐隐生?了?好奇。   男人的一切对?她来说是那样不同,坚硬、高大,容易被撩拨的身体,还有似乎永远冷不下去的热度,和她的冰冷柔软截然不同。   她也会被男人的身体吸引。   “你总是这样,朕会以为你并?不是在强硬拒绝。”皇帝慢声说。   萧沁瓷根本就不是在强硬拒绝,她一面后退,一面又若有似无的撩拨,没?有哪个男人能受的住。   萧沁瓷太干净了?,白得像是一捧新雪、一杯新瓷。若她是瓷,就能拿来盛更肮脏的东西,若她是雪,就该化在皇帝身上。   而她永远有理由:“对?陛下,我能如何?强硬呢?由来都是您强硬的对?我。”   “哦?”皇帝目光如鹰,紧紧盯着她,话里几乎是带有恶意的,“我强硬么?”   萧沁瓷面色微变。   她条件反射地动了?动,皇帝腰间?的玉扣同样硌着她,几乎嵌进她柔软的皮肉,她太薄太软,若有似无的疼痛让她害怕,下意识就要避开那些坚硬的东西。   萧沁瓷手?往下,停在他腰间?的玉带上,那条白玉蹀躞没?有悬挂饰物?,空荡荡的。   皇帝仍然紧紧攥着她,在她动作时呼吸一紧:“别动。”   他按住了?萧沁瓷的手?。 第52章 把握   她不是第一次被皇帝拢住手。   萧沁瓷知道皇帝的手比她大得多, 掐着她腰时能握住半边,也能将她的手紧紧包裹住,此刻他按着她, 相触的地方火热,一路从手背烧到了全?身, 他掌心的潮热也一并感染了她。   她手脚冰凉,皇帝的手却?热得刚好。男女之间的差异如此显著,萧沁瓷存着不服输的心思?,想要叫皇帝低头,可每每在和皇帝的较量中都是她落了下风。   萧沁瓷没有挣开。她一面希冀皇帝放手,一面又生出了更隐秘的希望他握得更紧的想法。   人身上的热度是?暖炉不能比的。   但异物硌在身上的触感并不好受,棱角无处不在,让她避无可避。她仍是?跪在床上, 却?能和皇帝贴得这样紧。她被?刺得不舒服, 腰腹酸软,若非皇帝托着她, 她立时便要坠回床上。她原以为是?皇帝腰间的玉扣,但她的手垫在了玉扣上,却?还是?隔不开那种异物感。   男女的悬殊在这一刻分外分明, 但萧沁瓷很冷静, 已经吃过一次的亏她不会再吃第二次, 她历来是?有错就改、再接再厉, 绝不肯服输的。   “陛下, 您最?好也不要动?。”萧沁瓷没有放手,她仰头, 是?不可摧折的姿态,手里尖锐的一端也抵着皇帝腰腹之上。   如芒刺, 不容忽视。   皇帝攥着她,眼里的疯尚未褪去,又多了沉翳翳的黑,浓得滴墨。   他们在这方寸之间较量。   “阿瓷,你手上是?什么?”皇帝沉沉笑了。实则他此时也不比萧沁瓷好上多少,她那样软,皇帝一早便知道,可软玉生了棱角,反过来威胁到他了。   “不过是?枚银簪罢了。”萧沁瓷淡淡说。   四目相对间他已竭力放缓呼吸,但不管落在谁耳中都是?粗沉的,像蓄势待发的猛兽,焦灼的氛围一触即发,不是?进就是?退。没有旁的选择。   这样的处境,远比那天夜里还要来得危险。   萧沁瓷面上平静,心里也奇异的没有多少害怕,她有恃无恐。她知道皇帝会放手的,没有那枚银簪也会。   但先受不住的会是?她。   每一瞬都变得漫长,相触间有潮热的汗,不知道是?谁的,黏腻得要侵占每一寸缝隙。他们都不肯示弱,在呼吸交错间仔细思?考着对方谁会先放手。   “疼,”萧沁瓷忍了忍,眉心紧蹙,“不舒服。”   终是?她先示弱,在持久这方面她当然是?不如皇帝的。   萧沁瓷欲往下坠,银簪的一头磕在玉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皇帝及时把住她,让那枚簪子堪堪停在一个危险的位置,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萧沁瓷在忍,他也在忍,忍得额角渗了细汗,青筋乍起。   “你也是?知道疼的吗?”   萧沁瓷不知道皇帝话?中满满的恶意从何?而来,她只是?极力避开,不管是?皇帝的呼吸还是?别的东西。   “陛下这是?何?意?”萧沁瓷有隐隐的责怪,若非皇帝动?她,她老老实实躺在床上根本不会有扯得这么疼。   她不害怕,却?紧张,她和皇帝之间有根绷紧的弦,似乎再紧一寸,就能猝然崩裂。萧沁瓷被?琴弦割伤的手才落了痂,她不想这么快又受伤。   小腹的疼痛因为紧绷而绞得更加剧烈,她疼得面色发白,愈发软下去。   这样的对峙对两个人都是?折磨。   皇帝紧盯着她,最?后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他先服软,松了手把萧沁瓷抱回床上去,问:“疼得这样难受,没喝药吗?”   仿佛他的话?就是?问的这个。萧沁瓷骤然失了力,无枝可依,此时软软靠着他也不是?难事,心神已然放松了,但手上并未松开。   皇帝没管萧沁瓷手中的银簪,仍是?由?她攥着。以凶器对准皇帝已然犯了大不敬,但他们俩谁也没去在意这个。   “喝了,”萧沁瓷仍没有解脱,“刘奉御开了药。”   他们各退一步,将方才的暧昧都心照不宣的按下去,唯对视间还有零星的火花,烫得人一颤,但在目光相触时都默契地别开眼,并不相碰。   “嘶——”萧沁瓷本想靠在软枕上,却?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硌到了腰间的旧伤。   是?皇帝扶她躺下时垫在她腰间的手。   “那是?什么?”萧沁瓷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皇帝身上无一处不尖锐,可他分明没有佩戴饰物。   “是?折子。”皇帝被?她拉住,抽不开身,只好沉沉盯着她,声音低哑,有绷紧的错觉。他手臂极缓慢的挪动?,想把衣袖从她身下抽出?来,却?被?萧沁瓷枕在上面的重量按住。   萧沁瓷抬了腰,幽幽的望着她:“是?折子?”   她实在有种天真和妩媚杂糅的风情,像是?什么都不懂,又像是?什么都懂了。   新雪也不是?全?然纯白的,化?开之后会有杂质;瓷器在烧制成功之前也是?淋漓的水和泥。   他垫在她身下的是?折子,那身前呢?   “是?折子。”皇帝又回答了一遍。   他终于把手抽出?来,从他袖中掉出?了一本眼熟的折子。   萧沁瓷一怔:“……陛下随身带着这个?”   她赶在皇帝之前打?开,生动?的描述比她看过的那本还要刺激:“……上下扪摸,纵横把握①……”果然是?一样的。   自己看和看着萧沁瓷看是?不一样的刺激,还要听她念出?来,皇帝险些被?她激得失了理智,含糊应了:“一时忘了。”   萧沁瓷却?不知道皇帝此时的难耐,她没看两眼便捏着折子递还给皇帝,在他接手时仍是?使了力捏着,拉扯间同皇帝四目相对:“他后面重新写的那本确实比这份要好,陛下看了我写的批注吗?”   皇帝当然还没有看。   他不明白萧沁瓷为什么会提起这个:“——没有。”   “那陛下也记得去看看我回得合不合理。”萧沁瓷终于放手。   像是?紧绷的弦猝然断裂,他同萧沁瓷之间的那些暧昧、牵扯也一并扯断,重新又变得泾渭分明。   皇帝捏着那份折子一时却?不知该如何?自处,萧沁瓷已经看过了其中内容,再将它放进袖中……最?后他还是?若无其事的将其收了起来,沉甸甸的坠在他手臂下。   常服要遮掩的东西不止这一样,最?后都被?妥帖掩盖。   折子给她看过了,皇帝也问:“你手中的银簪呢?”   萧沁瓷也不藏着掖着,伸出?手来将掌心一直握着的东西给他看,是?枚寸长的银簪,做了流云形状,一头尖锐,在灯下闪着历历寒光。   想要杀人的话?,即便是?一枚小小的银簪也能成为凶器。   皇帝额角跳了跳,不知道萧沁瓷是?何?时将它藏在手里的,而自己耽于情爱竟没有发现。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从萧沁瓷的掌心拿起那枚银簪仔细端详,问:“怎么挑了这个?”   “这个趁手。”萧沁瓷答得坦然。   皇帝看过之后觉得它实在称不上凶器,银簪的一头看似坚锐,但都是?给闺阁女子佩戴的,为了不伤人,尖锐的那端被?磨平成了小小的圆面,只是?看着寒光闪闪而已,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你若想要拿它伤人,还得再磨得尖锐些才成。”皇帝道。   萧沁瓷竟然应了:“我知道了。”   皇帝将东西还给了她。他没有碰到萧沁瓷的肌肤,却?想起方才他按住萧沁瓷手时冰凉的触感,又想起刘奉御说的用?了那药之后会畏寒体虚、月信疼痛。   他仍是?愤怒,但那口气卸下去之后再提起来似乎也变得疲软,他咬牙切齿的来,然后悲哀的发现他根本不能对萧沁瓷做什么,所谓的为所欲为只是?他自欺欺人的假象。   他太骄傲了,骄傲到不肯去问一个回答。   “手怎么这么冷?”一如此刻,他分明还藏着炙热的怨恨,出?口的却?只是?普通的关心。   “本来是?不冷的。”萧沁瓷手脚冰凉,怎么也暖不起来,用?暖炉捂着躺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有点热乎气,又被?皇帝方才的举动?给祸害没了,她摩挲着自己的双手,却?连方才皇帝身上渡过来的热气都留不住。   皇帝看着她从被?中摸出?一个小巧的暖炉,似乎已经不热了,被?她捂在手上也暖不了几?分。   “还热吗?”皇帝指了指她手中的暖炉。   萧沁瓷回:“不太热了。”但她刚经了方才那一遭,竟有筋疲力尽之感,此刻分外不想动?弹,只想懒懒躺着。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c   “给我。”皇帝挂起半面锦帐,向她伸了手。   “嗯?”萧沁瓷装作不懂。   他没戳穿,说:“我让宫人去给你换一个。”   萧沁瓷把手中那个给了他,又一连从被?子里摸出?三四个来。   ……皇帝默默地接过来,他两只手甚至都拿不住,只好抱在怀里,萧沁瓷欲言又止,最?后看着他抱着那堆东西出?去,没有出?言提醒他其实可以叫宫人进来拿的。   皇帝很快就回来了,这次他倒是?手中只拿了一个,先递给了萧沁瓷,随后宫人才将都换好的暖炉拿上来,顺便也摆了晚膳。   “宫人说你一回来就睡了,没吃饭吧?”皇帝看着她。   “没胃口。”萧沁瓷看着宫人在床上支起小几?,也没拒绝。   “没胃口也要吃一点,”皇帝说,“不吃饭怎么行呢?”   宫人陆续把饭菜热了端上来,虽然都是?容易克化?的小菜,但也废了心思?,汤汤水水居多,多是?肉食。   萧沁瓷这才提筷慢慢吃了。用?到一半,萧沁瓷想起一桩事,看了一眼还在殿中不曾离去的皇帝,没开口,直到吃完用?茶水漱过了口,她才说:“陛下,您今日早膳时是?不是?故意为难我?”   “嗯?”皇帝疑惑地看过来,“朕几?时为难你了?”   萧沁瓷慢慢说:“我问过梁总管了,他说您吃饭时分明不喜欢有人在旁边伺候,今天您明知道我是?不懂御前规矩,却?将错就错,不是?为难我么?”   梁安的几?次咳嗽一直记在萧沁瓷心上,今日皇帝走?后她便也就顺便问了,梁安这才说,皇帝用?膳时并不喜欢有人侍膳。   “而且梁总管还告诉我,您是?会将饭菜都吃完的。”萧沁瓷又说。   用?膳只到七分饱,但贵族间的习惯是?会上十分,浅尝辄止,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被?认为是?粗鄙之举,萧沁瓷下意识的以为皇帝也是?如此。   但皇帝奉行节俭,没有铺张浪费之举,尤其不肯浪费粮食。这些都是?萧沁瓷才知道的。   她在太极宫,看似离天子很近,实则也有云水之远。她知晓李赢作为皇帝的种种,对他这个人却?了解得很少,他的喜好、过往、又是?如何?能从一个不受待见的藩王坐上帝王,这些萧沁瓷都一知半解。   不够了解才引人窥探。正如皇帝对她一样。   萧沁瓷道:“您怎么都不提呢?”   “不是?什么紧要事,”皇帝缓慢地笑了一声,说:“朕让你来侍膳,哪里是?为难你,分明是?喜欢你。”   一旁的兰心姑姑极快的抬头看了两人一眼。   萧沁瓷才从皇帝的怀中出?来,身体已然贪恋起了那样的热度,此时卧在暖帐中也仍是?觉得冷。分明对皇帝这样直白的话?听过不止一次,从前她能心如止水,这次不知为何?心中竟悄然顿了一顿。   但都被?她按下去。   萧沁瓷摇摇头,甚至面上都没有欢欣羞涩:“陛下,喜欢一个人不该是?对她好,而非欺负她吗?”   “你觉得朕待你不好?”皇帝没有说,那样的欺负,怎么会不是?喜欢的表现呢。他只恨自己心不够狠,欺负得还不够多,萧沁瓷不会明白男人的心理,喜爱和征服是?纠缠在一起的。   “陛下觉得自己哪里待我好?”她想了想,反问。   皇帝被?她问得一愣:“朕甚至都肯放你离宫。”不提诸多小事,他喜欢萧沁瓷却?肯由?着她的意愿来放她走?,难道待她还不好?   “那是?恩典,不是?喜欢。”萧沁瓷道,“那是?我求来的,陛下想来也不是?真心想要放我走?。”   皇帝笑了一下:“原来你知道。”他又饶有兴致地问,“那你想要的喜欢是?什么样的?”   萧沁瓷道:“有求必应,坦诚相待?”   皇帝淡淡说:“原来你想要朕对你百依百顺。”   “难道陛下对——”她许是?想说“我”,但改了改,道,“对妻子没有相同的要求么?”   皇帝心中冷笑,莫说有求必应,便是?坦诚相待这一点只怕萧沁瓷对他就永远都做不到。   他问:“你呢?你自己能做到吗?”   萧沁瓷一愣,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能。”因她没有喜欢过任何?人。   “以己度人,”皇帝紧盯着她,说,“阿瓷,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却?来这样要求旁人,是?否过分了些。”   萧沁瓷同样摇头:“这有什么过分的呢?”   “若是?两情相悦,便应该心甘情愿地为对方付出?,”她说,可一方有权有势,另一方为奴为婢,身份的不对等带来的偏差让两个人永远无法在相同的地位说话?,谈何?两情相悦,“若是?一厢情愿,不更应该竭力表现以求得到对方的真心吗?”   “或许吧,”皇帝负手,不知道萧沁瓷的想法是?天真还是?她故意如此,她该明白这世上有一个词叫强迫,“阿瓷,或许有些人只想要得到,喜欢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说这样的话?,何?尝不是?前后矛盾。   “那对陛下来说呢?”萧沁瓷嘲弄的问,“喜欢也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吗?”   “对朕来说,自然是?珍贵的。喜欢这种情绪虽然可以源源不断,但也不是?对着谁都会有,”皇帝说,“可你对朕的爱慕弃如敝履,它又如何?能算得上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从前还会自负,天子的爱慕,得到的人就该受宠若惊,可萧沁瓷让他知道,不是?那样的。感情的珍贵,在于对谁而言,不是?自我感动?就好了的。   皇帝贵为天子,知晓自己的喜恶能左右身边的人,他们对他的敬源于地位的高低,他喜欢的姑娘也是?如此。   他同萧沁瓷之间,只要身份的悬殊还在一日,她或许就永远不会坦诚相待。皇帝看得清楚,所以从来不奢求萧沁瓷的回答会令他满意。   萧沁瓷轻声说:“陛下的喜欢,是?很好的东西,可那又能为我带来什么呢?”   想要得到萧沁瓷,只有爱情是?不够的。皇帝看明白了这一点,却?吝啬得不肯给出?更多。   在对爱情的期许上,他比萧沁瓷天真得多,妄图想要一份不因权势地位而起的真心。萧沁瓷会嘲笑他的天真。   “你想要什么?”皇帝沉声问。   “说出?来了陛下就会给么?”萧沁瓷道,“况且,连我想要什么都得自己去求,未免也太没有意思?了。”   萧沁瓷偏头,眼眸明澈如水。她是?倨傲的,她要皇帝来求她。   皇帝在昏光中看她。所以他喜欢萧沁瓷,起初很难说是?不是?见色起意,可是?到了后来,萧沁瓷让他生出?的不仅是?情和欲,还有征服和跃跃欲试。那是?他喜欢的姑娘,也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皇帝诱哄着她:“你不说朕怎么会知道呢?”   萧沁瓷亦看着他,片刻后,她眼里忽地流露出?一点嘲讽的笑,道:“那陛下的喜欢也不过如此。”   她贬低了皇帝的情意,又贬低自己:“陛下,我并不是?什么值得人喜欢的姑娘,您想要的女子,无论是?聪慧、貌美,抑或是?柔顺、善解人意,只要您想,都如探囊取物,实在不必为我耗费心神。”   她说:“我这个人,这些日子在西苑,您应当也瞧得分明,我这一生,命如青萍,来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实在当不起您的喜欢。” 第53章 暗香   她说着贬低自己的话?, 实则全然不是如此,她心里的傲气不比皇帝少上半点。萧沁瓷从来看不上那些因为她的美貌而前赴后继对她表白心迹的人,她冷眼看着男人的心意, 又嘲笑他们的肤浅。   她的前半生一直处在别人的掌控之下,这不代?表她不会反抗。   皇帝道?:“阿瓷, 你的心里当真是这样想的?”   萧沁瓷看着他,并不说话?。   灯花成结,殿中光暗明灭。   “你不是,”皇帝慢慢说,“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①,阿瓷,你自比青萍, 实则你心里是来去?自由?的风。”   萧沁瓷那样骄傲, 谁也抓不住,吹过了就过了。   他说:“风起于青蘋, 青蘋亦能乘风而上,散于天地,阿瓷, 世间万物, 无?论深旷或是渺小, 都?有可取之处。何况在朕心里, 你从来都?不是随波逐流的浮萍。”   皇帝曾在深夜难耐时绘下一幅桃花逐水图, 那时他将美人面上飞红拟作桃瓣,随水而去?, 可流水要历经千里万里,才?可能恰好能遇到那一瓣自枝头?飘零的桃花。早一瞬晚一瞬, 都?会错过了。   萧沁瓷笑了,原本只是一点微讶,然后眸如晨星,皇帝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那样明灿的笑容,发自内心。   “陛下这样说,我会当真?的。”她轻声说着。   “为什么不能当真??”皇帝沉声道?,“你的来去?都?应当由?你自己作主,谁也无?法强迫。”   “也包括陛下吗?”她问,眼中神?色辨不分明。   皇帝道?:“是,也包括朕。”   萧沁瓷不以为意,皇帝说着这样的话?,实则他的行为全然不是如此,可他能这样说,听进耳里还?是让人有几分触动的。皇帝言语中对她是全然尊重?的,萧沁瓷虽然不喜欢他,但也会欣赏他这样的话?。   “可人生于世,并不是由?自己作主便能事事顺心,”萧沁瓷说,“陛下贵为天子,有随心所欲的权力,可您会那样做吗?”   皇帝顿了顿,低声回她:“朕不能。”   “所以我也不能。”萧沁瓷道?。   他们都?是克制冷静的人,会权衡利弊,会进退两难。萧沁瓷不能随心所欲,她的出身和经历没有赋予她那样的权力,这是皇帝话?说得再好听也改变不了的事。   “为什么不能?”皇帝近前来,高大的身影霎时遮挡了明堂灯火,在帐前投下一片暗影,他是山岳,也是川泽,“阿瓷,你不是朕,你的随心所欲伤害不了任何人,只要你愿意,你当然能这样做。”   他在诱惑她。   可皇帝身上的压迫气势并未收敛,这样的距离已足够让人紧张。萧沁瓷看似平静,实则已经攥紧了掌心的银簪,方才?皇帝说这银簪不够尖锐,但这已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不得不说,皇帝的诱惑真?是足够让人心动。可他没有说萧沁瓷要付出什么代?价。   萧沁瓷微不可察往后避了一避,像是要避开皇帝如山岳的身影带来的压迫,她仰头?淡道?:“陛下,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虽非君子,可也不想做小人。”   皇帝轻声道?:“你还?只是一个?小姑娘,或许也可以有任性的权力。”   萧沁瓷笑起来:“只有您还?会觉得我是一个?小姑娘,”少女的青涩与秾艳的风情同?时绽放在她眼尾,丽得惊人,“陛下,倘若在寻常人家?,如我这般年纪的女子约莫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她眼尾还?有方才?留下的泪痕,她眉眼生得干净,因此愈发显得年纪小,冷脸下来时倒有几分唬人,可一旦冷了热了,或是哭过情动过,薄红便自皮肉渗出肌肤,那样剔透饱满的潮红,仿佛一触便化了,让人只想待她更狠,让那红熟透到糜烂。   孩子的母亲。他心里一动。   皇帝情不自禁的伸手抚上她眼尾,拇指重?重?抹过那点泪痕,痕迹倒是干净了,但是他手劲太重?,反而让萧沁瓷别过脸躲了一下,有些许的不自在。   “你自己都?还?是个?孩子,还?想着做孩子的母亲?”话?虽如此,可皇帝却不可避免的思索倘若萧沁瓷真?的为他生育了两个?孩子——   她会是他孩子的母亲。皇帝心头?忽地滚烫。   可萧沁瓷道?:“陛下说错了,我并不想生孩子。”   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刚烧起来的火都?熄灭了,惟剩余烟袅袅。   皇帝收回手,指腹捻了捻,还?残着细腻的触感,但眼又渐渐阴骛起来,他想起他是为何来的寒露殿,来时的怒意不过片刻便被他忘得干干净净,但此时又被萧沁瓷的话?勾起来,欲退下去?,恨又烧起来。   萧沁瓷为什么要提醒他呢——   “生育之苦,于女子而言便是鬼门关,”萧沁瓷说,眉心微蹙,像是想一想便觉得难以忍受,她连月信时的疼痛都?受不住,遑论生育之痛,“我倒是庆幸,我不用受这苦楚。”可她其实没有见过女人生孩子,便连听一听类似的惨叫都?是没有的。   皇帝想,她庆幸?庆幸什么?庆幸自己是女冠不用嫁人生子?可即便她不是,在这上面也没人能逼迫她。   他先入为主,萧沁瓷的一言一行在他眼中都?有了深意。她是不是在向皇帝暗示她不会为他生孩子?她最怕疼了,便连皇帝在她身上用的力道?稍稍大了一点她都?会呼痛。要她生孩子,她怎么受得了那种痛呢?   皇帝听见自己柔声问:“那阿瓷以后都?不想有自己的孩子么?”   萧沁瓷不知这问题的凶险。   “陛下忘了,我是女冠,”萧沁瓷笑容细微,“不会嫁人,又怎么会生育呢?”   “女冠也能还?俗嫁人,”皇帝声音愈发轻缓,“你便从未想过吗?倘若你嫁了心爱的男子,会不会为他生儿育女?”   萧沁瓷竟当真?凝神?细思了一番,最后道?:“应是不会,我并不喜欢孩子,所以也不想要自己的子嗣。”   “那若是你嫁的夫家?想要有个?孩子来传宗接代?呢?”   女子无?子甚至是七出之条,萧沁瓷这样的想法无?论是放在哪里都?算得上惊世骇俗。   萧沁瓷冷了脸:“他想要我便一定得生吗?他自己怎么不生?女子生儿育女不啻于走一趟鬼门关,我为什么要赌上我的性命来满足一个?男人传宗接代?的愿望呢?况且若我嫁的夫君真?心爱我,又怎么会因此来要我伤害我的身体呢?若他不爱我,我又怎么会嫁给他?”   她冷静得可怕。她的答案同?皇帝预料之中没有任何差别,她不喜欢孩子,也不喜欢他。   但细思下来,皇帝又不得不承认萧沁瓷说得很?有道?理,至少站在她自己的立场看来,永远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一条路才?是她的处世之道?。她不会因为喜欢一个?人就去?改变自己的心意或者决定,更不会因此去?伤害自己。   他们在谈论一个?虚无?缥缈的陌生人,可两个?人都?被勾起了火气,萧沁瓷的怒意甚至比皇帝来得还?要深。   她面上已是冷若冰霜:“陛下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反正?我不会有嫁人的那一天,您问这些也是无?用。”   “何必如此笃定?阿瓷,来日方长。”皇帝意味深长道?。   萧沁瓷只作不明白。   “陛下,那您呢?”萧沁瓷反问,“您不设后宫,不近女色,也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吗?”   她今日看过如雪花一般洋洋洒洒的折子,一大半都?是担忧皇帝无?子,国本不稳的,都?要皇帝广开后宫,再不济,也要从宗室子弟里过继一个?。   毕竟便连没有爵位要承袭的普通人家?都?要求一定要有儿子来继承香火,更何况皇帝是有一个?实打?实的皇位要传下去?。   “朕没有想过。”皇帝坦然道?。   在遇见萧沁瓷之前他确实没有想过,天家?无?父子,他自己便不是一个?好儿子,也没期盼过自己的儿子会如何孝顺。况且他除了密谋夺权便是修道?,也没有亲近女子的心思。   “那如今呢?您想过吗?”萧沁瓷问,似乎没有任何旁的意思。   “朕对你的心意你难道?不明白吗?”皇帝说着,却想起了黄连的滋味,他从来不怕苦的,“阿瓷,朕从前没有想过,不过如今觉得有一个?像你我的孩子也不错,但你若不愿意,朕也不会勉强。”   萧沁瓷道?:“想要为陛下生儿育女的女子多?的是,不缺我这一个?。”   她这边拒绝了皇帝,那头?却连生孩子都?想过了。   皇帝淡淡说:“可朕只想要你。”   “您现在是这样想,或许将来就又改变了想法,”萧沁瓷说,“正?如您从前也没有想过会喜欢我一样。喜欢这种感情,是如朝露一般稍纵即逝的东西。您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您喜欢我什么呢?”   她终于问出了口。皇帝的喜爱来得太过轻易,又执着。他不是像吴王或者楚王那样心智不坚、易被美色所惑的年轻人,若说是单纯的见色起意未免也太让人疑惑。   萧沁瓷的皮囊纵然美貌,但也没有到能让皇帝长久牵念的地步,甚至被一再拒绝之后仍不放弃。   “朕为什么不能喜欢你?”皇帝反问,“阿瓷,你聪慧、美貌,性情也好,你这样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呢?”   可那个?人不该是他。萧沁瓷目不转睛的盯着皇帝。   是,萧沁瓷当然知道?。只要她想,她能轻易的让一个?男人爱上她,可皇帝不该是那样肤浅的人。   他从腥风血雨的宫闱之变中走来,心思深沉的让满朝文武敬畏,他的喜欢让人惶恐。   “不喜欢我的人当然有,还?有很?多?。”萧沁瓷说。   “那是他们眼瞎心盲。”皇帝含笑道?。   “陛下这是在自夸?”   “朕只是在说你很?好,你值得。”他一点点看过萧沁瓷乌黑的发、美人尖,一张明净美人面,这是他喜欢的姑娘,当然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没有人对萧沁瓷说过她值得,她的价值似乎只在美貌和生育上,他们评估着她,计较得失。   萧沁瓷当然不会因为旁人的评价就对自己的价值生出怀疑,她只是忍不住感概,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不近美色、对你一心一意、甜言蜜语,当真?是很?难不心动。   可她不想做男人的附庸。她心里平静,但要保持循序渐进的感情也不是什么难事,在皇帝这样的剖白之下她理应有所触动。   “陛下是这样想的么?”萧沁瓷久久沉默。   皇帝坦荡道?:“当然。”   萧沁瓷眼中似有璨璨星子:“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那你现在知道?了。”   萧沁瓷点点头?:“谢谢您。”   皇帝笑了一声,他以为自己终于要触及到这个?萧沁瓷的一点真?心了,于是他替萧沁瓷调整了软枕的位置,又看她有些干燥的唇瓣,问:“要喝水吗?”   说了这么一会儿话?,萧沁瓷确实觉得渴了,她点点头?,兰心姑姑便将倒了热茶来,她倒是乖觉了,不直接递给萧沁瓷,反而转手恭敬奉到了皇帝面前。   茶水润泽了萧沁瓷的唇瓣,她轻轻抿着,同?晨时在明理堂的一沾即逝截然不同?。她喝完了水,有个?唇瓣微抿的细微动作。   皇帝猝然移开眼。   但瞳孔里仍烙着帐中的景象,映着萧沁瓷的脸,她生得白,漆黑的发丝散乱落在她雪白颈项上,丝毫不损她的美丽。萧沁瓷算得上纤秾合度,她如今正?处在一个?女子最好的年纪,如熟透了的果子,皮薄肉嫩汁水丰沛,甜津津的,叫人只看着她便能感受清甜的芬芳。   但他还?没有取得主人的同?意,因此只能远远望着,口齿生津,不敢上前。 竒*書*蛧*w*W*W*.*q*Ι*s*ú*W*ǎ*Й*G*.*℃*c   萧沁瓷喝完之后没有麻烦他,直接将杯子递给了兰心。   他一时瞧不出萧沁瓷面色的白是肤色雪白还?是因疼痛而起的苍白,皇帝想起姑娘家?这时总会有的难受,问:“还?疼吗?”   萧沁瓷摇头?:“不疼,已经好多?了。”   她忽然想起今日自己换下来的衣裙上有点点梅花,不着痕迹地看过皇帝如今的装束,还?是早上那身衣服,不曾换过,衣摆处有细微的褶皱,干干净净。   萧沁瓷松了一口气,料想应是没有发生她担心的事。   她有几不可见的紧张:“陛下,今日……让您见笑了。”   “朕不觉得有什么,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再说下去?反而尴尬,萧沁瓷转了话?题:“陛下,您今日的政事处理完了吗?”萧沁瓷还?记得紫极观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   “已经差不多?了,”还?有一些不太重?要的文书没有处理,并不着急,但他仍是道?,“不过朕是得回西苑去?了,你好好休息。”   “陛下,您也早些休息。”萧沁瓷睫毛翕动,眨出一室细碎流光,“冷茶伤身,还?是要让宫人给您上热的。”   来自心上人的关心或许只是她随口一句,但便是这样的套话?在皇帝耳中听来也极为舒心。   “好。”皇帝说。   他替萧沁瓷把帷帐放下,轻纱落下时带出帐中一阵暖香,同?萧沁瓷身上幽谧的香气混杂。   皇帝猛地一顿。又想起刘奉御的话?,说那药有女子美容养颜的功效,能让人体带暗香。   “萧娘子,你的帐中香是自己调的吗?”他帷帐取到一半,却问起了女儿家?私密的帐中香。   “是。”萧沁瓷看了一眼帐上悬挂的银丝镂空香囊。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他身高腿长,轻而易举的就拿到了系着香囊的丝绦,将其解了下来,银球香囊放在他掌心小小一滚,同?她身上那股子静谧寒彻的香气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朕喜欢这个?味道?,”皇帝覆手将香囊握住,道?,“阿瓷,朕想向你讨要这枚香囊。”   这样随意讨要女儿家?的帐中香,却被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他已经将香囊纳入手中,无?谓萧沁瓷拒不拒绝。   萧沁瓷眼中一暗:“陛下喜欢,拿去?便是。”   皇帝出了寒露殿,让梁安将香囊拿到尚药局去?查查里面香料的成分和对身体的影响,他临走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悬挂着寒露殿的牌匾,忽地觉得“寒露殿”那个?寒字太凉薄了些。   不好。本来就冷,看到这个?字更是如浸冰雪。   皇帝走后不久,却又遣了内侍来,萧沁瓷认得他,同?是西苑轮值的少监之一。   萧沁瓷本已躺下了,见状又要起身,冯余却连忙拦了,道?:“萧沁瓷不必起来,奴婢是奉圣上的令,来为娘子送些东西。”   “什么东西?”萧沁瓷好奇,皇帝刚走,却又让内侍送东西来,不知是送的什么。   冯余转交兰心姑姑,让她呈上去?。   萧沁瓷撩开重?帘,看见盘中物品后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便忍不住笑了:“这是陛下挑的?”   “是,”冯余也纳闷,不知道?皇帝忽然挑这么一个?东西送给萧沁瓷是什么意思,寻常赏赐不都?是该赏些金玉首饰么,“是陛下亲自挑的,这是前年高丽上供的,据说削铁如泥,是件神?兵。”   皇帝赏她的,是把镶金嵌玉的匕首。   那把匕首小巧精致,一看就是给女子防身用的,难怪被束之高阁。匕首约莫六寸长,比萧沁瓷手掌长不了多?少,刀柄处嵌了一颗明珠,握之温润。刀身寒光湛湛,甚至能映出她半张侧脸。   是把好匕首。萧沁瓷噙着淡淡的笑,将匕首来回把玩,问:“陛下赏我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冯余并不知晓,皇帝只让他来送给萧沁瓷,旁的什么也没说。但他估量着送刀兵还?能有什么意思,便道?:“或许是想要您防身用。”   “防身?”萧沁瓷尾音上扬,“那还?请冯少监替我谢过陛下。”   就是不知道?要她防着的到底是谁。 第54章 争执   明堂灯火璀璨, 殿中连理折枝铜架高低错落,明烛蜿蜒,照出满殿寂静, 惟余文书摩擦之音。   更?漏又满一格,今夜已过人定, 天子这才放下笔,梁安适时捧上热茶,问:“陛下,可要安置了?”   “嗯。”皇帝揉了揉手腕,接过热茶,却无起身的意思。他从袖中摸出那本折子,如今再看到它才是觉得啼笑皆非。他又翻了翻,想起萧沁瓷提过说还有另一本改过的, 她?还拟了批复, 便一并找出来看了。   折子被他弄乱过,宫人再整理时也不知将其放到了何处, 皇帝找了好一会儿才把它找出来,打开后先拿起里?头夹的那张写着批复的纸瞧。   萧沁瓷字也写得漂亮,楷书端雅, 笔尖藏锋, 只是批复嘛……   皇帝没忍住笑了, 上面赫然写着:语句不通, 咬文嚼字, 无心?阅之。   恰是皇帝同她?说过的话,萧沁瓷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她?也促狭得很,要是皇帝真按她?的批复写了, 还不知道这个官员会如何惶恐。   这样想着,他笔尖蘸了朱红,将这十二个字完完整整地誊了上去,一字未改。   写完之后他让墨迹晾了晾,又忍不住拿起萧沁瓷写的纸条看,光看字迹,着实想不到她?是这样一个冷情的姑娘。   他晒了晒,让人找了个木盒子出来,将萧沁瓷的字条放进盒子里?。   ——   萧沁瓷把玩着那把匕首,禄喜便悄无声息的进来了,谨慎地站在帘外,不敢将寒气过给她?。   他压低了声音,道:“夫人,奴婢悄悄去问的,刘奉御从寒露殿离开后确实去面见了陛下。”   “嗯。”萧沁瓷应了一声,并不意外,这件事原本就是她?故意透露出去的。   “奴婢能力浅薄,没有打听到他都同陛下说了些什么。”皇帝来时的怒气都被他们看在眼中,但走后却又遣人送了赏来,让他们都只能在心?中腹诽,想来是夫人已将陛下安抚好了。   “我知道,”萧沁瓷知道刘奉御会同皇帝说什么,因为这件事原本就是在她?的授意之下去做的,“你先下去吧。”   这件事就是个隐患,迟早都会炸,萧沁瓷明白,所要做的就是挑一个好时机将它呈到皇帝面前去,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如今这个时机她?也拿捏不准选得到底合不合适,皇帝的反应出乎了她?的意料,他来了寒露殿竟然没有向萧沁瓷露半点口风,倒让她?有些看不明白了。   不过也不是大事,萧沁瓷举起匕首细看,皇帝送了这东西来就让她?悬着的心?放了一半。   萧沁瓷将匕首放在了枕下,寒铁冷硬的弧度都被软枕隔开,萧沁瓷却仿佛还能感受它的冰冷。   她?没睡着,将今天发生的事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越想越觉得耿耿于?怀。萧沁瓷拧着眉从床上起来,有什么事情想不通似的,开始在书架上翻找。   动静惊醒了在外头值夜的兰心?姑姑。她?近来愈发低眉顺眼,谨言慎行,此刻也停在帘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掀帘就进来了。   她?轻声问,剪影投在帘上:“夫人,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萧沁瓷不欲惹人眼,说,“我在找东西。”   “夫人想找什么,奴婢或许能帮忙。”萧沁瓷的东西都是她?收拾的,没人比她?更?清楚。   萧沁瓷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她?要找的的东西不方便为外人言,所以才深夜肚子一人查找,但临出口却改了主意,那东西兰心?姑姑或许真的清楚。   你进来吧。”   兰心?姑姑进来后便看见萧沁瓷站在书架前:“夫人是想找书?”萧沁瓷的书她?还真是不太了解。   “嗯,”萧沁瓷点点头,轻声问,“从前姑姑给我的看过的避火图你还记得放在何处了吗?”   兰心?姑姑猝然一惊,抬头看向萧沁瓷,却见她?在灯火辉映下的脸平静无比,似乎要找的不过是件随便小?物。   她?连忙低了头,不敢再看,喏喏道:“奴婢收起来了。”她?不敢多说,循着记忆找到装书的箱子,从箱底里?找出两?本图册。   那些房中之术还是当初萧沁瓷入宫时太后吩咐下来要她?学的,只是后来一直没用上,这些东西就变成压箱底的了,前次她?在清虚观收拾萧沁瓷的衣物时,不知怎地鬼使?神差的把这些东西也装上了,心?中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萧沁瓷既然住进了西苑,那么这一日?迟早都要来。   萧沁瓷接过来。这些都是苏家的珍藏,其?上人物栩栩如生,图文并茂,萧沁瓷翻了两?页,终于?恍然大悟,唔,原来是这样的。   “你先下去吧。”萧沁瓷见面前的兰心?姑姑没有动静,便吩咐道。   “……是。”兰心?姑姑见萧沁瓷看得仔细,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心?情复杂的下去了。   她?站在那里?翻书,不多时小?腹便隐隐酸痛,有下坠之感。萧沁瓷翻了翻,渐渐又蹙紧眉,瞧着怎么都是受罪的模样?   ……   萧沁瓷等?身体彻底好了才再去明理堂,两?人都把前几?日?发生过的事情略过不提,皇帝见了萧沁瓷来,招手让她?过来,看自?己在纸上写下的一个名字。   “含露殿?”萧沁瓷念了出来。   “朕觉得如今寒露殿那个寒字太冷了些,不适合女子居住,你看改成这个字如何?”皇帝问。   皇帝的字铁画银钩、淋漓尽致,有一气呵成之态,但偏偏写了含露殿这么三个含蓄婉转的字,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萧沁瓷眉心?微蹙,道:“太软了些,同陛下的紫极观并不相称。”不仅软,还有女子的柔婉,这样的字在西苑过于?显眼。   皇帝说:“朕倒觉得挺好。”   情.欲露,娇娇之态,拿来装这盏如玉白瓷,再合适不过。   “陛下喜欢就好,不必问过奴婢。”萧沁瓷不怎么喜欢这样过于?娇柔的名字,但这是皇帝的宫室,他要如何取名都是他的事。   他道:“如今你住在里?头,想要改名字怎么能不问过它的主人呢?”   萧沁瓷摇头:“只是暂时的。”   皇帝便不说话了,将宣纸折起让人送去殿中省,赶在年后将新的匾赶制出来。   这样一来萧沁瓷倒是想起来:“陛下,清虚观何时能修缮好呢?”   皇帝瞥她?一眼,笔尖在荷叶莲台中洗墨,说:“你年后便要离宫去方山了,还修缮它做什么?”   “可——”萧沁瓷一愣,“奴婢便不能回去住了吗?”   “左右不过两?三个月的光景,何必这样铺张浪费。”皇帝若无其?事的说,“况且若真要修缮,只怕没等?清虚观修缮好你就已经离宫了,没有再修缮的必要。”   他这话却是夸大其?词,清虚观的损毁并不严重,若是手脚麻利些的匠人,十天半个月也就修好了。   萧沁瓷本想反驳,但又想着自?己年后要去方山,确实也住不了多久,便默默接受了皇帝的话。   她?看着皇帝换了水,墨迹在清水中晕开,恰似水墨远山。   皇帝手上不停,似是随口一问:“你喜欢泡温泉吗?”   “温泉?”萧沁瓷想起萧家从前也有好几?个温泉庄子,一到冬日?,女眷们便喜欢去温泉庄子上住几?日?,后来……其?中有个温泉庄子如今正在苏家的手上,只是萧沁瓷再也没去过。   “陛下问这个做什么?”她?并不提自?己喜不喜欢。   皇帝也不介意:“年后朕想带你去凤泉山行宫住上一阵。”   冬日?有冬狩,但皇帝不喜大张旗鼓的去围猎,便取消了冬狩,只留下夏季的围猎。皇帝不是喜欢去行宫小?住的人,登基之后便连夏季去行宫避暑都不曾有过。   “陛下若想去行宫,自?去便是,”萧沁瓷抿了抿唇瓣,“不必带上奴婢。”   皇帝道:“就是特地要带你去,今冬确实冷了些,雪化时还要冷上几?分?,刘奉御说女子多泡温泉对身体好,可解寒症。”皇帝又平静说,“凤泉山行宫离方山近,到时候你可以直接从行宫去方山,也不会惹人眼。”   萧沁瓷怔怔地看他。   皇帝在放她?去方山这件事情上倒是答应了就不见反悔,。   “好。”萧沁瓷低低应了。   她?今日?也是看各地呈上来的请安折子,那天皇帝走后她?又找了庞才人来问:“陛下会让御前的女冠代拟批复吗?”   庞才人神色复杂的摇了摇头:“不会。”   所以皇帝为什么要让她?来做这些事?她?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这日?后皇帝将日?常议政都搬去了两?仪殿,那里?又离当值的崇文馆近,萧沁瓷才知前两?日?在西苑是皇帝为着要给她?在一个熟悉的环境里?先适应。   一连数日?,皇帝除了让她?审阅请安折子,也开始让她?看各部的文书,诸如财政预算、官员考绩等?等?。这些时日?两?仪殿于?崇文馆都知道御前新来了位女官,她?从前养在深宫,本就没怎么露过面,这两?年更?是深居简出,没有谁猜到她?的身份。   说起来萧沁瓷虽是闺阁女子,却没管过账没当过家,银钱那一块看着颇为吃力,倒是对刑部和大理寺审结的卷宗颇有兴趣。   大周如今推行的律法是永徽律,文宜馆中有律法的相关文书存档,萧沁瓷闲来无事时都看过。   对永平伯世子朱熙杀妻一案的决议下来时仍是由刑部侍郎谭卓恒来呈的卷宗,朝上议了好几?日?,改死为流,此刻写着最终决议的黄麻纸递上来,皇帝朱批一勾,这桩案子就算是结了。   皇帝勾了之后说:“不必等?年后了,让他早些上路吧。”   如今正是雪深冬寒、行路艰难之时,永平伯私底下来找过谭卓恒,他知道自?己儿子流放的结局已定,便想让谭卓恒能宽限一段时日?,让朱熙在长安过了年再去,家中也好准备。   皇帝点了点上头朱熙的名字,又说:“此事你盯紧,不要让永平伯插手。”   谭卓恒会意。世家豪贵不惧流刑,因为他们流放途中还可以有仆从奴婢、高床软枕,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打点得好,实则受不了什么罪。   正事说完,皇帝便同谭卓恒话了几?句家常,他问起谭家长辈时是关心?的姿态:“老夫人身体怎么样了?”   “好多了,”谭卓恒一板一眼的回,“这几?日?已不怎么咳了,就是忘事,爱拉着人絮絮叨叨的说话。”   这样同人说起家常的皇帝很是少见,萧沁瓷有些新奇的盯着,她?记得谭卓恒是皇帝的表弟,那么谭家那位老夫人也就是皇帝的外祖母。是他母族的人,难怪他对谭卓恒有些不同,比之旁人要亲近不少,两?人说话时都有一种?难言的默契。   皇帝对宗亲刻薄寡恩,对他的母族倒甚为优待,这些朝官们都看在眼里?,所以才有那么多人一心?上书想要皇帝广开后宫,再不济也要从手中漏个皇后之位出来让各家争一争。   皇帝道:“絮絮叨叨也不是坏事,人年纪大了之后难免觉得孤独,就爱有人陪着说话。”他想起惠安太子妃话也很多,只是怕他不耐烦,说不上两?句话便呐呐无言了。   谭卓恒恭敬道:“是,大夫也说可以有人和祖母多说一些话。”   皇帝又关心?了几?句老夫人的身体,便让谭卓恒退出去了。   “阿瓷,你将卷宗都整理好,送到崇文馆去吧。”皇帝道,是否结案还得由门?下省那边审核。   萧沁瓷对这桩案子有些感兴趣,难得见到一桩勋贵犯律涉及议请的,便问:“陛下,可是永平伯世子的案子判了?”   皇帝循声望过来,颌首道:“是。”   “我能看看吗?”   几?日?下来皇帝也不难发现萧沁瓷的侧重,她?对户部和工部的事项不太熟悉,对吏部的官员考绩十分?清楚,但对刑部的案子尤其?感兴趣。   皇帝私心?里?并不想要她?看,能递到御前的案子都是穷凶极恶的大案要案,里?头灭绝人伦之处不必详述,皇帝还忧心?萧沁瓷看了之后会觉得恶心?,但她?的承受力远超皇帝想象。   这卷宗原本就要送到刑部去存档,也就此时能让她?看看了。   这桩案子近一月来在朝上闹得沸沸扬扬,同皇帝追封生父母的事情一起让朝臣们天天吵来吵去,最后才吵出了个结果。但萧沁瓷是没听说过的,此时看了卷宗,才知道这个行为简直令人发指。   她?难得生了厌恶:“他这样的罪行,最后竟也改死为流了吗?”   “嗯,”皇帝淡淡说,“他属八议者亲,在上请之列。”   萧沁瓷立时道:“可杀人之罪不入八议。”   皇帝一顿,眼里?多了些奇异,萧沁瓷确实熟悉刑律,她?于?政事上也颇有天赋,这才是皇帝一开始被她?吸引的地方。   “平宗朝时英国公所犯谋反之罪,”皇帝平静的说,“最后不也入了八议,改为流刑?既有先例,朝臣所奏,朕不能不考虑。”   萧沁瓷的脸色瞬间白如霜雪,不见一丝血色。   他竟然拿英国公府的旧案来堵萧沁瓷的话。   萧沁瓷仍能勉力维持镇定,但神色更?似木然的苍白:“是,英国公承蒙天恩浩荡。”否则以英国公所犯谋反之罪,该是满门?抄斩的。   萧氏原是关陇世家,大周开国之后重新定下百家族姓,原来的五姓七望自?恃世家之流,对李氏皇族有拥立之功,朝内外都有威望。   没有哪个帝王能容忍世家左右朝局,这两?年来,光是被皇帝废掉的伯爵以上的勋贵便有十数位,皇帝从前也生出过若不是平宗抢先一步对英国公府下了手,如今他也是要着手打压的想法。   但现在皇帝见了她?这副模样,却是暗叹一声,何必拿英国公府的旧事来激她?。   只好又说:“即便没有八议,朱熙也很难判到死刑。”   夫杀妻,罪减一等?,便是没有八议,若刑部判了死刑,永平伯也不会依。   萧沁瓷眼睛往他脸上望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是我忘了。”   是她?忘了,朝堂是男人的天下,而?女子困于?闺阁,夫为妻纲,丈夫就是妻子的天,所以夫杀妻可以罪减一等?,妻杀夫却要从重处罚。   世道对女子不公,萧沁瓷偏不信命。   萧沁瓷不再多言,皇帝仍是觉得不对,一连几?次朝她?望过去,都见萧沁瓷面色平静地整理文书,似乎并无异样。   “阿瓷。”皇帝没忍住。   萧沁瓷迅速抬头:“陛下有什么吩咐?”   她?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在御前做女官也是,私下里?相处偶尔会有的小?性子都被她?妥帖收起,不露半分?棱角,对皇帝的吩咐更?是时刻谨记,不敢有失。   皇帝问她?:“你觉得永平伯世子该判死刑吗?”   萧沁瓷面上没什么表情,仍是淡淡的:“奴婢并没有什么看法,永平伯世子所犯之罪自?有律法裁夺,亦有三司会审最后上呈天听,不是我能置喙的。”   她?从大理寺到三法司最后到皇帝都拉出来说了一通,表明他们是秉公办事,不曾枉法,恰恰如此,反而?显露出萧沁瓷内心?对这一结果的不满。   同为女子,她?当然会痛恨朱熙的禽兽行径,也会同情他的妻子于?氏。   果然如此,皇帝听出了她?话中的暗讽,他搁了手上的文书,道:“你这样说,却还是在为于?氏鸣不平,对这桩案子最后的判决有所不满。”   皇帝直言了当,戳破了萧沁瓷粉饰的平静。   萧沁瓷也不惶恐,平静的承认了:“是,我是有所不满。”   她?翻开卷宗:“陛下可曾仔细看过于?氏的惨状和朱家下人的证词?这并非过失杀人,而?是手段极其?残忍的虐杀,凶手最后却还能仰仗自?己是死者的夫君和朝廷对勋贵的宽容而?免除一死,天理何在?”   苦主的家人甚至不能说三司官员徇私枉法,因为按照朝廷的法度判下来,朱熙就该是这样的罪名,可她?看过卷宗,那个姑娘死得如此惨烈,最后凶手便只是轻飘飘的流放。甚至他的父亲还在朝中为官。   萧沁瓷不是没有看到皇帝同谭卓恒说不许永平伯插手,她?也知晓只要永平伯不能打点那朱熙所受流放之苦才是钝刀子割肉,可她?仍是忍不住生出唇亡齿寒之感。   这世间,男人就是女人的天。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们一生都依附于?男人而?活,想要把天捅破,自?己也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萧沁瓷只想要自?己做自?己的天。   可她?的心?机与?手段在强权面前一无是处,她?如今还能站在这里?这样同皇帝说话,倚仗的何尝不是他的偏爱,她?厌恶如此,又无比明白不得不如此。   “阿瓷,朕以为你很清楚,天理亦是人定的,人有七情,有私心?,便会有不公,世事如此,非人力可改。”皇帝静静道。   “所以陛下就为了自?己的私心?放过了永平伯世子?”萧沁瓷声音并不尖锐。   皇帝眸色渐深:“你在说什么?”   萧沁瓷指着卷宗:“永平伯府同礼部尚书府是姻亲,礼部的孔尚书正是永平伯世子的亲舅舅。我看过这桩案子被递到御前的时间,谭大人提出要八议之后不久,孔大人便在前朝上书请陛下追封惠安太子与?太子妃,陛下敢说,这不是您权衡利弊的结果吗?”   这两?桩事撞在一起,想不看透都难,前朝的官员未必不知,只是他们不敢如萧沁瓷这般在皇帝面前直言挑明。   “是又如何?”皇帝冷冷道。   “所以根本不是法度如此,而?是您要这样做。”萧沁瓷眼里?有隐约可见的失望。她?以为皇帝会是不同的,他即位两?年,虽然为君冷酷严苛,但法纪严明,不失为一位好君主。   但今日?所见她?才知,这甚至与?他个人的品行没有关系,皇帝处在这样的位置,天然便要寻求利益最大化,达到自?己的目的远比伸张正义来得重要,这才是皇帝。   “是,是朕要这样做。”皇帝在萧沁瓷面前会伪装成温柔的情人,却从来没有扮演过一个嫉恶如仇的君主,“反正结果都会如此,朕利用它达到自?己的目的有什么问题吗?”   他冷冷审视萧沁瓷,她?如今这样来质问他,可萧沁瓷自?己不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吗?她?的冷酷与?自?私毫不逊于?皇帝,皇帝不明白她?为何会因为一件无论如何选择都是既定结局的案子来不平。   “是,陛下所为当然没有什么问题。”萧沁瓷道。   结果比手段重要,不是皇帝的错,而?是这世道错了,可惜世事如流水,非人力可改。   人或许就是这样,自?己可以自?私自?利,却见不得别人不择手段。萧沁瓷不仅对皇帝失望,对自?己也是失望的。   她?才惊觉,原来自?己所用过的种?种?手段也称不上问心?无愧,所以她?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皇帝呢?   萧沁瓷利落的将卷宗整理好,又拿了一旁要送去崇文馆的文书,问:“陛下,是要将这些都送去崇文馆吗?”   她?此刻不想再和皇帝共处一室。   皇帝也干脆的放了她?离开,临了却又给冯余使?了个眼色,让他替萧沁瓷把东西拿着。   冯余抢过萧沁瓷端着的一叠文书,道:“萧娘子,奴婢来。”   萧沁瓷没让他一个人拿,自?己分?了一半走,她?待宫人从不自?恃身份,甚至算得上善解人意。御前的人都见识过她?在皇帝面前的针锋相对,反而?觉得她?待宫人们甚至比待皇帝更?和气。   萧沁瓷出了两?仪殿,被外头冷风一吹却又冷静下来。她?今日?不该如此任性的质问皇帝,她?并不是皇帝的什么人,皇帝也没有按照她?的心?意来处事或者向她?解释的义务,是她?拎不清了。   冯余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道:“萧娘子,您还同陛下置气呢?”   萧沁瓷看他一眼,心?平气和道:“我能同陛下置什么气?”   这人不如梁安谨慎,性子也有些张狂,自?萧沁瓷到西苑之后便总是抢着做含露殿的差使?,似乎想在她?面前搏个好印象。宫中见风使?舵的人不少,萧沁瓷也并不厌恶他这样的举动,只是她?不能和御前的人扯上关系,因此一直都是淡淡的。   冯余也不如梁安圆滑,此时见萧沁瓷这样说了,便打蛇随棍上,道:“没置气就好,您一同陛下置气,奴婢这种?近身伺候的人就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得提心?吊胆好几?天。”   他说的是实话,偏偏这两?人在一处,总像是憋着火气似的,时不时便要冷上一场,只苦了他们这种?身边伺候的人。   冯余瞧得分?明,这两?人里?,多是陛下让着的,每每也是陛下先低头道歉,他看那些火气,也都是萧娘子不肯叫陛下舒心?如意,又总是拒绝才挑起来的。   “陛下是天子,我怎么敢同他置气。”萧沁瓷睨他一眼,“陛下心?情不好苛待宫人,也要怪在我身上来么?那我可真是冤死了,竟然不知你们竟是这样想的。”   “诶诶,是奴婢说错话了。”冯余连连道歉,若不是还捧着文书,只怕他立时便会抽上自?己两?个耳刮子。   他本是有意讨好,也想在萧沁瓷面前给皇帝说说好话,无奈萧沁瓷压根不吃这一套,两?句话下来就叫他碰了个软钉子。冯余这才知道为何梁安要他少往萧沁瓷跟前凑,说这位主子心?思?深着呢,不好讨好。   皇帝是看似严苛,实则只要摸清了他的喜好,顺毛伺候起来简单容易,而?萧沁瓷则是看着对宫人比对皇帝还和气,实则离他们远着呢,心?里?冷清得很。   但话已至此,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冯余咬了咬牙,道:“今日?这桩事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当日?谭大人拿这桩案子呈上来的时候也是奴婢在旁伺候的,如今改死为流正是那位苦主弟弟的意思?。”   萧沁瓷一怔。   “夫人许是不知道,永平伯世子夫人于?氏有个弟弟,如今正在大理寺任职,于?氏之死也是他努力调查才揭发出来的。谭大人对他看重得很,特地问了他的意思?。说实在的,奴婢对您和陛下争论的那些话听得一知半解,不过说来也巧,您今日?同陛下说过的那些话,恰是当日?谭大人来请陛下复议时陛下同他说过的话。”   冯余笑了一下,他别的不行,记性倒是好,还能将当日?情形说个七七八八:“陛下还说谭大人是收了永平伯的好处才这样说话,还说永平伯世子知法犯法,应该罪加一等?才是。”   日?光出来了,照在身上尤带冷意,但瞧着却是暖的。萧沁瓷问:“那后来陛下怎么又改了主意呢?”   冯余道:“谭大人说既然不管议不议,永平伯世子伏诛的可能性都很小?,那不如遂了永平伯的意,改死为流,到时候那位朱世子也不一定有命能活到流放地,陛下御批,要将他流放至最为苦寒的幽州,死前还得受颠沛流离之苦,他那样的公子哥,如何受的住。”   流刑……大周虽仍有死刑,但死刑需报天子和三司复核,且由开国之初的三复核变为了如今的五复核,所以谭卓恒才说朱熙要被判斩刑难如登天,萧沁瓷也明白。   正如皇帝所言,便连英国公当初所犯谋反那样抄家灭族的大罪,最后也只是阖族流放,虽然众人都清楚其?中冤枉的成分?居多,但罪名就是如此。所以如今朱熙想要判斩刑也不容易。   萧沁瓷没有接触过流放三千里?的犯人,只是极偶尔会听人说起或从书上看来,三千里?,自?南向北,越往北走越苦寒,不仅要受颠沛流离之苦,路上缺医少药也很容易一命呜呼,到了之后还要服劳役,从昔年锦衣玉食的天之骄子堕落为阶下囚,没几?个人受的住。中途死了还算命好,因为活下来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痛苦的开始。   但那只是对无人打点的情况而?言。   萧沁瓷说:“永平伯难道不会暗中打点?”   “所以这就是谭大人的高明之处了,”冯余道,“此事过了圣听,陛下怎么会让那个朱世子舒舒坦坦地去流放呢?到了流刑地他还得服苦役,至多不过两?个月,他便会暴毙身亡。”说到最后他压低了声音,由来流放也同死刑无异了,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况且即便是死刑也不一定能立时处决。   “到底还是便宜了他。”萧沁瓷仍不满。她?不满的不是对朱熙的处罚,而?是永徽律中对女子诸多不公平之处。   虽说大周民风开化,陛下也启用女官,可女子的地位实则比之前朝仍然好不了多少。   这话冯余能接,他信誓旦旦的说:“哪能是便宜了他呢?有陛下盯着,保管他死前别想过一天好日?子,皮都得剥一层下来。”   萧沁瓷心?情总算明畅了些,又看了冯余一眼,觉得他确实是个会说话的妙人。御前的人果然都是人精,可惜这样的人不能为她?所用。   如今冯余便是递来示好之意,她?也是不敢接的。   他们将文书送去了崇文馆,再回来时萧沁瓷已是面色平静,再看不出先前出去时的气闷模样。冯余在进来时向皇帝点了点头,悄无声息的笑了一下,示意他已经将夫人宽慰好了。   于?是皇帝咳了两?声,试图引起萧沁瓷注意。萧沁瓷却熟视无睹,只顾着整理案上的文书。   皇帝又持续的咳了两?声,这下声音太大,萧沁瓷想忽视都难,她?看着皇帝,面上是关切的,语气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陛下身体不适吗?要不要去请尚药局的陆奉御来看看?陛下咳得这样厉害得吃药才行。”   皇帝觉得这话颇有些耳熟,在记忆中翻了翻才想起这是前两?日?梁安为了提醒萧沁瓷装作?咳嗽而?使?用过的招数。萧沁瓷将他的话改了改,此刻就拿来堵他了。   她?记性好,说话也带刺,半点不肯饶人的。   “不必。”皇帝道,“一点小?病何必兴师动众。”   萧沁瓷果然就没有再管了。左右皇帝身边那么多人伺候,轮也轮不到她?,差她?一个不少。   但皇帝口是心?非,见萧沁瓷不甚在意的模样,过了一会儿,又点了点自?己面前的茶杯,说:“阿瓷,茶水凉了。”他就是蓄意要引起萧沁瓷的注意,手段幼稚。   萧沁瓷放下手头的事,上前来端起皇帝的茶杯查看,见杯中水果然凉了之后,说自?己还有文书还没看完,便吩咐另一个宫人拿去换了。   宫人换了茶来,皇帝抿了一口,又迅速说:“太烫了。”   萧沁瓷还是头一次知道,皇帝竟是这样矫情。   她?沉得住气,一连让人给皇帝换了三四杯茶,不是冷了就是热了,或是浓了淡了,反正都不合他心?意,他总能挑出刺来。   萧沁瓷也不恼,最后一次静静问:“陛下,您有什么要求不如一并说出来?”   皇帝看着她?,点了点茶盏,沉声说:“朕想要你亲自?泡的。”他又说,“加些荷叶莲子进去,清心?降火。”   不是矫情,是在她?面前要求将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要求还多。萧沁瓷咬了下唇,心?里?的气也渐渐散了,默不作?声地去给他换了一杯新茶。   皇帝在接过时问:“你心?里?还是有气么?”   “没有,”萧沁瓷淡道,“这种?事情,那有奴婢置喙的余地。”   皇帝手腕一转,将茶送到她?面前:“这样说那就是还有气了。降降火?朕向你赔罪。”   “陛下何错之有,”萧沁瓷看了一眼,险些气笑了,这是她?泡的茶,皇帝居然这样借花献佛,连自?己动动手也没有,说是赔罪未免也太不诚心?,“况且这茶还是奴婢煮的,陛下的赔罪也太过敷衍,这茶还是您留着自?个儿用吧。”   她?目光往皇帝脸上一撩,将皇帝的话还回去,一字一句道:“降降火,清心?养气。”   皇帝一晒,顺着她?的手势又把茶转了回来,片刻后将杯中水一饮而?尽:“是,朕是该降降火了。”   此后他便安安静静的,倒是没再作?弄那些幺蛾子,萧沁瓷也松了一口气。   萧沁瓷只在两?仪殿待了半日?,宫中昭示落日?的暮鼓一响,她?便回了寒露殿,牌匾还未做好,皇帝本想将如今这块匾先撤了,又想着马上到除夕,殿上光秃秃的空着不大好看,便没动。   她?回来之后先梳洗过,换下身上的宫装,另着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出来时却见今日?来送饭的小?黄门?只带了一碗银耳百合莲子羹来。   萧沁瓷皱了眉,问兰心?姑姑:“今日?的晚膳便是这个吗?”若今日?只送来一碗羹汤膳房的人也不至于?如此糊弄。   寒露殿的膳食都是跟着西苑走,膳房的人不大可能弄错。兰心?姑姑缓步过来,道:“没呢,已经遣人去问了,许是有事耽搁了。夫人要是饿了,就先用些点心?垫一垫。”   “嗯。”萧沁瓷并不在意,她?还不饿,先去了暖阁将今日?在两?仪殿所见都记下来,以便日?后时时翻阅,除此之外因她?在算学上有薄弱之处,便找了这方面的许多书来补足知识,又向皇帝讨了今年以来长安城中每月一记的物价来方便对比。   她?养在闺阁,又困于?深宫,衣食上不曾有过短缺,甚至不如长安城一般的名门?小?姐有出门?的机会,要说了解民生疾苦实在是无稽之谈,如今只是这样看着纸上的数字也生不出多少真实感来,宫里?的宫人也多是如此,萧沁瓷有心?要了解,身边竟也找不到人去问,只好将一些含糊不明白的地方都记下来,等?日?后寻到机会慢慢了解。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暮色四合,新月如钩挂林稍,晚膳竟还没有送过来。萧沁瓷觉得不对,正要出去问问,便见兰心?姑姑领着庞才人进来了。   庞才人已回了御前,不过正如皇帝所说,她?再有一年也要到岁数放出宫去了,御前已有了另一个人接替她?的位置,此刻便只做些轻省事,顺便带一带萧沁瓷。   “庞才人怎么来了?”萧沁瓷问。   庞才人仍是噙着温和的笑,道:“陛下让奴婢来接您去一个地方。”   萧沁瓷皱眉,一下就猜到了:“陛下不会也没有用晚膳吧?”   庞才人笑了一下:“陛下才从两?仪殿离开呢,没顾得上。”   萧沁瓷了然,她?说西苑不会无缘无故缺了一顿饭,想来是皇帝吩咐过,他想要和她?一起吃饭,还弄得神神秘秘的。   她?心?里?有点不满,下午被平息的火气突然又被带起来了一点,皇帝就是这样独断专行,他想要同萧沁瓷吃饭便这样安排了,丝毫不过问萧沁瓷的意见。   但萧沁瓷面上仍是冷静的,甚至还能对着庞才人心?平气和的说:“便请才人带路吧。”   夜枕星河,积雪擦过林稍,有婆娑暗影。庞才人提了宫灯走在前头,眼见着出了西苑,萧沁瓷暗怵,皇帝要让她?去的地方应该是离西苑不远,否则就不会要她?步行了。   但这样冷的天,在外头吃饭实在没什么意思?,萧沁瓷猜测他们会去哪。   前头庞才人脚下一转,却拐去了一条熟悉的路,说熟悉,是因为这是萧沁瓷在太极宫中最常走的一条路,绕着清明池,通往南苑。   萧沁瓷心?中有了猜测。   清明池是个不大不小?的湖,此时冬季大雪冻上满池冷水,湖边红梅映雪,隐有暗香。东西两?侧各起了一座相对而?望的高楼,东边那座楼叫映月,西边这座名唤朝晖,飞檐相望,日?日?迎月送晖。   前次萧沁瓷偶遇吴王那条路便是离对岸的迎月楼不远,皇帝当日?也在,萧沁瓷隐约皱了眉,疑心?皇帝要翻旧账了,但瞧着又不像。   朝晖楼上张灯结彩,庞才人引了萧沁瓷上去,果然见楼上围了四面青天云鹤碧水插屏,皇帝已然等?着了。 第55章 樊笼   “阿瓷, 你来。”皇帝站在楼上,正对着?她?们来时的方向,想来也将萧沁瓷一行人看得清楚, 见她?上来后便转身示意她过来。   “陛下?,怎么让我来了这?”萧沁瓷上前见礼。   “还没吃饭吧?”皇帝道, “朕是想着邀你到这里来用膳。”   “陛下今日怎么突发奇想想到外面来用膳了?”萧沁瓷抿着?唇,神情淡淡,不是什么高兴模样。   皇帝凝视她?隐约的薄怒,牵了她?到廊前,示意?她?望出?去:“朕此前就?想要你来看一看了,西苑可看不到这样的好风景,你总日日闷在殿中,也该多出?来看看才是。”   当初太极宫中起这两?座高楼时也是特地选过位置的, 春赏繁花、夏乘清凉、秋望长空, 冬观湖雪。此时正是赏冬雪的时节,浮雪压了重檐, 月华光灿,照着?疏落红梅,银雪绯灯渐次明灭, 别有一番风味。   赏雪该是白日才能看得清楚, 但夜间的风景又有不同。   再远一些能望见朱雀门上两?座鼓楼, 以及绵延出?去的无尽繁灯, 那是长安不夜城。长安有夜禁, 但从年前十六到年后的正月十五上元节,长安会开放一个月的夜禁, 昭示民生和乐。   “阿瓷可认得这是何处?”皇帝问。   “清明池,我如何会不认得?”萧沁瓷静声说。   “是, 你日日往清明池过,自然不会不认得,”皇帝缓声说,“可朕想着?楼下?的风景与在楼上看的风景总归是不同的。”   “其实也没什么不同,”萧沁瓷像是不明白他的煞费苦心,冷淡言语能浇熄人?一腔情火,“站在楼上瞧无非是风景开阔一些,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没什么稀奇的,倒是这风也更大?,吹得人?怪冷的。”   她?侧了脸,低垂的眼睫下?是光洁如玉的色泽,雪白毛领簇拥着?一张明艳小脸,雪肤花貌,衣袂飘飘,有弱不胜衣之态。   其实今夜是个难得的晴夜,疏星朗阔,皇帝特地挑的日子,无风也无雪,萧沁瓷这样说,一半是真的觉得楼高太冷,一半还是和皇帝别着?气。   她?不喜欢皇帝这样安排好了一切,最后说要她?来就?要她?来,她?既然不喜欢,自然也不会觉得皇帝的用心让她?惊喜。   “冷么?”皇帝瞧出?来自己精心准备一切到了萧沁瓷这里?却只有惊没有喜,一时竟也无话,他在萧沁瓷这里?似乎永远都是错,多说多错,做也错,不做也错。   皇帝站到她?侧面去为她?挡风,他倒并未觉察出?这上头风有多大?,只是萧沁瓷这样说了,他便也觉得她?是冷的。   她?原本就?那样怕冷,又怕疼。   “先进来坐吧。”皇帝只好这样说,领着?她?进去落座。   两?人?在屏风里?坐了,屏风一围又有暖炉,不过一会儿便暖了起来,萧沁瓷也不再说冷的话,皇帝亲自上手给?她?煮了热茶,道:“你今天下?午说我赔罪都不走心,是借花献佛,如今朕只好亲自给?夫人?奉茶,让你消消火了。”   他语带调笑,但显然是放在心上的。   萧沁瓷接了茶捧着?,神情便在热气氤氲中缓和下?来,她?道:“我又不似陛下?体热,心火难消,我哪里?有那么多火气,这样清心的茶,我得越喝越冷。”   “我给?你煮的可不是清心的茶,”皇帝笑道,听出?了萧沁瓷话中的缓和,“你尝尝看。”给?萧沁瓷煮的茶皇帝没放荷叶莲子,往里?头添了些陈皮干果?,喝着?让人?身上都暖了起来。   萧沁瓷捧着?小口饮了,果?然清甜暖胃。   “你还生朕的气吗?”皇帝问。   萧沁瓷瞥他一眼,说:“我原本就?没有生气,陛下?这样说显得我很小心眼似的。”   “是,阿瓷大?度得很。”皇帝笑道,说的是不是实话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萧沁瓷又说:“不过是些寻常的争论,”她?蹙了眉,“陛下?这样记着?倒让我惶恐了。”皇帝让她?看文书,她?却不该对政事指手画脚。   “两?个人?在一处有争论是常事,”皇帝道,“阿瓷,其实你能同朕这样争论朕很开心。”   他还是一点点窥见了萧沁瓷的变化,从一开始在他面前的冷淡以对,永远恭敬从容,到如今时不时就?会和他使小性子,渐渐有了这个年纪女儿家的任性,他反而觉得这是件好事,这是不是意?味着?萧沁瓷在渐渐对他敞开心扉呢?   萧沁瓷却觉得男人?果?然是天生反骨,温柔小意?百依百顺的不喜欢,偏偏喜欢那种处处冷淡、同他针锋相对的,未必是真有多喜欢,或许还有骨子里?的征服欲作祟,所以一开始可能只是有点感兴趣,越得不到就?越上心,最后到完全不能放手。   所以她?欲言又止:“陛下?这样说,会让我觉得您——”她?点了点额头,状似关?心的问,“陛下?,您是不是处理政事太累了?若累了就?应该好好休息,何必再来弄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呢?”   皇帝哑然,看出?了萧沁瓷的言外之意?,这是觉得他脑子有病,就?爱人?同他生气。可只有萧沁瓷能在他面前这样肆无忌惮,可以揶揄调笑也可以含沙射影。   “你觉得这些东西华而不实吗?”皇帝轻轻揭过方才的话题,顺着?萧沁瓷的话说。   萧沁瓷环顾了一圈四周,其实皇帝并未对这上面做多大?的改变,只是他心血来潮想要到这里?用膳,所以楼中的一应摆设都得换成符合天子规制的物品,从屏风到桌案,席垫、香炉,还有各种零零碎碎看似不起眼的物件,悄无声息的就?把这方寸之地填满了,让着?四面环空的楼阁变得温暖舒适。   “也不尽如此,陛下?御制,自然都要是最好的,”萧沁瓷说,“况且每样东西都有它自己的位置,并不一定?是不实用。”   “但你还是不喜欢。”皇帝淡淡说。   萧沁瓷道:“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东西该放在它们的位置,人?也有自己的位置。”   “那你将?自己放在什么位置?”   “我?我或许只是一件看似精美的瓷器,挪动起来只需看陛下?的心意?,”萧沁瓷自嘲道,“陛下?又将?我放在什么位置呢?”   “朕自然是将?你放在心上。”皇帝说,“阿瓷,你即便是瓷器,也会是太极宫中最珍贵的那一件。”   “那又如何呢?”萧沁瓷摇头,“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物件罢了,陛下?喜欢便能放在眼前时时欣赏,不喜欢了便将?其束之高阁蒙尘,都在您的一念之间。”   她?如今之于皇帝,也不过是个合心意?的物件罢了,皇帝说着?喜欢她?的话,却也能随时把她?丢开手去,男人?的真心不可信,天子的喜爱尤其浅薄,所以萧沁瓷始终不肯接受皇帝的心意?,她?非要磨弄他的情意?,经?过千锤百炼到最后非她?不可。   她?要皇帝求着?她?垂怜,就?像从前她?跪在他面前一样。   皇帝无奈:“阿瓷,你总是这样自苦。”   萧沁瓷抿了抿唇,道:“陛下?应当知道这是何处?”   “当然。”   萧沁瓷用手一指栏外,说:“这里?是清明湖,临着?清虚观,算来我在观中也住了四年有余。”   其实若真要算起来,皇帝在太极宫待的时日或许还没有萧沁瓷长。她?十四岁入宫,从皇后的永安殿到清虚观,满打满算竟已在宫中住了六年之久,而皇帝入主?太极宫至今也才两?年有余。   何况皇帝虽在深宫高坐,可他却是自由的鹰,能在天际翱翔,也能翻云覆雨,而萧沁瓷垫了脚尖去看,也只能看见太极宫高高的宫墙。   她?是被困在这里?的。   “陛下?觉得我在殿中沉闷,所以想让我来一起欣赏这楼上风光,可是从这朝晖楼望出?去的风景也是我在宫中看遍了的,”萧沁瓷道,“楼上的风景同楼下?也没有什么两?样,一样是朱墙绿瓦,白雪红梅,我也觉得这入夜之后的风光甚美,可已经?不会觉得新奇了。”   她?不是自苦,她?只是看得太透彻,对事对人?都是如此。   皇帝在她?的话语中只能默然相对。他听出?了萧沁瓷话中隐藏的无奈与不甘,她?没有选择的权力,所以在深宫之中也劝自己随遇而安。她?这样清冷的性子,不是因?为她?原本就?是个冷情的姑娘,而是在身不由己之后只能强迫自己少看少思少求,不求就?不会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太极宫困住了她?,她?自己又何尝没有困住自己。   “即便是一处地方也不会有日日同样的风景,”皇帝尝试着?让她?可以看到更多,不要困于己心,“你看,朕前两?日从这里?过的时候那树梅花还没有开,如今却有满树芳华了,只要你愿意?去看,何愁找不到有新奇的地方呢?”   萧沁瓷顺着?皇帝指的方向望过去,脸上却仍是漠然的。   皇帝见她?不为所动,暗叹一声,终于说:“阿瓷,昔年太后欲将?你献给?平宗皇帝,你怨她?吗?”   萧沁瓷闻言一怔。片刻后,她?终是勉强道:“没什么好怨的,”她?声音轻轻的,“太后娘娘待我也很好,当初若不是她?,我此刻也不能坐在陛下?面前,所以我不怨。”   她?说的是实话,当初若不是太后替她?向平宗讨了恩典,萧沁瓷也会跟着?萧氏满门流放北地,或许半路就?死在路上也不一定?。所以太后对她?有恩,即便这恩情不是她?想要的,但她?受了就?会还,无所谓怨不怨。   她?问:“陛下?何出?此问?”   “朕今日一时失言,应是触及了你的伤心事。”皇帝低声说。   萧沁瓷却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皇帝指的一时失言是什么。   她?没有避开,问:“陛下?说的是提及了英国公旧案吗?”   皇帝静静望她?:“是。”   萧沁瓷忽地笑了一下?:“陛下?也并未说错,便连我其实也是因?着?先帝格外开恩才赦免,既然得了实际的好处,再来谈天理伦常,未免有些不知好歹。”   “这并不是你的错。”皇帝说,“株连九族原本就?是震慑手段,干犯法纪固然有错,但罪不及家人?。”   这话皇帝也只会同萧沁瓷说,他是皇帝,他个人?的喜好其实无足轻重,每一项政令的背后都会天然的带上政治考量、权衡利弊。   这话不该是萧沁瓷能听的,她?听到之后也并无多少触动,只会觉得是皇帝故意?这样说给?她?听的。木已成舟,再说这些诸如遗憾惋惜的话又有什么用呢?   萧沁瓷不自在的移开眼,轻声说:“您不该同我说这些。”   “没有什么该不该,”皇帝道,“朕想说给?你听,你便能听。你连朕的奏折都看了,还怕朕同你说这些么?”   “那陛下?想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萧沁瓷望他,目光中有洞悉一切的冷彻,“您说罪不及家人?,那您如今会赦免我的家人?吗?”   楼上无风,此时更静的彻底。   皇帝看着?她?,没有说话。   萧沁瓷在这沉默中明白了皇帝的答案,不过她?原本就?没有生出?过期待。   “您不会,不是吗?”虽说没有期待,但真到了这一刻还是难掩失望,她?自嘲似的笑了笑,语调也很轻。皇帝不会无缘无故的去推翻一桩旧案,也不会因?为喜欢一个姑娘就?赦免她?获罪的家人?,这是他为君的处事。   皇帝问:“你不怨太后,那你会怨恨朕吗?”   “陛下?想要我怨你吗?”   皇帝轻声说:“我以为你知道的。”他知晓自己不是一个好皇帝,也不是一个好人?,他冷酷无情,御下?严苛,也并不在意?旁人?是如何看待他的,可他不想要萧沁瓷也怨他。   人?或许总是贪心的,他一面没办法满足萧沁瓷的需求,一面却又想要她?来爱自己。   萧沁瓷同样静默半响,最后竟是笑了:“我为何要怨?”她?说,“您不过是拒绝了我的请求而已,您原本也不需要为我做这些事的。”想要的东西该自己去争。   况且,他们都回不来了。已经?发生的事不能更改,已经?逝去的人?不能追回,萧沁瓷的家覆灭在景惠八年,从此以后她?便成了无根的浮萍。   她?要活下?去,要在太极宫中周旋,要藏好自己的所有情绪,她?没有爱,所以连怨恨都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可朕觉得,朕是应该为你做的。”皇帝道。他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可细究下?来,除了如萧沁瓷的意?放她?离宫去方山之外他竟也没有为她?做过其他的事,楚王好歹还为她?带了宫外的桂花糕,记得那是萧沁瓷爱吃的点心,这还只是皇帝偶然撞见的一次,私下?里?他又会为萧沁瓷做过多少事?   还有吴王,他不会看错吴王在迎月楼下?看萧沁瓷的目光,仍带着?藕断丝连的痴意?。   到头来,甚至他放萧沁瓷去方山也不是因?着?她?的请求,而是皇帝在强迫萧沁瓷之后的愧疚。   他想,他除了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萧沁瓷之外还为她?做过什么呢?皇帝知晓萧沁瓷看重亲人?,可现在他连赦免萧家人?的承诺都不肯做。   无怪乎萧沁瓷不肯接受他的心意?,一直拒绝。他的喜欢或许当真如此浅薄,不值得萧沁瓷同样付出?真心。   萧沁瓷仍是清醒冷静的,她?摇头淡然道:“没有谁应该为别人?做事。陛下?,您说喜欢我,我其实是感激的,”她?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或为才或为色,您同我说过那么多次喜欢,被拒绝也不曾动摇,想来应是我这个人?身上还有些可取之处,不至于那样平庸无用,您喜欢我,我很感激。”   皇帝没料到她?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怔怔看她?:“你竟是感激的吗?”皇帝还记得他第一次向萧沁瓷剖白心迹那时她?的回答,她?说皇帝的喜欢对她?来说无异于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真要接受却会有性命之虞,所以她?一直拒绝,偶然叫皇帝窥见过希望,又如烟花般转瞬即逝,他曾以为自己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打动这个姑娘的心,但现在听她?这样说,原来她?也是有所触动的吗?   “你不怪朕曾对你做过一些不好的事吗?”皇帝忽道。   他没有难以启齿,说话时也坦然,他曾经?有过的两?次强迫要说成是意?外未免也太不坦荡,皇帝对此并不遮掩。他是正常的男子,对心上人?有欲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手段确实失了光彩,但皇帝并不后悔。   依着?他强势的性子,能在那种时候停下?反而是件怪事。   萧沁瓷顿住,握着?茶杯的手指久久没有动弹,半响后,她?方才说:“若我说怪,陛下?又待如何呢?”   “陛下?要强迫我时,因?为您是男子,我反抗不了,因?为您是天子,我不能反抗。”她?笑了一声,唇边隐约的笑意?衬在璀璨的灯光里?比外头的白雪还要冰冷清寂,“我不能怪么?”   她?说:“所以陛下?说喜欢,我确实感激,可也只有感激,至于旁的东西,您似乎也并不在乎。”   皇帝想反驳她?,他怎么会不在乎呢?他将?萧沁瓷的一字一句都放在心上,她?说一句暖言就?能叫皇帝辗转反侧咂摸许久,说上一句刺耳的话也会让皇帝暗恼,他明明在乎的要命。   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在许多时候疏忽了萧沁瓷的感受,只按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可萧沁瓷的不拒绝才助长了他嚣张的气焰。   他不信萧沁瓷不明白。   “朕当然在乎。”他终于说。   萧沁瓷道:“在乎不代表明白,更不代表您会以此去做,”她?拈着?茶盏,指节如玉,“就?像是今夜,您想要同我一起赏雪,不也没有问过我的意?见吗?”   皇帝哑口无言。 第56章 情浓   沉默在灯火里?浮动, 红梅的暗香传出很远。伺候的宫人都退到了屏风外,梁安在一侧守着,此时见势不妙, 便吩咐宫人赶紧将菜呈上来,美酒佳肴是一早就备好了的, 只是皇帝正同萧沁瓷说话,他寻不到合适的机会?插进去,便一直等着,此刻拿来缓解气氛却刚刚好。   “陛下,可要传膳?”他恭敬问。   皇帝没有回?他,反而?是望着萧沁瓷,终于道:“今夜这样的安排,你不喜欢吗?”   他着实没有和女子相处的经验。行事时也想当然的以为?萧沁瓷爱风雅之事当然也会?喜欢这样?的雪夜赏梅, 却?忘了, 喜欢是一回?事,不想被安排是另一回事。   他瞧见了萧沁瓷来时面上隐约的不豫, 却?不以为?意?,许是觉得宽慰两句便好,又觉得自己费心的安排萧沁瓷便会?领情。他在萧沁瓷跟前多说多错, 没有反思过是自己的问题, 他做皇帝久居高位太久, 已经不太会?设身处地的为?旁人考虑了, 便连体恤也带着高高在上的恩赐。   天子所赐, 无论?是好是坏,接到的人都只能感激涕零。   萧沁瓷没有正面回?答, 而?是放了茶盏,说:“我饿了。”   其实皇帝原本就是准备等到她一来便传膳的, 只是想让她先喝口热茶暖胃,不妨又说了这许多话便耽搁了去。此时他见萧沁瓷避开这个话题,也不追问,顺着她的意?极自然地吩咐传膳。   鱼贯而?入的宫人挨个将菜摆上时萧沁瓷却?看得一愣。   那些多是蜀地风味。   皇帝出言解释:“朕听闻你七岁之前都是随父长在青州,想来是更熟悉那边的风物,也不知道这些合不合你的口味?”   皇帝确实是用了心的,萧沁瓷不料他今夜这番安排中还藏着这样?的心思。   萧沁瓷七岁之前确实是同父母住在青州,那里?离蜀中近,吃的也多鲜辣,后?来回?了长安,口味上便有诸多不适应。英国公夫人却?不会?惯着她,她虽然带了蜀地的厨子回?来,却?不许她多吃,后?来到了苏家更连蜀地的厨子都没有了,谁也不会?去关心萧沁瓷在饮食上的喜好,她也有意?将自己隐藏起来。   欲望会?成为?弱点,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都会?成为?旁人拿捏她的手段,萧沁瓷已吃够了苦。   萧沁瓷看着那些菜,良久后?道:“我也有许多年没有尝过蜀菜的风味了。”   “那快尝一尝,”皇帝道,“朕让御膳房的人新学的,以后?你要是想吃就吩咐他们做。”   萧沁瓷“嗯”了一声,提筷尝了一道鱼片,不再说话。   御膳房的厨子琢磨新菜也不在话下,又或许是他们原本就有西南的厨子,萧沁瓷尝了之后?倒觉得这味道和她记忆中的没有区别。   “你觉得如?何?”皇帝问。   “不错。”萧沁瓷面上瞧不出异样?,低眉顺眼,神态柔和,挨个将菜都尝了一遍。也不知道皇帝是如?何知道她的喜好的,这些菜都是她从前喜欢吃的,萧沁瓷一时竟还真被勾起了口腹之欲。   她幼时贪吃,偏爱小食,最大的乐趣就是缠着兄姐带她去府外吃遍长安美食。   皇帝见她尝得认真,自己便也开心。既然已经打破了食不言的规矩,萧沁瓷倒也没有拘着,见皇帝没有动筷,忍不住问:“陛下不吃吗?”   “吃。”他笑了一声,这才动手。他实际吃不惯蜀菜,只是强忍着没有在萧沁瓷面前表现出来,但萧沁瓷心细,况且她也是伺候过皇帝用膳的人,多少知道他的习惯,见他不怎么动筷便知道他是吃不惯了。   “陛下吃不惯吗?”她明明知道,却?还是要问出来。   “是有一些。”皇帝顿了一顿,在说真话与假话之间选择了前者。   “吃不惯不必勉强,”萧沁瓷的目光在桌上转了一圈,皱起眉,这上面的全是蜀菜,皇帝竟然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口味,“这些菜陛下都不能吃,您没有为?自己准备合口味的饭菜吗?”   “无妨,”皇帝摇头,“朕也不是很饿。”   萧沁瓷无奈,吩咐人取了一碗清水来,将菜都给他过了一道水,虽然这样?味道会?差上许多,但也比皇帝强撑着好。她在御前是为?皇帝侍过膳的,此时做这样?的事也无比自然,菜放到了皇帝面前的盘中,都被他吃干净了。   红泥小炉上温着果子酿,不多时酒香便传了出来,皇帝按着酒壶,给她斟了一杯。   “还要饮酒吗?”萧沁瓷拈着酒杯,眉心微蹙。   她想起来上次皇帝饮酒后?的不雅,他二人都不是能胜酒力的人,平素在杯中物上也沾得少,多喝两杯就该醉了。   “只是稍甜些的果子酿,”皇帝道,“不打紧。”   萧沁瓷瞄了他一眼,疑心皇帝此举的用意?。   “今日是小年,”皇帝说,“朕想着既然来此雪夜围炉,也该煮一些酒尝一尝。”   萧沁瓷倒忘了,今日是小年。往年的这时候她都是独自一人冷冷清清在清虚观过的。除夕有年节宫宴,所以太后?会?趁着这个日子在永安殿宴请几位太妃,也不会?叫萧沁瓷去。   她对底下的宫人大方,让她们去寻了相?熟的一起吃酒玩耍,便连兰心姑姑也常不在身侧,她自己孤冷惯了,倒没有将这个日子放在心上。   不想皇帝还记得清楚。   萧沁瓷往外看了一眼,绯纱宫灯映红了半个太极宫,确实是快到新年了。她转而?端详着杯中物,色泽清亮,隐有果香,她试探性地抿了一口,果然是清甜味道,酒味稍淡。   “嗯,不错。”萧沁瓷道。   皇帝见她喝了,自己便也一杯接一杯的喝起来。   但许是萧沁瓷很久没有再碰过蜀菜的鲜辣,吃下去之后?竟然有些受不住了,萧沁瓷下意?识地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才将口中的味道淡下去,不知不觉竟也喝了许多。   他们这顿饭吃得时间不长,原本就已经过了晚膳的时辰,萧沁瓷尝了个七八分就罢了筷。吃过之后?宫人将饭菜都撤下去,面前只剩了暖炉和清酒,皇帝拿了一个红彤彤的小橘子慢慢剥着,又将上头的白络撕干净,这才递给萧沁瓷。   他在这方面倒是细心到无可挑剔。   萧沁瓷掰开之后?又分了一半还给他。皇帝一怔,接过来一瓣一瓣的吃了,觉得这橘子真是甜。   “还有,”皇帝忽然说,“你或许不知道,朕从前也在这里?见过你。”   萧沁瓷偏头看他,眼中多了疑惑好奇。   皇帝略去楚王同萧沁瓷的谈话不提,只说看见萧沁瓷在喂清明池中的锦鲤。   萧沁瓷记不起来他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她有一段时间心情苦闷,又不能在太极宫中随意?走动,最常来的地方就是这清明池畔,湖中的锦鲤都被她用点心碎屑喂过。   这里?头的锦鲤只要看见一点吃的便会?一层层的涌过来,只贪吃,不考虑其他,萧沁瓷瞧着它们为?争夺自己手中一点鱼食争先恐后?的模样?心情便会?好上许多。   她喜欢有人来争抢她手上的东西,也喜欢逗弄那些无知无觉的锦鲤,它们没有人的心思曲折复杂,为?一口吃食便能跟着萧沁瓷的手指打转,同鱼相?处起来总比和人相?处起来要轻松得多。   皇帝道:“后?来朕见那池中锦鲤被你喂的实在肥硕,还曾命人捞起过一尾来烹制。”   “滋味如?何?”萧沁瓷好奇。   皇帝摇头,惜字如?金的给出了两个字:“难吃。”   萧沁瓷终于笑了,笑中多少有了真心实意?。她瞳如?秋水,因着吃辣的缘故嘴唇也红艳丰润,娇艳欲滴。皇帝见她这副模样?,竟连回?想起楚王向她大献殷勤的不悦都淡了。   “陛下竟也会?逞口腹之欲吗?”萧沁瓷笑过了,便问。   皇帝道: “朕也是凡夫俗子,当然也会?有任性之时。”   “可您修道勤勉,我以为?您是想要褪去凡身,修成大道。”   皇帝从前或许还有这样?的想法?,但现在连这样?的想法?都淡了。他摇头,说:“长生?飞升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否则从古至今就只该有一个朝代,一位帝王了。”   萧沁瓷微讶,不料皇帝竟会?看得这样?明白,可他不是潜心修道吗?   “可您不是——?”萧沁瓷这样?想着,便也这样?问了。   “修道也不只有求长生?一条路,”皇帝其实比任何人都看得明白,他要修的道在天人感应,在克制人欲,追求长生?仙途或许也是他想过的事,可正如?他所说,从古至今那么多帝王,其中不乏有举国之力求仙问道的人,可曾有谁成功了?便连旷古烁今的始皇帝不也病死于途中么,“况且朕从前修道也不是出自本心。”   他起初开始修道是要营造一个超然物外、不眷权势的亲王形象以打消平宗对他的怀疑,后?来则是习惯成自然,登基之后?又有意?扶持道家打压释教,自己便也开始笃信起来,但他若不是那样?真,连自己都骗不过,又如?何能骗过旁人呢。   萧沁瓷乍听皇帝这样?的剖白,下意?识的执杯将残酒饮尽,道:“这样?的事,您不该同我说。”杯中物冷得很快,进了喉咙恰到好处地驱散了身上燥热。   萧沁瓷皱眉,心中多了些许哀怨,皇帝做得那样?真,她当真以为?对方是道心稳固,强迫自己看了许多道经,忧心他觉得自己在做女冠这件事上不认真,不曾想原来他一开始也不是出自真心。   果然,道家的清静无为?不过是帝王的驭下之术,谁信谁天真。   “朕不过是想找些话来同你说,”皇帝道,“左右不过是闲聊,你便当个趣事逸闻来听。”   “我可不觉得是趣事。”萧沁瓷斜了他一眼,生?出被愚弄的错觉,觉得颇不好受,她又无法?说什?么,只好一杯接一杯的饮酒,“我也不敢听。”   皇帝说:“朕瞧着你没什?么不敢,你连朕的心意?都能拒绝,却?害怕听到这样?的事吗?”   皇帝支起额角看她,宫纱拢着橘红焰苗,萧沁瓷在夜色中双颊逐渐染上酡红,不知是酒意?上来了还是被烛火印染的,他就看着她这样?给自己添酒,然后?慢慢把一杯都抿下去,没有出言提醒她喝得有些多了。   萧沁瓷面上漫起红潮,神态举止也娇柔许多,风情惑人,思绪却?似乎仍然敏捷。   这果子酿是北边晋上的贡品,滋味喜人,极受女眷喜爱,初尝时觉得没有什?么,但是饮多了酒意?一样?会?上来,不过好的是不会?有宿醉的疼痛。   萧沁瓷下意?识的反驳:“这是两回?事。”   “也可以混为?一谈。”皇帝说。   萧沁瓷摇头:“不一样?的。”   她拒了皇帝的心意?,但皇帝在没得到之前还有耐心,日后?总有在一起的时候,此时她的欲拒还迎也可以成为?男女之间的趣事。可她若不把握着同皇帝之间相?处的分寸,有朝一日情淡爱驰,皇帝曾对她说过的所有秘辛都会?成为?她的催命符。   这就是帝王情爱。不值得在乎,但要时刻如?履薄冰。   萧沁瓷此刻对自己的位置有极为?清楚的认知,她只是放在皇帝眼前的一件精美的瓷器,能叫他欣赏、爱怜,但除此之外,也并不实用。   她的来去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间,是金尊玉贵还是一文不值也都是由他说了算。萧沁瓷厌恶这一点。   她双目微眨,酒意?渐渐上脸,眼底也多了薄光水色,她就这样?静静看着帝王,平素的清冷都融作了水。   “哪里?不一样??”皇帝轻声问,声音里?带着诱哄。   萧沁瓷固执的说:“哪里?都不一样?。”   这样?问是问不出来的,萧沁瓷的铜墙铁壁不会?因着酒水软化,她只是看着酒意?上脸,还远不到醉的地步。   “阿瓷,你如?今还觉得今夜的景色不好看么?”皇帝犹豫了一瞬,将另一个问题问了出来,只是换了委婉说法?。   萧沁瓷捧着杯,目光往他脸上望,又别开眼去,望着绵延出去的无尽宫墙。   高高的楼阁四野开阔,望下去还是太极宫的庄严宫墙,竟似也有了居高临下之感,这种感觉,会?有皇帝俯瞰天下的一二吗?   这至高无上的权势,果然令人神往。   “我觉得好不好看,重要么?”萧沁瓷盯着看了半响,始终没把头转回?来。   皇帝说:“这些都是为?你准备的,你觉得好不好自然重要。”他声音微沉,出口的话却?是借着酒意?说出来的,“你总说是朕不够尊重你,可你也没有给过朕了解你的机会?,朕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让你欢欣。”   皇帝罕有的示弱让萧沁瓷一震,在他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别样?意?思,转过来的眼神意?味不明的在他面上流连。   萧沁瓷在唇齿间尝过皇帝的生?涩,比她好不了多少。她在那夜过后?陡然明了自己的手段应该有所转变,她原本以为?的落于下风变成了半斤八两,之后?的几次试探也让她越发有把握。   少年人总是情浓,皇帝的欲也能燎原。更何况男人在这种事上天然处于劣势,萧沁瓷轻易便能掌控他。   那让她觉得刺激,也不能免俗地生?出征服心。   皇帝没有想到自己这番剖白的话不仅没有让萧沁瓷觉得有所触动,反而?滋生?了她掌控的野望。   “陛下原本也不需要讨任何女子欢心的。”萧沁瓷淡淡说。   “可朕想要讨你的欢心。”皇帝对她笑了一笑。   男人会?享受女人在他面前的伏低做小、百依百顺,其实女人也一样?。这样?一个高高在上又冷酷寡恩的男人独独在她面前放下身段温柔小意?,不得不说,真是足够满足女子的虚荣心,萧沁瓷也不例外。 第57章 偷欢   今夜他们都饮了酒, 暗香些微浮动,夜色催醺酒意上涌,萧沁瓷难得变得迟钝。她神思仍然是清明的, 只是像蒙着一层雾,皇帝的话语也变得轻柔朦胧, 似羽毛软软拂过她心上。   萧沁瓷并不享受男人因见色起意对她的热衷,甚至这样的爱慕会让她觉得厌烦。一如从前她对吴王和楚王,只是这样的厌烦被她藏得很好,半点不叫人发现?。   她历来?就是个心思深沉的姑娘,知晓怎样讨人的喜爱。她同样?没有历过情爱,却?于?风月一途上无师自通。   可?萧沁瓷还是头一次知道,自己竟然也有这样?的虚荣心,会因一个男人对她的爱慕而生出飘然之感。   她想, 就是要这样?, 她要掌控皇帝的喜怒哀乐。   “是吗?”她撑着额,眼?风静静望过来?, “陛下想要怎样?讨我的欢心?”   皇帝默默看她,有些不确定萧沁瓷是否醉了。她如今展露出来?的是平常难以得见的风情,但清醒的萧沁瓷也不吝于?同他说这样?似是而非的话, 皇帝摸不准萧沁瓷的心思的地方就在这里, 她这样?善变, 像不可?捉摸的风。   唯有她的不喜与?厌恶是真实的。她总是不喜, 难得有高兴的时刻。而皇帝也很奇怪, 他能轻易的看出萧沁瓷的不喜欢,却?难以摸清她的习惯。   也许那些不喜欢也是萧沁瓷故意露出来?让他看明白的。   她在打磨皇帝, 想让他变成合乎自己心意的模样?。皇帝自己也知道,所以不肯如她的意。   皇帝问:“那你?今夜开心吗?”   萧沁瓷转着酒杯, 凝神?沉思了一会儿:“说不上高兴,但也没有不高兴。”   她这样?难以讨好。   “那你?想要朕怎样?讨你?的欢心?”皇帝轻声问,萧沁瓷答得坦然,笼在皇帝面前的仍是一团迷雾。   这是皇帝第二次问这样?的问题。   萧沁瓷蹙了眉,她蹙眉的动作也有千回百转的风情,但里头唯独没有纠结与?哀愁:“这种?事情,我说给你?听了,不是帮你?舞弊么?”   皇帝失笑,道:“阿瓷,舞弊这个词是这样?用的吗?”   “为什么不能?”萧沁瓷道,“陛下总要我说出来?,可?我又不想同陛下在一处,为什么要明明白白的告诉你??”   她说:“陛下自己不努力?,却?总想着走捷径,不是舞弊是什么?”   皇帝若有所思,竟当真顺着她的话思考起来?自己是不是太过傲慢,总想要从萧沁瓷那里得一个明明白白的答案,这和科举时想要提前从考官那里拿到考题没什么两样?。   但他还是忍不住说:“可?朕是天子,朕不能走捷径吗?”   若是科举,不管出题人是天子还是大学?士,他想要知道答案再容易不过。只是如今他要解读的是一个女子的内心,这样?的事,光靠自己能得出让人拍案叫绝的回答吗?   萧沁瓷咬着酒杯,将残酒一点一点啜干净,末了,她问:“这是天子的命令吗?”   皇帝静静看她,忽也觉得口里发干,越喝越渴:“不,这是一个请求。”   “那我不告诉你?。”萧沁瓷眼?波流转,眼?底汪着隐晦的笑,“陛下,太过轻易到手的往往不会珍惜,你?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又要我如何能相信你?的真心呢?”   皇帝问:“那你?相信了,就会接受吗?”   萧沁瓷搁了酒,扶着桌站起来?,她今日不知不觉地喝得有些多了:“不会。”   她以手贴了贴自己发烫的脸,缓步走出去到了栏杆边,往外是星垂疏灯、红墙飞檐,满宫皎白将人心里的欲望都遮得干干净净。   她想要的可?不仅是皇帝的真心。   皇帝也到了她身边,同她一起看着底下的满池静水,白茫茫一片。   萧沁瓷忽地伸手一指,说:“天这样?冷,湖水也冻上了,下面的锦鲤不觉得冷吗?”   清明池不如太液池深远辽阔,池水冻上时能有几尺厚,宫里这样?的池子不少,冬日里凿了冰放在冰库里,夏季的时候就能用。   年节前后,宫里管得松,也能时常看到有年纪小的宫婢内侍挑了偏远地方在池上冰嬉,萧沁瓷就看见过不少次。   但萧沁瓷还从没想过冬日里池中的锦鲤怎么办,她凝神?苦思,也只记得来?年春夏,清明池中就又有许多锦鲤凑到湖边来?讨食了。 奇!书!网!w!w!w!.!q!i!s!u!w!a!n!g!.!c!c   “它们就是生?活在水里的,如何会觉得冷。”皇帝哑然失笑。   不知道萧沁瓷是纸上谈兵还是一时迷怔,皇帝并未嘲笑她的天真之语,反而答得认真:“这封冻也不会全都冻上,底下还是静水流深。”   萧沁瓷固执的说:“那或许也会有冻死的鱼,只是我们不知道,因为你?也不知道来?年春天再看到的那群鱼是不是原来?的那群。”   “不然为什么每年都会往这池子里投新的鱼苗?”萧沁瓷说。   皇帝想了想,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反驳,人会被冻死,那焉知鱼不会?   萧沁瓷还振振有词:“你?看,煮鱼的时候它会被烫熟,那太冷了它也应该会被冻死才是,就和人一样?,太热了不行,太冷了也受不住。”   她说话已?然没有什么逻辑性可?言,皇帝嗅着她身上幽谧的香气和淡淡的酒香结合,道:“阿瓷,你?醉了。”   萧沁瓷看着仍是清醒的。   皇帝不是没有见过她醉后的姿态,同此时又大有不同,那时她扯着皇帝的玉带不要他走,不管不顾地贴上来?,被拒绝了就呆呆站在原地,连哭也是静静的。   但萧沁瓷此刻除了眼?神?朦胧一些,面上漫上潮红,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两样?,口齿也清晰。   “我没醉。”萧沁瓷摇摇头,她确实没醉,只是觉得有些飘忽,凌于?高楼之上,如坠云端。   皇帝不信:“每个醉了的人都说自己没醉。”   萧沁瓷转脸看他,似是不高兴他这样?说。她皱着眉,道:“我真的没醉,你?怎么不相信呢?”   她偏着头,想起来?什么似的,慢慢说:“陛下说过,要我不得妄语。欺君之罪,我怎么敢犯呢?”   皇帝动了动,想起上次要她不得妄语时的的情景,熟悉的醉意又涌了上来?,他也学?着萧沁瓷的语调,缓慢地说:“没关系,朕恕你?无罪。”   萧沁瓷盯着他,眼?里有一瞬清明,又被蔓延的雾气遮笼:“哦?”   她慢慢靠过来?,又堪堪停在一步之遥。   “陛下,我有桩事想问你?。”她问,“您会告诉我实话吗?”   “什么事?”   她雪白的颈、红润的唇都被纤毫毕现?的框进皇帝眼?中,他克制着自己不挪开眼?,问:“你?想问什么?”   “您说,见过我在清明池喂鱼,是什么时候?”   皇帝思绪暂停。   他眼?也不眨的撒了个谎:“很久之前了,朕不记得了。”   “是您登基之前的事吗?”   “不是,”皇帝的谎言仍是信口就来?,“是登基之后。”   清明池临着西?苑,皇帝从这里经过很正常。但萧沁瓷极少看到御辇,也不知对他这话信是没信。   “哦。”萧沁瓷平淡的说,又继续问,“那您是那时就喜欢上我了吗?”   皇帝看着她:“阿瓷,这个问题朕不想回答你?。”   “嗯?”萧沁瓷眼?里流露出一丝疑惑,皇帝对她从前有问必答,这样?的拒绝很是罕见。   皇帝慢条斯理的说:“你?都不肯帮朕舞弊,那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要你?自己去找才行。”   皇帝学?坏了。   萧沁瓷轻咬着唇,贝齿露出珍珠似的一点,在唇上留下一个淡淡的印。   没关系,反正她也只是随口问问,皇帝几时喜欢上她的并不重要。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皇帝撒了谎,因为她在皇帝登基之前就已?经很久没去喂过清明池的鱼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谎话被轻而易举的戳穿,还在做着美梦:“或者,你?告诉朕答案,朕告诉你?,交换怎么样??”   “不好,”萧沁瓷想也不想的摇头,“这样?我很吃亏。”   她脸一转,说:“陛下不想说就不说,反正我也不是很在乎。”   这句话伤他甚深。   但皇帝还要自己从她的话中咂摸一点甜:不是很在乎,是不是意味着也是有一点在乎的?否则萧沁瓷也不必问。   “太晚了,该回去了。”萧沁瓷说。   “是有些晚了。”许多话梗在皇帝喉头,再难说出口,“回吧。”   “你?想走一走还是乘辇?”皇帝问。   萧沁瓷偏头想了一会儿,落在皇帝眼?中便是她思绪有些迟钝了:“走走吧,我有些热。”   皇帝点点头:“好。”   宫人们都在楼下,这样?私密的时刻皇帝喜欢和萧沁瓷独处,此时他也没有摇铃唤人进来?,自己给萧沁瓷披了氅衣,他为萧沁瓷系上颈间系带时萧沁瓷也由着他动作,乍看似乎没什么不对,细看又觉得她确实和平时不太一样?。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c   本来?雪白的双颊染了绯红,皇帝似是不经意的碰了碰,是烫的。   他给萧沁瓷系好之后便退了一步,说:“走吧。”   萧沁瓷站着不动,定定看着皇帝,片刻后她忽地伸手捧住了自己的脸,说:“你?摸我。”   方才蹭过萧沁瓷脸侧的手指灼烫起来?,皇帝蜷了蜷手指,这下真的确定萧沁瓷恐怕有些醉了。   “我没摸你?,”皇帝仗着她如今不清醒,义正言辞的说,“是你?的错觉。”   “是么?”萧沁瓷不太相信。   “是。”   “好吧。”萧沁瓷半信半疑的放下手,乖乖的跟着皇帝走下楼。   这楼梯有些窄,萧沁瓷穿着长裙不方便,她如今又有些醉,皇帝不敢让她走在前面,自己先下去了,时不时地回头注意着萧沁瓷的情况。   “你?总看我做什么?”身后的脚步停了,萧沁瓷幽幽说。   皇帝转头,见她一手拎着裙摆,一手扶着栏杆,是小心翼翼的模样?,便说:“这楼有些陡,我担心你?摔了。”   “哦。”萧沁瓷应了一声,若有所思。   “是这样?么?”她忽地放了手,便落进皇帝怀里。   皇帝不察她竟这样?扑下来?,他背心对着的也是后面又高又陡的楼梯,急急忙忙搂着萧沁瓷一侧身,抵在栏杆一侧才没摔下去。   他眼?眸黑沉沉的:“你?这样?太危险了。”   其实也就两步楼梯的距离,她坠下来?的力?度也算不得多大,但那惊心动魄的一瞬让皇帝心脏骤停,至今仍有余悸,但萧沁瓷仿佛没感受到他的生?气,也没将他的话听进耳朵里。   萧沁瓷把?他按在了扶栏上。她原本只到皇帝胸口,可?是站在比他高了一级的台阶上便到了他的肩膀,仰脸看他时呼吸能吹拂在皇帝颈项。   她没理会皇帝的话,只攀着皇帝的肩,目不转睛地看他。她很少有这样?直接的时刻,总是敛着睫,让皇帝看不清她眼?中神?色,即便看见了,也是雾蒙蒙一片。   “好像。”萧沁瓷忽然说。   “像什么?”皇帝同样?看着她。   “那天你?亲我的时候,”萧沁瓷声音轻轻的,若非离得近,皇帝很难听清楚,“也是这样?。”   他们离得这样?近。皇帝的目光不可?抑制地落在她唇上。   确实很像。他们同样?在昏暗的角落,背着光,像一对偷欢人,呼吸交错间是热烈的酒意。区别只在于?今日两个人都饮了酒,皇帝是似醉非醉,他却?不知道萧沁瓷意识是否清醒。   萧沁瓷面色酡红,眼?尾晕着春色,贴近的身体盈着暖香。可?她说话是静的,被皇帝揽在怀里的身体也是冷的。她这样?冷淡,丝毫看不出诱惑的嫌疑。   皇帝要被她逼疯了。   但他面上仍是平静的,只有萧沁瓷在他怀里才能感受到渐渐升腾的热意。   他说:“你?记得很清楚。”   “你?想亲我吗?”萧沁瓷盯着他,问。   皇帝喉头滚动了一下,他们离得近,吞咽的水声尤其明显。 第58章 勾销   萧沁瓷的呼吸拂在他颈侧, 眼神也?自然而然地落了上去,一错不错的看着。他只在她的话里吞咽了那?么一下,却让萧沁瓷寻住机会, 伸出指尖轻轻按在了那里。   她没有那?样的东西,于是在接近时致力于寻找男人和女人身上的不同。萧沁瓷观摩过画册, 再细致入微栩栩如生的图册也不如真人来得真实。萧沁瓷想,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   为什么皇帝那?样硬,她却那?样软?皇帝能轻而易举的制住她,她却连反抗都艰难?   就因为男人和女人身体的差别吗?   她的指尖是热的,可落在皇帝的喉结上还是让他觉得凉。他被萧沁瓷轻轻碰着,却像是被她抓住了命门,浑身都僵硬了。   “朕说?过,不会强迫你。”他低声说?。   可他的姿势全然不是如此, 揽着萧沁瓷的手臂坚硬如铁, 他让萧沁瓷贴在他怀里,迟迟没有扶她站稳。   “如果我说?, ”萧沁瓷仍是看?着他,眼神中那?种隐秘的意味慢慢浮上来,“不是强迫呢?”   她放开了手, 额头却磕上去, 嘴唇若有似无地轻触着皇帝滚动的喉结, 迫得他极力后仰, 想避开那?能让人发疯的触动。   萧沁瓷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知道, 她清醒得很:“你让我喝酒,不就是想要这个吗?”   因为后仰, 皇帝拉开了同她的距离,却能让彼此看?得更清楚。萧沁瓷潮红的脸, 丰润的唇,雪白?的颈项,若有似无的暗香,似株盛开在静夜的花,等着人去采。   他手上下意识地攥得更紧,口中却否认:“朕没有。”   “你没有?”萧沁瓷反问?。   “我没有。”皇帝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答的。   因为萧沁瓷追了上来。   第一个吻落在他唇角,薄如羽毛似的触感?,萧沁瓷退开之后又用?那?种隐秘的目光看?他,重新问?了一遍:“你没有?”   吞咽的声音在寂静的环境中尤为明显。   皇帝盯着萧沁瓷的唇,只好说?:“我有。”   于是萧沁瓷的唇角扬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是那?种胜券在握的微笑,她问?:“你想要吗?”   他已经被萧沁瓷逼疯了,热透的汗爬上颈,干渴烧穿了喉,他在诱惑中失了思考的能力,只能顺着萧沁瓷的话说?:“我想要。”   萧沁瓷不说?话了,她静静地停在那?里,像是在等。   等皇帝对她做亲吻之后的事。   他着魔似的慢慢倾身过去,原本极短的距离被拉到漫长,皇帝也?不知道自己留出?那?么多时间?是在等什么,或许在等萧沁瓷的拒绝。   可她一动不动,是个承受的姿态。   他碰上去,终于尝到那?让他打破冷静的唇。柔软的,丰润的,能解人喉间?的干渴,但很快就会变得更渴、更不满足。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c   起初只是浅浅的试探,唇齿相贴间?只抿着对方唇上残留的酒意,他轻柔地辗转过萧沁瓷的唇,力度那?样轻,像是怕她痛,又像是怕她惊醒。   所以很快就不满足起来,他咬着那?点?甜美,手也?揉上了萧沁瓷后颈,蹭着斗篷滑进了她腰侧,在那?方寸间?听她唇边轻轻泄露的低吟,她闭上了眼,是舒服的,皇帝想让她更舒服。   他只要给出?一点?甜头,就诱惑萧沁瓷启开了唇,些微的缝隙就能让他寻到机会探进去,他温柔地吻着她,追逐她,在她受不住时诱惑她给出?回应。   萧沁瓷不是个好学生,在这种事上学得比皇帝慢多了,她小心?翼翼地回应,似乎在察觉到一点?不对时就会迅速逃跑。   索性对方一直很温柔。   碰着她后颈和耳尖的手也?很温柔,萧沁瓷靠着他,很快就在这种温柔的触感?中沉迷进去,但又有另一种不满足,她攥着皇帝的衣袖,不知道是该进还是退,只能把自己送到他手里,想让他读懂自己的心?。   皇帝也?不知道她的心?思,他只能听见萧沁瓷抑制不住地喘,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撩人,让他难以自已。   浅尝辄止很快就不满足起来,他揉着萧沁瓷,听她媚得滴水的声音,那?只会让他愈加不满足,想听到更多,想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宽大的斗篷将两人都罩住,挡了肆意的起伏,半点?看?不出?底下的波涛汹涌。   但随着他的动作愈发激烈,木制的栏杆不堪重负的声音很快惊醒了沉迷其中的两人,梁安踩着楼梯往上面望,一语惊醒梦中人:“圣上?”   萧沁瓷猝然偏头,让他的唇落在了耳侧。皇帝顺着那?莹润的弧线亲下去,现在换了萧沁瓷仰头,她难捱的躲,却很快被追上,萧沁瓷还有几分朦胧,但手已经下意识地隔开彼此。   皇帝松开了她,但仍在喘,起伏的胸膛挨着软肉。   斗篷的系带已经被解开了,松松垮垮的缠住两人,要落不落,萧沁瓷衣领散开,露出?了大片雪白?,在昏光中也?直晃人眼,上头还落了一串红,是皇帝方才烙上去的,彼此紧贴的身体毫无缝隙,但似乎还有侵占的余地。   皇帝扶她站稳,萧沁瓷眼里还是懵懂,但已经拢住了自己微敞的领口,皇帝及时抓住从?她臂弯滑落的斗篷,抖了抖重新给她系上了,手指绕过她颈项,顺便把自己刚才揉皱的地方都展平了。   萧沁瓷任他施为,闭着眼揉上额角,是难受的模样,眼睫合拢似两扇轻颤的蝶翼。   皇帝若无其事地说?:“难受了吗?下次别喝那?么多酒。”   萧沁瓷仍是闭着眼,不知是逃避还是觉得尴尬,但嘴上仍不服软:“那?酒不是陛下拿来要我饮的么?我怎么知道后劲那?么大。”   她睁开眼,潋滟的双眸叫皇帝呼吸一滞。他一直知道萧沁瓷是美的,但不知她能美到这样活色生香,让他生出?近乎于疼痛的错觉。   也?不止是错觉。   “是,”他应了,“怪朕没有提醒你。”   萧沁瓷揉着额角的力度轻下来,她犹豫了一瞬,轻声说?:“陛下应当知道,酒后的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不能当真的。”   她才从?皇帝怀中退开,雪意的幽寒就已笼罩过来了。她记得的,分明是她主动,转眼却又翻脸不认人了。   皇帝唇上还残着甜味,他没有理会萧沁瓷的退却:“阿瓷,朕只知道酒后吐真言。”   萧沁瓷摇头:“也?可能是酒后糊涂。”   皇帝还待说?话,底下的梁安却见两人久久不曾下去,又没有听见声响,便提着灯笼上来了,转过弯看?见两人在狭窄的梯上对峙,疑心?自己是撞破了什么。   “圣上?”梁安声音透着犹疑,借着灯笼的光看?清二人形状,心?里便是咯噔一声。   其实?未必是他们的神态有异,便连最易被看?出?端倪的衣着也?都被迅速整理齐整,真正让人觉得极为不自在的是两人之间?暗流涌动的暧昧,让梁安寒毛直竖。   “嗯,走吧。”皇帝知道萧沁瓷脸皮博,没想让旁人窥见,神态自然的说?。   梁安应了一声,急急转身,不敢多看?。皇帝照旧走在前面,他在下楼梯时忽地感?受到身后一阵微风,是萧沁瓷俯身下来了。   她扶着栏,极快的倾身在皇帝耳边说?了一句:“上次的事我也?不计较了,我们一笔勾销。”   皇帝猝然停住,回眸时擦着萧沁瓷退回去的脸,她又轻又冷的在他耳边说?了那?样一句话,此刻就神情自然地去理着自己的衣袖了。   皇帝在夜色仓皇中望她,底下的梁安虽疑惑上头的人为什么又没有动静了,但这次不敢抬头来看?,匆匆地两步走了下去。   “好啊。”半响后皇帝道,在那?简短的两个字里说?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他负着手,又说?:“既然一笔勾销,来日萧娘子可别翻旧账才好。”   萧沁瓷不知道自己在他嘴里已经被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她面上酡红未散,便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   出?了楼冷风吹着也?压不下面上那?点?残存的酒意,皇帝抖开了伞罩住两人,宫人在前面提着灯笼。   萧沁瓷双颊有如火烧,还有未散干净的绮丽云霞,烫得惊人,但好在醉意没有再醺醺然的上头来,她默不作声地跟着皇帝一路走回去,不知是不是错觉,回去时的路比来时短多了,花费的时间?也?更少。   皇帝送她到了寒露殿,吩咐宫人好好照料,她今夜喝了酒,身上不会舒坦,明早起来或许也?会头疼,他在吩咐这些的时候萧沁瓷就静静在一旁站着,看?着清冷淡然,但细瞧之下便能发现她眼神没有落到实?处,这是醉意又上来了。   在皇帝吩咐兰心?姑姑记得去给她煮些蜂蜜水,今晚也?不要沐浴、擦身就好时,萧沁瓷忽然默默地蹭过来,挨到了皇帝身侧,手指勾住了他腰间?的白?玉蹀躞。   皇帝一顿。   “夫人——”兰心?姑姑也?紧张起来。   皇帝抬手制止了兰心?过来,他低头看?着正把玩玉带的萧沁瓷,正要开口,却见她蓦地放开了手,仰脸看?他,眉尖微蹙,说?:“您怎么还没走?”   模样再正常不过,丝毫看?不出?酒醉未醒的影子。   “这就走了。”皇帝失笑,问?,“你就这样想要我走?”   这话问?得已经有些暧昧了。   “嗯。”萧沁瓷退后,认真的说?,“您在这里,让人怪不自在的。”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色绯红,没有醉酒情态,反而像是被疼爱过后的娇艳妩媚。   皇帝想说?话,萧沁瓷却愈发往后退,说?:“您快走吧。”   他只好呼出?一口淡淡白?雾,,口中应了,在萧沁瓷进去时又叫住她:“阿瓷。”   “嗯?”   皇帝上前去:“若有以后,不许在旁人面前饮酒。”   萧沁瓷像是被他陡然的逼近骇了一跳,扶着门,面上怔怔地,没应声,转身急急进去了。 第59章 寡恩   兰心姑姑打帘进来时便见萧沁瓷撑着额倚在妆镜前, 眼睛闭着,面上还有?未散干净的薄红,被她冷冷的姿态一压反而格外静。   “夫人。”她知晓萧沁瓷只是?闭眼假寐, 没有?睡熟,一如她并不?曾真正醉过一样。   萧沁瓷将她奉来的蜂蜜水一饮而尽, 人也没觉得?舒服多少,她觑着镜中自己,道:“姑姑,打盆热水来吧。我要洗漱。”   兰心姑姑在近前时闻到了萧沁瓷身上极浅的一缕香气,同她本身肌肤散发的幽谧香气有?细微不?同。   她在电光火石间抬眼,对上铜镜中萧沁瓷冷淡幽深的目光。铜镜被打磨得?光滑鉴人,但原本暗黄的光泽扭曲了?人的眼神,让那一瞥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兰心按下狂跳的心脏, 接过萧沁瓷的吩咐, 若无其事地垂首出去。   镜中人抚着精致轮廓,她肌肤不?用?敷粉也是?雪白皎洁, 云雾一般的柔软,几日前留下的青紫已经全好了?,她将领口?拉下一点, 便?看见?了?新缀上的点点红痕。   兰心姑姑不?敢让旁人来伺候, 默默端了?水进来, 看萧沁瓷自己接过帕子, 一点点擦过颈项和手腕。她才仰受过爱怜, 举手投足间是?难言的娇。   雪白柔软的细绵仍是?干净的,没有?留下痕迹, 萧沁瓷擦了?好几遍,才将帕子丢回盆里, 让兰心姑姑不?用?伺候了?。   兰心端了?水出去,寻了?个无人的地方将萧沁瓷用?过的帕子放在鼻下一嗅,果然闻出了?苏家密不?外传的暗香苏合,这香能用?在帐中,也能用?在人的身上,做成香膏润肤,有?不?着痕迹暗催情意的功效,让人不?自觉意驰神摇。   但苏家对此把得?极严,她在萧沁瓷身边这么久,竟然不?知她手上还有?这种东西。   ……   萧沁瓷今夜疲倦得?很,那香膏抹在了?她身上,虽不?至于有?多强烈的反应,但难捱还是?有?的。   她受着骨子里细微的麻痒,神情冷淡,丝毫看不?出端倪。她对着镜中人沉思,镜中人是?和她如出一辙的娇美,能轻易让人软了?心肠,但那不?包含冷酷寡情的帝王。   皇帝嘴上说着喜欢,却没有?给过她承诺,便?连萧沁瓷试探着要他赦免萧氏都在他的沉默中推拒了?。   帝王寡恩,非是?虚言,萧沁瓷不?肯赔上自己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皇帝的心意看似清楚明朗,实则也过于流于表面了?。   她需要尽快找出对策。   及时止损,她告诉自己。萧沁瓷盯着镜中人冷静的眼,不?管成与不?成,她都要让自己能全身而退才好。   死水静澜不?如狂风骇浪来得?让人印象深刻,感情中也是?如此,一帆风顺的感情让人生不?出多少记忆点,尤其对皇帝这样阅尽春色的人而言。   火候不?够,她还可以再添一把火,她需要旱地炸起一声?惊雷。   皇帝话语间透露的只言片语能被萧沁瓷细致入微的捕捉到,萧沁瓷在清明池喂鱼,除了?鱼食就是?楚王送的桂花糕。楚王不?知道,萧沁瓷是?喜欢吃桂花糕,但陈记铺子那家的点心里头加了?一味香料,萧沁瓷一碰就起红疹,苏晴是?故意那样告诉他的。   她想?起她生病那夜皇帝脱口?而出的话,前因后果都被她串联起来,要得?出结论不?是?什么难事。   他必然是?见?过楚王同她相处的。或许还要再加上一个吴王。   萧沁瓷曲指在桌上点了?点,酥麻渐渐褪去,她想?,或许能把吴王利用?起来。   ……   吴王不?知道萧沁瓷打算拿他做文章,他去徽州这两年变得?太快,已经让淑太妃觉得?对这个儿子有?些陌生了?。   淑太妃关?切地看着他,看他眉间郁郁,道:“睿儿,母妃如今在宫中过得?也很好,你不?必担心。”   吴王回神,扯了?个笑?出来:“儿臣知道了?。”   淑太妃转而又关?心起他的子嗣,他同吴王妃成婚也有?好几年了?,府上侧妃侍妾也不?少,但膝下至今只有?一女,免不?得?让太妃忧虑。   “你还是?得?让王妃早日诞下嫡子才是?。”   今上本来就已经着手在打压清理各家的爵位了?,吴王因着是?先?帝之子,火一时还没有?烧到他身上,但他若是?没有?嫡子,只怕还不?待皇帝出手,他这个爵位就要注定旁落了?。就像如今的皇帝,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是?多少人都盯着那个储君之位呢。   吴王更是?笑?得?勉强:“王妃自从生了?小郡主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儿臣想?让她再养养。”   “没有?嫡子,庶长子也行,虽说庶长子的名头不?太好听,但总比现在这样好。”淑太妃抿了?一口?茶,她离得?远,管不?了?儿子的房中事,但她也知道,吴王妃本是?崔氏的嫡女,心高气傲,婚后跟着吴王去了?偏远藩地,心中就不?太舒坦了?。   “你那些侍妾要是?都不?喜欢,本宫给你挑了?几个伶俐的婢女,你这次回徽州就带上吧。”   吴王本是?要拒绝,不?知想?到什么,转而又应了?。   他从淑太妃宫里出去的时候正巧碰到萧沁瓷去太后的永安殿,狭路相逢。   萧沁瓷没有?如那日一般穿着宫婢的衣服,而是?换了?寻常道袍,即便?如此,她也美得?让人心旌摇曳。吴王那日没有?仔细看过她,此时免不?了?目光凝上去,但又记得?那日皇帝的震怒,不?敢多瞧,纠结的心思都被萧沁瓷看在眼里。   “殿下。”萧沁瓷主动向他请安。   吴王仓皇的应了?,含糊问起那日过后萧沁瓷可曾受罚,但他分?明打听过,得?知萧沁瓷被禁足,不?妨她这么快就出来了?。   萧沁瓷有?意避而不?答,问及吴王回藩地的时期,他道开春化冻之后便?要上路了?。   “真是?不?巧,”萧沁瓷便?笑?了?笑?,“那时约莫贫道也要去方山静修了?,只怕不?能恭送殿下,便?只能提前向您道一声?珍重。”   “夫人要去方山了??”吴王怔怔问。   萧沁瓷颌首:“是?,贫道身份尴尬,久居太极宫也不?是?幸事,年后便?要搬到妙音观去了?。”   她向吴王告退,便?把人抛在了?身后,接下来永安殿的半日才是?难捱。   ……   萧沁瓷在永安殿里跪了?小半个时辰,来来往往的内侍和宫女流水似的进去又出来,帘子掀开时总会露出一点热气和轻声?絮语。   太后午歇方起,已比平日里迟了?一个多时辰。   殿中烧着地龙,寒气不?显,跪久了?的刺痛往她膝盖里钻,萧沁瓷垂眸看着自己模糊的倒影,面容糊成一团。   她许久没被太后罚跪过了?,倒有?些忘了?这滋味。太后掀帘出来,在上首坐了?,不?紧不?慢地接过绿珠呈上的茶,这才一撩眼皮,道:“起来吧。”   萧沁瓷起来时膝盖有?针扎似的痛,双腿也麻了?,身边没有?人扶她,她也只轻晃了?一下,便?迅速站稳。   这样好的定力仪态,便?连太后也是?赞许的,可惜啊,就是?不?听话。   “你可想?明白了??”太后吹着茶上的浮沫。   “我想?明白了?,”萧沁瓷道,“娘娘,陛下既然已经应了?我离宫,便?是?金口?玉言不?会再改。”   “朝令夕改有?什么稀奇的,”太后不?以为意,下一句话陡然凌厉起来,“是?你没本事!”   萧沁瓷默然垂首。她这样只会越发让太后来气,但她已经过了?初时听说萧沁瓷要去方山的震怒了?,此刻还能心平气和的问:“阿瓷,你告诉哀家,你是?怎么想?的?”   “娘娘,一支曲子也该有?变调才会是?千回百转的悦耳动人,我在太极宫中,若就这样顺了?陛下的心意,没有?一点曲折,便?也味同嚼蜡。”她说,“得?来的太过轻易的往往就不?会珍惜。”   太后顿住:“你是?这样想?的?”   “是?。”萧沁瓷道,她唤了?亲近的称谓,昭显她仍是?敬畏与亲近太后的,“姨母,若我去了?方山之后陛下很快就将我忘掉,说明陛下也只是?一时兴起,成不?了?气候;若陛下对我不?能忘怀,那么相隔两地反而会有?意外之喜。”   “理是?这个理,”太后若有?所思,她觉得?里头变数太大,“可你同皇帝,有?什么情分?可言,能让他在你离宫之后还记挂着?”   萧沁瓷重又跪下去,道:“这就要请姨母助我一臂之力了?。”   “嗯?”   “我想?请娘娘主动向圣上请奏,追封惠安太子妃为太后。”萧沁瓷跪的笔挺。   “铿——”茶盏磕出一声?重重的响动,太后说:“阿瓷,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萧沁瓷毫不?躲闪,“娘娘应该知道,现在前朝虽有?争论,但反对之声?大多已叫陛下压下去了?,光看陛下的举动,便?能知晓他是?铁了?心要追封生父母,此时朝臣们?不?答应,年后也是?要应的。”   皇帝铁腕,不?是?会被朝臣左右的人。   萧沁瓷说:“与其到时候因追封让您面上无光,不?如主动向陛下卖好,既能在朝野内外搏一个好名声?,也能让陛下有?所触动。”   太后最恨的就是?有?人来分?她的名,怎么可能主动提出让皇帝再追封一个太后?即便?是?死人也不?行。   太后越发冷淡:“哀家不?觉得?自己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好处。”   “娘娘,”萧沁瓷言辞恳切,“在前朝留下一个好名声?,可以让陛下不?敢轻易动您,主动向陛下请奏,来日追封惠安太子妃,得?享西宫,一应礼制可以是?需要您这个太后操办的,就算陛下不?肯,但现在中宫无主,您就是?太极宫最尊贵的女子,这件事理应由您来办,您也可以借机从陛下手中拿到六宫的署理之权,否则,您同陛下硬碰硬下去,吃亏的只会是?您。”   她将桩桩件件都揉碎了?来讲,竟真的让太后沉思起来。   想?到最后,太后也不?得?不?承认,她主动去向皇帝请封远比她硬撑着不?肯低头来得?划算。因为即便?她最后都不?肯点头,但以皇帝强硬的手段,是?无论如何也要达到目的的。   “再有?,您只请奏陛下请封太子妃,不?提追封太子的事,”萧沁瓷又说,“一来只要惠安太子不?是?天子,那么追封的太后自然要比您矮上一头,况且太子妃早已仙逝多年,同一个已逝之人没有?争的必要;二来,您也替朝臣们?解决了?一个难题,百官在意的是?陛下要追封自己的生父为帝,您也知道惠安太子——”   “三来,陛下未必是?真心想?要追封惠安太子为皇帝,陛下身边那位内侍总管,名字里头有?个安字,圣人却没叫他改名避讳,由此便?可见?一斑,但他对太子妃的情谊是?不?同的,他登基之后待母族优渥,有?目共睹。”   她点到即止,并不?多说:“如此一来,不?管在前朝还是?内宫,您都稳立不?败之地。”   太后久久未应。   “这些东西,你是?自己想?到的?”她问。 第60章 除夕   太后审视着萧沁瓷, 她?说的话?未必有多难想到,但难就难在太后是局中人。   她?原本只?是?苏氏小女,承了平宗厚爱才做了皇后, 又做了太后,膨胀的野心让她?不甘, 但她?对此毫无办法。   萧沁瓷道?:“想到这些并不难,只?是?姨母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你如何能保证陛下会让哀家拿到署理六宫之权?”太后问。   萧沁瓷立在堂下?,青衣落落,颈项漂亮的挺立着,像是?栖息在屏风山水间?的云鹤。   “陛下?想要让惠安太子妃名正言顺的追封太后,这件事就必须让您出面去做。”萧沁瓷道?,“您是?天子名义上的长辈,还是?太极宫中地位最尊崇的人。”   “大长公主也是?圣人的长辈。”太后慢条斯理的说, 萧沁瓷知道?她?这样问就代表她?已经在考虑了。   “可大长公主是?外嫁女, 在礼法上越不过您去。”   “若皇帝执意要越过哀家呢?”   萧沁瓷说:“陛下?不会。陛下?既然想要追封生?母,就不会在礼法上留下?这样一个污点, 您同他原本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姨母要是?主动示好,陛下?想必也不会为难。”   太后定定看她?片刻。   她?们都说, 苏家这一辈里萧沁瓷是?生?得最像她?的, 无论?是?容貌还是?性子, 但太后自问, 她?年轻时可没有萧沁瓷这样的手段。   “哀家听?说, 你如今住在圣人的紫极观,”太后说, “所以这么快就和他一条心了吗?”   萧沁瓷不惊不忙,道?:“我同陛下?一条心不是?姨母才应该想看到的吗?”太后囿于出身, 目光始终短浅,萧沁瓷没有指出这一点,“姨母想要我成为陛下?的人,却?又想要我同您一条心,这样的结果只?会是?两头?不落好,姨母应该想着要我心向陛下?才是?。”   太后端着茶,一时忘了说话?,不知是?该骂还是?叹。最后只?摆摆手,示意绿珠领着她?出去。   萧沁瓷在殿外停下?和绿珠姑姑说了一会儿话?,太后有头?疾,冬日也怯冷,她?今日觉出殿中的地龙烧得比往年还要热些,不过待了小半日脸颊便微烫,口?里也干。她?关心过太后起居,挑不出一点错来。   在绿珠送了她?出去之后兰心上来为她?撑伞,萧沁瓷淡淡扫了一眼左右。   太后只?知道?她?在西苑,不知道?她?在御前做女官的事,兰心姑姑没禀上去。   ……   太后的妥协来得比想象中的快,萧沁瓷原以为她?要考虑到年后去,但不过两日,她?便在御前看到礼部已经在着手准备追封的事宜了。   皇帝原本就吩咐他们备着,这次赶得急,要在初八皇帝祭太庙时一并祭烧焚稿,她?没有猜错,皇帝确实是?想在正月里就将?这件事敲定。   她?将?要发给?礼部的文书放好,便听?皇帝在上首问:“朕听?说你前日里去了一趟永安殿?”   “是?。”   皇帝喜怒不辨地说:“玉真夫人,你是?不是?忘了,朕下?令将?你禁足在清虚观了?”   不怎么唤她?的封号,乍听?之下?甚有荒谬之感,萧沁瓷低眉顺眼地回:“陛下?说的是?玉真夫人,同奴婢有什么关系?”   她?到了御前,不提封号,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   皇帝没想到她?竟然会偷梁换柱,一时找不到好的说辞去驳她?,他在口?舌上赢过萧沁瓷的机会寥寥无几,都被?他记着,以后总有一日会一起讨回来。   萧沁瓷虽然轻巧地驳回皇帝的疑问,但她?还是?老老实实的答了:“我是?去了一趟永安殿,太后娘娘担忧,已遣人来问过好几次了,我既然没有被?真正禁足,也该在年前去拜见才是?。”   “你倒是?礼数周全。”皇帝轻嗤一声,知晓萧沁瓷的目的不仅如此,“你是?如何让太后松口?的?”   皇帝明知故问。   萧沁瓷装傻充愣:“我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没有纠着此事不放,埋头?处理政事去了。   又过了两日,便临着除夕了。皇帝在初二?之后才会罢朝三日,百官的休沐都跟着来,此前他们仍得点卯,文书流水一般的送进两仪殿,在批复之后又被?送去崇文馆,萧沁瓷也跟着皇帝熬了好几个夜。   除夕那日太极宫有大宴,皇帝倒真如萧沁瓷所言渐渐让太后从?理六宫,不再以她?年事已高为由只?让六局筹办宫宴,太后一朝得了势,也不曾轻狂,宴前一应事物井井有条。   皇帝虽然放了权,但也没有完全由着太后来。宫闱局每日会将?详情落在纸上送到两仪殿,皇帝都让萧沁瓷看了。   筹备宫宴是?能最快熟悉百官及其家眷的途径,哪家和哪家是?姻亲,又和另外哪家有龃龉,安排座次的时候不仅要考虑到官员本身的品级,还有他的夫人、乃至父母的身份,里头?的学问很大。   萧沁瓷将?这些都记住,又特地留意了自己的位置,仍是?同从?前一般,落在不起眼的角落,她?毕竟是?有大内品阶的夫人,临着的都是?疏远的宗室贵女。   当夜她?没有同皇帝一起去,等皇帝落座之后才开宴,皇帝照旧说了些祝词,敬了百官三盏酒,便不再多言。   衣饰华彩的美人翩翩而至,丝竹之音不绝。皇帝在上头?冷眼看着,目光频频投向角落。他不喜欢宴会的靡靡之音,只?有除夕宫宴时会坐得久一点,那是?因为从?前只?能借着这个机会看萧沁瓷久一些。   但今夜他已不必偷偷再看,也不必如往年一般在席上坐至宴罢,他若是?早早离开,底下?的人也能轻松一些。   萧沁瓷坐在太妃们和宗室命妇背后,她?们都知道?萧沁瓷的身份,不会轻易来同她?搭话?,萧沁瓷从?推杯换盏的缝隙中能窥见斜对面的吴王,宫宴的位序她?都看过,对此了然于心。   皇帝在酒过三巡之后便起身离开,这还是?他头?一次在除夕夜走得这样早。往日里他要待到宴席散,再和百官观“埋祟”之礼,禁军和金吾卫都要戴面具、执金枪,浩浩荡荡自宫门往外行。他如今走了,届时还是?要回转。   萧沁瓷端着酒盏递到唇边,因怕污了今日难得涂上去的唇脂,便只?沾了沾,想着该怎么寻个机会出去。   机会不必她?找,很快便递到了眼前。   皇帝走后不久,便有个眼熟的宫女借着添菜的机会俯身到她?跟前细语:“夫人,您要是?觉得殿中闷了,可以出去走一走。”   萧沁瓷抬眼望她?,认出她?是?御前的宫女,不会在宫宴上做这种添酒递菜的小事,她?说的要让萧沁瓷出去走一走也不是?单纯为着她?着想。   这样的宫宴,谁敢随意走动?   萧沁瓷不语,错开眼望了御座,上头?空空如也,她?又在不经意间?瞥过对面吴王的位置,知晓他一直盯着这边。   她?轻轻点了点头?,温声说:“好,正巧我也觉得有些闷。”   萧沁瓷起身出去,殿外落起纷扬大雪,琉璃瓦上似笼上一层皎洁月光。那宫女打了伞,又给?   她?披了氅衣,是?早就备好的,引着她?往禁中走。   红纱珠络宫灯在前,照得纤毫分明如同白昼,   离了含元殿便逐渐寂寂无声,宫外隐约的爆竹声响传不到这么远,萧沁瓷却?还是?驻足听?了一会儿。含元殿挨着丹凤门,再往外就是?朱雀大街,萧沁瓷记得年幼时每到这几日,爆竹烟花声能响上一日,热闹是?热闹,但也吵得人睡不着觉。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c   不过除夕原本就是?要彻夜守岁的,英国公府规矩严苛,即便是?幼童也得不眠不休。宫中也热闹,宴后还有傩戏驱邪,爆竹燃灯,守岁也要至天明。   各宫的宫娥内侍也能偷个懒了,此时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也在玩乐。   “夫人?”宫婢催促。   萧沁瓷回神:“走吧。”   太极宫中许多地方萧沁瓷都没去过,一如此刻脚下?走的这条路,若不是?她?认识这是?御前的宫女,都要疑心她?是?否是?要故意将?她?引去偏远之地了。   萧沁瓷只?跟着她?走,并不开口?询问,绕过一片琼林深树,眼前忽地开阔起来。   是?一片绵延结冰的湖泊,洁白广阔,雪雾缭绕,天上天下?,白茫茫一片。   长廊自岸边蜿蜒至湖心亭屋,萧沁瓷细致地看了又看,才在风雪之中看清楚那一点。   “夫人,请。”宫婢簇着她?上去,廊上积雪被?一扫而空,扶栏上却?还凝着特意留下?的细雪薄冰。   萧沁瓷拥着手暖,倒不觉得冷,只?是?好奇皇帝带她?来这里想做什么,不会又是?赏雪吧?   宫婢只?送她?到亭屋前,面前这座湖心亭不大,四面用竹墙密密封了,缝隙中填着椒香。   萧沁瓷推门进去,里头?燃着银炭,温暖如春。往前是?一扇花鸟青竹翠屏,屋中燃着烛红,壁上挂着红彩暖纱,都是?一众温暖喜庆的装饰,屋里屋外都没留人。她?绕过屏风,才看见后头?置了一张小榻,皇帝立在窗前,不知道?在看什么。   “陛下??”   “你来得有些迟。”皇帝转身,顺手将?小窗关了。   萧沁瓷道?:“雪路难行,陛下?既然等得着急,何苦要叫我来。”   皇帝领了她?到榻前坐下?:“朕可没说等着急了的话?,是?怕你腹中饥饿。”他从?摆上小桌,从?食盒里将?饭菜都取出来,“宫宴上的菜,也能填饱肚子吗?”   那些菜被?取出来时还散着热气,萧沁瓷淡淡说:“原来陛下?知道?。”   宴上的菜为了摆盘好看都是?冷菜,况且为了不出意外,众人都只?是?潦草尝过,不会真用它填肚子,大都是?宴前吃些东西垫一垫,或者?是?回去之后再重新用过。   皇帝笑起来:“朕如何不知,不过这是?循例,不好更改,只?好委屈你另外吃些东西。”   萧沁瓷果真不客气的提筷吃了,都是?些小菜,她?用得不紧不慢,皇帝耐心等她?吃完,又看她?润了口?,这才问:“陛下?要我来这里不会就是?要我陪您用顿饭吧?”   这样顶风冒雪的到这偏远之地,一会儿还得冒雪回去,就为了吃这顿饭未免也太得不偿失。   皇帝摇了摇头?说:“不是?。”这姑娘惯爱得寸进尺,分明是?皇帝特地为她?带的,她?吃完之后却?说是?陪他用膳,不过他并不计较这些。   萧沁瓷便望他:“那还有什么?”她?蹙了眉,“不会又是?赏梅赏雪吧?”   她?想起进来时见皇帝站在窗前不知在摆弄什么,心下?生?疑,只?是?这湖心亭除了雪,便连片花瓣都没有,要赏雪倒也是?让人心旷神怡的,但萧沁瓷又觉得不止于此。   皇帝失笑:“当然不是?。”他见萧沁瓷实在疑惑,便收了东西,重新站到窗前,示意萧沁瓷过来看,“也该差不多了。”   萧沁瓷挨过去,口?中问:“什么差不多了?”   皇帝推开窗,从?下?头?拿起一根竹竿,上头?已经冻了些碎冰,皇帝用帕子拭干净了。萧沁瓷再定睛一瞧,看见竹竿一头?还绑着根细线,顿时颇觉无语。   “您这是?想垂钓?”   湖水都结了冰,皇帝却?来此钓鱼,不得不让人疑惑他是?不是?政事压力太大。   皇帝示意她?再凑近些,直到站在窗前,往下?面望。这扇窗开得低,这座亭屋建得也低,湖水离窗沿不过几尺,若是?夏季,便能看到碧波荡漾,但现在是?冬日,只?能看见浮雪白冰——   咦?萧沁瓷错愕,因为她?看见在浮冰被?凿出一个洞,雪粒子落在上头?顷刻便融了进去,下?头?虽不是?碧波,但也能看见清亮亮的湖水。   “这是?怎么回事?”   皇帝用勺子舀了旁边瓷盏里雪白的粉末撒下?去:“朕听?说冬日时的鱼最好钓,只?要在湖上凿一个洞,鱼就会聚到此处,你那日不是?说不知道?鱼怕不怕冷么,朕想着钓两条锦鲤上来,刚好寒露殿中那两口?铜缸还空着。你喜欢喂鱼,也可以养上一养。”   萧沁瓷知道?皇帝撒下?去的是?什么了,是?盐,能让刚刚落下?去的浮雪都化开。她?仍是?觉得喉间?哽了一口?不上不下?的气,皇帝都已过而立了,居然还能做出这种三岁小儿才会做的事。   她?不想同皇帝一起犯傻,却?在皇帝放钩叫她?过去之时乖乖地过去了,萧沁瓷看清了,他鱼钩上甚至没有放饵料,但撒了诱鱼的鱼食下?去,也不知是?不是?真能吸引到它们过来。   这窗小,站不下?两个人,于是?皇帝便让她?到前面去握住竹竿。萧沁瓷解了氅衣,便露出里头?一身银红丝锦,她?今夜难得盛装,容色瑰丽,这颜色艳,衬得她?丰润明艳、眉目生?辉。   她?握着竿动作却?是?生?疏的,竹竿这头?已经被?皇帝的手暖热了,她?皓腕翻转,寻不到合适的角度。   皇帝没上手教她?,立在她?身后道?:“你从?前没钓过鱼吗?”   萧沁瓷盯着竿,眼也不眨,说:“——没有。”   世家大族,男子学四书五经,女子学琴棋书画,这种枯燥乏味又没益处的事,怎么可能让郎君娘子去做。   皇帝看着她?动作青涩,这才伸了手扶住她?腕,让她?将?竿倾斜一点。   萧沁瓷问:“陛下?看起来颇为熟练,是?喜欢垂钓吗?”   “朕也没那个耐心。”皇帝垂眼,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若有那个时间?,还不如直接下?去捉两条鱼来得快。”   萧沁瓷一怔,在他的话?里听?出了点旁的东西。   皇帝当年被?贬至偏远封地,他回长安之前的旧事没多少人清楚,但听?他偶然流露的只?言片语,竟似不是?锦衣玉食里长大的。他是?东宫嫡长子,怎么会有下?水捉鱼的时候呢?   萧沁瓷想着,便也这样问了。   皇帝笑了笑,没藏着掖着:“朕在军中历练过,也曾外出游历,垂钓是?没那个耐心,捉鱼倒是?好手。”   原是?如此。萧沁瓷说:“陛下?孔武,执刀挽弓厉害,捉鱼当然也不在话?下?。”   皇帝一时不知道?她?是?在夸自己还是?在损自己。   他正想开口?,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不是?宫人轻巧的步履,继而竹门被?敲响,吴王清澈的声音响在门外:“萧娘子,你在吗?”   屋中两人俱是?一怔。   他竟也同皇帝一样,在私下?无人时不唤她?夫人。   皇帝握在萧沁瓷腕间?的手渐紧。   吴王没听?到里头?的人回答,也不在意,他原就是?跟在萧沁瓷后头?来的,又在外面犹豫许久,这才定下?心过来敲门。   他说:“萧娘子,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萧沁瓷细微的挣了挣。   正这时,皇帝俯身下?去,贴着萧沁瓷的耳道?:“别动,鱼要咬钩了。”   萧沁瓷一惊,几乎疑心皇帝是?看出了点什么,她?定了定心神,在皇帝意味不明的眼神中回:“殿下?,我同您没有什么好说的。”   吴王站在门外,只?觉得萧沁瓷的声音似近非远,没听?出什么古怪。他紧了紧手中丝绦,苦涩说:“我知道?,我只?是?——”   他只?是?见了萧沁瓷就忍不住跟上来,他在太极宫中寻不到机会和她?说话?,又担心惹出像那日迎月楼下?的祸事,害了她?也害了自己,但他还是?没忍住。   萧沁瓷却?没听?他的柔肠百转,她?偏了头?,鼻尖蹭过皇帝领口?,在呼出的白雾中无声问:“您没让人守在外头?么?”   皇帝垂首看她?,亦是?无声的回:“他跟着你来的,朕的人怎么好拦?”   其实是?他将?人都打发走了。皇帝今夜要入阁守岁,便连这点欢愉时间?都是?挤出来的,想同萧沁瓷一同辞旧迎新。   萧沁瓷嘴唇微动,声音擦着他耳尖,低不可闻:“那现在怎么办?”   他们之间?只?隔了一扇竹门和一道?轻薄屏风,萧沁瓷想不起自己进来时是?否将?门插了销。她?垫了脚想要从?皇帝肩头?望出去,那扇屏风很薄,吴王只?要推开门就能看见屏风上纠缠的影。   皇帝将?她?按下?去。   萧沁瓷晃了晃,手里的竿握不住,转眼便要掉,皇帝环过她?腰去捞竿,连人带竿一起稳住,然后才贴着她?说:“萧娘子,他是?来寻你的,你说该怎么办?”   他话?里透着坏,眼睛却?黑,深不见底,萧沁瓷背对着他,没瞧见。   竹竿在窗台上磕出不轻不重的声响,吴王像是?听?见了这动静,声音骤停,片刻后又响起:“阿瓷?你怎么了?”   皇帝握着她?的手更紧。吴王竟然唤她?闺名。   萧沁瓷低低抽气,在疼痛中声音平稳的回了吴王的话?:“我没事,殿下?,男女有别,您该尽快离开才是?。”   她?没听?见吴王的回答,因为皇帝在她?耳边恶意说:“阿瓷,不是?说同他并不相熟吗?”   “只?是?——”萧沁瓷顿了顿,艰难说完,“从?前见过。”   她?肌肤细白,皓腕凝霜雪也不过如此,银红的丝锦服帖的垂在腕上,袖口?一圈缠枝花纹,她?还艰难的握着竿,在方才的动作里内里雪衬从?银红花纹中颤颤巍巍的探了头?,可怜可爱。   “握紧。”皇帝忽然说。   萧沁瓷还没明白他的话?,就觉得手上一轻,皇帝放了手,竹竿就从?两人交叠的手中滑落。萧沁瓷一惊,急忙前倾去接,却?给?了皇帝欺身上来的机会。   她?接住了竿,但退路亦被?堵住。   皇帝握着她?的手,两根手指就能探进她?的腕,渐渐从?她?腕间?露出的一截雪白里衬蹭进去,夹着她?手臂内侧一点软肉,不轻不重的揉弄着。   皇帝的手指滚烫,指腹上有茧,摩挲过她?细腻肌肤,带起阵阵麻痒。   那滋味实在有些古怪。   分明被?触摸着的只?是?手腕上一小寸肌肤,萧沁瓷却?已然腰身发软。她?从?背后被?牢牢困住,要躲只?能往前,往前是?纷扬雪落,往后是?春意融融。   冰火两重天。   门外的吴王还在絮语。 第61章 卷雪   萧沁瓷把着竿, 皇帝把着她?。她?不够高,腰身因此刚好能搁在窗台上,卧下一把细腰, 皇帝手上是绝对强势的力度,只有被他掐住才知道那滋味是如何难捱。   她?转头, 眼里被逼出了潮气,在那朦胧中望上去,上挑的眼尾落了红。萧沁瓷无声让他退开:“您离得?太近了——”   皇帝没有退,他看着萧沁瓷侧脸,她?没有敷粉,肌肤细腻白皙,眼尾有细碎的流光,在他的动作中晶莹闪烁。   他隐约笑了笑, 问:“是太近了还?是——太紧了?”这人确实是坏, 萧沁瓷被逼得?说不出话来,又无处可?躲。   他继续往上探。   萧沁瓷外头罩的宽袍, 里面却是窄袖,狭窄的地方卡着两个人,萧沁瓷的手腕细, 但?非要挤进来的手掌却宽大, 因此只能一寸寸的挪, 那手指攀着她?的手腕往上, 雪白的袖被推高。   碎雪被卷进来, 落了凉意。   萧沁瓷的惊呼都被堵了回去。   她?被猝不及防的吻住了。   舌噎着她?的语,皇帝还?有闲心贴着她?的唇说话:“嘘, 阿瓷,你也不想被听见吧?”他这样坏, 青涩都变成了纯熟,那是在她?身上练出来的。   萧沁瓷口不能言,眼也融了春水,没有半分威慑。她?确实不想被发?现,但?皇帝这样说,动作却全然不是如此。   她?被卡得?难受,皇帝的手垫在窗台上,免她?被棱角切割,又在一瞬的凶猛之后退开,趁着萧沁瓷扭肩想躲的机会把她?转回来,双手一握,就将她?放在了窗台上。   即便?这样皇帝还?不忘那根竹竿,竿卡在窗台上,被皇帝握着抵在她?身后,寸寸滑过她?脊背,斜下的弧度落进水里,钩上没有饵料,却引得?湖里的鱼都争相聚在了洞口。   萧沁瓷听见了锦鲤游曳的水声,它们跳起来,鱼尾拍打着冰洞边的冰雪。   皇帝还?要提醒她?:“阿瓷,别动,朕看见有鱼来了。”   萧沁瓷根本没法动。她?往前被堵住,往后却只能仰空。   这个姿势适合亲吻。皇帝要亲她?时本来还?要垂首,此时却能仰头扣住她?后颈,他把萧沁瓷按向自己,要她?来主动。   在吻上去之前,他还?要说:“你轻轻的,嗯?”   尾音都融在两人的亲吻中。   萧沁瓷动作确实很轻,因为?不需要她?使?劲,她?被强迫着往下,分明是上位,却还?要承受另一个人猛烈的攻势。   皇帝将她?的低吟都吃下去,在密不透风的亲热中不发?出半点声响,他连身前人娇媚的低吟都不想被另一个人听见。   可?偏偏是这样,他越想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欺负她?,堵着她?,让她?发?不出半点声音。他会如萧沁瓷的意不弄出动静,但?也会在事后用大氅裹了人出去,于是吴王再也不敢叫她?的名字。   连唤她?萧娘子都是僭越。   ……   吴王在门外自顾自地说了半晌,他知道萧沁瓷是清冷寡言的性子,并?不介意她?的沉默不语,但?在他说完很长一段话后里面都没有动静就让他觉得?有几分忐忑了。   他又等了一会儿?,甚至轻叩门扉,道:“阿瓷?”他是看着萧沁瓷进来的,人应该就在里面才是。   无人应声,但?在寒夜的清寂中有另一种细微簌簌、若有若无的动静,吴王疑心是自己听错,他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   “阿瓷?”他声音大了些,又尝试着去推门,没推动,从里面被关上了。   里面的动静骤然一停。   片刻后,萧沁瓷冷淡的声音响起,没有丝毫异样:“殿下,今日的话我只当?没有听到,男女有别,您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   吴王静静听着。他忽地想起一件被自己忽略了的事,萧沁瓷为?何要来这里?他的确是跟着萧沁瓷来的不假,也亲眼看见她?走了进去,可?若是在她?之前屋中便?有另一个人等着了呢?   “阿瓷,我方才听见屋里有动静,是你出什么事了吗?”吴王关切的问。   “没什么事,”萧沁瓷道,“不过是有些不舒服。”   “你哪里不舒服,”吴王顿了顿,道,“我方才见到那个宫人没跟着你进去,她?是你的身边人吗?可?要我为?你去寻人来?”   “不必了,”萧沁瓷答得?艰难,声音里有细微的颤,“不过是些女儿?家的毛病,我缓一缓便?好。”   一门之隔的屏风后,皇帝吻过她?被逼出泪珠的睫,尤爱她?眼尾那点熟透糜烂的红,自方才起他见她?眼底流光闪烁,便?想这么做了。   萧沁瓷只能躲,又躲不开。皇帝这是趁人之危,看准她?此时连拒绝都不敢闹出大的动静,萧沁瓷面皮薄。   方才听到吴王推门的动静的那一霎,萧沁瓷的心都提了起来,待听得?阻滞的动静才缓缓回落,但?心跳依然急促得?厉害,便?连同皇帝亲近都不曾如此紧张。   皇帝也察觉到了身前人鼓动的心跳,唇顺着那一抹弧度往下,落在她?颈上,轻轻触着轻薄红透的皮肤下一跳一跳的脉搏。   萧沁瓷已经被他逼出了汗,香气暖热。   “这么害怕?”他磨着那颗小小的鼓点,自己身上跳动的频率逐渐和?它趋和?,越来越快。   “您……自然是不怕。”话从萧沁瓷咬着牙的齿间泄出来。   她?还?要竭力镇定平稳地和?吴王一问一答,其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门外的声音停了,但?没有脚步离开的动静,萧沁瓷无暇细想,因为?皇帝忽地离开,萧沁瓷终于松了一口气。   今夜太过了,外头寒气逼人,入得?室内却成了黏腻暧昧的潮气,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模糊,萧沁瓷从前也没有同男子亲近过,她?对男女之事认知的来源除了图册就是皇帝,她?原来觉得?不过如此,自己第?一次是吃了措手不及的亏,第?二次已能游刃有余,她?以为?自己能进退得?宜。   可?今次又会让她?觉得?不够,还?不够,自己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她?惯来是个不肯服输的姑娘,在这种事情上也要皇帝甘拜下风。   可?她?还?太青涩了,若即若离的分寸能被她?把握得?好,可?这种事不是纸上看看就能一蹴而就的。   在皇帝放开她?时她?心下一缓,以为?终于结束了,对他这一举动背后隐含的意思心领神会——应该将外面的吴王打发?走了,她?在里面这么久也不应声,吴王该起疑了。   萧沁瓷正想说话,皇帝却抢先开了口,似乎就等着这一刻。   他轻声说:“阿瓷,撑稳了,竿要掉了。”   萧沁瓷还?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竿要掉了和?要她?撑稳有什么关系,下一瞬皇帝便?骤然放开了她?。   窗台很细,萧沁瓷坐不稳,原就是靠皇帝迫她?前俯的动作借力靠在他身上,她?自己的力度是极力往后避开的,手上动作也在推拒,可?此时皇帝骤然放了手,她?顺着惯性就要往后仰落,雪已经落在她?额头。   她?撑住了窗棱,竹窗被她?的背推着往后去,发?出一声轻响,原本卡在窗和?窗台一角的竹竿顺势滑落,被皇帝捞住了。   窗又荡了回来,磕在萧沁瓷肩上。皇帝站直了,越过她?肩往下望,声音里多了惊讶:“看,阿瓷,鱼咬钩了。”   萧沁瓷手上力使?得?艰难,下意识地就要回头去看,却刚好被他守株待兔地捕获。   他是故意的。   比上一轮更难熬,前次萧沁瓷还?有力可?借,这次皇帝铁了心不碰她?,只一味地欺上来,欺得?她?往后仰,碎雪融在两人相触的唇间,皇帝还?要低低的笑:“脏的,别吃。”   萧沁瓷何尝不知道融过的雪水里总有细小的浮尘,都说饮茶的水要用无根水最好,可?滤过的雪水也要煮沸才能饮用。   皇帝伸了手罩在两人头顶,于是雪花都被他接住了。萧沁瓷没有承他的情,皇帝明知道她?此时需要的是什么,却来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   他抹去萧沁瓷唇上雪花融后的水迹,又轻轻地碰上去,起先是凉,而后便?热起来。皇帝故意不给她?一个痛快,萧沁瓷要躲,他便?追,追得?她?无路可?逃。   她?太难受,两只手死死箍着窗棂,萧沁瓷只是个柔弱的弱女子,一个人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皇帝却对此视若无睹。   萧沁瓷从前觉得?他冷酷、沉稳、薄情,拥有一个皇帝应该有的品质,但?她?从来没有用好坏去形容,无论?是他的性格还?是他的处事,似乎都不能单纯的非黑即白来定义。   可?这一刻,萧沁瓷觉得?他真是恶劣,他坏透了。   除了索取,他什么都不肯给她?。   “不——”她?连话都说得?断续,已无心去想外头的吴王会不会听见这番动静,她?想要他抱她?,要他垫在自己身后的手,能让她?松一口气,不至于一个人承担得?如此辛苦,可?她?说不出示弱的话。   她?也可?以就这样松开手,皇帝只是逗弄她?,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坠下,他一定是时时观察着萧沁瓷的情况,他的紧绷不比萧沁瓷少半分。   可?萧沁瓷不肯在皇帝面前示弱。她?的示弱必须要是美?的、惹人怜惜的,每一次示弱的背后都有萧沁瓷强烈的个人目的,她?不肯、不会为?了这样的事对皇帝服软。   何况这还?是他故意的。   她?能忍……   但?这和?她?从前忍过那些事截然不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她?在不接天地的地方,就像是骤然离了水的鱼,死命挣扎也于事无补。她?欲推着他往后,可?男女力量悬殊是她?早就领教过的事,皇帝横在她?身前纹丝不动,是她?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的山岳。   皇帝不肯帮她?,却还?有闲心去摆弄那根鱼竿,他握着鱼竿撑着萧沁瓷的后背,在她?快撑不住时短暂的借给她?一点力,在她?松懈时又蓦然退开,若即若离的举动一如他落在萧沁瓷唇上的吻,时而蜻蜓点水,时而又风卷残雪。   但?萧沁瓷早就防着他这一手,手上的力道绝不肯松,又在绷紧的那一刻咬了他的唇。   两个人都尝到了血腥味。   萧沁瓷也吃痛,她?同样磕破了自己的嘴唇。不到最后一刻,她?是不肯使?这样的手段的。   皇帝将她?唇上的血都抿干净了,这才慢慢退开。萧沁瓷呼出一口气,终于能撑着窗棂慢慢坐起,她?不肯将自己再置入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趁着他不备强势地挤进皇帝和?窗台的缝隙之中,终于让两腿落了地。   双脚踩在地上的感觉平稳、踏实,萧沁瓷怀念这个滋味,可?手臂在骤然放松之后却沉重酸软得?抬不起来,至今仍是一阵阵痉挛着的疼,很快便?麻了,失去了知觉。她?口中还?残着铁锈味,轻轻抿一抿便?痛。   她?有心想要冷脸,说些狠话,可?尤含桃花的面容没有半点说服力,清冷都融作了水。   皇帝抬了她?脸去细瞧,索性只是磕破了一点皮:“对自己也这样狠。”皇帝明知故问,“难受吗?”   萧沁瓷甩了甩手,别过脸去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皇帝见状欲倾身上前,萧沁瓷简直怕了他了,她?往后退不得?,便?只能推拒,即便?手臂仍然酸软地抬不起来,也是急急伸手格开他,无力得?很。   皇帝擦过她?身侧,调整了一下卡在窗台上的竹竿的位置。   “阿瓷,你是不是想多了?”他声音带笑,温和?得?听不出一点端倪。   萧沁瓷并?不言语,她?确定自己没有想多,皇帝就是故意的。她?被皇帝的虚晃一招迷惑,正要放下手,却被皇帝捉住。   “难受?”他明知故问,细致地按着萧沁瓷的手,从指尖到小臂,细致妥帖、手法老到,很好的缓解了萧沁瓷手臂的麻痒。她?受着皇帝的殷勤伺候,面上还?是冷冷的,这是她?应得?的。   萧沁瓷垂眼盯着他的手一点点的按搓着穴道,忽地说:“陛下看上去也很是熟料,您还?会这些?”   “以前学的,”他随口一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萧沁瓷又在给他挖坑,他还?一无所知地往里跳,他刚胜了一场,此时因着餍足心情也格外明朗,“朕会许多东西,你应当?清楚才是。许多东西朕从前觉得?没用,不过现在看来倒不是如此。譬如这个,朕原本觉得?或许没有会用上的时候,如今不也有了机会么。”   “是,”萧沁瓷微微笑了一下,“陛下不仅博学多才,还?身怀数艺,我佩服得?很。”   萧沁瓷就有这种本事,无论?是生?气还?是紧张,语调永远清冷平静,轻易听不出里头的波动来。一如此刻,皇帝听着她?的话不太舒服,却寻不出什么问题。   她?夸了皇帝,还?适当?表达了自己的恭维,可?皇帝听着怎么就那么古怪呢。   他正想开口,却眼尖地瞧见萧沁瓷背后的鱼线忽然动了动,被绷紧着拖远了。   “咦?”皇帝轻轻疑了一声,“真有鱼上钩吗?”   萧沁瓷被他拿这话骗了好几次,本该已经再也不相信他说得?这种话才是,皇帝的钩上没有挂饵料,若说他能钓上来鱼,萧沁瓷宁愿相信是洞口开得?太小,那些鱼簇拥着挤在一起时不慎被鱼钩勾住了身体。但?她?听见了水声,还?有竹竿卡在窗台上细微的挣动,那是鱼咬钩之后的仓皇。   还?真钓上来了?   她?难免惊讶,皇帝已经仗着手长直接越过她?去拉竿了。萧沁瓷及时退了开去,看着皇帝收线,在白茫茫一片中寻找那根细线的位置。   很好辨认,虽然都是白的,但?线在动。皇帝毫不费力地就把竿拿回来了,一并?跃进萧沁瓷瞳孔的还?有一抹霞红。   “看,阿瓷,真的能钓到鱼。”皇帝故作惊讶的说。   被收回来的鱼竿上细白的线在雪中荡漾,末尾缀了一抹金红,这条锦鲤倒说不上有多漂亮,鳞片红不红黑不黑,只有尾部红得?绚烂,像天际缀着的晚霞,可?以想见它在水中自在游曳时散开的鱼鳍会有多美?。倒不似清明池中常见的品种,萧沁瓷一时也说不上来。   可?惜被钓上来之后生?无可?恋,圆鼓鼓的眼睛往上翻着白眼。   鱼不想理他,萧沁瓷也不想理他。 第62章 暗窥   皇帝捉了鱼, 可他原本也没想到真能钓上来,没有准备装鱼的器皿,只好将?它放进?净手的铜盆里。   那鱼迫不?及待地入了水, 尾巴重重一摆,便溅了皇帝这个把它捞上来的罪魁祸首一身水。   “呵——”萧沁瓷笑了一声, 在皇帝沉沉的目光中拿了鱼食撒上去,那条红鲤便张着小口,绕着萧沁瓷的手打转,“我如今知道了,它们是真不?怕冷,还活蹦乱跳的,有劲得很,想来活过这个冬日不是问题。”   皇帝知道她?是故意这样说的, 说给他听。但任谁大冬天?被浇了一脸水也不?会高兴, 皇帝生着闷气,没在自己身上找见帕子。   他目光在屋内逡巡一圈, 想找块净脸的帕子,一方干净毫无花纹的白帕便递到了他眼下。   萧沁瓷用的东西都简单,帕子也是用边角料裁的, 白色的纹理, 暗纹绣花皆无, 白净得就?像她?这个人一样。   皇帝接过帕子拭了脸, 轻易地便被她?这个举动哄好了。   萧沁瓷看着他自己擦干净水, 陡然想起来什么,一惊:“吴王——”   萧沁瓷不?知道吴王走没走, 她?后?来已经顾及不?了那么多,连抑住动静的想法都顾不?了那么多呢, 也不?知道是否会被他听了去。   “早走了。”皇帝语气平静,他问?,“怎么,担心被他发现吗?”   萧沁瓷听见吴王走了这才?微不?可察地缓下心神,道:“难道您不?担心吗?”   “朕有什么好担心的。”皇帝确实?是一幅不?在意的口吻。   萧沁瓷便说:“是,您是不?用担心,于您不?过是桩风流韵事罢了。”   “你是这样想的?”皇帝没有同她?翻旧账,却遭了指责,声音便沉下去,“阿瓷,你说同吴王不?过是认识,可朕瞧他对你,可不?是如此。”   皇帝道:“你说,他为什么要跟着你过来呢?”   “陛下问?我,我怎么知道?”萧沁瓷冷冷反问?,“对我而言,我确实?只是和他见过数面罢了,旁人想什么,我如何能知道?”   “陛下要想知道,大可自己去问?一问?吴王殿下。”   “你就?不?想知道?”   “不?想,”萧沁瓷轻描淡写的说完,忽然笑了一声,“陛下希望我在乎吗?”   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萧沁瓷自私得很,把人都分?成了可以利用和不?能利用两类。要说全然不?在乎别人的想法是假的,若非是对旁人的心思拿捏得准确,又如何能借力达到自己的目的。   但她?在里面,必得是干干净净,片雪不?沾身的。   “自然不?希望,”皇帝道,“朕希望你只在乎朕的想法。”   “陛下想得挺多。”   “我能做得更多。”皇帝不?假思索的说。   终于有一回萧沁瓷亦被他的话噎住不?知该如何去回,她?疑心皇帝话里有话,又觉得是自己想多。   她?赌气似的说:“陛下今日做得确实?是有些多了。”他就?是想占她?便宜,故意借着这件事欺负她?,萧沁瓷顿了又顿,道,“您不?该这样做。”   皇帝挑眉,明知故问?道:“不?该怎样做?不?该欺负你?”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萧沁瓷仍在发抖的手,暗怵似乎真的将?人欺负得有点狠了,“朕向?你道歉。”   萧沁瓷忘了自己唇上有伤,情不?自禁的咬了一下唇,正触到伤处,疼得她?“嘶”一声。   “您总是这样,不?顾旁人的意愿,任意施为。”她?色厉内荏,身子还颤着,出口的话便不?再如以往那般冷厉有说服力。或许原本就?有她?心知肚明的成分?在里头,她?头次只觉得皇帝强迫她?让她?恼怒,但自她?主动之后?再如此便隐隐有羞怯了。   可她?还是要说:“做都做了,道歉又有什么用呢?”   皇帝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轻声应了一句:“你说得对,那下次朕也不?道歉了。”   萧沁瓷无言,他还想有下次?她?至今手臂还酸软无力,只要一想起那种上下不?得的滋味就?心有余悸,这次的事还没抹过,皇帝居然还敢肖想下次。   “没有下次了。”她?冷声说。   皇帝大度地说:“那阿瓷觉得朕欺负了你,你也可以还回来嘛。”   “怎么还?”萧沁瓷直觉他说的不?会是好话,但还是忍不?住问?。   果然,他煞有介事的说:“朕可以让你欺负回来。”想也知道皇帝的欺负是什么。   ……萧沁瓷憋出一句:“那还不?定是谁占便宜呢。”   他笑了笑:“我看阿瓷也不?是全不?情愿么。”   萧沁瓷口上毫不?服输:“这种事情,就?算初时?不?情愿,得了趣也就?觉得不?过如此,情不?情愿的,我反抗了陛下就?会听吗?”   她?又不?是没推拒过,可皇帝每次只会事后?说得好听,每每到了这种时?候,是听不?进?旁人的话的,男人的劣根性就?是如此,她?越拒绝,对方越来劲。   也不?知是不?是被吴王跟着她?来的事刺激到了,皇帝今日尤其疯,至今让萧沁瓷腿软。   “不?过如此?”皇帝慢慢问?,眼底慢慢沉了,“阿瓷懂得真多,想来是经验纯熟,看来朕还要向?你多学?学?。”   皇帝没有想过萧沁瓷还是完璧之身的可能,先帝爱美色,满朝皆知,她?是先帝亲封的玉真夫人,又原本就?是太?后?献给平宗的美人,先帝怎么可能放着这样一个美人不?管呢。   他并非是要求女子贞洁的迂腐之人,也支持和离或是丧夫之人改嫁,时?下风气开放,对女子没有诸多教条要求,许多贵女私下养面首或是会情郎的举动稀疏平常,皇帝依稀知道一点,有些道观还会专门予她?们行方便。所以也有很多贵女名为出家,实?则是借着机会更好的放浪形骸。   皇帝的妹妹端阳长公主丧夫之后?便一直住在道观里潜心修道,以修炼道家双修之术的借口养了面首数人,屡屡有御史上奏参端阳长公主奢靡,但皇帝一直视若无睹。   可他会在意在他之前,有另外的人窥见过萧沁瓷的风情,那该是他一人独享的东西。   但皇帝还要维持着一个男人的风度,一如他在意楚王和吴王在意得发疯,可在萧沁瓷面前时?他也只会做出云淡风轻之状。   他的母亲从?来没有对惠安太?子纳美置过一词,他在东宫的檐下看着太?子妃仰望天?边云,又受着因为惠安太?子难堪的死因而起的非议,发誓他绝不?会成为像他父亲那样的人。他如果不?喜欢就?绝不?会碰,既然喜欢了,也绝无可能放手。   萧沁瓷面色微红,顿时?在皇帝的话中想起自己挑灯夜读的情景,果然书上画的终究是死物,非亲身经历体会不?出其中的差别。   “比不?得陛下,花样繁多。”萧沁瓷下意识地回,回神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之后?又忍不?住泛起潮红。   做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萧沁瓷是读圣人之言长大的,虽然从?不?用所谓礼教束缚自己,但她?也从?没有说过这样放浪的话,一时?觉得自己也是被今夜影响了。   她?面上越清冷,便衬得那点红越明显,镇定自若与信口拈来形成了强烈反差,让听的人心头一突。她?面上的红落在皇帝眼中也有了另一种意味,皇帝无数次告诉自己不?在乎,但在此刻还是放任自己露出了嫉妒的丑陋嘴脸。   不?,没什么好丑陋的,是人就?会嫉妒,嫉妒是人之常情,他嫉妒,说明他在乎,这样的滋味,他一个人尝就?好了。   萧沁瓷就?不?会嫉妒,就?算有,依着她?的性子她?也绝不?会表露。皇帝希望她?永远不?要尝到这种滋味。   “那和旁人相比,如何呢?”皇帝状若不?在意的问?。   “什么?”萧沁瓷一怔。   话一出口皇帝便后?悔了,他竟然在萧沁瓷面前要她?拿自己同另一个男人比较,他是魔怔了才?会这样做。   “没什么。”皇帝试图遮掩过去。   但萧沁瓷其实?听清楚了,她?只是不?敢置信皇帝竟然会说出这种话,这和他太?不?相符了。   “陛下想要和旁人比什么?”萧沁瓷问?。   “没什么。”   她?便说:“陛下是圣人,是天?子,旁人自然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   皇帝下意识的想要反驳,又生生按下,这个话题实?在不?宜多纠缠。   外头又有脚步声传来,继而门扉轻叩。萧沁瓷一惊,以为是吴王去而复返,她?可不?想再来一遭。   好在响起的是梁安的声音:“陛下,时?辰已经到了。”   皇帝今夜要入阁守岁,不?能在此多待,便说:“回吧。朕让人送你回西苑。”   萧沁瓷摇摇头,不?欲和天?子同行惹人眼:“陛下先去吧,我自己回去便是。”她?看着那被皇帝钓起来的锦鲤犯难,“这鲤鱼……要不?还是将?它放回去吧,也不?好拿走。”   她?如今看不?得这条鱼,只要一看到,方才?在窗台上的荒唐羞恼便一齐涌上来了。   皇帝却不?然,道:“朕费力钓上来的,自然要留着,”他看萧沁瓷一眼,“你方才?不?是还说这鱼看着活蹦乱跳的,有劲儿的很吗?”   “养起来费事。”萧沁瓷蹙眉,“而且就?一条,形单影只的,也不?好看。”   “又不?用你养,让宫人们照料着便是了,”皇帝道,“一条是有些不?好看,朕让人再送一条过去,凑个双。”   “外头的铜缸全都冻上了,怎么养?”萧沁瓷就?是不?想要。   “朕记得库里有尊莲花双鲤绕叶青瓷缸,让人找出来一并给你送过去,你就?养在暖阁里,风生水起,也添点生气。”皇帝慢条斯理地将?她?的难处都一一解决了,又说,“萧娘子,你且就?当帮朕养上一阵,待你去了方山,这锦鲤自然就?成了朕的。”   萧沁瓷一愣:“那陛下何不?自己养着?”   “放在寒露殿中,你养和朕养有什么区别?”皇帝反问?。   萧沁瓷便不?说话了。   他这才?去打开门,又吩咐人拿了器皿来装这尾活鱼,最后?看了萧沁瓷一眼,道:“阿瓷,莫要多待,早些回去。”   萧沁瓷又在屋内坐了一会儿,等着宫人将?盛鱼的器物拿来,再有,她?也不?知这是何处,还得有人领着她?回去。   此刻离了皇帝,她?才?有闲心欣赏起这湖心亭屋来这里确实?是处风雅之地,墙有双层,在里头倒也不?觉漏风,四面有窗,夏季时?便可享受凉风习习,冬暖夏凉,还真是个好去处。   片刻后?,还是先前领她?来的宫人又送她?回去,在盛鱼的器物上宫人也犯了难,这里离得远,外头天?又冷,一时?半会儿竟也找不?出个合适东西,宫人只好另寻了个食盒来,往里灌上温水,再将?鱼放进?去。   萧沁瓷只暗骂皇帝,恼他又给自己寻了许多麻烦。   她?尚在羞恼之中,但已能迅速平复心境,在雪花的寒气中敏锐察觉到背后?另一种凉意。   萧沁瓷猝然转头,天?上地下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她?在原地站了半晌,直到宫人小心催促才?慢慢转身离开。   又过一阵,吴王从?湖心亭背后?绕道出来,身上已落了一层积雪。 第63章 不配   皇帝净了手面, 看?着宫人呈上来的吉祥盘和消夜盘,知晓萧沁瓷今夜也一定是会?守岁的,便?让人也择了一份送到寒露殿去?。   明日有大朝会?, 他今夜虽要守岁,但?也会?小憩, 此?刻本该是浑身通畅地清心打坐,却总觉得身上有些燥。   难免不合时宜的想到今夜种种,想起萧沁瓷任他施为的无奈情态,她越是被动,就越想让人欺负得更狠,皇帝一时竟有些后悔今夜停下了。   他察觉到自己心境不稳,急忙遏制住纷繁思绪,默念清静经。   今夜本不该庞才人当值, 只是她同当值的宫婢换了日子, 让她能在除夕夜和相熟的小姐妹一起去?玩乐。太极宫也只有年节这几日管得宽松一些,能叫宫人们有个辞旧迎新的盼头?。   皇帝今夜回两仪殿时身上沾了不明显的香, 她知道皇帝趁夜去?见过谁,身上都沾染了对?方的香气?,必是极为亲近才能做到。   那?香, 不知怎地, 她闻着竟有几分?熟悉, 好似从前也闻到过。那?味道同萧沁瓷身上一贯的幽谧香气?不同, 更馥郁些, 透着暖意。   时间隔得太久,已让人的记忆有些模糊, 庞才人守在殿外,对?着雪地冥思苦想半夜, 才终于想起是在什么时候嗅到过那?种相似的香气?。   ……   萧沁瓷回了寒露殿,皇帝着人送来的另一尾锦鲤和莲花青瓷缸比她先到,此?时已经摆在她的暖阁里,里头?还铺了一层漂亮石子,种了两棵水草。   萧沁瓷初见之下?只觉得有几分?古怪,却没察觉到是何处不对?,直到宫人将皇帝钓起来的锦鲤也放进去?才看?出来。   缸里的那?条锦鲤太小了,皇帝只吩咐底下?人去?送条红鲤来,却没说大小,宫人自己?也搞不清楚,按着青瓷缸的尺寸选了条大小适中的锦鲤放进去?,可皇帝钓上来的那?条鱼却有些大了,尤其这样一对?比,更显古怪。   “呀。”放鱼的宫人显然也发现了,道,“夫人,这鱼——瞧着不大相配,要不要换一条?”   “不用了,就这样吧。”   两条锦鲤,一红一黑,一大一小,游曳在水中,看?着极不相配。可不相配就不能放在一处了吗?   她和皇帝,在旁人眼中应当也是极不相配的吧,若事情传出去?,被攻讦的也只会?是她,会?有很多人说是她引诱了天子,她一个先帝旧人,如何能配得上当朝天子呢?   可配不配,从来都不是旁人说了算。至少萧沁瓷从未觉得自己?配不上皇帝。她所遇到的男人,没有一个不被她的美貌吸引,肤浅又愚蠢,又是如出一辙的凉薄无情,皇帝也不比他们强上多少,他唯一的优势就是他赢到了最后。   萧沁瓷想起了皇帝的名?字,李赢,皇帝的野心全在这个名?字里昭然若揭了,她要想赢,得付出更胜从前百倍的心力。   萧沁瓷撒了鱼食进去?,面容冷淡,宫人一时竟不敢看?她,只觉得今夜的玉真夫人着红描金,美貌更胜从前,竟有种秾艳得让人不敢直视的错觉,似乎再?多看?她一眼,就忍不住想痴痴的一直盯着她。   她头?垂得越发低。   御前的人刚好在这时送了守岁的吉祥盘来,里头?放了五个青苹果、一把红枣和几个柿子,取清平五福、事事如意之意,消夜盘里放些蜜饯糖果,盘上描着喜鹊登枝的图样,看?着便?喜庆富贵。   萧沁瓷随手拈了颗枣子放进口中,枣核都被剥掉了,甜的很。   “放着吧。”   ……   除夕一过,初一便?是大朝会?,从初二开始罢朝三日,这三日两仪殿也要封笔,皇帝也不得清闲,他仍是在西苑的明理堂处理政事,礼部又将追封的章程拟了出来,皇帝要在几个谥号中择一个。   太子妃去?世之后是没有追谥的,礼部原本的意思是沿用惠安太子的谥号,但?被皇帝否了,他母亲去?世前的最后几年,已经和惠安太子到了相见两厌的地步,没必要还要在这上面添堵。   萧沁瓷照常也在明理堂,将礼部的章程都看?过了,问:“陛下?是为难什么呢?”   皇帝回神:“朕在想,给?母亲的谥号要挑哪些字比较好。”   萧沁瓷想了想,说:“我记得,陛下?说太子妃是个温柔的人,温字太薄,不如端字贵重,”她执笔在纸上写了个“端”字,“这个字如何?”   “还有呢?”他不准备将惠安太子的谥号加在母亲谥号的前面,只一个端字又太少了。   “那?就是陛下?该考虑的了,”萧沁瓷搁了笔,“那?是陛下?的母亲,自然由您想才最合适。”   说得也是。皇帝想了想,最后在萧沁瓷所书的端字后添了一个懿字。   初八一过,太后将皇帝追封的事完成得很漂亮,随后太后便?送了一份礼至寒露殿,萧沁瓷正看?着宫人们手脚麻利的换下?牌匾,将那?改了一个字的“含露殿”挂上去?。皇帝年前就吩咐人做好了,选了个良辰吉日换上去?。   绿珠姑姑并没有多留,她奉太后的令为萧沁瓷送东西来,送完就走了。   萧沁瓷收下?了那?个盒子,只让兰心姑姑放好。   正月里宫里宫外都忙,时间悄无声息地就从指缝里溜走,翻过年萧沁瓷便?觉得日子过得飞快,很快便?到了上元佳节。   自丹阳门到与凤阙下?起了绵延数里的灯楼,金山璀璨相接,流彩辉映,还有百戏人物、生肖神兽栩栩如生。皇帝会?在那?日登楼与民同乐,萧沁瓷在灯楼将起时便?在高台上看?过,其下?花灯都做了各色形态,争奇斗艳。   他们在去?两仪殿的路上看?过一眼,皇帝饶有兴致地说:“今年的灯楼扎的比往年要好看?。”   “是吗?”萧沁瓷随着他目光望过去?,她已记不起上元灯市是何种景象了,“灯花入万户,是盛世之景。”   不过简单对?答两句,他们便?继续往两仪殿去?。从前的上元节皇帝登过凤楼之后便?立即回西苑清修,他不大会?欣赏灯市如海的盛景,只消看?一看?长安繁华热闹之景,得知百姓安居乐业便?好。   正月十?五,金吾驰禁,开灯燃市①。皇帝今夜要登凤楼,萧沁瓷不好跟随,便?想先回西苑,皇帝却让她换了衣裳,先至光安门上等着。   他道:“你不是说灯花入万户是盛世之景吗?站在宫楼上哪能瞧得清楚,朕带你出去?看?看?真正的繁华灯市。”   萧沁瓷一怔,竟有些无所适从,她很多年没出过宫了:“出宫?”   “是啊。”   “但?今夜陛下?不是要巡视兴庆二宫吗?”皇帝车架巡游,还要赏赐群臣,怎么能有时间和她一起出宫呢?   皇帝并不多言,只让冯余跟着她去?。   萧沁瓷换下?宫装,穿的是皇帝着人给?她备下?的衣衫,她适合明红重紫这样富丽堂皇的颜色,能压住她容色的清冷。   光安门就在与凤楼下?,仰头?就能看?见火树银花,离得远,她该是看?不见楼上登顶的天子,但?他似乎就是有那?样的气?势,能让人一眼瞧见。   人影在千万明灯中被衬成了黝黑墨点?,萧沁瓷眼中倒映星海,原本该什么也看?不清,可她固执地仰头?看?了半响,久久未能挪开视线。   冯余学着萧沁瓷的的举动也仰头?望上去?,他什么也看?不清,但?也能知道那?是天子所在的位置。他暗喜,怵着萧沁瓷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这不是门道就来了么?他越想越高兴。   但?萧沁瓷看?的不是皇帝,能登与凤楼的皆是重臣。英国?公府鼎盛时年年都能享此?殊荣,萧氏的臣子随侍在帝王身侧。   她这样仰头?,看?到的是凌于众人之上的地位,还有至高无上的权柄。   ……   小红纱灯球被放下?,皇帝掀帘进来时还带着外头?的寒气?,萧沁瓷被冷风激得侧过头?去?,想要躲开来自天子的锋芒。   他才从与凤楼上下?来,虽然已经换了常服,但?接受过的万民朝拜还镌刻在他身上,没有一刻能比现在更让萧沁瓷明白帝王二字的含义。   那?是她个人不能抗衡的庞然大物。   她没有看?得起过李氏的贵胄。平宗昏聩,吴王平庸,楚王骄矜,至于天子——他自负。   他们不过是借着姓李的便?捷和男子的身份,天然的便?能达到女子不能企及的高度,他们借的那?种东西,叫做势。   这是女儿家难以渴求的东西。   萧沁瓷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但?更恨他们的理所当然。   她没有让自己?的眼神露出端倪,在昏光中看?着窗沿一角。   “冷么?”皇帝把帘子放稳了。   “有寒气?。”萧沁瓷稳稳坐着,回了一句。   “你身体太弱了,总这样怕冷。”皇帝拧了眉。   萧沁瓷面不改色:“没什么,忍一忍便?过去?了。”   皇帝道:“回宫后让刘奉御仔细给?你调理。”皇帝似乎已经忘记了刘奉御曾撞破过的隐秘,提起时面无异色。   “是。”萧沁瓷只是淡淡应了,对?此?没有想法。   车轱辘辗过积雪,马车驶出兴安门,绕过兴庆宫,便?到了朱雀大街上。再?穿过坊市便?闻喧沸声音齐齐而来,萧沁瓷忍不住掀帘去?望。   新雪初霁,明灯在前如繁星齐落尘世,火树银花不夜天。这是长安的东市。   “想下?去?看?看?吗?”   萧沁瓷回头?,眼里晕出神光:“嗯。”   她系了斗篷被扶下?马车,许是人太多又太热闹,便?连深冬的寒意都被驱散干净,萧沁瓷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在上元节出门看?灯是什么时候了,此?刻只觉得新奇。   长街两头?,皆鳞次栉比、嘈杂喧嚷。歌舞百戏、奇术异能能让人看?花了眼去?。萧沁瓷这样看?着,竟生出了畏怯之心。 第64章 糖画   萧沁瓷是困在深宫的鸟雀, 一时的放风不会让她觉得自由,于?是放眼望去,竟似寻不到自己的位置, 她在这里只觉得格格不入。   手臂忽地一重。萧沁瓷双手拢在袖中,皇帝便勾了她腕, 说:“愣着做什么?”   萧沁瓷跟着他往前走。街上人多,皇帝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以防被人冲散,身侧内侍宫人也是不着痕迹地护卫左右。   萧沁瓷稀奇地看过两侧击丸蹴鞠、药法傀儡,尤其还有?使唤蜂蝶翩飞、猴呈百戏的手艺人,皆是她从前没有见过的东西。   他们停在一个卖糖画的摊子跟前?,那摊主手艺好,能用细细的糖丝画出百戏图, 萧沁瓷被他精细的手法吸引了, 目不转睛的看着。   他们离得近,能嗅见香甜的糖香。   萧沁瓷没吃过这个, 她们从前?逛灯会,是不许吃小?摊上的东西的,曾经堂哥看她实在眼馋, 摸铜板给她和堂姐一人买了一只鲤鱼糖画, 还没吃就被王夫人发现, 糖画都被没收了。   “你?想吃这个?”皇帝看着那摊主就放在上面的糖水盆子, 上面甚至没有?盖子, 喧嚣都落了进去,他忍不住拧眉, 也和其他人一样,觉得外头的东西不干净。   “嗯。”但是萧沁瓷应了一声, 转眼过来望他。   她眼中映着璨璨灯海,灯海里又是皇帝渺小?但占据了她瞳孔的身影,她看得那样认真,眼底是很少出现的期待。   她没说话,连期待都是含蓄的。   皇帝蓦地就心软了,一面觉得不能惯着她,一面又觉得只是吃两块糖不妨事。   萧沁瓷嗜甜,是很轻易就能发现的事。   “想要?哪个?”皇帝拿了钱袋出来。   “这个。”萧沁瓷挑了一只最?大?的凤凰。   皇帝掏钱的动作顿住,道:“换一个,这个太大?了。”   萧沁瓷唇角微抿,神情陡然?沉寂下去,她转了头,平静说:“那我不要?了。”   她只要?最?好的,倘若得不到,她宁肯不要?。   “生气?了?”皇帝无奈,最?后?还是买下了那只最?大?的凤凰,他捏着糖画递过去,说,“看看就行,不许吃太多。”   萧沁瓷盯着皇帝递到她跟前?的竹签,迟迟未接过,引得他又哄了一句:“还生气??朕——我是担心你?糖吃多了,这个全是糖浆做的,味道也不过尔尔。”   萧沁瓷终于?接了过来,闻言斜挑眼尾睨了皇帝一眼:“您尝过?”   皇帝摇头:“没有?。”   “那您怎么知道味道不过尔尔。”萧沁瓷捏着竹签,有?些无从下口,最?后?小?心翼翼地凑近舔了一口,“我觉得还好。”   其实有?些太过甜腻了,除了甜便尝不出其他味道来,倒真是如皇帝所?说味道不过尔尔,但她心里还有?气?,便故意和皇帝唱反调。   “是吗?”皇帝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的口是心非,说,“那我也想尝尝。”   他隔着袖握了萧沁瓷的手将其轻轻拉过来,就着这个姿势也抿了那糖画一下。   “朕还是觉得尔尔,太甜了些。”皇帝点评道。   “您怎么这样?”萧沁瓷还捏着那根糖画,被她和皇帝两人都吃过,这举动十分暧昧,“您想吃,再买一支不就行了,怎么还来抢我的?”   “这么大?你?一个人也吃不完,不能铺张浪费了。”   只是一根两个铜板的糖画,却?像是被他说成是什么山珍海味,彷佛方才那个让萧沁瓷不许吃太多的人不是他似的。   都说女人变脸如翻书,可男人推翻起自己的话来也是不遑多让。   “两个铜板而已?,您这也要?省么?”萧沁瓷可看清了皇帝先前?付钱的动作,她也有?好奇,皇帝的钱袋里都装了多少银子,掏钱的动作如此熟练,看上去他对长安的物价很是了解。   “阿瓷有?所?不知,”皇帝不紧不慢地说,“我府上如今没有?当家人,自己持家,自然?要?勤俭一些。”   两个铜板也能被他说成是无价之宝。   “那您也不能来抢我的呀?”萧沁瓷尾音上扬,便让本该质问的语气?变得软绵,“您这样我还怎么吃?”   “我也不过就碰了那一下,有?什么吃不得?”皇帝挑眉,“阿瓷从前?又不是没吃过。”   萧沁瓷疑惑:“我什么时候吃过——”她陡然?明白?过来,耳根在银花中漫上薄红,狠狠剜了皇帝一眼,再也不肯和他搭话。   皇帝见她恼了,不慌不忙地跟上去,间?或说些逗弄她的言语,萧沁瓷烦不胜烦,最?后?道:“您怎么这样?”   “我哪样?”皇帝还装作不甚明白?,“我不知是哪里惹了萧娘子生气?,还请娘子明示才是。”   他在萧娘子和阿瓷之间?无缝转换,语气?没有?两样,唤她萧娘子时甚至多了隐秘的亲昵。   “陛——您怎么会有?错呢,”萧沁瓷不看他,“我不过是同?自己生气?罢了。”   “你?生自己什么气??”   “我生气?我居然?身无分文?,两个铜板还要?劳烦您来付钱。”萧沁瓷淡淡说。   皇帝哑然?失笑。   他说:“你?这还是在暗讽我做得不对了?”   “哪里暗讽了?”萧沁瓷终于?看他。   皇帝奇道:“阿瓷不是在暗示我没有?发月钱给你?吗?是我的疏忽,回家之后?一定给你?补上。”   萧沁瓷:“……”她一言难尽的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您怎么会没发月钱呢,是我自己出门忘带了。”   她每个月是有?月例的,且在宫中没有?用钱的地方,经年累积下来也是一笔甚为可观的数目,只是这次皇帝要?携她出宫的消息来得阒然?,她又换了身衣服,没想起需要?在身上带点银子。   吃人的嘴短,便连皇帝要?故意占她便宜时她也是没有?底气?反驳的。   “那就是月钱发少了,”皇帝煞有?介事的说,“我忘了,你?如今还兼着另一份差使,该领两份月钱才是。”   一份夫人品阶的份例,一份御前?女官的例银。   萧沁瓷:“……”不过她可不会嫌钱多,细算起来这本就是她应得的,因此她嘴上还要?淡淡刺上一句,“陛下想得周到,那头个月的也该给我补上。”   这下轮到皇帝:“……”   “萧娘子算得可真清楚。”   “勤俭持家,”萧沁瓷瞥他一眼,拿他说过的话来堵他,“无非开源节流四字,我自然?也应该落到实处。”   皇帝顺着她的话往上抬:“是,阿瓷是能干之人,你?以后?的夫君有?大?福气?。”   哼。萧沁瓷不说话了,皇帝总说这样似是而非的话,却?不肯给她一个实际的承诺,他对萧沁瓷说喜欢,却?连两人在一起后?以何种身份相处都没有?明确。萧沁瓷咬了凤凰头顶的羽冠,暗暗叮嘱自己莫要?被他的小?恩小?惠和花言巧语蒙蔽了。   他们沿着白?纸巷一路往外走,皇帝既然?已?经给她开了禁令,也不吝于?再给她买些上元节特有?的节令食物,路上瞧着有?丝笼和油锤卖得好的,萧沁瓷又多看了两眼,便都买了来给她尝尝味道。   萧沁瓷盯着他捧到自己面前?用油纸包了的小?吃,道:“您不是要?勤俭持家么,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送给心上人的东西,便是怎么花钱都不为过的。”皇帝眉眼含笑,当他缓了神情温和相待时便褪去了天子冷厉的气?势,同?这上元节陪妻子游灯的一个普通郎君没有?两样,只是比旁人都出众些。   “反正都是您说了算。”萧沁瓷小?声快速的说了一句,没敢让他听见。   萧沁瓷本不想受他的好,但又忍不住对这只在上元节才有?得卖的节令食物感兴趣,没抵住诱惑尝了,便也不好再对皇帝冷脸。   皇帝没让她吃太多,他们没有?用晚膳便出宫了,他想的是也好带萧沁瓷尝尝宫外的美食,听说有?家得意楼的蜀菜做得乃长安一绝,便准备带萧沁瓷去尝尝。   他提前?让人吩咐过,留了顶楼观灯最?好的房间?,东市附近的宣阳、常乐等坊都是达官贵胄聚居之所?,皇帝未御极前?的王府旧宅便在宣阳坊内,他对这些倒还算得上熟悉。   萧沁瓷对得意楼也不算太陌生,既然?说了蜀菜做得好,她以前?也不是没尝过这家酒楼的饭菜。她以手撑额看着窗外,慢慢找回了一点旧时景物。   长安的坊市整整齐齐规划清楚,数年都不曾有?过变动,不仅晋阳王府的旧宅在宣阳坊,萧府旧宅也在。   但窗外灯楼林立,她望不了那么远。   无论是长安的宣阳坊,还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幽州,都是她不能及的地方。   萧沁瓷把窗户关上了。   “怎么关了?”皇帝一怔。   “冷。”萧沁瓷抿了抿唇,这是她屡试不爽的借口。   皇帝信以为真,只是说萧沁瓷这怕冷的毛病是该好好治一治了。   得意楼的位置选的好,坐在楼上上接烟花,下瞰灯景,窗一关,便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了。   一桌琳琅满目的蜀菜,席间?照例备酒,暖热了才送上来的,皇帝今夜是带她出来游玩的,不欲让她饮酒,萧沁瓷却?眼疾手快的提了酒壶细嗅。   “我听说他家的小?寒山是长安一绝,便是这个么?”萧沁瓷好奇的问。   “是这个,”皇帝拿走她手中的酒壶,“朕怎么不知道你?还听说了这个?”   萧沁瓷自然?不会说是从前?不晓事的时候偷偷喝过堂兄带回来的酒,听闻这酒极烈,有?北疆风味,萧沁瓷什么也没尝出来,抿了半杯之后?便昏昏沉沉睡了半日,脸颊通红,将伺候的下人吓得够呛,以为她是病了,后?来才知是虚惊一场。   “陛下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萧沁瓷本也没准备喝,只是乍见了旧物,想闻闻还是不是记忆中的味道,“难道我事事都要?向陛下禀明么?”   皇帝转了话题:“你?想尝尝?”   萧沁瓷摇头:“这酒太烈,我不能喝。”这酒的味道在她记忆中已?经被忘得干净了,方才的轻嗅也没能让她找回熟悉感觉。   况且她已?打定主意不会再在皇帝面前?饮酒,虽说她不至于?喝得烂醉,但总归是与平日的言行有?些差别,思?绪相较平时也会变得迟钝,这酒还是少碰为妙。   皇帝原本就不想让她喝,听她这样一说却?忍不住要?问:“你?怎知这酒太烈?也是听人说的吗?”   “……嗯。”萧沁瓷含糊应了。   皇帝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他已?能分辨萧沁瓷有?时的言语表情是否出自真心:“唔……看来是尝过。”   “喝醉了?”皇帝一语中的。   萧沁瓷提筷的手一僵,瞄他一眼,没回话。   皇帝便笑起来,作势要?给她斟酒:“喝醉了也无妨,反正都要?一路回西苑,朕送你?回去。”   萧沁瓷忍了又忍,最?终忍无可忍道:“就是有?您在,才更不能喝。”她淡淡道,“酒后?糊涂,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三次就是不该了。” 第65章 争夺   楼外的喧嚣入户作了絮语, 他们都不曾真正醉过,借着酒意而起的妄为找到了绝佳的掩饰借口,他们已经迈过了那条线, 在那名为暧昧的情绪中谨慎观察彼此,想找到对方的弱点, 一击即中。   时?间以萧沁瓷离宫为界限。   皇帝步步紧逼,萧沁瓷看似软绵绵的受了,不置一词,但她也没有退,她接受了皇帝的示好和吻,但在去方山这件事上有自己的坚持。   皇帝读不懂她。   他顺势收回手,原也不是?真心要她喝,便轻描淡写的说:“没什么该不该, 阿瓷这样说, 是?笃定自己喝醉了会对朕做什么吗?”   “朕不怕,”他笑了一笑, “朕也不会怪罪你。”   萧沁瓷:“……”   他将自?己说得好似受了多?大委屈一样,分明萧沁瓷才更容易成为那个受害人。   “我能对陛下做什么?”萧沁瓷看炉上的茶煮沸了,起身为他斟了一盏热茶, “饮酒伤身, 还是?喝茶好, 这茶水的味道同陛下颇为相配。”   茶汤煮得浓了, 里头加了生姜红枣橘皮, 味霸道得很,不是?两人能喝惯的口味。萧沁瓷给皇帝倒了茶, 却只给自?己盛了一盏白水。   皇帝见状将两人的杯盏调换,道:“这样才合适。”皇帝学着萧沁瓷之前的模样将菜都过到水中滤了一遍, 他也不嫌麻烦。   萧沁瓷摇摇头,道:“何苦这样为难自?己。”蜀菜迎合的是?萧沁瓷的喜好,但不是?皇帝能接受的,正如?他和萧沁瓷之间悬殊的地位与性情,既然不合适,何苦又要强求。   “朕不觉得是?为难。”皇帝两个问题都答了。   萧沁瓷便不说话?了。   ……   里头撤了席,萧沁瓷捧着茶盏倚在窗前赏花灯。茶里头加了生姜红枣,喝上两杯便让身体渐渐热起来。不似皇帝,萧沁瓷反而喜欢这个味道,辛辣中带着甜味。   得意楼的酒水和茶叶都是?北方来的,带着肃杀的风。   城楼上开?始放灯,灯上以墨笔提了放灯人的心愿,灯如?繁星,逐渐汇聚成海。   “想放灯吗?”皇帝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也同她一起望过去。   “想。”萧沁瓷没有寻常女子的扭捏之态,她心中想了,便毫不犹豫的回答。   他说:“那我们就去。”   他们往城楼去,萧沁瓷外罩明红斗篷,雪白毛领簇着一张明艳小脸,在满街灯火中依旧美得熠熠生辉。萧沁瓷顶着过路人时?不时?投来的目光,颇为不自?在,她在漫长的宫廷生活中学会蛰伏和隐藏自?己,暴露在许多?陌生人的目光下让她颇不适应。   皇帝侧身替她挡住了绝大部分窥伺,萧沁瓷戴起风帽,忽地自?一侧传来一声略带迟疑的:“圣——”   “先生。”来人到了跟前。   是?个萧沁瓷曾在御前见过的兰台郎,他们自?称天子门生,因?此?在撞见皇帝携美同游时?都唤他先生。   萧沁瓷半张脸都隐在毛领后,兰台郎不敢直视,只隐隐觉得那容貌和气度似曾相识。   皇帝抬手阻止他说出更多?话?:“我不过也想出来走走,你是?同家眷一起来的吧?莫要让她们等你。”   皇帝话?语难得温和,但透露出不想被打扰的意思,那位兰台郎便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萧沁瓷这才想起上元灯会,许多?贵胄也会出门赏灯,尤其在这临着显贵聚居的宣阳等坊,其中肯定不乏有见过皇帝的人,他们这一路只遇见一个兰台郎是?运气好。她不想顶着被认出的风险将自?己的容貌暴露在人前,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让人取了帷帽来戴上,但皇帝高大矜贵的气质在众人中也十分显眼,萧沁瓷见前面不远有个卖面具的小摊,便拉着皇帝过去。   摊上多?是?一些?罗刹恶鬼或是?野兽的造型,萧沁瓷先挑了一个恶鬼面具示意他戴上试试。   “阿瓷未免也太小心了吧。”皇帝负手不动。   “您是?不怕,”萧沁瓷垫了脚试图让他戴上试试,“我当然得小心。”   她还不到皇帝肩膀,垫了脚也只能费力将面具举到同皇帝的脸持平的位置,皇帝始终一动不动的,就看着她费劲地比划。   “您低一低头。”萧沁瓷蹙眉。   皇帝听着这话?,心里忽然微微一动,果真顺从地矮了身子。萧沁瓷终于如?愿的将那个恶鬼面具戴在他脸上,青面獠牙的造型同皇帝意外的相配,像是?话?本里剔骨放血的修罗。   她见状忍不住笑了一下。   皇帝忽地凑近,狰狞的五官和血盆大口齐齐到了萧沁瓷眼前,她被骇得后仰,又被扶住了肩。   “怕什么?”皇帝的声音从面具后闷闷传出来,“我只吓妖魔鬼怪。”   萧沁瓷定了定神?,道:“说不定我就是?山魈精怪化形呢。”   他们一路往前走,周围的人都带着各色鬼兽面具,熙熙攘攘如?水分流,皇帝戴着面具的打扮反而在人群中不起眼了。   “那你的本相该是?何种精怪?”皇帝笑问,“让我猜猜,不会是?只白瓷精吧?”   萧沁瓷白他一眼:“我可?没听说过世上还有这样的精怪。”   “那你是?什么?”   “我?”萧沁瓷晃了晃手上没吃完的凤凰糖画,她还一直拿着,“我只做凤凰。”   她一语双关,暗示过皇帝很多?次,可?他似是?没听懂萧沁瓷话?中深意,仗着身高从萧沁瓷手中轻而易举地将糖画夺了过去,掀开?面具一口就咬掉了大半。   “那我也能吞吃入腹。”   萧沁瓷连忙将糖夺了回来,但那只极漂亮的凤凰也已经不完整了,她怪了一句:“您怎么这样?”   皇帝反而振振有词:“我看你拿在手上总也不吃,我替你解决了。”   “我爱吃不吃,谁要您替我解决了?”萧沁瓷生气了,也不知道到底是?气恼什么多?一些?,疾步往前走,不想再同他说话?。   皇帝也不担心,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见她转过街角脚步忽地慢了下来,帷纱被吹得微扬,她像是?瞧不清,又撩了纱去看。   “在看什么?”   “苏四娘子,”萧沁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是?同人起了争执。”   苏晴正站在一个卖木雕的摊前同人拉扯,似乎还落了下风。瞧得出来她今夜也是?精心装扮过出门游玩的,但身边竟只跟了一个小丫鬟,苏家的人都不见踪影,反观对面同她争执的一对男女,都带了诸多?仆从,此?刻见势不妙已将那处小摊子团团围住,隔绝了路人投来的好奇视线。   萧沁瓷见苏晴的身影在仆从的遮蔽下若隐若现,忍不住皱了眉,再如?何苏晴也不过是?个小姑娘,这样喧闹的场所萧沁瓷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欺负,便想上前去。   皇帝没拦她,只是?说:“她对面那人是?安乐侯世子赵磐。”   萧沁瓷脚步一顿,安乐侯世子?那不是?苏晴的未婚夫吗?难不成是?未婚夫妻约着一起游灯结果起了争执?   可?她瞧着苏晴似与赵磐成对峙之势,尤其赵磐身边还带了另一个美娇娘。   萧沁瓷仍是?过去了,到得近前便被围堵的仆从拦住:“不许过去。”   “我要进去买东西,凭什么不让进?”萧沁瓷道。   皇帝身边的人反应迅速,立时?便挡到了萧沁瓷身前,他出门带的护卫都是?千牛卫便衣装扮,非是?赵磐的家丁可?以比拟,轻而易举便将人墙开?出一条道,让萧沁瓷进去了。   她带着帷帽,声音又刻意放得骄矜,没让苏晴认出来,到了近前她便发现苏晴虽然不服输地同赵磐对峙着,但到底形单影只。   赵磐见了萧沁瓷一身雍容,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想来也该是?长安某家贵女,便故意说:“苏四娘子,你我已经退亲,你这般来堵我,不是?大家闺秀所为吧?”   萧沁瓷翻拣摊上木雕的手一顿,转头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了一眼。   “看上了哪个?”皇帝也到了她身边,对旁边几人视若无?睹。   萧沁瓷摇摇头,故意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回:“戏挺好看的。”   赵磐还未如?何,他身边那姑娘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看过这边两人,轻声说:“咱们走吧。”   苏晴闻言更气,叫两个陌生人看了笑话?是?她的奇耻大辱,狠狠剜了萧沁瓷一眼后,她道:“谁跟着你来的,你还没那么大脸,分明我是?我先看上了这只木雕,你非要同我抢。”她指着赵磐身边那姑娘手中的一只小老虎木雕,讽刺道,“再说了,赵世子前脚来我家退了婚,后脚便携美出游,看来是?早就暗通款曲,谁稀罕嫁你这样一个朝秦暮楚的男人。”   “苏娘子慎言!”赵磐身边那姑娘看着娇滴滴的,出口却甚是?严厉,“我同赵世子不过是?偶然遇上的。”   萧沁瓷扯了扯皇帝衣角,问:“您认得那是?谁家的女眷吗?”   皇帝摇摇头,轻声说:“我怎么会认得?”   苏晴嗤笑一声:“偶然?看你们俩郎情妾意的,谁会相信?”下一瞬她又说,“不过同我也没什么关系,赵磐,你要还是?要脸,就别出现在我面前,带着你的美娇娘滚得越远越好。”   对面那姑娘脸都被气红了。   苏晴又对着她说:“齐娘子,听说你两家在议亲了,这男人你可?得看清楚了,他今日?是?如?何对我的,来日?焉知不会如?此?对你。”   赵磐抢先道:“这就不用你费心了。”   萧沁瓷在旁边听了半晌,总算是?听明白了。不过是?一个木雕当然不值得他们如?此?争抢,双方都是?憋着一口气呢,苏晴不想在赵磐面前落了下风,赵磐不想在未来的未婚妻面前堕了面子,齐娘子如?今正和赵磐议亲,又和他的前未婚妻看上了同一件东西,当然不肯相让。   “把东西还我。”苏晴伸手讨要。   “又不是?你的,”赵磐嗤笑一声,道,“谁付钱了就是?谁的。”   他拿着木雕到了摊主面前,说:“多?少钱?我要了。”   苏晴赶紧说:“我也要。”   那摊主看看两人,道:“要不我再做一个,两位贵人一人一个?”   “不行?,我就要这个。”苏晴道。   赵磐也说:“我也就要这个。”   那摊主犯了难,赵磐忽然说:“行?啊,让给你,可?是?你有钱付吗?”   苏晴剜了他一眼,就想去摸钱袋,却摸了个空。她脸色一变,和丫鬟找起身上的钱袋,遍寻不得,再看赵磐幸灾乐祸的脸,就有了猜测。   “你——”苏晴气急败坏,又碍着赵家的仆从又围了上来,奈何他不得。   赵磐凑近了,轻声说:“苏娘子没钱了吧?也难怪呢,我送去苏家的聘礼你们都未曾还回来。”   这下轮到苏晴气红了脸。   萧沁瓷听在耳中,忽地扯了皇帝衣袖,娇滴滴地说:“郎君,我也想要这个。”   那边几人蓦地看过来,萧沁瓷正指着赵磐手中那只老虎木雕。那木雕确实好看,做得栩栩如?生,根雕还是?通身漆黑的,唯额上留了一点雪白。   赵磐不料她横插一脚,道:“这位娘子,您还是?另挑一个吧,这木雕我已经买了。”   萧沁瓷道:“赵世子不也没付钱么?价高者得,不过分吧?”   赵磐不知对面人的身份,看两人遍身华贵,所带护卫看着也不似寻常之人,加之又听了萧沁瓷娇滴滴的嗓音,怜香惜玉的心思就起来了,不如?同苏晴说话?时?的不耐烦,而是?有商有量:“这位娘子,非是?我不肯割爱,这是?我心上人看中的,还请娘子行?个方便,莫要同我争抢。”   他见两人都遮着面,不似寻常夫妻,便猜测或许是?长安的贵人同他置的外室,或是?偷偷出来幽会的未婚夫妻,总归是?不想让人认出来的,他盘算着两人的身份,怎么也对不上号。   萧沁瓷仍是?笑吟吟的,语气柔软得很:“我不给无?脸之人行?方便。” 第66章 贪心   她语气轻轻的, 内容却锋利如刀。   赵磐脸色霎时变了:“你——”   皇帝并不意外,萧沁瓷的口舌之利是他早就领教过的,连皇帝在她那里都讨不了好, 遑论这个让她故意针对的赵磐。   萧沁瓷连眼?风都没有给他一下,自顾自跟皇帝说话:“我就想要这个。”   她嗓音娇嫩, 便是能听出来是故意要同赵磐别苗头也让人生不起气来。   皇帝看着她握了自己的衣袖,道:“好。”   那头的齐娘子见萧沁瓷并不怕安乐侯的宗室身份,还敢这样?给他没脸,她是女子,两家如今只是有议亲的意思,趁着上元节的时?机让二人相看,原本被苏晴撞破自己和赵磐在一处就觉得难堪,当?下见萧沁瓷也是一副挑事姿态便想息事宁人, 便低声?说:“赵世?子, 这个东西?便让给这位娘子,我们走吧。”   赵磐却不肯。他自己不争气, 但耐不住家世?好,皇帝御极后多打压宗室,但对几位公主都还算优容, 看在大长公主的面子上不曾动过赵家, 他在长安城里也算出了名的纨绔。   他笑了一声?, 说:“说我是无脸之人, 二位连面都不肯露, 藏头露尾的,这又?是什么鼠辈行径?”赵磐是作为大长公主的心肝宝贝长大的, 还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这样?讥讽于他,他现在要是退了, 不说苏晴这个前未婚妻,现在正?和他议亲的齐家娘子又?会如何看他?   对面这两人,男的戴了面具,女的戴了帷帽,始终不肯摘下,纵然是什么权势滔天的人物,想来也是见不得光的关系。   要真闹大了宣扬出去,也指不定是谁没脸呢。   萧沁瓷闻言撒了手,她仍是稳稳戴着帷帽,帽檐一圈珍珠流苏压着白纱,风拂不动。她柔柔说,是笑着的:“郎君,他骂您是鼠辈呢。”细听还有些天真纯稚的腔调,听上去便像是娇养闺阁不染细尘的小娘子。   “你?幸灾乐祸什么,他难道不是把你?我一起骂了?”皇帝没好气的说,明?知她是故意的,也顺了她的意。他摘了面具,把那恶鬼拿在手上把玩,凉凉道,“赵磐,你?这是——在骂我?”   赵磐便见那面具背后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是因为他见过,陌生则是因为他都是远远见的,见的时?候也不敢直视对方,况且对方既没穿宽袍广袖的道袍,也没穿帝王常服,气势虽重,但戴上面具时?就同这街上任何一个赏花灯的人没区别。   更重要的是,谁能想到堂堂帝王竟然会微服出游,并且看样?子还是携美?同行?今夜上元,他该巡幸二宫才是。   但无论多不可思议,站在对面那人确是天子无疑。   赵磐面色煞白,就想跪下去:“陛——”   皇帝抬手阻了他:“我不想闹出太大动静。”   “是。”赵磐已换了恭恭敬敬的模样?,心下仍狂跳不止。   齐娘子没见过天颜,但见状也猜到了些许,苏晴虽然见过皇帝,但从不敢直视他,一时?竟没认出来,但她见赵磐前后脸色变化之快,便忍不住去瞧,被近前的侍卫挡住了窥探。   “东西?。”皇帝见赵磐似吓蒙了,不耐烦地提醒他。   “啊,哦——”赵磐如梦初醒,忙不迭地把东西?呈上去,忐忑道,“臣方才不知是舅舅,多有冒犯……”他是天子内侄,叫一声?舅舅也不为过。   皇帝接过那只老虎木雕,用衣袖擦了擦,才递给萧沁瓷,口中也淡淡说:“你?冒犯的可不止我一人。”   赵磐恍然,又?对着萧沁瓷致歉:“这位……娘子,”他不知能陪天子出游的美?人是何许人,也没有听说皇帝在宫中册了妃嫔,便择了个最不容易出错的称呼,“方才冒犯了。”   萧沁瓷侧身,并不受他的礼。她将那木雕放在手中端详,这也不知是用什么木头雕的,摸上去温润如玉,倒确实?有几分精巧。   皇帝知道萧沁瓷是故意不理赵磐,他见赵磐越发惶恐,想起这好歹是自己的侄子,便说:“是我夺人所好,只能请你?给你?的心上人再另挑一个礼物了。”   “不敢,不敢。”大冷天的,赵磐鬓角竟已湿了,他勉强笑了一笑,从摊上又?拿起一个小马,对齐娘子道,“阿惠,我记得你?属相是马,你?看这个如何?”   齐惠正?要接过,便听那边戴帷帽的女子娇声?道:“唉呀,那个我也喜欢,怎么办?”   赵磐手一抖,那匹小马顿时?滚落在地。   四野默然,还是皇帝开了口:“好了,怎么这样?贪心,传出去该说我仗势欺人欺负小辈了。”   不同于和赵磐说话时?的沉冷,他对着那女子说话温柔宠溺,虽是在说她贪心,可话里话外却没有责怪意思。   赵磐知道这话不仅是说给那女子听的,自己听了进?去也该做出反应,便将那小马木雕从低上捡了起来,又?想起方才皇帝把木雕递过去时?有个擦拭的动作,自己也就用丝绢擦了擦,这才呈过去。   他观皇帝情?状,便大着胆子说:“这难不成是我未来舅母?既然是舅母想要,那我自然应该双手奉上。”   皇帝并不反驳,萧沁瓷却冷冷说:“赵世?子可不能乱说话,我如何能当?得起你?未来舅母,这东西?你?还是留给你?的心上人吧。”   赵磐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她,他素来仗着皮囊好会说话一惯能讨小娘子们的欢心,但遇着面前这个人却像是故意针对他一般。他忽地想到什么,余光偷偷往苏晴的面上飘,她不会是同苏晴认识,特?地为她出头的吧?但苏晴脸上除了对他的幸灾乐祸之外也只剩好奇跟疑惑。   “方才不是还说想要的吗?”皇帝问,“怎么又?不想要了?”   萧沁瓷随意找了一个借口,敷衍道:“我不要掉在地上的东西?。”   皇帝叹了口气,对她的任性生不出责备的心思来,反而只想一心顺着她:“那再看看别的款式?你?既然喜欢木雕,就一起买下来如何?”他看出萧沁瓷的故意为难,知道即便自己开口让她放过赵磐,她也是会出言挑事的,她心中既然有□□帝也不准备让她忍,顺着她就完了。   萧沁瓷看出皇帝想为赵磐解围的意思,心道果然是他的侄子,到底是一家人,这就护上了,连带着对皇帝也看不顺眼?起来:“方才您不是还说要勤俭持家吗?怎么现在又?这么大方了?”她就知道,什么勤俭持家,都是假的。   皇帝:“……”   她记性是真好,再小的事都给你?记着呢,冷不丁地便拿出来刺上你?一下。   他反应迅速:“我不是还说了,给心上人花钱自然是不会在意的吗?你?怎么光记着我的不好,把我的好全忘了?”   萧沁瓷冷哼一声?,皇帝对她的好就像是手指缝里露出的蝇头小利,实?在没什么好值得惦记的。   但她自然不会这样?说。又?见赵磐在自己面前尴尬的模样?,给了最后一击:“再说了,谁会说您仗势欺人?方才赵世?子不也在仗势欺人么?”   电光火石间赵磐脑中闪过一念:她果然是来为苏晴出头的!   他苦笑一声?,至少面上是诚心诚意的道歉:“是,方才是我不对,我向苏娘子道歉。”   苏晴亦被吓了一跳,确定自己不认识那两人,在赵磐的歉意前梗着脖子道:“谁要你?的道歉,把钱袋还给我。”   这个赵磐自然不能认,故作无辜的说:“苏娘子的钱袋可不是我偷的,我只是碰巧看见有个泼皮似乎偷了你?身上的银子,特?意提醒你?罢了。”   这话说出来苏晴当?然不信,但她又?拿赵磐没有办法,只不想与他纠缠,有心想同那位为她出头的娘子道个谢,只是这一瞥之下先看见了皇帝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她在仓促间终于想起方才听到这人说话和半张侧脸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一月前的太极宫中她因冲撞了皇帝被下令送出宫,回家之后双膝也是肿了许久才能下地走路,还不至于这么快就忘记。   “圣——”她远不如赵磐镇定,两个字就要脱口而出,身边的护卫一个箭步捂了她嘴,没让她说出口,但她腿已然软了。   皇帝不着痕迹地皱眉,因着苏晴不知分寸的举动又?让有所缓和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赵磐僵硬地笑了笑,对着皇帝道:“是我不知分寸,让舅舅看笑话了。”   皇帝虽然也不大管臣下的嫁娶之事,但事涉萧沁瓷与苏家,他还是听过一耳朵,知晓苏晴被他送出宫后赵磐就见风使舵的立时?上门?退了亲,如今才一个月的功夫又?与齐家议起了亲事,他不大看得上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因此道:“既然知道是笑话,自己行事就该检点一些,你?自己被旁人议论也就罢了,难道还要让你?的祖母也一起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么?”   他不仅是敲打,还是警告。   赵磐脸色已称得上惨白,旁边齐娘子的面容也变得僵硬。   “舅舅说的是,”赵磐勉强道,“我知道了。”   “还想要什么?”皇帝敲打两句便罢了,又?挑拣起摊上的东西?。   萧沁瓷皱了皱眉,见赵磐已经被吓住,便见好就收,说:“不是说要去放灯吗?该错过时?辰了。”   皇帝没有提是萧沁瓷半路上要拐个弯来这里为苏晴出头的,听了这话也只好脾气的应道:“是,那走吧。”   其中温柔小意与赵磐见过的那个威严强势的天子截然不同,他有心想要多瞧萧沁瓷两眼?,最好能认出这伴在帝王身侧的是哪家的贵女,但又?不敢真的抬头去瞧,只好恭送两人走远。   他想,那女子既然是为苏晴出头,那应该是同苏家有什么关系,听闻恰好也是苏晴被送出宫不久,苏家有位二娘子也从宫里返家了,那位二娘子好似在宫里住了许久,半点风声?都没传出来,赵磐心里一突,难不成苏家又?献美?成功,真让那位二娘子得了天子青眼??   赵磐想要去问问苏晴,但苏赵两家为着退婚的事梁子已经结下了,他身边还有齐惠在,竟不好再上前去同苏晴搭话,正?当?他想厚着脸皮再向苏晴道个歉时?,苏晴已经率先领着侍女离开,只是她心里也疑惑着,她知晓家里原是想将二姐姐送进?宫,但没成功,年前二姐姐归家倒成了意外之喜,又?听闻宫里太后近些日?子也过得顺遂,皇帝到底是为什么突然变了态度呢?   方才那女子的声?音总觉得有些耳熟,但苏晴始终想不起来她认识的人里谁有那样?一把能掐出春水的嗓音,叫她这个同为女子的人听了都觉得酥麻,这样?的声?音她该立时?就能想起来是谁才是,真是怪了。   ……   “朕以为,你?不喜欢苏家的几位娘子才是。”皇帝问。   可萧沁瓷先是为苏善婉求了情?,如今又?为苏晴出头折了安乐侯世?子的面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厌恶的模样?。萧沁瓷对她讨厌的人也会如此么?   皇帝想起自己这几次同萧沁瓷亲近,她虽然当?时?恼怒,过后却并未说什么,这是否代表着她态度已经有所松动了?还是说她对旁人都心软,只对自己心硬如铁?   “我是不喜欢,可也不意味着我看到她们受欺侮便会幸灾乐祸。”萧沁瓷冷冷说,诚然有许多事她不会原谅,此生也不可能和苏氏女做好姐妹,但她们之间实?则并无放不过去的恩怨,也切切实?实?地相处过一段时?日?,她瞧不上苏晴的蠢笨,但也羡慕她的天真,那是有人娇养才能宠出来的性情?。   “况且,我更看不上安乐侯世?子的行径。”萧沁瓷道,“背信弃义,贪花恋色,算什么男人?”   她似乎在不经意间向皇帝透露了一点她的真性情?,她往常总是挂着清冷出尘的面具,连怨和恨也是淡淡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越来越在皇帝面前展露她尖锐的一面,喜怒哀乐都陡然鲜活起来。   皇帝更喜欢她这样?。   “圣人,这位安乐侯世?子是您的表侄吧?”萧沁瓷问,“说起来也是一家人呢。”   只有这点不好,她又?开始暗讽了。   “他姓赵,我姓李,”皇帝正?色道,“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阿瓷不必这样?计较。”他又?说,“方才你?已经教训了他一顿,是还觉得不够吗?不够的话你?还想怎么罚他?”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怔了怔,恍然觉得自己实?在有做昏君的潜质,无怪乎从前他觉得贪恋美?色的帝王成不了大事,必会留下为人诟病之处,落到自己身上他才惊觉果然如此。   萧沁瓷看他一眼?:“陛下觉得能怎么罚?”   皇帝想了想,说,“你?是为着他背信弃义的事生气,不如叫他在苏府门?前负荆请罪如何?”   “算了,”皇帝这样?说,萧沁瓷反而淡道,“我只是觉得因着对方一朝势弱便迫不及待划清界限,这样?的行为往好了说叫明?哲保身,往坏了说——”   她突然顿住。   其实?她原也没有教训赵磐的资格,赵磐今日?的所作所为同她又?有什么区别,萧家落败时?她不也同样?明?哲保身了吗?   说到底同样?是既得利益者,又?有什么立场去教训赵磐。   皇帝见她脸色不好,心念一转便知道她是想起了什么事,萧沁瓷是面冷心热之人,除了对待皇帝是从头到尾的心硬如铁,对待旁人在利用之余似乎总也留有余地。而皇帝和她偏偏相反。   “阿瓷这是在怪我吗?”他让萧沁瓷的心思从自厌中抽出来。   “嗯?”萧沁瓷不明?所以。   皇帝道:“若不是我将苏家娘子逐出宫去,这门?亲事想必还不会散。”   “陛下这又?是在试探什么?”萧沁瓷道,“苏娘子是自身有错,我不会置喙陛下的处置,况且赵世?子并非良配,散了也好。”   皇帝又?问:“你?方才给了赵磐难堪,却连那位齐娘子的脸面也一并下了。是也觉得赵磐并非良配,想叫她看清楚吗?”   萧沁瓷便说:“那位齐娘子明?知苏晴是赵磐的前未婚妻,却还要和苏晴抢那只木雕,不过也是存了女儿家争风吃醋的小心思,为着这样?一个男人,不值得。”   她手里还握着那只老虎木雕,初看时?确然有几分惊奇,但到手之后也就不觉得不过如此,那两人都是贵女,什么珍奇之物没见过,争抢的哪里是个木雕。   萧沁瓷只觉得荒谬。   皇帝对萧沁瓷的话也不意外,她惯来是这样?的,把男女之情?看得轻贱至极,即便是“云雨巫山枉断肠”①到最后也不过落得可怜二字,说的写?的再好听,落到她眼?中仍旧是一文不值。   在萧沁瓷看来,红颜易老,情?爱浅薄,爱别人不如爱自己。   “那在阿瓷看来,什么样?的男人,是值得的?”他问。   放灯的城楼已近在眼?前,积云将散,星河初开,萧沁瓷仰头看明?灯,白纱落在她指间。   她说:“我也不知。” 第67章 回家   他们上了城楼挑了个不起眼的背风位置, 灯是护卫去买来的,最普通不过的款式。   长安的风俗在放灯时都要在灯上写几句或剖白心意或祈求愿望的话,旁人皆如此, 皇帝见状便也递了笔给萧沁瓷,问她有?什么愿望。   “愿望这种东西, 只说出来是实现不了的。”萧沁瓷没?有?接,她仍在端详手上这只花灯,里?头的烛还未燃,这样看上去是黯淡的,远不如他们一路过来路上观赏到的花灯精巧瑰丽。   皇帝顿了顿,萧沁瓷清醒得可怕,从不会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他笑了笑说:“你不说出来,又怎么知道实现不了呢?”他仍保持着递笔的姿势, “阿瓷, 你的愿望,我总是会尽力实现?的。”   萧沁瓷闻言看他一眼, 不置可否:“我的愿望也不需要旁人来替我实现?。”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最不靠谱的事情,萧沁瓷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但到底是将笔接过了,想?了一会儿, 却没?写旁的, 只题了两句:“年岁复年岁, 余事皆平安。”   她的愿望有?很多, 但都不会付诸纸笔, 想?要的她自己会去争,能写下来的也不过就是平安二字了。   萧沁瓷写完之后又去看皇帝会在灯上写什么:“想?来您应该是写‘海晏河清, 天下呈平’之类的话吧?”   “你不是说愿望这种东西光说出来是实现?不了的吗?”皇帝道?,迟迟未能落笔, “要想?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光靠写在纸上这两句话是没?有?用的,不过不是愿望,也可以是期许。”   楼上有?风,墨很快就凝了。他重新换墨蘸笔,写:“年年今日,繁华依旧,还与旧人同。”   两只花灯被点亮,纸上墨字力透纸背,是相似的锋利端整,收尾处又余了温柔,并排没?入满天明灯之中,不多时就寻不见踪迹了。   萧沁瓷仰头看灯,皇帝看她。   还与旧人同。只要他想?,他就能做到。   又过片刻,他说:“走?吧。”   萧沁瓷点点头,也是到了该回的时候。他们上了马车,人声渐悄,皇帝见她手中仍把玩着那个老虎木雕,便说:“阿瓷,朕送了你礼物,你不准备给?朕回礼吗?”   “陛下堂堂天子,也要同我这样斤斤计较吗?”萧沁瓷有?心想?说将那木雕还他,但又觉得有?过河拆桥的嫌疑,便将木雕收入袖中。   “朕不过是想?收到心上人的回礼,这也算斤斤计较吗?”他道?,“朕也没?说要你还个多贵重的礼物。”   “那我回宫之后把钱还您。”萧沁瓷才不想?回礼,她如今身上有?的东西,都是皇帝备的,没?有?一样算是她自己的,天知道?皇帝会对什么样的回礼满意。   “那朕可就要收利钱了。”皇帝今日似乎要将勤俭持家四个字贯彻到底,他不仅节流,还想?起开源的办法来了。   萧沁瓷问:“陛下准备收几分的利钱?”   皇帝向她伸手:“那朕得再看看质物的价值几何?”   萧沁瓷不觉有?诈,将那个老虎木雕递过去,皇帝却没?接,反手握了她的手就将她拉过去。   “您——”她剩下的话都被堵住了。   这马车宽大,他们原本相邻而坐,中间的矮桌做成了抽屉样式,用来摆放瓜果杂物。   萧沁瓷被拽过去,便只能借力撑在矮桌上。   这个吻没?有?持续多久皇帝就放开了她,萧沁瓷想?要坐回去,但皇帝压住了她的衣袖。   “陛下还真是勤俭持家呢,”萧沁瓷温温柔柔的说,将袖子慢慢扯出来,“一点亏都吃不得。”   “在你面前吃吃亏也是无?妨的。”他没?有?拿那只木雕。   木雕圆润的线条也在萧沁瓷紧攥的掌心留下痕迹,她松了手端详,道?:“陛下哪里?吃亏了,吃亏的分明是我啊。”   这木雕这样便宜,皇帝的利息却收得贵多了。   “既然觉得吃亏了,阿瓷,你为什么不拒绝?”他望她,“你该强硬一点的。”   “陛下原来想?要我这样对您吗?”萧沁瓷淡淡道?,她是瓷啊,已经?出了窑,再是摩擦生热也留不下半分痕迹,“我以为您得到了就会厌倦了,会发?现?男女情爱原来也不过如此。”   “这便算是男女情爱了吗?”   这当?然不算。   “那陛下想?要吗?”萧沁瓷的声音落在他耳边,轻得像是一声叹息,“陛下想?要,我也可以给?。”   “如果朕说想?要,”他压抑着,“你袖里?的刀是不是就该出鞘了。”   “那还是陛下送的呢。”   “是啊,”他惯来将事情往好处想?,“朕送的东西,你总是随身带着。”   “陛下赏赐的,都是好东西。”   “一把匕首算什么,”皇帝理了理她方才散落的鬓发?,又将她发?上斜插的珠钗扶正,“阿瓷,朕能给?你的,是更好的东西。”   “什么?”萧沁瓷一怔。   马车停了下来。   “主子,到了。”驾车的侍卫道?。   “这就到了?”萧沁瓷一愣,他们要回宫的话应该没?有?这么快才是。   “嗯,到了。”皇帝显然是知道?的,却没?有?多言的意思,先掀帘下了车,再扶萧沁瓷下来。   这里?离着烟火气?已然远了,街道?两侧的宅院高大阔气?,檐上细雪沉郁,灯笼照出青瓦朱门?。   晃眼瞧去依稀还是旧时景象。   萧沁瓷定在原地,她记性好,已经?认出了这是何处。   “阿瓷?”皇帝轻轻唤她。   萧沁瓷仍是不动,她站在车上,居高临下望过来的眼神透着难言的冷意。   “陛下怎么带我来了这里??”   萧家旧宅,英国公?府。   那是随着英国公?的爵位一起赐下来的宅子,也随着萧家的覆灭一并收回了,连牌匾都被撤下。萧沁瓷没?有?听说这座宅子有?被赏赐给?其他勋贵,但此刻上面挂着的不再是旧时高祖钦赐的“英国公?府”的匾额,而是另外一块写着“萧府”的牌子。   这里?是伤心地,是追不回的过往,要萧沁瓷看着这座宅子里?如今住进?去旁人,和诛心无?异。   “阿瓷不想?回家看看吗?”皇帝抬头看她。   萧沁瓷猝不及防地偏头,眼泪便簌簌落了下来。   一如去岁,皇帝第一次同她说话,问她可想?还俗返家,她也是这般眼中迅速蓄起泪意,不肯叫皇帝瞧见她御前失仪的模样。   她已无?家可归。   “这里?不是我的家,”萧沁瓷语中仍平静,细微的颤抖不可避免的泄露主人心绪,“陛下带我来这里?,我却不认得这是何处。”   阶前细雪被扫得干干净净,青砖能照出人影,上次萧沁瓷回来时石缝里?已长满杂草,她推开那扇厚重的朱门?,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她那时还年幼。   萧沁瓷到苏家后,逃过不止一次。刚到苏家时逃过一次,入宫前又逃过一次。她还那样稚嫩,双肩承受不住雷霆风雨,迫切地只想?回到熟悉的屋檐下,她的故乡远在千里?之外的青州,于是能回的只有?英国公?府。   她走?在熟悉的院子里?,曾经?金玉满堂的宅院变得荒草萋萋,她在旧时的屋子里?痛哭一场,终于彻底明白从她离开的那天起就已经?回不去了,她是无?家可归的飘零人。   “现?在重新熟悉起来也不迟。”皇帝给?她指门?上挂的匾额,“看见那个萧字了吗?那是你的名字,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他说:“阿瓷,回家了。”   萧沁瓷仍是不动,她倔强起来皇帝也拿她没?有?办法。她仍是固执地说:“我没?有?家。”   “那就当?故地重游,”皇帝望着她,他很少有?这样仰视的时候,他同样厌恶一切高高在上的东西,“陪朕看看?”   萧沁瓷唇角有?细微的抿过的痕迹,她定了半晌,到底还是从车上跳下来,臂纱从他手上拂过,将两人隔出一段距离,皇帝就知道?她还是不开心。   正门?已经?开了,萧沁瓷等着他先进?去。   光看门?外的光景也能知道?里?头应该是修缮过的,做不到和当?初一模一样也不要紧,反正萧沁瓷已忘得差不多了,印象深刻的反而是她偷偷跑来这里?的场景,夜半无?人时阴气?森森。   如今也是夜半,但廊下挂起了灯,铁马叮当?作响,萧沁瓷走?在檐下,心中想?得仍是旧景,她是个念旧的人,如今这里?只让她觉得陌生。   或许也有?过去了太?多年的缘故,她实则已经?记不清从前家里?的摆设了,只有?各处院子的格局还没?有?变能让她找到旧路。   “你从前住在哪里??”   护卫只远远跟着,皇帝自己挑了灯,跟着萧沁瓷漫无?目的地走?,他也没?有?来过英国公?府,只在修缮时看过内侍省呈上来的图纸,萧沁瓷住的风和院用朱笔圈了,他如今是明知故问。   萧沁瓷想?了想?,带着他绕路:“往那边走?。”   她父亲还在青州任上时回长安的时候少,后来萧沁瓷被接回来,住的仍然是三房从前的院子,她的风和院也被改过一个字,原本是临着一池夏荷,结果她到时正是秋季,池里?的残梗还未被清干净,秋景伤情,她便把荷字改了,心里?想?的还是从前一家人聚在一起的和乐。   “你住的院子是后来改过名吗?”皇帝事无?巨细全都知道?。   萧沁瓷诧异:“是,您怎么知道??”   “这宅子一开始就是高祖皇帝赐下来的,宫闱局还留着当?时督造时的图纸和所?费耗材,方便日后核对,”皇帝便说,“百余年间这处府宅又前后修缮了五六次,每次都有?明细,朕这次让内侍省修缮时把原来的图纸也一并找出来看了。”   他最关注的是萧沁瓷所?住的地方,当?然发?现?那院子就改过这么一次名字,和她回长安的时间也对得上。   “陛下真是心细如尘。”萧沁瓷明为夸奖,但心里?对皇帝强势的控制欲又有?了一个新的认知。她不着痕迹的蹙了一下眉心,烛光照着前路,皇帝没?发?现?她有?什么不对。   皇帝的控制欲太?过强烈,无?论是对朝政还是对臣属,只是他一贯掩饰得很好,往往只从小处敲打他看不顺眼的臣工,让人惶恐害怕的同时又不至于深思极恐。   萧沁瓷在西苑和两仪殿的相处中渐渐发?现?了他这点,她不动声色的试探,发?现?皇帝隐藏起来的远比他展露得更多,譬如她在清虚观清修的那两年,看似无?人问津,实则一举一动也处在旁人的监视之下。   她越发?小心。   “那棵树,”萧沁瓷突然驻足,指着苑内的一颗葱郁大树,“有?年我放风筝,结果风筝挂上去了,就请三哥哥上去帮我取,结果他自己反而被困在上面了,最后还是被五哥背下来的。”   她语气?轻巧,难得真心实意的笑了一下。   “你们家的孩子,不该是精通武艺的吗?”皇帝问。李氏是在马背上得的天下,因此鼓励骑射,每年都有?夏猎冬狩,英国公?是武将,萧家儿郎怎么着也不该被棵树困住才对。   “三哥哥是读书人,最不喜欢舞刀弄枪的事。”萧沁瓷道?。   三哥萧随瑛是英国公?世子,英国公?领长安内外城防,却没?想?让儿子借武将的恩荫,反而想?让他去科举入仕,做个文臣。   其实光看外表三堂哥也是随了英国公?的,肩宽腿长,立如玉树,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实则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抗呢?   她这样一说皇帝反而想?起来了,萧随瑛是曾名满长安的麒麟子,他拜在侍御史王韧门?下,王韧赞他有?相才。   这样一个人,竟然肯为萧沁瓷爬树去取风筝。   “那怎么让他去爬树了?你身边没?跟着下人么?”皇帝素来严谨。   萧沁瓷一怔,面上给?竟然浮起些许尴尬之色:“啊……”   “我故意捉弄他来着。”萧沁瓷小声说。   这下反而是皇帝怔愣,意味不明地说:“你也会捉弄人吗?”他心口忽地发?热,那时萧沁瓷还没?有?历过风雨,她幼年失怙,因此在英国公?府也是娇宠,她就像是被精心呵护的名贵牡丹,还远没?有?到开放的时候,因此任性妄为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没?有?人会舍得怪她。   “我年幼无?知,”萧沁瓷斜他一眼,“做捉弄人的事很稀奇吗?”   皇帝煞有?介事的点头:“稀奇呀,”他很是疑惑,“所?以你为什么要捉弄他?”   萧沁瓷默了片刻,却不肯说了,只含糊道?:“就是些小事。”   她旋身看似沉稳地往前走?,把那株大树抛在身后,实则皇帝已经?很是了解她如今这副模样了,越是避而不谈,越是难以启齿,或许倒不至于是什么难堪的事,萧沁瓷在意的往往都是一些会让她面上挂不住的小事。   皇帝反而更感?兴趣了。   “什么小事?”他跟上去,拿言语磨她,“朕实在好奇得很。”萧沁瓷口中说的是他追不回的过往,他找了些许英国公?府从前的旧人,但都对萧沁瓷不甚了解,萧沁瓷也未必记得这些人。   萧沁瓷起先不肯说,但挡不住皇帝在她耳边再三追问,他也是个有?耐心的,萧沁瓷一时竟后悔自己怎么就同他说起了这种小事,现?下眼见他有?不得到一个回答是不会罢休的架势。   “唉呀,”萧沁瓷终于烦了,没?忍住嗔怪了一句,她偶尔会带有?青州口音,是不常显露于人前的娇软,“都说了是小事了,您怎么非要追问?”   “既然是小事,又有?什么不能告诉朕的?”   萧沁瓷默了默,只好说:“我当?时被三哥哥的老师打了手板子,一时气?不过。”   “老师?”皇帝没?想?到是这么个原因,“老师为什么要你受罚?”   “我——”萧沁瓷又是迟疑,但很快便说,“我忘了温书。”   这个理由看似合情合理,不过皇帝没?忽略她方才一瞬间的不自然,萧随瑛的老师?他心里?一动。   “老师罚你,你也是应该的,”皇帝没?有?心疼她的意思,反而说,“不过既然是你三哥哥的老师,怎么也来教导你?”   这次萧沁瓷答得很快:“王大人给?三哥哥讲学的时候偶尔也会给?我们讲一讲,也会跟着他学字。”   “是王韧?”皇帝心中虽然有?所?猜想?,但听到还是难免惊讶。   王韧是正经?科举出身,但年年考年年不中,虽然有?个才名但终究无?济于事。他最后中进?士时年纪已经?在四十往上了,五十少进?士,他也不过是堪堪够入了大周的官场,仕途似乎也就一眼能看到头。加之他性格独、说话直,眼里?揉不得沙子,并不讨人喜欢,偏偏又遇上荒唐的平宗,得罪了不少人,入了御史台之后在监察御史的位置上做了十余年,至今没?得擢升。   依着他的性格,对今上也是看不惯的,皇帝也不怎么喜欢他。他没?有?想?过那样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竟然还肯教小姑娘四书。   “王大人竟然也肯教你们吗?”   “陛下觉得女子就不能听王大人讲学了吗?”萧沁瓷佯恼,“还好王大人不似陛下这般带有?男女成见。”   皇帝只觉冤枉:“朕哪里?是觉得你不能听他讲学,只是以王御史的性格,实难想?象他给?你们讲学的模样。”要说萧沁瓷被王韧罚打手板子他是信的,王韧生就那样一副板正的面孔,想?来也是严厉的很。   “但我瞧你的字,同王大人擅长的魏碑不太?一样。”   萧沁瓷摇头:“魏碑太?过凌厉,我荒废书道?已久,捡不起来了。”王韧的字太?过锋芒毕露,萧沁瓷每落一笔都会被笔锋伤到,后来她在苏家进?学,老师说她字写得不好,让她改练漂亮圆润的小楷。   “后来怎么不练了?”皇帝一时不察,问出了这句。   萧沁瓷半真半假的说:“练字太?苦,当?年跟着王大人学字时我每日都要写两个时辰的字,手都酸了,王大人还嫌我写得不好,罚我抄书,那时我就再也不想?练字了。”   练字确实辛苦,尤其是还有?那样一位严厉的老师,王韧可不会因为她是贵女就对她手软,挨板子是常事。   他们路过一树海棠,冬日海棠无?叶,唯有?遒劲枝干,这让萧沁瓷想?起英国公?府学堂外有?一树垂丝海棠,春日花瓣落进?来,蹭花了萧沁瓷刚写好的一张大字,于是又被罚了十张。   皇帝摇摇头:“娇气?。”话里?亲昵,“所?以你不敢寻王大人的麻烦,就只能找你哥哥出气??”   “有?事弟子服其劳。”萧沁瓷道?,“哥哥为老师受点过是应该的。”   皇帝摇头:“朕看王大人当?年罚你还罚轻了。”   萧沁瓷看他一眼:“陛下如今要是愿意,也能叫王大人罚我。”   “朕如今可舍不得了。”他声音轻轻的,落进?海棠的枝干中,走?过了就没?叫人听见。   萧沁瓷装作没?听见。   但她掩在斗篷下的手忽然攥紧了臂间轻纱,流水般的触感?握在手中没?有?任何感?觉,她如梦初醒似的——她为什么要和皇帝说这些?   这些都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纵然她在其中撒了谎,但里?头的细节全是真心实意的,适当?展露自己的旧事能让他心疼,就像她从前做过的那样,但绝不包括这些,她不该让皇帝看到她幼稚不懂事不尊师重道?的一面,也想?不明白同他说起这些小事对自己有?什么益处。   她不该说这些的,可她还是说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皇帝有?问必答?不再抗拒他的接近?   萧沁瓷悚然一惊,连自己的风和院也不想?再去了。但她又强撑着不肯让皇帝发?现?自己的异样,只沉默下去。   风和院里?栽着丁香蔷薇,果木下的泥土还带着潮气?,都是新移植的,葡萄藤下有?一架秋千,处处是旧景,处处又都是新物。   萧沁瓷往秋千那里?去了,却没?坐。葡萄藤下原本摆着的是一张石桌,后来石桌被萧沁瓷命人撤走?,顺着葡萄藤垂下的藤条做了一架秋千。   “要坐吗?”皇帝看她抚过秋千的绳索,“朕推你。”   萧沁瓷摇摇头:“算了。”   萧沁瓷不喜欢荡秋千。她一开始是觉得好玩,可是玩过两次后萧沁瓷就失去了兴趣,她讨厌荡秋千时失控的感?觉,也讨厌有?人在背后推着自己忽上忽下,所?以这架秋千后来就成了摆设。   皇帝略一细想?就明白了萧沁瓷的不喜,他也伸手握住了秋千绳索,略一使劲就让它晃了起来。   “试一试?”他说,“朕轻轻地推。”   萧沁瓷眼中多了些渴望,但还是摇头。   她从葡萄架下出去了,抵至房门?前,门?窗都紧闭着。   “进?去看看?”皇帝跟到她身后。   萧沁瓷仍是摇头,说:“算了。”   “阿瓷,朕说这里?是你的家,不是虚言,”皇帝认真道?,“朕已经?将它赐给?你,以后你可以回家住。”   ……   萧沁瓷慢慢看他:“陛下的意思,是要我回这里?住?”   这才是皇帝带她来这里?的目的,他根本不想?放萧沁瓷去方山。 第68章 痛苦   “这里不好吗?”他说, “你从前说,即便朕放你还俗归家,你也无?家可归, 如今朕将你的旧宅还给你,你以后就住在这里不好吗?”   “不好。”萧沁瓷神色淡淡, 直言了当的拒绝,“不是有片瓦能遮风挡雨就叫家的,家字里面更重要的是同住在在一个屋檐下的人。”   她已生了厌倦。厌倦再和皇帝这样无休止的虚与委蛇,他明知道她要什么,却?始终不肯给。   皇帝要她住回宣阳坊的旧宅,这里紧挨太极宫,随时?处于他的监视之下,这样?的安排再符合他的心意不过, 可对萧沁瓷而言算什么呢?她不过是皇帝养在宫外的外室罢了, 同这宅子一样,见不得光。   他凭什么、凭什么要萧沁瓷委曲求全?   “你觉得人更重要, ”皇帝说,“那朕陪你一起住在这里如何?”   萧沁瓷像听见了笑话:“您陪我住在这里?”   “只要你愿意,朕就可以是你的家人。”   “您想做我的兄长吗?那我现在就可以叫您一声哥哥。”她故意说, “陛下, 别说什么陪我住在这里的话, 你我都知道这不会是真的。”   “倘若我答应了您, 最大的可能也不过是我被?您金屋藏娇在这里, 等?着您心血来潮时?的临幸,此处离兴安门那样?近, 您过来时?可以不惊动任何人,就这样?日复一日, 直到有朝一日您厌倦了我,再随手将我打发掉。”   “陛下,我不会做您的掌中玩物。”   “那你想做朕的皇后吗?”皇帝低声问,语里有诱惑的嫌疑。   他们终于谈及到这个话题,皇帝头一次挑明了问她,他妄图用自己?的真心而非权势来打动她,在朝晖楼、在湖心亭,他以为他打动她了。   那是他的错觉。   “我想,就能做吗?”萧沁瓷反问。   她没有欣喜和紧张,夜雪敲窗,静夜中她好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冷冷的嘲笑。   还不够。皇帝这样?问她,不是低头,仍是高高在上?的暗示。   他喜欢她,就应该是他想要娶她做妻子,李赢是亲王,萧沁瓷就该是正妃,他是天子,她就该是皇后,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来问她,看?似将主?动权交给了萧沁瓷,实则他仍是没有承诺,萧沁瓷说想,他就会让她做吗?   皇帝搞错了一件事,是他喜欢萧沁瓷,而萧沁瓷不喜欢他。   “只要是你的愿望,朕总是尽力满足的。”皇帝正色,情话说的真是真挚动人。   可萧沁瓷不会忘,在朝晖楼上?时?,皇帝已经无?言拒绝过她一次了。   尽力是个不够完满的词,萧沁瓷不喜欢。   皇帝还在等?着她的答案。   “不想,”萧沁瓷轻声回?答,眼里很静,也很深,“陛下,我不想。”   失望,巨大的失望朝皇帝袭来。他几乎疑心是自己?想错了。   在感情上?他远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游刃有余,他是个笨学生,尽力摸索也猜不透心上?人的心思。   唯有在亲吻时?他能短暂攻破萧沁瓷的防御,他喜欢她的失控,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她才是真实的。   被?强迫时?的不喜,舒服时?的回?应,若有似无?的引诱,紧张、沉溺、不安……每一个细小的情绪都能被?他捕捉到。   他以为他等?到萧沁瓷的软化了。他从没想过那也许是她的敷衍。   她为什么还在拒绝,他还有哪里做得不够?还是说喜欢真是一件不可捉摸的事,他可以见一眼就喜欢上?某个人,但也有人无?论如何就是不喜欢他。   “陛下,您问我想不想做您的皇后,那您想做我的夫君吗?”   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皇帝敏锐察觉到了这其中的区别,但他还没有想到,他在感情上?真是不聪明,所?以只能被?萧沁瓷牵着走。   “朕想。”他明知道萧沁瓷的问题不会这么简单,可他还是说。   “您想要,我为什么就要答应您呢?”萧沁瓷淡淡说,“我原本也不缺一个夫君。我不喜欢您啊,陛下。”   他被?这句话伤透了。   她不喜欢他。   萧沁瓷对他说过很多?谎言,他总是无?法?分辨。唯有这一句,他无?比笃定?是真的。   ……   萧沁瓷最终还是没有推开那扇门,她在门前站了许久,最后说:“陛下,您答应会让我去方山的,这处宅子给我也没什么意思。”   “不过还是要谢谢您,有许多?东西,我以为我已经忘干净了,没想到其实还记得。”她不复刚才初进这里的沉郁,神色如常。   “朕既然已经送给你了,就不会再收回?去,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你不想将这座宅子留在自己?手上?吗?你能想见以后会有旁人住进你的屋子,坐你坐过的秋千吗?”   萧沁瓷骨子里同他一样?,是个占有欲极其强烈的人,她的东西,都不会愿意和旁人分享的。   萧沁瓷一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朱门青瓦,残灯照影。她没有再回?答。   ……   三月才至,长安便有春信,宫内民间在寒食节吃了两日冷食,又扫祭先祖,哀切的心情一过就开始游春赏花,乐此不疲。   萧沁瓷在初八这日离开太极宫,皇帝这几日都在西苑潜心修道,敬告天地,萧沁瓷离宫前去拜别皇帝,皇帝没有见她。   萧沁瓷也不强求,她离开得悄无?声息,倒是那位庞才人送了她一程,不起眼的车架出?了太极宫,离了长安。   方山离得远,春日多?雨,路面泥泞不堪,萧沁瓷的车架陷在半路。   “夫人,雨太大了,下来避一避吧。”兰心姑姑和禄喜也同她一并离宫。   萧沁瓷身上?罩了雨披,被?护着往边上?的茶棚去避雨,不多?时?,却?有另一列车队顺着他们来时?的方向追来,制式都不起眼,领头的却?是禁军。   皇帝追来了。   他穿着深灰道袍,袍上?绣山水云鹤,过来时?被?大雨浇湿了衣摆。   “陛下。”萧沁瓷面上?没有意外。   “阿瓷,你真的要去方山?”皇帝紧盯着她,明知是一句废话他还是问出?了口。   萧沁瓷没有说他明知故问,而是道:“是。”   “今日有风雨,你的车架陷在半路,或许是天意不要你去。”   明明才是午后,可天色黑得压抑,他二人站在同一片檐下,仍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皇帝觉得离她好远,风雨如晦,他怎么也看?不透萧沁瓷的神情,也猜不透这个姑娘的心思。   他分明比萧沁瓷年长许多?,在她面前却?笨拙得可怕。   “可此地离方山比离长安更近,”萧沁瓷道,“我要避风雨,也只能往前,不该折返。”   “陛下,您圣体贵重,才是不该来的。”   她总是对他说不,不该、不想、不能、不要。但他是皇帝,没有他不该做的,不能做的。   “没有该不该,朕只要想,就能做。”他咬牙切齿的说,他真是恨她,可恨她的同时?又生出?惶恐,“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拒绝呢——朕说过会好好待你,也说过对你是真心的,难道朕为你做的那些还不够吗?”   还不够。萧沁瓷在昏暗的天光中隐秘打量他,她一直在找,找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她冷酷的想,那些算得了什么,逗弄、宠爱,那些都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恩赏,换了任何一个人都能做到。   她低声问:“帝王的真心又能维持多?久呢?”   帝王的宠爱比昙花一现还要短暂,或许对男子而言喜欢一个女子的同时?也不妨碍他们去向另一个女子示好。萧沁瓷曾经看?过太多?。   而她一旦答应皇帝,不过也只会成为他后宫中平平无?奇的一员。她会失去主?动,从此只能凭着帝王虚无?缥缈的真心和宠爱生活,她绝不会去赌情爱的长久。   皇帝把手收回?去了,他无?法?对萧沁瓷承诺一个虚无?缥缈的期限。他从来对萧沁瓷都很坦然,喜欢就是喜欢,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他的面容转冷:“萧娘子,你又想要朕如何对你呢?”   萧沁瓷不是在向他讨要宠爱,她要的是更深重的帝王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不能给的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名为皇权的鸿沟,永远也无?法?填补。   只要他一日是皇帝,他就不可能低头。   “您瞧,”萧沁瓷嘲弄道,“其实您自己?也不知道不是吗?您只是想得到我,同您得到您想要的其他东西没有任何区别。至于同我谈论真心,那实在是太可笑了。”   她竟然说帝王的真心可笑。   “你觉得朕对你,就像是想要得到一件物品那样?吗?”皇帝本该愤怒,因为她将他自己?承认的求而不得的那份感情在言语中践踏。   即便皇帝向她捧出?真心,她也不一定?会珍惜。在她眼里,真心和权势是等?同的。萧沁瓷手中没有权势,却?握着足以刺伤一朝天子的利刃,皇帝给了她自己?的真心,也就一并给出?了能让她掌控自己?喜怒哀乐的权力。   他不想到最后输得一败涂地,所?以不肯明示,他迂回?婉转的同萧沁瓷下这一局棋,想要在自己?倾尽所?有之前赢得萧沁瓷的一点真心,但萧沁瓷远比他想得还要吝啬,她拿捏着皇帝,半点亏也不肯吃。   最后只能是皇帝先认输。   因他做了这么多?,仍旧无?济于事。   萧沁瓷或许不清楚皇帝隐忍的怒气:“大概我比物品要金贵一些。”   “砰——”惊雷炸响。   她应该要承受天子的怒火。   皇帝捏着她的下颌迫她抬头,她那双眼睛仍是清冷而平静的,还有不合时?宜的倔强。皇帝恼恨她在戳了自己?心窝之后却?做出?这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迫切的想要萧沁瓷也痛,或者害怕。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平稳,但深究起来里面似乎仍旧藏着暴戾:“萧娘子,你真是懂得如何拒绝朕。”   “你赢了。”他说。   天子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承认自己?的失败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真正难以接受的是他必须要承认自己?在心爱女子面前的挫败和对她的无?可奈何。   他没有办法?得到萧沁瓷和在萧沁瓷面前示弱分不清哪个更令他感到痛苦。   可他还没有认输。   “上?元的时?候,你问朕,凭什么朕想要你就得答应,”他的眼睛黑得可怕,“朕现在告诉你,就凭朕是天子,朕想要,就能得到。”   不如随心所?欲,他是天子,他想要的,就应该得到。   他曾经给过萧沁瓷说“不”的权力,但在这件事情上?,他不该迁就她的。他越迁就,她就越任性。   他尝试过了,他不能放萧沁瓷走,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他无?法?放手。   过往的温和都是掩饰,但温和的情人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不如任性,他有任性的权力。   他攥住了萧沁瓷的手臂,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冷酷的脸。   萧沁瓷袖里的匕首落了地。 第69章 风雨   风雨晦盛, 惊雷撕开天幕,白流如柱连通天地。方山的?屋舍近年来才翻修过,但在这样的?狂风暴雨下似乎也有成为孤舟的?风险。静慧真人披了雨蓑提灯去查看观中各处情形, 有凹陷的?地?方已经有雨水倒灌进来了。   她踩着木屐,即便有雨披身上也很快就?湿透了, 她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在观后另外整修出来的?一座小院,说是宫里有位贵人近日要来方山清修,这段日子雨水多?,那院子才拿草木灰熏过,今日可别?被雨水泡了,否则又要?费上许多?功夫。   静慧真人也沿路绕过去看了,分明还未到黄昏,可这天色已漆黑如暝夜, 提了灯也只能瞧见面前的三分地?。   她才从那里回来, 前面道观的?大门又被扣响,她赶过去时观门已然大开。外面满满当当的?挤了好些人, 黑衣覆甲,是不起眼的装扮,但腰间携刀, 将雨水分流。   俱是兵卫。   “他们是什么人?”她轻声问方才开门的?童子。   “说是从宫里来的?贵人。”   静慧一愣, 想着宫里那位贵人这么快就?来了吗?但黑甲分列, 从当中的?车上下来的?却是个?男人, 宽袍广袖, 有松鹤之姿。   “真人,”他身边的?内宦先上前来, “今夜风雨太?盛,陛下赶不及回宫, 只好在此处叨扰一晚了。真人不必惊动旁人,陛下待雨势稍歇便会离去。”   天子!   静慧心中一惊,便要?携童子跪下去,却被天子抬手阻了。   皇帝原本?不准备来方山的?,只是雨势实在太?大,返程的?路途漫长,他们被困在半道,远不如来方山避一避雨方便。   他说:“真人不便多?礼,朕不欲打扰观中诸位真人清修,请你为我们寻个?落脚地?便是。”   静慧忙不迭应了,眼下也只有为宫中贵人预备的?那处院子最为合适,地?势高离得偏远,远离观中诸人,又是新洒扫过的?,不至于太?过委屈天子。   天子却没动,他看了一眼高高的?门槛,马车进不去。   冯余察言观色:“圣人,要?不要?——”   皇帝没理会,转身从车上抱了个?人下来,拿氅衣裹着,没沾雨水。   静慧似乎听见她说:“我可以自己走——”   却被皇帝冷冰冰的?驳了:“你还能走?”   静慧瞧那人似乎身体不适,便说:“陛下,观中有医女,可要?贫道去请来?”   “不必。”皇帝脚步不停。   ……   他们在半路上被困过一遭,然后?才折返到了方山,皇帝浑身都湿透了,萧沁瓷身上也是凉的?,方才挣扎过的?热乎气都散没了。   净袜被褪下,皇帝似乎永远暖热的?掌心也被初春的?寒雨浇得冰冷,一握上萧沁瓷脚踝便让她被激得往后?瑟缩。   或许也不止是因为凉意,而是皇帝的?触碰已让她感到害怕。   皇帝一顿,没管她的?抗拒,强硬地?把她带了回来,他握得很紧,在热水里滚过的?帕子裹住她双足,热气蒸透皮肤,相贴的?地?方泛起?一阵刺痛,像有一串火星迸溅,又痒又痛。   “放开——”萧沁瓷氅衣里轻薄的?春衫在车上的?挣扎中已经被揉皱,皇帝的?手紧紧钳住她,任她如何动作也是不放,她不得已只好松了紧住领口的?手,去掰他的?手指。   “放开?”皇帝盯着自己手下,忽然遂了她的?意放手,另取了一方干净的?帕子净手,动作慢条斯理,话也说得温柔,“方才在车上时你不是说冷么?”   萧沁瓷把双足缩回衣下,眼睛警惕地?看着他,她很少有这样外露的?时刻,机敏都写在面上。   “我现在不冷了。”她慢慢说,以一种轻柔的?害怕引起?注意的?语调。   “是吗?”皇帝没看她,仍是擦着自己的?手,他擦得那样细,那样干净。   萧沁瓷看着他的?举动,忽然觉察出一丝不对,他方才也这样做过,那是因为——没散去的?记忆电光火石间便浮了上来,萧沁瓷想起?他用那双手做过什么,神色突变,趁着皇帝不备她立时跳下榻,赤足便要?朝外面去。   没用的?。她怎么会觉得自己能逃过去呢?   皇帝好整以暇地?从背后?捞住她,疑惑萧沁瓷竟也会做出这样不加思索的?举动,果然是害怕了吗?   怕才好呢。   “阿瓷,”他轻声说,“可是朕现在觉得冷呢。”   胡说,他的?手分明已经热起?来了。   可萧沁瓷已说不出话。   他循着旧路轻车熟路地?达到目的?,他可以忍,但要?叫萧沁瓷失控、失了冷静。   ……   “你怎么不穿鞋?”他往下看,看到萧沁瓷玉白的?双足垫在地?上,从脚尖到脚背绷紧的?弧度美得让人想到天空中的?下弦月,那颜色也同样清亮耀眼得让人心里一颤,“看,又脏了。”   他将人抱到榻上,重新拿了帕子去擦,她的?双足还颤抖着,绷紧过后?陡然放松的?痉挛能迅速让两条腿失去知觉,只剩下刺痛。   “朕给?你擦干净好不好?”他似乎还保留着对萧沁瓷温和的?旧习,事事询问,但问过之后?也不需要?等萧沁瓷的?回答,“朕记得你喜洁。”   萧沁瓷爱干净,连去摘送给?皇帝的?梅花时都因为不想弄污衣裙不肯往里走,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总是说萧沁瓷的?记性好,也会睚眦必报,旁人说过的?话转瞬便成了她攻讦的?武器。可萧沁瓷有怨总是立时便报了,尤其在皇帝面前,她被惯坏了,一丝的?不舒服也不会忍。   而皇帝的?记性也好,只是他更会不露声色,都记着、攒着呢,一次还不回去,那就?多?还几次。   尤其他还斤斤计较,几枚铜板都能收利钱,遑论其他。   没关系,时辰还早,来日方长。皇帝慢悠悠地?给?她擦干净了,又摸到她衣服湿了,说:“要?换身衣服吗?”   萧沁瓷不语。   一灯如豆。外间的?窗户被陡然吹开,便连那点残留的?亮光在颤抖两下之后?都熄灭了。   室内瞬时黑下来,但又有另一种并不刺眼的?幽光,是惊雷和闪电带来的?。   “把方才没做完的?事做完再?换好不好?”他语气轻柔地?问,“这里不太?方便,委屈你了。”   他越是言语温和的?询问,萧沁瓷越紧张,今日发生的?一切是她能预料到的?,但不代表她不会怕。   还没开始,她就?已经怕了。   ……   静慧给?观中暂居的?众人送了饭菜来,这样恶劣的?天气,吃上一口热饭都不容易。   “圣人是否要?用膳?”   冯余含糊地?说:“圣人有令,自会吩咐的?。”   静慧便不提了,她又说:“这处院子原本?是给?宫里要?来的?贵人备下的?,只是不知贵人何时会至?”她试探性的?问,总不能宫里说的?贵人便是天子吧,他即便要?出宫静修也该是去玄都观,不该来这里才是。   倒是年前玉熙公?主和陈王得了皇帝恩典得以来方山为静和真人侍疾,静慧原以为又是宫中哪位太?妃要?被迁到此处来了。   “——贵人的?事,咱家怎么会清楚,”冯余仍是不敢说得仔细,“真人只管准备便是,若有旨意,宫里也会传的?。”   “只是不知到底是哪位贵人,也好让贫道有个?准备。”这才是疑窦丛生的?地?方,宫里只递了信出来,却连是何人要?来都不曾说明白。   冯余滴水不漏,对静慧真人也是客客气气的?:“咱家也不知呢,后?宫的?事如今都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待回宫之后?咱家去问一问,皆是再?给?您递信来。不过想来宫中的?消息真人应该也会先收到才是。”   他自然不能说原本?定下要?来方山的?玉真夫人此时已经在这里面了,瞧今日这架势,若不是遇上了风雨,玉真夫人也不会到这里来,以后?估摸着就?更不会了,到时候来不来的?,自有人告诉这位静慧真人。   “那就?麻烦少侍了。”静慧没有多?待。   风急雨大,她走得也慢,走出去一段路,身后?却听见有人追上来的?动静。   是个?圆脸讨喜的?内宦,总是跟一位年长的?姑姑站在一处,似乎与那位冯少侍不同,不是御前的?人。   “真人,奴婢方才听人说,您就?是方山的?监观静慧真人?”禄喜恭恭敬敬地?问。   静慧在方山待了许多?年了,她原本?是宫闱局的?司仪女官,后?来自请到方山做了监观。   “是我,这位少侍有什么事吗?”静慧心里一动,他似乎就?是冲着她来的?。   四野无?人,不过这样大的?风雨,即便是有人也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   禄喜照着萧沁瓷的?吩咐,轻声说:“是玉真夫人命我来取一样放在您这里的?东西。”   “玉真夫人让你来的??”静慧眼皮一掀,问,“可有凭证?”   禄喜从袖中取出了一支金簪。   ……   这场雨下到夜半才停,云收雨过,万籁俱寂。院中才泛出的?青红花色凋了满地?,晃晃荡荡的?落在水汪里,皱起?一池涟漪。   这间房原本?就?是给?宫里来的?贵人备下的?,静慧按照女眷的?习惯起?居在房中布置了镜台与妆架,只是因为无?人居住,所以上头空空如也。   方才被风吹开的?窗台没有阖上,风急雨骤之下地?上也积了一层薄薄的?水光,映出镜台屏风和纠缠的?一双人影。   萧沁瓷伏在台前哭得厉害,泪珠滚落在地?,击碎了一汪明镜似的?光影。   骤雨过后?的?半夜透不进一丝光,室内压抑得厉害,哭声却婉转。   皇帝没有安慰她,淡淡说:“阿瓷,你不知道吗?在一个?男人面前哭,不好。”   萧沁瓷在他面前哭过几回?他已记不清了。可这话是第一次萧沁瓷在他面前落泪时他便想同她说的?。   她不该在男人面前哭,还是一个?喜欢她的?男人。   他已决意要?对萧沁瓷强势,眼泪不会让人心软,既然这是她所求,那他就?给?她。   可她怎么会有那么多?泪,顺着脸庞滑落,一半没入颈项,一半滚落在地?,他几乎要?分不清她身上的?潮湿是汗还是泪。   皇帝跪在她身前,起?身后?状似温存怜惜的?抹去她脸上珠泪,又用唇轻轻抿过她睫,沾湿的?泪珠是涩的?,如他此刻心境。   从前的?事他都做错了。不要?妄图能用真心去打动萧沁瓷,他能做的?就?是得到她。   萧沁瓷眼睫颤了颤,在他的?动作中躲了一下。   “怕什么?”皇帝轻言细语地?说,他看着萧沁瓷方才的?瑟缩,“你怕黑?还是怕朕?”   她应该都是不怕的?,何必又装出一副柔弱姿态。皇帝不会再?被她迷惑。   “阿瓷,这不是你想要?的?吗?”她不要?天子的?真心,却向他讨冷冰冰的?权势,皇帝成全她。   被他攥过的?地?方还疼,萧沁瓷蕊花初绽,含香仰受,颤颤巍巍惹人怜。皇帝却没有要?怜惜她的?意思。   镜台照出两个?人朦胧的?身影,他动作那样狠、那样凶猛,川泽环绕,生出了起?伏的?山岳,沉甸甸的?压在萧沁瓷心头,她痛得受不住,却连躲避的?动作都被死死禁锢。   萧沁瓷重新入了炉,瓷胚被捏软揉磨,火热的?炭烧着她,将她重新烧成合乎皇帝心意的?模样,要?拿去盛她的?泪,也盛春夜里的?一池春水。   在萧沁瓷面前的?笨拙并不影响他有无?师自通的?天赋,清水悠悠荡荡,萧沁瓷脚尖抵着的?脚凳为她撑着一股力,又在片刻之后?终于承受不住似的?倒地?,满室的?光景被溅得破碎,水珠四溢。   风雨过后?变得格外寂静,突如其来的?响动让萧沁瓷心头一紧。   春水被惊动,无?风亦能掀起?惊涛骇浪,萧沁瓷在浪潮中无?枝可依,只能紧紧攀附着身前人,可他不是她的?救星,他只会比骇浪来得还要?猛烈。 第70章 听话   这?样安静的?春夜。   今日?的?春雨没有润物细无声的?含蓄, 只有狂风暴雨的彰显。料峭的寒意席卷过后,春花柳绿便该盈满天地?。   满是生的气息。细微、婉转,春日?的?绿芽新?舒展开来。   萧沁瓷无暇欣赏这样细微的动静, 她脚上失了依靠的?力,便要往下坠, 失重的?瞬间让人有会被折断的?错觉,但一瞬的惊叫和惶恐都止于横过她腰间的?手。   心上人在他怀里,他喜欢抱她,手臂能环过她腰,只想为她遮挡风雨。他们这样贴切,好似生来就?该严丝合缝的契合。   片刻之后他放开了人,揽过萧沁瓷瑟缩的?肩,逼出她更多的?哭声。他果然言出必行, 心上人的?泪只会让他更紧绷。   但萧沁瓷似乎觉出了他的?意图, 哭声渐歇,咬着唇不?肯从齿间泄露一二。她没有再对皇帝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即便如此, 他仍然有话说。   “真听话。”他贴着她唇笑了一下。   怎么不?算听话呢?他方才说完“不?要在男人面前哭,这?样不?好”,萧沁瓷立时便听进去了。   “真乖。”他夸她, 是?隐含宠溺的?语调。他原本就?比萧沁瓷大上许多岁, 很多时候他包容着萧沁瓷的?任性, 也宠着她, 像是?弥补她失去父兄之后也一并?失去的?疼爱。   萧沁瓷需要这?样带有强势意味的?疼爱。她还不?够了解她自己, 她想要的?和?实际需要的?背道而驰,她要在感情中占据上风, 要喜欢她的?男人都对她低头?,但凡有不?合心意的?地?方便随时抽身离去。   多情总被无情误。   对萧沁瓷, 不?够强势是?没有用的?,只会被她看低。   此刻萧沁瓷的?反应无论是?什么都只会让他觉得满意,他觉得这?样真好,那些推拒的?话都从他心中淡去,萧沁瓷再说不?出一个“不?”字。   “阿瓷,就?该是?这?样,”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眼?泪已?然止住,惟余颊边还有斑驳泪痕,“别哭。”   他喃喃说着,把她的?碎语都吞没在唇齿间。   ……   萧沁瓷体弱,又哭过好几场,到最后已?昏睡过去。皇帝将她抱回榻上,怕她冷将被角都往里掖了掖。   房中没有点灯,却有淡淡昏光,山中多草木,床上挂了防蚊虫的?纱帐,但开了半宿,此时已?防不?住什么了。   萧沁瓷似被耳边杂音侵扰,连在梦中都睡不?安稳。   皇帝将帐中的?蚊虫都赶出去,又去找驱蚊的?香,这?屋中器具摆设一应俱全,这?种常用之物应当也不?会落下。皇帝找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在柜中找到,但不?知是?不?是?雨势太大的?缘故,香丸已?经?受了潮,点不?燃。   他这?才披衣出去,门?外换了人值夜,都离得远,皇帝唤来一个内侍,吩咐他去换了新?的?香片来,又见萧沁瓷身边伺候的?人也在廊下,又把那个叫做禄喜的?内侍唤来,让他去取萧沁瓷的?衣物来。   禄喜才从静慧真人那里出来,身上还揣着萧沁瓷要的?东西。晚间他们来时听皇帝的?意思只是?暂时在方山避雨,明日?便走。他不?知皇帝会如何安排萧沁瓷,不?敢将东西放回车上,只能藏在袖中。   蓦然被皇帝叫来,他面上沉稳恭敬,心下却惴惴,上一次他见过皇帝之后就?被罚到掖庭局,由不?得他不?害怕。   听见皇帝只是?让他去取东西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找不?到机会同萧沁瓷禀报,只好先遵着皇帝的?命令出去,转身后听见皇帝吩咐在天亮之后立即启程离开方山心下陡然生出一股庆幸之意。   还好他依着萧沁瓷的?吩咐如果他们能到方山就?要第一时间去寻静慧真人拿东西,否则这?样来去匆匆只怕他都不?好脱身去找人。   皇帝不?想在方山久留,萧沁瓷的?执意到底在他心上留下了痕迹,他总觉得在这?里多留片刻便会留不?住她。若不?是?实在风雨太盛他也不?会来此。   他想,如今风雨已?经?停了,应该趁着萧沁瓷熟睡时尽早启程。   雨后草木盈润,有雨水和?花草的?清香。皇帝在廊下驻足片刻,心中郁气便一扫而空。他回到房中点燃驱虫的?香料,将门?窗关好,四处都熏过了。   萧沁瓷还是?睡得不?太安稳,睡梦中也一直蹙着眉,皇帝枕回她身侧,轻轻安抚她。   她白得剔透,面上还有未散尽的?绮丽云霞,即便是?在这?昏帐中也扎人眼?,几缕湿发黏在她脸侧,被他轻轻拨开。   他喃喃说:“朕想要。”他知道萧沁瓷的?冷酷与薄情,所以只在夜深时在她面前低头?,也对自己低头?。   他做的?是?强势之举,内里却卑微如斯。他想要萧沁瓷能窥见他的?卑微。   但萧沁瓷眼?中只有自己。她真是?自私透顶,她坏透了。   皇帝环着萧沁瓷,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薄如羽毛的?吻。   可她不?知道,她要的?东西,皇帝很早就?给出去了,只是?藏着掖着不?肯让她知道。   ……   萧沁瓷远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在梦中睡不?安稳。   相反,许是?累极,今夜反而是?她难得安寝的?时刻。不?再时刻关注身边的?动静,是?否会在她熟睡时发生她不?知道的?事,殿中的?烛火有没有燃至天明。   她的?难受更多来源于身体上的?不?适,但仍是?抵不?过太过沉重的?疲意,这?一觉睡得很沉,再醒来时已?经?换了个地?方。   方山是?清修之所,客舍简陋,但她睁眼?之后入目的?床帏却柔软舒适,锦被也都换过了,窗外日?已?西斜,纱窗滤过暮色山色,一齐涌进来,均匀的?撒了人一身。   兰心服侍她起身洗漱,萧沁瓷第一句话便问:“这?是?在何处?”   “奴婢也不?知。”兰心摇头?,他们一路过来时都被关在车内,到了之后这?院中的?下人似乎也被吩咐过,任她们如何旁敲侧击都不?肯告诉她们这?是?在何处。   萧沁瓷心里一沉,她记得昨夜是?到过方山的?,此时已?经?过了一日?,她无法判断皇帝是?几时从方山离开,她又不?能急着找禄喜来问东西是?否拿到,稍有不?慎便会引起怀疑。   她按下急躁,沉住气问:“你们从方山到这?里大概走了多久?”   “约莫半个多时辰。”   方山在长安以西,若马车正常行驶大约是?一个多时辰的?距离,此处不?会离长安太远。萧沁瓷在心中将长安附近距离方山三十里以内的?山间行宫别庄都过了一遍,又仔细看过窗外斜阳,大致划定了范围。   山中寒凉,萧沁瓷只披了一件单衫,梳洗后便想往镜台前去,半月窗里斜进来一枝海棠,端的?是?春色融融。   萧沁瓷脚步一顿。   这?镜台同方山那只截然不?同,红木雕花,铜镜边缘刻着牡丹缠枝并?蒂莲花,妆匣还盛满明珠金钗,饶是?如此,也免不?了勾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萧沁瓷微不?可见地?蹙一蹙眉,旋即便面色如常地?坐下了。   她端详着镜中人,长发如云,肤白似玉,不?见操劳过度的?憔悴,倒像是?一夜之间容光焕发,眉目流转间都是?秾丽风流。   她像是?被针扎了似的?仓促地?就?想别过眼?去,又硬生生地?让自己止住动作,眼?中覆上寒霜。   兰心姑姑捧了衣服来,将萧沁瓷的?长发挽起后看见了自她后颈蔓延往下的?青紫,便是?一愣。   萧沁瓷见她神色有异,问:“怎么了?”   兰心默不?作声,只轻轻在她颈上点了点。   “遮一遮吧。”萧沁瓷默过之后道。   兰心见状也如常道:“奴婢给您换一件衣裳。”   春衫单薄,山中即便清寒也不?会如冬日?那般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萧沁瓷瞥了一眼?兰心新?换来的?衣服,原本松开的?眉头?又再度皱紧:“这?不?是?我的?衣服。”   盘里盛的?是?一套石榴红裙配海棠山茶直领大袖,颜色艳得比窗前斜进的?海棠还要灼人,萧沁瓷不?喜欢这?样的?艳色,兰心姑姑也该知道她的?喜好才是?。   “这?是?今岁新?做的?春装,夫人试一试吧?”兰心委婉道。   萧沁瓷便明白了:“我原来的?衣服呢?”   “都被陛下换过了。”   自醒来之后萧沁瓷便没问过皇帝的?去向,甚至神色动作都看不?出大的?情绪起伏,言语如常,她知道萧沁瓷一向冷静稳重,但没想到她能冷静到这?种地?步,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兰心摸不?透她的?想法,答话时都小心翼翼。   “我其他的?东西呢?”萧沁瓷问。   萧沁瓷看过了,新?送来的?春装俱是?明红重紫一类色彩艳丽衣饰繁复的?衣物,这?些春装不?是?一两日?便能做成的?,即便不?出昨日?的?事,想来这?些衣物也会被挑好时机送到她面前来,但她在宫中根本不?会穿这?样的?衣物。   皇帝确实从来就?没有打算真正让她去方山,怕是?连如今这?座别庄也是?早就?准备好的?。   兰心道:“都被陛下命人收起来了。”   萧沁瓷只能庆幸,还好她带走的?东西中没有什么麻烦的?物件。她又想起吩咐禄喜去取的?东西,不?知道东西有没有被禄喜收好.   她看了一眼?兰心捧着的?石榴裙,实在不?喜欢这?样艳丽的?衣物,但又没有旁的?选择,只好将就?着上了身。   “我饿了,传膳吧。”   兰心原以为萧沁瓷就?该问些别的?了,没想到她果然只字未提,一直到用完晚膳她才说要出去走走。   “禄喜和?苹儿呢?”萧沁瓷状似不?经?意地?问。   “都在呢,”兰心道,“奴婢唤他们来。”   曲院重廊,山间的?春色本该比长安来得更晚,但这?里百花竟相吐蕊,也有了春色满园之态。   萧沁瓷的?目光却没放在院中的?花草上,她沿着回廊往地?势高?的?地?方走,想找个视野开阔之处揽尽全貌,最后来到一处半山凉亭,正好走累了也歇歇脚。   从这?里望下去揽不?尽全貌,也只能看到近处的?小桥流水,山间遍植枫树。   萧沁瓷这?才问:“圣人呢?”   “圣人午后起驾离开,应是?回了太极宫。”兰心姑姑想着她终于开口问了。   萧沁瓷又问:“陛下离开前没有说旁的??”   “只说让我们伺候好夫人,旁的?一概没提。”   这?里是?何处,萧沁瓷要在这?里住上多长时间,皇帝什么时候再来,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是?故意的?。   萧沁瓷看着近处一株蒲公英,白色的?绒毛已?经?团成一团,这?种小草生命力顽强,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都能看到它播种的?伞帽随风飞扬,落地?生根。   她更希望自己是?这?种长在路边的?野草,而不?是?院中被人精心娇养的?牡丹。   萧沁瓷折了一朵白绒绒,一口气将它吹散了。   “兰心姑姑你先下去吧,让禄喜跟着我。”   兰心得令便下去了。   萧沁瓷特意挑的?地?方,四野开阔,没有遮蔽物,意味着上面不?易监视这?里的?同时只要从下面来人他们也能一眼?看到。   “东西拿到了吗?”萧沁瓷并?不?看他,在亭中寻了地?方坐下。 第71章 安寝   上这凉亭的?路只?有一条, 方才来的路上萧沁瓷观察过了,在这别?庄中伺候的?人似乎不多,但那只?是明?面上的?, 这是皇家别?院,有护卫看管也不稀奇。她谨慎惯了, 又胆大心细,在视野开阔的?地方说事是她的?习惯。禄喜垂首恭敬地站在她身前:“是,夫人现在要吗?”   “在你身上?”萧沁瓷道,“给我。”   禄喜便从袖中将匣子取出来了。   萧沁瓷一向冷静,但大费周章非要去方山一趟无非就是为了这个匣子,此时终于到手也不免生出一点急迫的心情。   “静慧真人可有同你说什么?”萧沁瓷却不急着打开,而是就着将?尽的?暮色打量那个平平无奇的?木匣。   它实在太普通了,表面一点花纹都没有雕刻, 甚至边角处还有掉漆的?瘢痕, 重量也轻,扁平的?形状装不了什么贵重的?东西?, 摇晃时会有轻响。   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木盒,唯有木盒上的?锁一点也不普通,用的?是算数机括, 只?有将?锁组成正确的?密语才能打开, 静慧夫人可没有告诉他密语是什么, 想来只?有萧沁瓷和她才知道。   禄喜拿到手之后不敢多看, 但也好奇过能叫萧沁瓷这样?重视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不敢让萧沁瓷看出?自?己的?好奇:“真人说东西?都在这里面了, 另外她最后一次打开这盒子是半年前,这半年都没有东西?再放进?去, 让夫人日?后不必再找她了。”   半年。她微微蹙眉,道:“我知道了。”萧沁瓷拿着盒子, 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决定就在这里打开看,便说,“你去亭外守着,有人来了就提醒我。”   “是。”禄喜尽责地出?去守着了。   日?薄西?山,暮光将?歇。如今的?光线已有些黯淡了,萧沁瓷不敢再耽搁,将?锁轴转到正确位置便听见里面一声轻响,锁已经?打开了。   盒子里放着数十封以红绸卷起来的?信纸,绸上标明?了日?期,信下压着文牒和户籍证明?。   萧沁瓷先?打开文牒看了,上面写的?是一个叫苏念,双十年华,家住长安京郊苦水村的?女子的?户籍信息,加盖了官府官印,没有问题。她这才按照日?期抽出?盒中的?信展开来看。   最早的?一封是两年前的?,恰是新帝登基不久。   新帝登基后对?太极宫的?把控就严了,夹带不易入宫,萧沁瓷就此失去了和宫外的?联系。   萧沁瓷本来该在两年多以前今上御极后就随各太妃一起被迁往方山,那原本也是她计划好的?,但因?着皇帝的?私心让她在太极宫多待了两年,这两年里她耳目尽失,宫外的?消息来得不易,也没有她想要的?。   第一封信写:“吾妹念念,见字如面。日?前你来信所言风险颇大,为兄三思之后觉得应要从长计议,你不可轻举妄动……兄,玉楼附上。”   第二封信来得很急,时间相隔很近,萧沁瓷略一思索便知道了,第一封信寄出?时长安还没改天换日?,想必是兄长得知长安兵变的?消息急急便写了第二封信来。   果然在第二封信中问了太极宫兵变,又问了她近况。   此后萧沁瓷便被困在宫中,收不到来信,自?然也没办法递消息出?去,后续的?几封信字里行间已有焦急之意,玉真夫人深居后宫,又不是先?帝或今上有名的?宠妃,兄长远在千里之外,要打听到她的?消息应该也是不易。   萧沁瓷又拆了一封,这封信言语便平和了,想来是知道她被困在太极宫中,一时无法脱身,信中还写了如果她仍存有先?前的?念头便可去寻一位好友的?帮助,他可找人护送她去幽州。   萧沁瓷看完了所有的?信,天光也越发黯淡,萧沁瓷将?东西?放回盒中,只?留下了文牒和户籍证明?随身藏好。   她坐在薄暮里,身上有隐痛,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踏进?太极宫,就不甘心会被困住一生的?命运,尤其苏皇后是要将?她献给平宗的?,那是导致萧氏满门流放的?罪魁祸首,萧沁瓷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   皇后不会顾及她到底愿不愿意,所以她去找了贵妃,那才是她和贵妃合作的?开端,她成了贵妃的?眼线,而贵妃允诺不会让她成为先?帝的?嫔妃。于是萧沁瓷如愿出?家做了女冠,这本来就是她自?己求来的?。   但那样?还不够让人放心,苏皇后没有死心。所以她向贵妃讨了能绝育的?药汤,那是她送出?去的?投名状,也是为自?己留的?后路,她不能去赌贵妃能时时刻刻地护着她,事情倘若到了最糟的?地步萧沁瓷也不会因?为不得不委身平宗而自?尽,但绝不能依着苏皇后的?意思借腹生子。   好在贵妃信守了自?己的?诺言,她也一样?。在萧沁瓷倒戈将?苏皇后同楚王密谋造反的?事告诉贵妃之后,以此换来了离宫改换身份脱身的?机会。贵妃允诺会寻到合适的?时机让她去方山,她已安排妥当?,为萧沁瓷准备了新的?身份,届时她只?要诈死离开,太极宫的?事便同她没有关系了。   萧沁瓷又想起两年前宫变那一夜,贵妃最后同她说的?便是:“去方山吧,我会信守承诺。”   贵妃思虑得也很周全,先?帝驾崩,新帝即位,按礼先?帝嫔妃便该迁往感业寺和妙音观,而以萧沁瓷的?身份,也只?会去方山。可谁能想到她竟然连太极宫的?宫门都出?不去呢?尤其在皇帝为了打压太后治宫如铁桶的?情形下,萧沁瓷更是什么都不敢做。   迟了两年,还是险些功亏一篑。要是昨夜禄喜动作稍迟一步,只?怕也拿不到这盒子了。   萧沁瓷垂眸打量着那个普通至极的?匣子,她的?确自?私又贪婪,一方面想着自?由,一面又想着至高?无上的?权势。   她原本想扶持吴王做皇帝,可吴王不堪大用;她也想过顺着太后的?意支持楚王,可楚王对?她曾经?试探性地提起赦免萧氏一案嗤之以鼻。   皇帝能给她的?比前两个人更多,但也不过如此,他也曾明?言不会为她赦免萧氏,萧沁瓷不会蠢到会对?一个帝王倾注不该有的?期待。   他如今的?确是真心喜欢萧沁瓷的?,但这种?喜欢能维持多久谁也说不准。萧沁瓷最好的?结局或许就是如苏太后一般做到太后,但她连拥有自?己的?子嗣都困难,到时候她难道要立宗室子为东宫吗?   天子不是亲生子的?后果看如今苏太后的?处境就知晓了。   但她不甘心。   她已走到了这步,对?权势的?渴望或许不只?男人会有,女人同样?也会有。   但现在情形也颇为尴尬,在方山,萧沁瓷想要诈死脱身自?然有静慧真人会帮她收尾,而如今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别?院,她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   况且……   到她做出?选择的?时候了,权势,还是自?由。   ……   萧沁瓷到了陌生的?环境总要适应许久,她原以为皇帝回了太极宫,总要有个两三日?才会来,但半夜里她忽地被一阵细微的?动静惊醒。   她下意识地去摸枕下的?匕首,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皇帝送她的?那把匕首应该是随着其他东西?一起被收走了。   “陛下。”她挂起半面银帐,看见皇帝踏着烛火进?来,见她还醒着似乎诧异了一下。   “还没睡?”语气自?然,仿佛他与萧沁瓷是对?寻常夫妻,夫君进?妻子的?房间是天经?地义的?事。   萧沁瓷同样?淡淡道:“睡不着。”   皇帝走过来:“是在这里不习惯吗?”   萧沁瓷跪坐在榻上,她沉睡乍起,乌发柔顺披下,他打量萧沁瓷,看不出?她是刚醒还是一直没睡着,眼下倒有两点淡青,隐约有憔悴的?模样?。   “习不习惯不也在这里了吗。”萧沁瓷眼睫颤颤,皇帝忽然辨不清那两点青色是她睡不安稳的?痕迹还是烛光留下的?阴影。   “房里的?烛火这样?亮,会影响你休息。”皇帝说着,已到了她身前,低头看下来的?眼神是不加以掩饰的?探寻。   萧沁瓷的?反应不在他意料之中,他特意趁着萧沁瓷还没醒的?时候回到太极宫,但又让人把萧沁瓷的?一举一动都报给她,就是想看看萧沁瓷会如何应对?,也给她一个缓冲的?时间。   但她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他坐不住。   “陛下不是知道吗?”萧沁瓷平静说,“我怕黑。”   话?里没有别?的?意思,却忍不住让人浮想联翩。   昨夜最紧张的?时刻,皇帝曾在萧沁瓷耳边逼问,问她是怕黑还是怕自?己,萧沁瓷不肯说,他便恶意的?磋磨,直到萧沁瓷受不了,回答怕他。   这个答案也是错的?。   他逼着萧沁瓷说怕黑,也只?能怕黑。   “那朕守着你睡。”皇帝笑了一下。   萧沁瓷抬起头,说:“不敢劳烦圣人。”   她的?喜好其实不难猜,她很少称呼皇帝为圣人,这个词听来有另外的?含义,放在天子身上并不合适。   此刻被她说来便一语双关,有反讽的?嫌疑。   “朕不觉得是劳烦,”他故意逼着萧沁瓷,想看她平静的?面具能戴到几时,“太晚了,去睡吧。”   萧沁瓷极快地瞥了他一眼,直截了当?道:“陛下不离开吗?您在这里我睡不着。”   “你昨夜也睡得很好。”皇帝用话?堵住了她的?口。   萧沁瓷道:“那是我太累了。”   “朕也可以同样?让你累了之后再睡,”他学着萧沁瓷的?平静,“你选一个。”   萧沁瓷:“……”   “陛下,我要安寝,您便不该在这里。”萧沁瓷道。   “那阿瓷觉得朕应该在哪里呢?”他笑了一下,像是在笑萧沁瓷的?执着,“朕想在哪里便能在哪里。”   这是天子的?任性,他也有任性的?权力。   皇帝眼神微沉:“阿瓷,你当?真不想睡吗?”   她没存皇帝会乖乖离开的?期望,被他攥过的?地方还疼,萧沁瓷不想再来一次。她谨慎地后退一步,目光凝在锦被的?海水云纹上,软了语气:“我有些累了,您在这里,我睡不着。”   “你要习惯。”皇帝看着她,没有动,忽问,“你怎么不问朕这是何处?”   萧沁瓷没有抬头,说:“不必问,我知道这是哪里。”   “你知道?”皇帝惊讶。   萧沁瓷又看他一眼,她的?眼神很静:“嗯,并不难猜,长安以西?,离方山半个时辰的?皇家别?庄,这里又遍植枫树,只?有枫山行宫。”   “阿瓷真聪慧。”他笑了一下,又夸她。   萧沁瓷从前不相信男女肌肤相亲后会有什么不同,但光是听见他用这样?熟悉的?语调说话?她就已经?受不了了。   他这样?夸过她很多次,哄她由着自?己的?心意肆意妄为。   “阿瓷真乖……”   “阿瓷真听话?……”   “阿瓷真厉害……”   那种?诱哄的?、强势又亲昵的?语调让人拒绝不得。 第72章 图册   萧沁瓷背上?泛起寒意。她听不得皇帝用这样的语调夸奖她, 尤其?是在幽闭的帐中,他们离得这样近,天子一伸手就能把她揽在怀里。   他是故意的, 来报复她先前说怕黑的事。   萧沁瓷没有挪开眼,仿佛只要?眼神有所闪躲就意味着她怕了, 在皇帝面前认输了。   “这样便?算聪慧了吗?”萧沁瓷问,“那或许是陛下见过的蠢货太多了。”   皇帝顺着她的话说:“是啊,或许是朕见?过的蠢货太多了,旁人哪里及得上?你。”   “陛下说笑了,”萧沁瓷凉凉道,“陛下坐拥四海,什么聪慧的人不可得呢?只要?您想要?,多的是比我聪慧貌美、温柔和顺的人。”   “可朕只想要?你。”皇帝深深看她, 萧沁瓷读懂了他眼中的势在必得, 不免暗叹。   若皇帝一定要?,萧沁瓷便?不能拒绝。   “我当不起您的喜欢。”她仍是这样。   皇帝只觉蓬勃的怒气在心中生长, 可触及萧沁瓷清凌凌的一双眼时怒气又悄无声息的掩下去。   “喜欢这种事,有什么当不当得起的,”他道, “若要?以资格论处, 你会因为朕是皇帝而?喜欢上?朕吗?”   没有人比皇帝更能当得起萧沁瓷的喜欢, 可她不也没有喜欢上?他吗?可见?这种事不是地位权势有多高便?能左右的。他只能强硬的让萧沁瓷留在这里, 却不能让萧沁瓷喜欢他。   见?萧沁瓷默然, 他忽然一顿,问:“你今天有没有上?药?”   “什么?”萧沁瓷微怔, 跟不上?皇帝突如其?来的问话。   皇帝伸手?拨开她的长发,露出掩盖下的青紫:“这里, 还有——”他顿了顿,说,“朕今天离开之前给你上?过一次药,你自己有没有再上?过药?”   萧沁瓷没有感觉到皇帝给她上?过药,她素来能忍,而?且又是敏感的地方?,饶是她能在兰心姑姑的服侍下面不改色,但?也做不出同她讨伤药的举动。   况且……皇帝应该也没有嘱咐过这件事,否则兰心就该主动提了。   “——没有,过几日就能好了,不用上?药。”萧沁瓷避开他的手?,心下生起了不好的预感,这下是真的萌生了睡意,“我想睡了。”   “上?完药再睡。”皇帝拦她。   在这里等着呢。   萧沁瓷看他熟练地取出一个白玉瓷罐,打开之后是乳白的脂膏。她向后退,将自己困在锦被中,试图说服皇帝自己困了:“我不疼,我要?睡了。”   皇帝不为所?动:“要?上?药才能好得快。”可萧沁瓷觉得好得慢一些也不是什么坏事。但?她哪里是皇帝的对手?,皇帝故意读不懂她的推拒,轻而?易举地便?将她从被中拨出来。   萧沁瓷生得白,留下的痕迹明显,伤也好得格外慢。皇帝还记得她前几次受伤,即便?是日日上?药,那些伤痕也是过了好些时日才完全消下去。   这次的药是皇帝吩咐按着萧沁瓷的体质特意配的,抹开之后有淡淡的清香。皇帝不想将上?药的事情交给婢女,又知如果让她自己来她肯定阳奉阴违,原是想趁着萧沁瓷熟睡的时候再给她上?药,担心在她醒着时这样做两人会又起冲突。   他给过萧沁瓷机会的,他让她睡,可她自己却不肯。   “我自己来。”萧沁瓷不肯受制于?人。   “有些在背上?,你怎么看得见??”皇帝压下她的反抗,僵持间萧沁瓷忽地明了再这样下去吃亏的也是自己,只好松手?让他施为。   “别怕,”他慢条斯理的说,“朕不会做多余的事。”   萧沁瓷再也不会相信他的话,所?谓君无戏言,但?只要?他想推翻,萧沁瓷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他上?药上?的仔细,不放过任何一处,从颈间到腰背,俱是他留下的痕迹。他在情浓时不知分寸,萧沁瓷又能忍,呼痛都被她压下去,他白日时已自责后悔过一次。   因此这刻便?格外小?心。   烛光很亮,将昨日里他没看清的都巨细无遗的映在他眼底,那本该是毫无瑕疵的一片雪白。   皇帝同她有过亲密时刻,知道她的腰那样软,有两个浅浅的窝,他掐住的时候恰好能将大拇指严丝合缝的契进去,雪白晃了他的眼。   他将药膏抹过那曾让他钟爱的地方?,想,下次他应该戴一枚扳指,雪白里便?会汪着翠,一定好看极了。   ……   他的手?在萧沁瓷腰间停留的时间过久,萧沁瓷等他一上?完药便?迫不及待地拢好衣衫,又不肯让他看出自己的心急。   她故作镇定地将自己重新埋进锦被里,说:“好了,陛下,我要?休息了。”   皇帝将那个瓷罐收好,又拿出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白玉瓷罐,温和地对她笑了一下:“阿瓷,还有一处呢。”   ……   萧沁瓷后悔了,她应该在听?到动静的第一刻就闭上?眼睛装睡。可萧沁瓷又不知如果自己装睡,皇帝是否会更加肆无忌惮。   总归都是进退两难。   银帐都被放下来了,薄薄的光从锦纱上?丝丝缕缕的纹路分辨进来,四面都寂静,呼吸可闻。   萧沁瓷生出了这一幕似曾相识的错觉。   “你——”她猝然转头看向上?方?不疾不徐的天子,方?才的侵略性都被他隐去了,“你是不是看过我的东西?”   问出这话时萧沁瓷是下意识的,她还不知道坦白和欲盖弥彰一样都让人难以自抑。   萧沁瓷算不上?过目不忘,但?前不久才看过的画册让她记忆深刻,配上?详尽的图文解说能让人面红耳赤,她想,即便?是教导人事的东西也不该会有如此巧合才对。   皇帝没有正面回答,只俯身下来反问:“什么东西?”   萧沁瓷被迫蜷起了身子:“我的——书。”   她没有提防皇帝突如其?来的手?劲一重,让她尾音颤颤。   “阿瓷看的是什么书?”他明知故问,“好看吗?”   萧沁瓷惊觉自己不该问的。她说不出话来。   “阿瓷看的书,都有意思得很,”让他受益匪浅,他似乎摸准了萧沁瓷的弱点,笨拙渐渐开始纯熟,在对付她这件事情上?逐渐变得得心应手?,“下次一起看好不好?”   不好。萧沁瓷想说。但?她被逼急时只会缄口不言,而?皇帝却想要?听?她的声音,他不给萧沁瓷选择的余地。   “不好……”她气极,“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陛下怎么可以随意翻看我的东西?”   “可朕不是君子,”他顿了一顿,觉得萧沁瓷的语调太静了,还有力气来质问他,原想放过她的,又反悔了,便?说,“朕也不是圣人。”   他以为萧沁瓷该再明白不过才是。   ……   他仔细给萧沁瓷上?完药,这才放她去睡,萧沁瓷已半分力气都没有,连话都不想同他说了,闭了眼睛就悄无声息地睡过去。   皇帝拨开她汗湿的鬓发,看着她洁白无瑕的侧脸,心里忽地也静下来。   “怎么会不习惯,这不是能睡着么。”他轻声说了一句。   ……   枫山行宫在临近长安的三座行宫中是规模最小?的一座,它?不如太平山的温泉行宫华丽壮美,也不如九嶷山甘泉宫凉爽宜人,最能为人称道的只有秋日漫山遍野的红枫绚烂,还有冬日的温泉香汤。   这原本是座温泉行宫,萧沁瓷深居简出,连汤池也未曾去过,倒是禄喜隐晦提过几次让她可以去汤池泡一泡,对身体有益。   这倒让萧沁瓷想起皇帝曾说要?在年?后带她去温泉行宫小?住,不难让人想到他把萧沁瓷困在这里是早有准备。   此后皇帝晾了她两日,他要?折返太极宫处理政事,三月正值春耕,各地农忙,他来枫山都是特意挤出的时间,这几日萧沁瓷也乐得自在,便?在行宫各处逛了逛。   及至数日后,行宫内忽然忙碌起来,说天子要?来行宫小?住。萧沁瓷住在摘星阁,午后便?见?冯余领着宫人进进出出,搬动的都是御制之物,冯余见?了她殷勤地迎上?来,说扰了她休息。   “冯少?侍这是在做什么?”萧沁瓷客客气气地问。   冯余惊讶,他以为萧沁瓷应当是知晓的,毕竟皇帝是为什么要?来别宫小?住是显而?易见?的事,但?贵人既然问了,他就得老老实实的回答:“陛下要?来枫山行宫小?住,吩咐奴婢们先行来行宫布置。”   “那陛下可是要?住在摘星阁?”   冯余道:“夫人有所?不知,摘星阁历来便?是天子下榻之所?,陛下自然是要?住在这里。”   萧沁瓷确实不知道:“我原来并不知晓,既然是陛下下榻之所?,那我也不应该住在这里,还请少?侍另外再为我寻个住处。”   冯余一愣,后退一步,道:“夫人的住处并不是奴婢安排的,”他委婉地说,“夫人既然也在这里住了好几日了,便?安心住下便?是,奴婢不敢擅作主张。”   萧沁瓷住在这里可是皇帝自己安排的,冯余怎么敢去给萧沁瓷另外安排。   他害怕萧沁瓷还要?让他为难,便?急急说:“奴婢还要?去准备迎驾事宜,先行告退,请夫人见?谅。”   和皇帝共处一室已足够让人觉得度日如年?,遑论还要?日夜相对。萧沁瓷低落片刻,但?也知这件事情不是她能决定的。更重要?的是自她来到枫山行宫起就已经失去的主动权,她只能在这里等着皇帝来,等着看他的下一步动作。   萧沁瓷默了少?顷,回到寝殿,她现在才知道原来这里是天子落榻之地,虽然今上?御极之后还没有来枫山小?住过,但?萧沁瓷还是看这里处处不顺眼起来。   皇帝要?明日才到,提前遣了冯余来不仅是要?布置行宫,这是在提醒萧沁瓷要?她迎驾才是。摘星阁中已暗了下去,宫人依次将烛火点亮,又吩咐人传膳。枫山还有冰雪未消,但?御内监在室内造了暖房种植新鲜蔬菜,甚至还有红澄澄的小?橘子。   萧沁瓷没有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撤了,倒是耐心的剥起了橘子,将白络一点点剥下去。   行宫里的橘子是酸甜口的,她吃了两个便?罢手?,时辰还早,她便?把此前做过的笔记拿出来看。看了一会儿又实在看不进去,搁下手?卷,早早地上?床休息。   只是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到要?同皇帝朝夕相对,她心里竟生出了一点怕。这床也是那日皇帝枕过的,后面上?头的锦被都被换过许多次,萧沁瓷此前还不觉得,现在却生出了别扭的感觉,她总觉得皇帝身上?的沉水香气还留在上?面,恨不得将宫人叫进来把东西全都换过。   她辗转了许久,最后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翌日萧沁瓷醒得早,她还在用早膳的时候宫人便?进来禀报说是御驾到了,只是皇帝特地吩咐让她不用相迎。   萧沁瓷原以为他很快便?会来,等了好一会儿,及至午后冯余却来请她往甘露殿去。甘露殿建在行宫最上?方?,山雪还未消融,前几日甚至又落了雪粒,一路上?去都是木质长廊相连,山色雪白,树木晶莹皎洁,萧沁瓷走过一片银装素裹,进了殿内引路的宫人便?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天子坐在案后,桌上?堆着几摞高高的奏折。他是个很勤勉的帝王,御极以来未有一日懈怠。今日来了枫山,没想到也是先在甘露殿理政。   萧沁瓷上?前见?礼,帝王正专心处理政事,头也不抬的叫她去旁边坐下。   靠近小?窗一侧收拾出来一张软榻,案上?放着瓜果茶点,萧沁瓷坐了一会儿,实在不知皇帝叫自己过来干什么。   好在她没有等多久,皇帝很快把剩下的奏折都批完,起身过来坐在她对面,随意的问:“这几日住得还习惯吗?”   他们如今的相处奇怪,不算亲近,但?也绝不疏离。皇帝似乎故意忘记前几日两人的争端,面容和缓。 第73章 长住   既然皇帝不提, 萧沁瓷更是不会主动提及,皇帝正?常的问,萧沁瓷便正?常的答, 她不是会主动挑起?事端的人。她已见识过皇帝的不择手段,怕自己的冷待只会激起皇帝的强势, 便也粉饰太平:“一切都好,谢圣上体恤。”宫人伺候得尽心尽力,个?个?谨言慎行,绝不多嘴。   “朕这几日忙于政事,疏忽了你,”皇帝轻描淡写的就将这几日的故意冷落和自己的纠结犹豫盖过去,从容的仿佛两人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听说你都不怎么?出门, 枫山景色华美壮丽, 你可以多出去看看。”   萧沁瓷没有来过枫山,也确实觉得行宫景色甚美, 山下?先雪,山上未春,冬春框于一画, 是难得一见的奇景。不过她这几日也处于纠结之中, 对外物没有什么?欣赏的心思, 她也不会对皇帝直言, 便说:“这几日倒春寒有些?冷, 我不大愿意走动。”   皇帝不赞同:“日日拘在屋中人的心情如何能开阔,朕今日事情不多, 你便陪朕一道出去走走。”   萧沁瓷并?不想去,没有立刻应承下?来, 皇帝见状神情淡漠下?去,先前同她说话的闲适顷刻便消失了。   “阿瓷不想吗?”皇帝沉了语气?。   萧沁瓷权衡利弊,觉得出去走走总比和皇帝共处一室好,便说:“没有,只是担心会耽误陛下?处理政事。”   “朕已经处理完了。”皇帝道,不会告诉她原本他就想在开春挪出时?间同萧沁瓷来温泉行宫小住,前几日又夙兴夜寐的处理政事,就是为了来行宫之后能有多余的时?间。   他们出行只跟着几个?宫人,一队千牛卫遥遥跟在皇帝身后保护,目不斜视,对皇帝携美出游的举动没有半分?好奇。   千牛卫多是勋贵出身,为首的那位殿前将军萧沁瓷曾在两仪殿见过,对方也知道她的身份。萧沁瓷揣摩着皇帝的心思,想他到底是准备如何安置自己。   皇帝自顾自地走在前面,似乎还在置气?,萧沁瓷也没有惶恐心思,皇帝不找她说话,她便默默的跟着。   两人相处较之从前多了古怪与焦灼,既回不到离宫之前的暧昧,又要在新?的暗流涌动中找到平衡。   没一会儿,还是皇帝先按捺不住,想起?他今日是特意腾出时?间想同萧沁瓷好好相处,他刻意冷落,说不得还是遂了萧沁瓷的意,便又放缓脚步同萧沁瓷并?肩,道:“枫山上有二十四?泉,碧潭星落,还有一座别君峰,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他已听冯余回禀萧沁瓷这几日都不曾出门,想来也不曾好好逛过这座行宫。枫山行宫除了遍植枫林之外,还是围绕大?大?小小的汤池建起?来的,有些?温泉池不能做洗浴之用,索性围凿起?来,又在泉边遍植花草,以回廊相连,人行走其中,白雾于脚下?翻滚,便如仙境。   “陛下?决定便好。”萧沁瓷淡淡说。这些?宫人都同她说过,只是萧沁瓷提不起?兴趣。   皇帝想了想,道:“碧潭星落需得晚上去瞧才有意境,旁边那处红枫瀑布也是秋季时?更美,如今去太寒凉了些?,不如便去别君峰,朕听闻往年一到冬季整座山峰便如冰雪雕成缀在云端,瑰丽奇特,也不知如今还能不能看到。”   萧沁瓷在奇谈中读到过这座山峰的典故,前朝有位皇帝沉迷修仙问道,据传拜了一位有真修为的玄峪真人为国师,后来那位国师便是在山上悟道升仙,皇帝便将他悟道的那座山峰取名为别君峰,又修了升仙观,后来枫山被纳入皇家行宫,升仙观也就不再对外开放了。   “便是那座据说玄峪真人飞升成仙的山峰吗?”萧沁瓷有些?好奇。   皇帝如今也推崇道教?,长安各道观香火鼎盛,想来那座升仙观应当也被修缮过,萧沁瓷还真想见见传闻中有仙人飞升的道观。   孰料皇帝轻蔑一笑:“那个?玄峪真人不过是个?骗子罢了,所谓飞升成仙的传说都是宣宗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特意命人编造的。”   萧沁瓷惊讶:“是假的?”   皇帝见她感兴趣不由细细为她解释:“当年敬懿皇后想要推行佛教?,所以在清云川组织了一场释道辩法?,不过这场辩法?的经过只记载在宫中的文书中,民间少有流传,其中便提到了关于前朝的飞升传说,那位玄峪真人不过是个?江湖骗子,略懂些?戏法?,便把一位帝王玩弄于股掌之中,后来他的戏法?被拆穿,宣宗一怒之下?将他赐死,但天子不愿承认自己被玩弄——此事传出去也实在不好听,后来传出这样一个?飞升传说,也算是全了宣宗的颜面。”   此类宫闱秘闻因隔的时?间尚短,还能找到些?许蛛丝马迹。萧沁瓷曾经同皇帝讨论?过类似的问题,皇帝明明推崇道教?,话语中却对所谓飞升的传闻不以为然。   “可?见所谓修炼飞升,皆是无稽之谈。”萧沁瓷问,“陛下?应该也是失望得很。”   她想起?皇帝也同她说过这话。他们正?穿过听音廊,淡淡的白雾在脚下?分?开,雾气?攀着萧沁瓷裙摆上兰草牡丹的纹路往上,游走在她的衣袖间,恍似神仙妃子。   皇帝淡淡笑了一声:“失望或许有一点,可?失望又如何,此乃人力不可?改。”   “既如此,陛下?也并?非是执着之人。”   “要看是对什么?人,什么?事。”   萧沁瓷抿了一下?唇,偏过头去,望着廊外的柿子树。那些?小柿子挂得太高了,又被鸟雀啄食,宫人便任由它们留在树上,冬雪一落就成了红彤彤的小灯笼,至今也没有掉光。   她说:“有时?侯,越执着,越失望,不值得的。”   皇帝叹口气?,很少有人如萧沁瓷这般一而再的驳他的面子,朝臣不敢,宫妃更不敢。可?萧沁瓷不是他的臣工,更不是他的妃子,她似是故意这般堵皇帝的话,故意要让两人无话可?说,皇帝自讨没趣。   “值不值得,你说了不算。”他看着萧沁瓷的侧脸,她没有敷粉,肌肤细腻白皙,眼尾有细碎的流光,她不再是小姑娘了,从前无论?什么?时?候,皇帝看她,总觉得她是那样娇弱惹人怜惜,可?如今她盛在淡淡的白雾里,却没有哪时?像此刻一样让皇帝觉得自己能触手可?及。   她是这样的姑娘,心意不因外物更改。皇帝从前一心只想先求得她的真心,可?是如今又觉得这样也不错,将他想要的先握在掌心,至于萧沁瓷的心甘情愿,一年两年十年八年,他等得起?。   萧沁瓷不提,他便也不提,如今主动权在他手上,并?不急于这一时?。   他们沉默了一路,倒叫身后的梁安暗暗心焦,苦恼于萧沁瓷的油盐不进,又提心吊胆,生怕她触怒皇帝最?后遭殃的还是他们这些?宫人。   好在皇帝只是有些?无奈,并?无生气?的意思   别君峰在枫山东侧,大?雪落了满山,还未有消融之态,云雾自山腰翻腾,顶上的道观也雕冰砌雪,有如仙宫,是难得的壮丽景象。他们从开凿出来的青石路上去,石阶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半点积雪也无。   自从帝王驾幸之后,这座行宫便从头到尾的清理过,即便帝王不会来,也难免他一时?心血来潮,那时?如果再收拾就来不及了。   皇帝从山道上望出去能看到对面的甘露殿一角,便说:“先前在甘露殿时?该叫你看看的,你瞧,那里便是甘露殿,朕看折子累了时?,远眺便能看见峰顶的升仙观。”   皇帝又开始主动找台阶了,萧沁瓷于这事上张弛有度,不会一味顶撞他,皇帝起?了新?话头,她就自然的接下?去:“原来升仙观竟比甘露殿地势还要高些?。”   甘露殿的飞檐华顶掩映在山色蜿蜒中,他们只能仰视。   “真是美,”萧沁瓷叹道,“若日日住在这山中,才叫人心旷神怡。”   “别君峰在侧山,而且山势险要,不适合做寝殿。”他心里一动,以为她是不想同自己住在一处,所以迂回的暗示想搬来这里,便道,“偶尔看看便罢,你便是这样说了朕也不会叫你搬来此处的。”   萧沁瓷或许真的有暗示的意味,但就这样被皇帝戳破她自然也不能承认,只好解释道:“我?并?无这个?意思。”   是不是这个?意思皇帝心里自能分?辨,不知是信了她的话还是有心安抚,道:“非是我?不愿让你住,只是山上寒凉,久住对你有害。”他原本这样说便够了,偏偏还要加上一句,“否则朕陪你住在这里也无妨。”   萧沁瓷又在心中冷冷一晒。   提及这个?皇帝又想起?:“朕叫你来行宫也有刘奉御说温泉对你有益的缘故,摘星阁后便有一方汤池,你该去多泡泡。”   萧沁瓷一直体寒,刘奉御说只能慢慢将养,这次来行宫他也是想起?温泉有暖宫之效,还特地问过刘奉御了。不过她似乎误会了自己的意图,不仅不曾出门,连温泉也未去泡过。   萧沁瓷似有犹豫:“好。”   皇帝已猜到这话出口后萧沁瓷会有的种种反应,当下?只是无奈摇头。两人已到了这步,但萧沁瓷全无半点羞郝之意,反而似避他如洪水猛兽。   萧沁瓷没预料到皇帝会叫她来爬山,今日穿了一身月华裙,皇帝为她准备的衣裙多是华美繁复,行动急促时?便颇有不便,只好一手提着裙摆,鞋履上细小的珍珠与新?雪无异。   她虽走得急促,步子迈的却小,皇帝三两步跟上她,萧沁瓷似是认识到自己失礼,遂停下?来等他。   皇帝并?不在意她的失礼,反而看着她的裙子目含愧疚:“是朕考虑不周,忘了提醒你换一身轻便衣服。”   萧沁瓷摇摇头:“衣物都是大?同小样,便连不便之处也是相似的,再换一身也没什么?两样。”   “时?间赶得急,你的衣服还没有全部送来,”皇帝从容应对她的挑刺,“朕还让人给你做了几身胡服,枫山行宫恰好还临着北林猎场,待天气?再和暖一些?朕带你去围猎。”   皇帝话里隐约透出的信息是要让萧沁瓷一直住在这里了。   “我?不善骑射。”萧沁瓷抿了抿唇。   皇帝只以为是她的推拒之词,英国公府出身的贵女,即便是不善骑射,但又能差到哪里去,道:“朕教?你。”   萧沁瓷便不说话了。   他们又并?肩慢慢往上走,身后的梁安并?千牛卫早早便退到了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不敢注意他二人的交谈。   午后煦日破开一线云层,金光在白雪上镀出一层边,无垠天地间雪沫与山岚纠缠,被云光一照顿时?俱空,霎时?连人心中杂念郁气?也洗得干干净净。   山道沿着冰雕蜿蜒,石栏上未曾清扫的积雪凝出碎冰,发?出粼粼波光。   升仙观已在眼前,玉清观在下?,三清殿在上,别君峰窄小,道观便极尽山势。他们跨过山门,观主逍遥道人便迎出来。   “叨扰真人了。”皇帝待他很是客气?,“真人不必相陪,朕不过想四?处逛逛。”   都说皇帝喜求仙问道,这观里却冷清极了,路过殿外他也没有进去参拜的意思,只问了萧沁瓷的意见:“要进去吗?”   萧沁瓷摇头。   他们便绕着观里的风景走,皇帝好奇:“朕以为你也会想要进去拜拜。”   萧沁瓷道:“陛下?方才才说这座升仙观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既然是沽名钓誉之地,那现在又有什么?进去参拜的必要呢?”   “传说虽是假的,”皇帝负手道,“可?里面也供奉着三清真人,你这样说也不怕惹老君动怒。”   萧沁瓷:“陛下?不也没少做会让真君动怒的事吗?您都不怕,我?怕什么??”   皇帝竟当真细想了片刻,道:“朕可?不记得有做过什么?不妥的事。”   “陛下?贵人多忘事。”萧沁瓷淡淡说,“不然怎么?不肯在方山多待呢?难道您没有觉出自己行为的不妥吗?” 第74章 蛊惑   皇帝没想到萧沁瓷会另辟蹊径提及此事, 他忽然笑了一声,笑起来?有了种奇异含义:“朕急着离开方山是原本就没打算在那里多待,道家也?分了门派, 亦有双修之法,朕以为阿瓷应当精通此道才是。你生气了吗?”   他话里有话。萧沁瓷一顿, 就料到他不会揭过此事,正经道:“陛下想?错了,我对道家的阴阳秘术不感兴趣。”萧沁瓷道,“我又怎敢生陛下的气,毕竟我如?今同您站在一处,也?没名没份的住在您的行?宫之中,我若因此生气倒是我矫情。”   她话语中俱是贬低自己,可说的都是反话。皇帝曾想她会怨怼, 也?心?甘情?愿的受着她的怨憎, 却不想?让她这般贬低自己。   皇帝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你若生气也是应该的, 朕自然会受着,”他顿了顿,“朕宁愿你生气, 也好过让朕求而不得。”   这话已是皇帝决意强势之后?不容易能放下的低姿态, 萧沁瓷却无动于?衷。   她甚至笑了一下:“陛下怎么会求而不得, 陛下是天子?, 想?要的, 不都能得到吗?”   萧沁瓷的手很凉,她感受到手背上的温热, 眼神往下,落在两人相交的手上。皇帝有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但指腹还是有薄茧,微微磨着萧沁瓷的肌肤,令她感到不适。   萧沁瓷欲抽回自己的手,薄茧摩擦肌肤带来?的异样感更甚,只是她的手指刚一动皇帝却不肯放。   “你说得不错,所以你应当明白,拒绝是没有用的,”他往前走了一步,萧沁瓷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下,沉水香的味道更加清晰,他低声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我的身体一向如?此,陛下不是知道吗,”萧沁瓷试着把手抽回来?,皇帝的力道便加大,“陛下,请您放手。”   皇帝注视着她,萧沁瓷低头回避他的视线。她同一个男子?肌肤相亲,没有羞郝、没有躲闪,有的只是微微抿紧的唇和微蹙的眉尖,她还是不愿,甚至对帝王的倾心?与爱护有任何的动摇。   她不喜欢他,她只想?逃开他,离得远远的。所以她镇定、冷静,多余的情?绪一分也?没有。   皇帝忽然感到一阵挫败。   但他还是没有放手,而是淡声道:“是朕疏忽了。”   “梁安,”皇帝叫了一声,近处的梁安立即上前来?,“带手炉了吗?”   梁安暗暗叫苦,初春已至,谁也?没想?到再备取暖之物,目露迟疑之色:“陛下,是奴婢疏忽,未曾备下。”   倒是一旁的兰心?听见他们说话飞快地抬头看了萧沁瓷一眼,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讶。   “也?不能怪你,罢了。”皇帝道。他迟疑了一瞬,径自又握住萧沁瓷另一只手,将她双手合拢于?自己掌中为她取暖,待得她肌肤渐渐温热后?方才放开,只是一手仍然拉着她:“回吧。”   皇帝担心?萧沁瓷受寒,再没了闲逛的心?思,暗恼自己的一时起意折腾人,心?中既心?疼又愧疚,也?恼萧沁瓷不对自己明言。   下山的路萧沁瓷默不作声的任由他拉着走,一路到了平地,皇帝命人传撵将萧沁瓷送回去,又叫了刘奉御去摘星阁给她请脉。   入了摘星阁俱是一片匆匆,皇帝让萧沁瓷去床上躺着,使人拿了手炉和汤婆子?来?,又命人将地暖烧热。   萧沁瓷原本手脚冰凉,在暖炉的热气下渐渐恢复了感知,她垂着眼,道:“陛下,我无事。”   “等?刘奉御来?为你诊过脉再说,”皇帝沉声说,“一早便该让他来?的,只是朕忙起来?便忘了。”   刘奉御来?为她诊脉的时候皇帝也?未避着人,径自坐在了帘外,萧沁瓷几?次欲言又止想?请他离开,又碍着宫人与刘奉御不好开口。   皇帝似乎不准备再把自己的心?思藏着掖着,他与萧沁瓷来?行?宫虽称不上昭告天下但也?是光明正大,只萧沁瓷自己非要躲避。   “如?何了?”皇帝对萧沁瓷的身体状况比她自己还要上心?。   从前那一次也?是刘奉御诊治的,他对萧沁瓷的身体状况再明了不过,也?回禀过帝王:“夫人是否夏季也?是手脚冰冷,夜不能寐?”   兰心?道:“是,入了秋便得烧上炭,冬日尤其难挨。”   “夫人的身体还是有些寒症,臣给夫人开上几?幅温养的汤药,只能慢慢养着。”   皇帝故意当着萧沁瓷的面问:“可能根治?”   刘奉御为难,观皇帝神色慢慢说:“陛下,女子?属阴,寒症本就可大可小?,要想?根治也?只能慢慢调养,臣会尽力而为。”   都是听过的陈词滥调,皇帝摆摆手让他下去了,这些话都是故意说给萧沁瓷听的,萧沁瓷倒沉得住气,自始至终不动声色。   “你自己的身体自己得爱惜。”皇帝坐在帘外,隔着朦胧的纱幔看她。听了皇帝的话萧沁瓷心?中忽然没由来?的生出?一股气。   谁会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若不是李氏天子?,萧沁瓷原本也?不用受这份罪,从前如?此,现在亦如?此。   “多谢陛下关怀。”她轻轻说,“我自己的身体当然只有我自己会爱惜。”   皇帝一顿。   “朕今日不该让你去登山的。”皇帝话中有淡淡的愧悔,“是朕考虑不周,你现在身上可暖些了?”   殿中烧了地暖,皇帝不过坐了一会儿便觉浑身热起来?,但萧沁瓷和他不同,方才握着她手时便觉冰冷刺骨,像握着一块冰。   “嗯,”萧沁瓷动了一下,似是犹豫要不要出?来?,“陛下,我无碍,您该回甘露殿去了。”   又是这样,同萧沁瓷说话总让人觉得无力,她处处都在无声的拒绝,可皇帝又无法同她生气。   “回甘露殿?阿瓷是不是忘了,摘星阁才是朕的居所。”天色不早,殿中的光暗下去,梁安见状上前询问可要在这里摆膳,皇帝横了他一眼,转而心?平气和的开口,“阿瓷便这般觉得朕碍眼吗?”   梁安浑身的皮都绷紧了,天子?这样平静的说话比他勃然大怒还要来?得瘆人,可偏偏帐中那位似乎毫无所觉。   “陛下这样说,是想?要我跪下来?请罪吗?”她道,“既然摘星阁是陛下居所,那我住在这里也?于?理不合,还请陛下让我另行?择居而住。”   天子?嗤笑了一声:“你瞧,阿瓷,你这样说朕却不觉得你有多少惶恐,”他近前来?挑开了帘子?,“朕又不会罚你。”   “也?不会让你去另一个地方住,朕以为这几?日你应该想?明白了才是,”他道,“这里是你的住处,也?是朕的居所,朕要同你住在一处,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萧沁瓷毫无办法,这是她的困境。   做皇帝的忍气功夫都是一流,从前皇帝能忍到夺位登基,如?今不过是容忍一个女子?的推拒之词,对他来?说实在简单太多。况且他的势在必得并不会因为萧沁瓷的推拒而有消减。   他说:“阿瓷,你不过是仗着朕喜欢你,容忍你,想?耗尽朕的耐心?,”他对上萧沁瓷似水的明眸,“可朕的耐心?耗尽了,对你而言不是一件好事,你不是最清楚不过了吗?”   “那对我来?说怎么做才会是好事呢?”萧沁瓷望他,“我对陛下百依百顺便是好事了吗?”   “朕不需要你百依百顺,”他眼眸很深,“但对和朕在一起这件事,你只能接受,朕已经给了你时间?接受。”   “除了接受,我还能怎么办呢?”萧沁瓷笑了一下,笑容很淡,“把我困在这里,任您施为,您已经得到您想?要的一切了,既然我没有反抗您的能力,陛下又何必再做出?一副温柔的假象,骗人骗己。”   她轻言细语地说:“您当随心?所欲才是,左右不是已经这样做过一次了吗?”   萧沁瓷在激他,这对她而言没有好处。   皇帝看她半晌,忽地抬手抽了她发间?固定的簪子?,他慢条斯理地帮她卸去钗环,又以指为梳替她理顺长发。皇帝的手指梳过她耳后?,之前留下的痕迹已然淡了,萧沁瓷强迫自己一动不动。   他忽然看穿她的色厉内荏,她不是不怕,是在强迫自己不许怕,就像一个怕高的人因为不容许自己有弱点所以反复的登高,以此来?适应,她想?要从皇帝的手中夺回主动权。   “朕对你温柔,可不是在骗你。”皇帝轻声说,“不过阿瓷,你既然不想?要朕好好待你,那朕就如?你的愿。”   这是一场较量,谁都不肯服输,他们磨合得辛苦,萧沁瓷反而凭着狠劲支撑下来?,她只想?着赢,在这种事上也?不例外。   就像是他们初吻过后?,萧沁瓷退缩了两日,立马又借着酒意在皇帝身上讨回来?。   皇帝任由她趴在自己身上,耗到力气尽失,香气从幽谧变得潮热,随着汗液的相融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另一个人的肌理,蒙住人的七窍,让人仿佛失了智。   萧沁瓷的长发垂落,柔柔的缠住人,这是萧沁瓷喜欢的状态,皇帝早就发现了,她的掌控欲丝毫不亚于?自己,在和他一争高下这种事情?上有着强烈的胜负心?。   她要他向自己低头,要他为自己神魂颠倒。   这下换了皇帝在她耳边轻声说:“真像。”   像那天在迎月楼,萧沁瓷借着酒意的诱惑,迫得皇帝失控,她就是有这样的手段,一举一动都在蛊惑人心?,让人不能忘。   那时他只觉得她软,无一处不软,让他只想?陷下去,仿佛永远都尝不够,也?落不到底,可他今日才知,原来?萧沁瓷主动起来?的时候还会这样缠磨,磨得他进?退不得,也?丢不开手去。   萧沁瓷不明所以。   “所以,阿瓷,这是强迫吗?”皇帝撩开她潮湿的发,好整以暇的说,“这算强迫吗?” 第75章 水色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去?, 摘星阁内灯亮如昼,但照不进被厚重帏帘完全遮挡的另一方天地。   香气都纠缠在了一处。   这怎么能算强迫呢?   萧沁瓷只觉得这话耳熟。   皇帝甚至故意说了和?她?一模一样?的话:“那天你亲我的时候,也是这样?。”   言辞滚烫, 烧得萧沁瓷的记忆从迷蒙中拨出一块清明。他们地位颠倒,难耐的变成了她?。   他们体力?悬殊, 萧沁瓷甚至没有用晚膳,又爬山累了一天,即便是强势的地位也支撑不了太?久,如今还能撑下去?全凭着一口气。   她?也不敢真的放手?,失力?之?后才要面临如坠深渊的处境,太?深了。   太?深了。萧沁瓷仰头,唇瓣被她?自己咬住,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许自己说出口。   此刻她?听见皇帝将她?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后知后觉的羞耻这才涌上心头。原来有些话自己说出来和?听别人说是完全不一样?的。   皇帝还不放过她?, 他故意学着萧沁瓷的话和?动作,慢慢凑上去?, 他们原本高低有差,这样?却刚好,他仰头就?能亲到人, 呼吸若有似无的拂着她?的唇瓣。   “你想亲我吗?”他声音含笑, 笑里?是压抑的欲。   萧沁瓷受不住这种若有似无的折磨, 伸手?抵在了两人唇瓣之?间, 她?的唇靡红饱满, 皇帝的唇却稍显锋利薄情,她?指尖按在那, 就?已经花费了莫大的力?气。   她?慢慢将两人的距离拉远。   还不够远,萧沁瓷手?上便一痛:“嘶——”   皇帝咬住她?指尖的一点水色, 薄唇轻抿,含得更深。   琴弦上的风雅此刻就?被他含在唇齿间,皇帝握过她?手?很多次,凉的软的,细腻如瓷,纵然他不止一次想过细细把玩,从指尖到掌心,但却总是克制着自己的力?道,发乎情止于礼,连执手?的动作都不敢发狠。   竟是头一次像这样?衔在唇舌间。   他看进萧沁瓷的眼,轻轻叩弄着她?指尖,克制自己不要有多余的动作,即便他无比想要拉过她?的手?,从指尖到指腹,再到手?腕,攀着她?手?臂往上,一寸寸揉捏、啃咬,将她?吞吃入腹。   萧沁瓷的手?很软,顷刻便热了起来,这样?细微的触碰都叫她?难以自抑的颤抖,指尖湿润温热的痕迹是克制的证明,却比真正的亲吻来得还要让人发软。   她?抽回手?,指尖已经被磨得发红,她?将手?背在身后,另一个?人却已经追了上来。   同她?十?指相扣。   萧沁瓷的手?被打开了,另一个?人宽厚、粗糙的十?指强硬地挤进来,他掌心的茧摩挲着萧沁瓷手?背,被触碰的地方愈发滚烫,他握得也越来越紧,让人承受不住。   哭腔是婉转的,萧沁瓷始终记得第一次皇帝对她?说过的话,不要在他面前哭,她?做得很好,但皇帝又开始不甘心。   萧沁瓷能忍痛,但偏偏不是个?会忍眼泪的人,她?泪水浅,稍一刺激便有清泪涟涟,眼尾薄红丽得惊人。   没有人能天生哭得那样?美,美人含泪也得是哀艳婉转的。   ……   晚间他抱萧沁瓷去?了后殿汤池。   这还是来行?宫这么多天萧沁瓷第一次来泡温泉。摘星阁的温泉建在一座集月亭内,四面用轻纱层层围起,亭外?月明星稀,因位置的缘故似将仅剩的月光都掬进汤池之?中。   萧沁瓷累得抬不起手?来,温热舒适的泉水洗不净一天的疲惫乏累,皇帝却还精神奕奕。   他没再做多余的动作,掬水替她?洗净疲劳的同时又轻柔地揉捏过她?肩颈。萧沁瓷不是第一次享受他的服侍,贪恋他手?法的同时又昏昏欲睡,但周遭都是水的环境让她?滋生出许多不确定感?。   萧沁瓷闭眼假寐,实则仍是紧绷的。   皇帝当然感?觉到她?如绷紧的琴弦,眼神和?话语会骗人,身体却不会,无论萧沁瓷装得多么镇定游刃有余,她?始终同皇帝一样?,都是青涩的。   她?的故作纯熟带着青涩的风情,轻易便能挑动皇帝的欲。   “阿瓷,这就?受不了了?”没有人比皇帝更加了解如何激怒她?,他话里?的轻慢与肆意即便萧沁瓷能听出来是故意的,也只会加剧她?的不满。   也没有人比萧沁瓷更会戳他的心窝子,他们在互相伤害这件事上乐此不疲。   “陛下也不过如此。”她?枕在水中的玉靠上,睨过来的一眼清冷又讥讽,泉水淹没了半身,白?雾又缭绕着将剩下的一半都遮住,雾气攀着她?的眉眼便散了,她?在水中也皎洁,如一道横亘的月光。   皇帝没有急着反驳,他更乐于用事实说话。   相比起水声的碰撞,波澜来得更加悄无声息,荡漾的水波能被容纳成任何形状,月光被白?雾遮住后又会迅速显现。   萧沁瓷是绷紧的琴弦,弹拨时会流淌出泉泉乐声。萧沁瓷只会弹琴,不会谱曲,但皇帝是个?中高手?,萧沁瓷从来不知道他琴也弹得这样?好,风月都做了曲调。   月光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皇帝重新戴起了被他取下的扳指,雪白?无暇的玉上汪着一抹翠色,在水中融成剔透温柔的春波。   他偏要到这时才慢条斯理的反问一句:“是吗?”   他也不是要萧沁瓷的回答,将她?短促的喘息都逼回喉中。   还是要这样?,只有这样?,他们两个?都是别扭的人,萧沁瓷身上树有尖刺,皇帝手?中握着刀剑,相处时的粉饰太?平都是短暂的,即便是相拥也要刺得对方鲜血淋漓才能善罢甘休。   要看对方痛,越痛才越快乐。   ……   兰心轻手?轻脚的进来将萧沁瓷的衣物放在屏风后的衣架上,又将她?换下的衣物拿出去?,只是在抱住那件里?衣时想到今日下午的一桩事,迟疑了一下后不着痕迹地捏了捏衣袖内袋,果然捏到了一包暖袋。   这类暖袋是从江南那边传来的。江南冬季湿冷,虽有手?炉,但外?出时脚底却很容易冰凉,所以那边的贵女都将掺了水的石灰缝进布条中垫在足底或制成香囊,小巧精致又保暖。这种香囊还可以放入衣袖内袋,暖意持久不散,萧沁瓷体寒畏冷不是一时之?事,每年冬日她?都会为萧沁瓷备上,直到春季回暖。   她?还疑心是今日陛下急诏忘了给萧沁瓷备上,但现在她?分明摸到了,萧沁瓷今年似乎比往年更加畏寒的原因似乎也找到了。   兰心不动声色地往里?望了一眼,隔着屏风和?满池白?雾,只能看见影绰人影。萧沁瓷倚在水中的玉靠上,双目紧闭,脸颊被热气熏出嫣红,柔媚至极,并不曾注意到她?,兰心便不吭声的抱着衣物出去?了。   在她?去?后萧沁瓷无声睁开眼,又沉重的把眼皮阖上,兰心会帮她?处理好的。   ……   萧沁瓷自来了行?宫之?后身上便犯起了懒,她?往常不管睡到多晚,每日辰时便会醒,但翌日又是睡到了巳时过,身侧无人。   萧沁瓷把自己埋在锦被间,仍是觉得累。她?短暂的给自己找了几个?理由,比如最近几日太?累,又比如如今不用早起做晨课,但她?还是不能接受自己突如其来的惫懒,在梳洗时吩咐兰心姑姑以后每日记得叫她?。   兰心姑姑从前对她?严厉,晨起暮寝皆有定时,但她?自掖庭局回到萧沁瓷身边后谨言慎行?了许多,对萧沁瓷的事不敢再多言。   此刻她?也犹豫了一瞬,低声回:“是陛下吩咐奴婢们不能吵醒夫人……”   “姑姑叫我便是。”萧沁瓷问,“陛下几时走?的?”   “陛下卯正便走?了。”   萧沁瓷:“还是去?了甘露殿吗?”   “是。”   萧沁瓷恨恨想,皇帝倒是精力?充沛,忙到半夜还能一早起来去?处理政事。   “陛下还吩咐,让夫人醒了之?后也到甘露殿去?。”兰心又说。   “去?甘露殿?”萧沁瓷搁了汤勺,问,“可有说是什么事?”   兰心摇头。   多想无益,去?了才知道。   皇帝即便驾幸行?宫前朝的事也不能耽误,萧沁瓷并未在甘露殿看到六部的重臣,只有翰林院与秘书台的待诏随侍。   萧沁瓷在御前时同天子亲近的几位近臣都打过照面,但还不曾以这样?的身份见过。萧沁瓷还好,能面不改色,余下几位近臣便捺不住面上讶异。   是有传闻说皇帝在行?宫储了位美人,没想到还是个?熟面孔,他们并不清楚萧沁瓷的身份,如今也只听行?宫的人唤她?夫人。不是玉真夫人,而是今上的夫人。   倒是上元节见过皇帝携美出游的那位兰台郎也在,他想得多些,便知天子不是一时起意了,如今叫萧沁瓷来甘露殿便是要过了明路,让身边近臣都知晓有这样?一位夫人在。   皇帝没有多言,叫几位近臣都下去?了。   “陛下让我来这里?做什么?”萧沁瓷面上不显,但见到天子近臣也难免多想。皇帝至今未曾明言会如何安置她?,总不可能真的把她?藏在行?宫一辈子吧?   若真是这样?,萧沁瓷的许多工夫岂不白?费了。   “日日闷着也不好,”皇帝平静说,夜里?的灼热到了白?日便不见踪迹,“给你找些事情做。”   他没有敷衍为难,仍是让萧沁瓷做原来在御前做惯的事,谨慎的保持着一个?能叫萧沁瓷接受的距离,有了事做,又在人前,如此萧沁瓷态度果然温顺许多。   只是皇帝来行?宫之?前本就?将政事处理得七七八八,如今也不过是一些例行?的奏事,小半日便处理完了。因着昨日的事皇帝有些想让她?休息,也不叫萧沁瓷陪自己多出去?走?动,偶尔闲暇下来,便常叫萧沁瓷与他对弈。   对弈也是他们从前在太?极宫常做的事,两人能将厮杀摆在明面上,彼此都心平气和?。   皇帝棋风稳健多变,又常出奇招,萧沁瓷从来不是他的对手?,一连输了三局后虽还是勉强笑着但眉间已有了郁郁之?色。   皇帝便不动声色的开始让她?,只是这事于他也是少做,颇为艰难,难免露了端倪,果然萧沁瓷在他落下一子后淡淡道:“是我棋艺不精,陛下不必相让。”   她?又不是那般小肚鸡肠输不起的人,不需要皇帝让她?。   皇帝坦然承认:“朕却觉得你棋艺精湛不少,朕已经费尽心思在想如何不露痕迹的让你赢,你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陛下大约是没在棋盘上让过人,您的费尽心思实在是拙劣极了。”萧沁瓷指着棋盘上皇帝故意露出来的破绽道。   她?又不是没和?皇帝下过棋,她?棋艺拙劣,棋品也算不得好,是以她?总是不明白?皇帝为何喜欢和?她?对弈,每每应付他时都头疼得很。   又不敢悔棋。   “是,朕的确从来没有让过人。”   萧沁瓷道:“我不喜欢同您下棋。”   “为什么?”   萧沁瓷捏着棋子思考下一步,口中道:“因为同您下棋我只能落子无悔。” 第76章 皇后   轩窗半支, 晴光入户,棋盘上黑白棋子厮杀得并不激烈,萧沁瓷执黑, 颓势已现。   皇帝观她神色,问:“你想悔棋?”   “不行吗?”萧沁瓷久久未能落下一子?, 等?着皇帝答应她。   都说?落子?无悔,当然没有这样的规矩。   皇帝一愣,随即便道:“你不想让朕让你,却旁敲侧击的告诉朕你想悔棋?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我悔棋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您让我那?这棋下来就没意思了。”萧沁瓷面上也无异色,理所当然道,回答的话听着甚至还颇有道理。   皇帝耐人寻味的问?:“你靠自己的本事悔过多少次棋?”   “记不清了,”萧沁瓷坦然道, “我棋艺不精, 棋品又不好?,同我下过棋的人都得?让我悔棋才?行。”   皇帝执棋的手一顿, 不想去深思萧沁瓷到底是同哪些人下过棋才?能让她这样理直气壮的反悔。   “那?阿瓷的本事确实?厉害。”他真心实?意的夸赞,大方道,“朕许你悔棋。”   这下皇帝可就见识到萧沁瓷的棋品到底有多恶劣了, 她越是悔棋反而下得?越糟, 最后一团乱, 被皇帝杀了个片甲不留。   “你瞧你, 就是太贪心了, 什么都想要。”皇帝对着残局教她。   “做人哪有不贪心的,这也想要那?也想要, ”萧沁瓷也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心,“陛下您是天子?, 自然能随心所欲,也就不计较一时得?失,我却是一颗子?都不想让的。”   她似乎意有所指,在说?这棋局,又以?棋局隐喻他事。   “可你越想要,失去的反而越多,”皇帝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你不想让,朕便多让让你。都说?落子?无悔,可朕不也允你悔棋了吗?”   萧沁瓷在旁人看来应当也是幸运至极的,她出身尊贵,是天之骄子?,父兄宠爱,后来虽遭逢大难但也逃脱一劫,锦衣玉食不曾短缺,又得?天子?垂青。倘若换个浑浑噩噩的人说?不定一生?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但萧沁瓷不会,她落子?的时候永远有孤注一掷的狼狈。   “棋局如人生?,陛下,我不过是个贪婪又自私的人,”萧沁瓷伸手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都搅作一团,“您允了我悔棋,我便会想要更多。”   “你不说?,怎知朕不会给呢?”他喜欢萧沁瓷,只要可以?,他会把萧沁瓷想要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去。   他问?过萧沁瓷想不想做他的皇后,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会给她除了皇后之位以?外的名分。   而萧沁瓷从没问?过。她自离开太极宫后便平静接受了皇帝给的一切,没有诘问?,没有抵抗,不该是这样的。   皇帝提防着她可能会有的反击。   可萧沁瓷摇头:“您给不了我,陛下,您有后悔的权力,我却没有后悔的退路。”   这一瞬间皇帝读懂了萧沁瓷悬于心头却不能宣之于口的担心。他是帝王,风流韵事于他不过是书上的寥寥几笔,闲暇时的点缀,可于萧沁瓷,一旦接受便是赌上一生?,不能退,无法悔。   “朕不会让你后悔的,”她有此担心实?在再正常不过,皇帝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办法让她卸下这种担心,天然的不平等?带来的是无止境的猜疑,对此他也只能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她,“朕会好?好?待你的。”   他确实?没有办法让萧沁瓷相信太过遥远的承诺,甚至没有办法让萧沁瓷在此刻相信他的真心,但他也不会给萧沁瓷除了接受之外的第二条路。   “那?陛下准备如何待我呢?”萧沁瓷问?,“您是要让我在这行宫住上多久呢?还是等?您厌倦之后就会放我去方山了?”   皇帝突然明白了萧沁瓷这几日?的举动,她在等?他厌倦,以?为他得?到之后的新鲜感会很快消退。   “你觉得?朕会很快厌了你?”   “快或者?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总会有这样一日?,或是情淡怨生?,或是色衰爱驰,所谓情爱,不就是这样短暂的东西吗?”萧沁瓷道,“能拴住人的,不会是虚无缥缈的情爱,遑论我同陛下这样的关系,更是不会长久。”   “谁说?不会长久,”皇帝道,“阿瓷,朕从来没有骗过你,朕曾问?你,想不想做皇后,你虽然没有回答,可朕要给你的,只会是最好?的东西。”   萧沁瓷似是惊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慢慢说?:“陛下想要我做皇后?”   她的问?话里没有激动与欣喜,甚至连那?点惊讶都透着点讽刺与倦怠的意思。   “玉真夫人在方山清修,”皇帝看他们交握的手,棋盘上是黑白相交的棋子?,即便乱作一团彼此也是泾渭分明的,他清楚萧沁瓷会明白他的意思,“你在行宫住上一阵,过段时间朕会带谭卓恒来见你。你在两仪殿见过那?位谭大人,他是朕的表弟。”   皇帝这才?看着她,说?:“谭家?没有女儿,朕会让你认谭侍郎做兄长。”   萧沁瓷了然:“陛下是要让我做谭家?的女儿吗?”   “谭氏是朕的母族,”皇帝平静说?,“你只是占个名头而已,朕并不强求你真的将谭侍郎看作兄长,但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和谭家?好?好?相处。”   萧沁瓷凝视他,并不感到意外。   这是皇室惯用的手段,敬懿皇后在出家?之后再被高宗迎回宫,也是借了大长公?主的名头,中宗贵妃也曾被改换身份。莫说?皇室,世家?之中这种手段也并不少见。给宠爱的身份低下或是见不得?光的女子?抬个身份,转眼便能纳进府里了。   身份尊贵的人都爱惜羽毛,既贪恋美色,又不想沾上污点。   萧沁瓷从没想过改换身份这种事有朝一日?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兰陵萧氏是世家?大族,百年公?卿,萧氏满门荣耀的追溯甚至比大周建朝的时间还要久,即便是萧氏覆灭之后她到苏家?,也没有人说?让她改姓苏。   她想起被自己藏起来的那?张文牒,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过去与现在惊人的重合。   不一样的。萧沁瓷抽回自己的手,冷漠的想。她的改头换面是自己选择的退路,而皇帝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却连让她正大光明站在自己身边都做不到,要让她变成另一个人。   她不介意多一个兄长,可她介意那?个要做皇后的人身上属于“萧沁瓷”的部分还会剩下多少?皇帝想要把他不想要的、会惹起争议的那?部分剔除出去,一并剥夺的也是萧沁瓷的过去和自主。   她不该抱有期待的,皇帝只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那?条路。   “我不愿意。”萧沁瓷冷冷说?。   “因?为陛下喜欢,我就要放弃自己的身份和姓氏吗?”她说?,“可是凭什么?我姓萧,序齿行四,沁瓷是父母为我择定的名字,我凭什么要为陛下放弃我的姓氏和名字?”   皇帝看着她的抗拒,他并不是很理解萧沁瓷为什么会对这个提议这样抗拒,在他看来这是极其方便快捷的一条路,和萧沁瓷想要的也并不相悖。   萧沁瓷是想要做皇后的,也不仅只是想要做皇后。皇帝无比确认,她对权势的渴望并不亚于自己,所以?他并不理解萧沁瓷的反感从何而来,因?为让她成为谭家?人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她都是一件好?事。   谭氏能给她助力,萧氏只会给她带来阻碍。如今的身份对她而言是会被攻讦的对象,谭家?成为她的后盾才?是更好?的选择。   “朕没有让你放弃你的名字,只是多一个家?而已。”   萧沁瓷冷酷的剖开他粉饰过后的假象:“我若真如陛下所言做了皇后,那?来日?在史书上,我的姓氏会是萧还是谭呢?”   皇帝沉默。   她又说?:“也不必翻看史书,只说?来日?,百官与后宫又会如何称呼我,萧皇后还是谭皇后?”   萧皇后,谭皇后。一字之差。   “不管姓萧还是姓谭,你都会是皇后,”皇帝沉声说?,“既然如此,这些都不重要。”   “对陛下来说?不重要,可对我来说?很重要。”萧沁瓷说?,“倘若我要让陛下放弃自己李氏天子?的身份,陛下能做到吗?”   皇帝薄唇轻抿,猝然绷成了一条线,打在萧沁瓷身上的目光也骤然变得?凌厉威严许多。   “萧氏是罪臣,而朕是天子?。”皇帝没有正面回答,却冷冷道出了其中的差别。   “是。”萧沁瓷点头承认,随即又对皇帝短暂地笑了一下,语调很慢,也很静,“可对我而言,萧氏是家?人,”   “而陛下,是不相干的人。”   她的笑容极淡,转瞬即逝,可在皇帝眼中却充满恶意。   “砰——”   帝王掀翻了榻上的棋盘,棋子?哗啦滚落一地,碰撞间发出的声音竟让萧沁瓷觉得?异常美妙。   殿中的宫人都噤若寒蝉的跪下去。萧沁瓷也慢慢站起来,屈膝跪在天子?脚下。   那?副棋子?是上好?的玉石磨制而成的,击打滚落在青砖上,硬碰硬之下难免出现裂痕,甚至还有一些在这样重的力道下摔得?粉碎。她膝下也滚落了几枚棋子?,萧沁瓷不能判断它们是不是完好?无损的。   她和皇帝的关系就像是这几枚被她衣裙盖住的棋子?,对皇帝而言无关痛痒,却让她的膝盖硌得?生?疼,在她站起来之前,她也不会知道这些棋子?是好?的还是坏的。   天子?的盛怒之下,她可能也会变成这些被摔落的棋子?中的一枚。   “原来你是这样认为的?”皇帝强忍着怒气开口,迫她抬头。   他们曾经饮酒对坐、携手同游,萧沁瓷不抗拒他的亲吻,在水乳交融过后她的反抗也并不激烈。   萧沁瓷不怕他。从前是怕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不怕了,皇帝想起许许多多个萧沁瓷伴在自己身边的日?子?,是他给了萧沁瓷这样的底气。   萧沁瓷的心太冷了,冷到可以?这样随意践踏他的心意,甚至将帝王的示好?视作折辱。   “难道不是吗?”萧沁瓷不慌不忙地反问?,“陛下不也是这样待我的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萧沁瓷说?,“因?为感受不到切肤之痛,所以?陛下可以?轻巧的说?出让我改换身份的话,甚至觉得?这是我的荣幸。因?为被天子?看上,要被尊为皇后,皇后不可以?有罪臣作为母族,也不能有先帝嫔妃这样不堪的过去,所以?我必须成为另外一个人,可我不想要。”   皇帝道:“朕是不想你遭受非议——”   以?萧沁瓷的身份,皇帝想要册立她为后本来就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他可以?不在乎其中的困难,但不想要萧沁瓷遭受非议,她能受的住前朝和后宫的非议吗,他想要萧沁瓷能干净的、安心的做这个皇后,这样不好?吗?   萧沁瓷打断他:“陛下还不明白,那?不是改名换姓,那?是将我过去作为萧沁瓷的一生?都否定了。” 第77章 喜欢   萧沁瓷不是不能接受自己?的?改名换姓, 但绝不会是因为这个名姓会给她带来污点。   她可以因为楚王对萧家旧案的嗤之以鼻而?转头?背叛,对待皇帝也不会退让。既然天子说喜欢她,那不管好的?坏的?, 就该一并接受才是,就像她也接受了皇帝的自负和强势。   “而?陛下口?口?声声说喜欢我, 却连让我正大光明的在您身边都做不到,那您的?喜欢也不过如此,又凭什么让我相信您会好好待我呢?”   她在?诡辩。   皇帝咬牙,面容绷得极紧。皇帝如果不是对她这样上心,处处为她着想,大可以直接将她关在行宫,他让萧沁瓷以谭氏为母族,是给了能庇佑她的?后?盾, 可萧沁瓷不稀罕, 甚至觉得这是屈辱。   “在?你看来,朕这样待你, 反而?是不好?”他一字一句地问。   “是。”萧沁瓷回?答得干脆利落。   皇帝定?定?的?看了她半响,见萧沁瓷始终不闪不避,最终拂袖而?去。再呆下去, 他不能保证自己?会对萧沁瓷做出什么事来。   殿内一片寂然, 萧沁瓷仍旧跪着不曾起身。冯余蹑手蹑脚地进来, 吩咐宫人收拾狼藉的?同?时自己?去扶萧沁瓷起身:“夫人, 您起来吧。”   萧沁瓷不着痕迹地避过:“多谢, 我无碍。”又捡起膝下几颗棋子,对着光细瞧, 说来也怪,这几枚棋子倒是完好无损。   “夫人, 给奴婢吧,这副棋子毁了大半,看来是不能要了。”冯少侍捧着棋盒,宫人们捡来的?尚算完好的?棋子都放了进去,但还有?更多的?是碎成了几瓣,或留下残缺。   “既然不能要了,这几枚能不能让我带走?”萧沁瓷好言相询。   冯余一愣:“您如果想要,奴婢再去给您找一副新的?来,”他觑着萧沁瓷神色,又说,“这几枚您当?然也可以拿走。”   “多谢。”萧沁瓷客气的?说,又往外望,“陛下……”   冯余耳朵动了动,以为她要说些软话,孰料她说:“既然陛下没有?发话,那我就先走了。”   冯余呆住,他以为皇帝盛怒之?下萧沁瓷多少会有?些惶恐,也该谨慎地留下来等?皇帝回?来才是,可她就这样轻巧的?说要走,似乎全然没有?把方才的?事放在?心上。   “要不……”冯余紧着笑,委婉地说,“夫人您还是留下来等?一等?陛下,兴许陛下一会儿就回?来了。”   萧沁瓷油盐不进:“我有?些乏了,陛下若还要召见,少侍使人来唤我便是,”她说的?不是假话,她没有?皇帝那样好的?精力,这几日的?疲累都积在?一处,让人身心俱疲,“况且说不定?陛下回?来见了我会更生气,我还是不在?这里惹他不耐才好。”   冯余无法,更不敢拦她,只好恭恭敬敬送人出去了,又愁眉苦脸地想等?皇帝回?来怎么办,皇帝走的?时候就似有?雷霆之?怒,勉强按捺下来,回?来见萧沁瓷自顾自地跟个没事人一样走了,只怕强压下去的?怒火又得上来。   萧沁瓷才不管那些,出了甘露殿慢悠悠地走在?回?廊里。   禄喜之?前未曾跟着她进殿,不知皇帝和萧沁瓷之?间的?争执,但他看见皇帝含怒而?去,面露忧色:“夫人,我方才见陛下匆匆出去,似乎很是不悦。”   萧沁瓷理了理衣裙,淡道?:“大概是生气了吧。”   禄喜一愣,为萧沁瓷话中的?轻描淡写,似乎天子之?怒于她而?言无足轻重。他越发看不懂萧沁瓷想要做什么,迟疑地问:“陛下生气——”   “无碍,”萧沁瓷不以为然,反而?问,“你在?行宫各处走动可受阻碍?”   “不曾,各处的?宫人知道?我是在?夫人身前伺候的?,都客气得很。”   萧沁瓷点点头?:“你替我办桩事,悄悄的?。”   萧沁瓷分开身前的?白雾,剩下的?话却不便在?这里说了。   ……   只是不巧,皇帝绕着回?廊走了两圈,勉强把心中的?怒气压下去,走到第二圈的?时候正碰上萧沁瓷迎面而?来。   他立时顿住,眯起了眼,狐疑地问:“你是来寻朕的??”他心里有?根弦被?小小地弹拨了一下,虽然竭力压制,但眼角悄悄爬上了连自己?也不知的?傲慢喜色。   萧沁瓷看着他故作淡然,心思转了转,故意诚实?道?:“不是,我正准备回?摘星阁。”   皇帝的?脸色骤然冷下去。原来又是他自作多情。   梁安在?一旁暗自心急,也看出了萧沁瓷是故意的?。凭她的?聪明,难道?还能读不出皇帝的?期待吗?既然撞见了,顺着天子的?话说也能将他残存的?怒气消了去,怎么偏偏就非要说实?话呢?   皇帝也恼怒,恼怒萧沁瓷连骗一骗他都不肯。   “朕有?说让你回?去吗?”   “陛下既然已?经离开,那我待在?甘露殿也无事可做,”萧沁瓷走近一步,没有?惧色,白雾在?她衣袖间逡巡,“陛下似乎也没有?说我不能离去。”   “那朕现在?说了。”皇帝仰头?看她,他们之?间隔着几级木制的?台阶。   萧沁瓷蹙眉,声音放得很低,许是才惹恼了帝王,她再开口?时便放低了身段:“陛下还要我留下来做什么呢?”   日薄西山,枫山的?落日美如熔金,在?白雾边缘镀上了一层淡金色,萧沁瓷的?衣裙上镶了金线,牡丹放蕊,如同?将她簇在?花心之?中。   “朕做每件事都要同?你解释吗?”皇帝拾级而?上,渐渐逼近她。   “是我僭越了。”萧沁瓷垂首,果然没有?再问,只安静地跟着皇帝重新回?了甘露殿。   甘露殿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同?他们争执之?前别无二致,甚至冯余贴心的?又从库中寻出了一副玉棋子搁在?窗边的?榻上。   “过来。”皇帝到了案前,从上面抽出了一张黄麻纸。   萧沁瓷不情不愿地过去,待看清纸上的?内容后?眉头?拧得更紧,她沉默了一瞬,还是问:“陛下这是何意?”   是一纸让她还俗的?诏书。这样的?诏书不必经过前朝,皇帝盖了印,送到六局去,从此太极宫中就不会再有?玉真夫人这个名号了。   “就是这个意思,”皇帝只是将那张纸给萧沁瓷看过,根本没有?要问她意见的?意思,随后?就将纸递给了梁安,让他送回?宫中,由太后?颁旨,“认亲的?事可以暂缓,但这件事拖不得,也由不得你不愿意。”   “陛下已?经决定?的?事,我不愿意又能如何呢?”萧沁瓷低声说。   皇帝看她一眼:“你明白就好。”虽然这个名头?没什么用,但皇帝只要一想到还是觉得不痛快,让他不痛快的?事情多了去了,但这件是他可以马上解决的?。   他又开始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萧沁瓷瞥了一眼,有?一阵没瞧见皇帝手上的?扳指了。她只以为是皇帝的?喜好。   皇帝今日已?经将事情摊开在?萧沁瓷面前,而?萧沁瓷拒绝了:“你既然不想做皇后?,那就只能留在?行宫做个无名无份的?夫人,这就是你愿意的??”   “我不愿意又能如何呢?”萧沁瓷咬着唇,仍是那句话,但身上的?刺已?然软了,“陛下还能让我选第三条路不成?我在?行宫是无名无份的?夫人,当?皇后?不也是没名没姓吗?不过一个地位高些,一个地位低些,可不管地位高低,在?陛下面前也是一样的?,只能任您掌控。”   萧沁瓷道?:“我曾经想要去方山,您答应了,您说不会强迫我,我也信了,可这些您都没有?做到。陛下的?承诺是随时都可以推翻的?东西,在?这件事情上我已?经得到过教训,不会再相信您了。”   皇帝在?这件事情上理亏,能反驳的?只有?一件:“朕是答应过会让你去方山,但没有?承诺会让你在?那里待多久,朕已?经带你去过了,不算违背承诺。”   “陛下不必解释,”萧沁瓷淡道?,“你我心知肚明,您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既然拒绝没有?用,那反抗也是徒劳无功。我不是什么烈女子,待在?这里也不会觉得难堪,若有?一日陛下对我厌倦,将我打发了便是,也免得相看两厌。“”   自那日过后?,这是萧沁瓷头?一次这样在?他面前低头?,同?他说这些话。   “你倒是想得长远。”皇帝手上的?动作停住,意味不明的?说。萧沁瓷不止一次的?提及情爱短暂,皇帝很快就会对她生厌,一个人要想完全掩饰自己?的?想法是很困难的?,那是萧沁瓷根深蒂固的?念头?。   “这算什么长远之?计,不过是无可奈何罢了。”萧沁瓷道?,“我不求您什么,您要,我不能拒绝,我只是认清了自己?的?处境,所以退让至此。陛下待我好,我接受,待我不好我也受着。至于那些好听的?话,您还是说给自己?听吧。”   皇帝直视她,萧沁瓷的?话不冷不淡,听上去只像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妥协。她是这样易于妥协的?人吗?   “你不喜欢朕?”他忽地问。   萧沁瓷极细微地抿了一下唇,偏过头?去不看他:“不喜欢。”   皇帝奇异的?没有?被?这句话刺痛,他忽然从萧沁瓷细微的?动作中窥见了一点别的?东西,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东西。   他在?这短短的?一瞬里想到很多。   言语能骗人,可下意识的?动作不会。萧沁瓷总是用冷淡且伤人的?话语来刺痛他,可她的?行为全然不是如此。她会若有?似无的?撩拨,会无意识地靠近,皇帝不会忘记她也曾主动的?吻过自己?,虽然是醉酒之?后?的?行为,可昨晚她是清醒的?。   甚至在?此之?前,萧沁瓷的?拒绝已?然变得模糊不清,她会让皇帝来讨她的?欢心,要皇帝向她低头?,纵然是为着权势地位或是其他东西,但其中会不会有?一星半点,是她软化的?迹象呢?   他见过萧沁瓷对待其他男人,冷淡、疏远,和在?自己?面前的?模样截然不同?,他甚至想起楚王送给她的?那盒桂花糕,转眼便被?萧沁瓷扔进湖里喂鱼,而?自己?送她的?匕首她却一直随身带着。   萧沁瓷总是强调她不喜欢皇帝,可那些话是不是有?一些是她说给自己?听的?? 第78章 拿捏   她纵然不喜欢皇帝, 可也?绝对不讨厌他。   天?子凝视着自己?的心上人,在错过很多事后终于得出结论。想想萧沁瓷对讨厌的人的态度吧,对平宗, 对楚王,她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可她在被皇帝强迫之后没有不喜和厌恶, 反而是?好胜心和征服欲。   温水煮青蛙确实也是他的计策之一,先让萧沁瓷逐渐习惯他的亲近,在两个?原本就暧昧的男女?之间,身体?上的亲近会拉近两个?人的距离,萧沁瓷也从开始的拒绝变成习以为常。   可她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吗?   “一点?都不喜欢?”皇帝伸手转过了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   皇帝的眼睛很深,很黑,压迫和侵略性十足, 很少有人敢和他对视, 但只?要看他的眼睛久了,就会发现忽略他眼神的凌厉冷酷之后, 他其实有一双略显温柔的桃花眼,眼廓浑圆、眼尾狭长。   他的眼睛应该像他的母亲。萧沁瓷曾经描摹过他的眉眼,此刻与他对视心中便迷迷糊糊地?升起了这个?念头。   “——不喜欢。”萧沁瓷道, 极力压下自己?开口之前心头忽然泛起的异样?感。   不知怎地?, 她有一种迫切的想要躲避皇帝眼神的冲动, 皇帝的眼神太锋利, 仿佛能剖开她的伪装, 让她无所遁形,那些冷酷、自私、丑陋的念头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萧沁瓷不仅有紧张, 还有厌恶,对自己?的厌恶。她不是?一个?讨喜的姑娘, 倘若皇帝看透了她,就会讨厌她。即便现在再喜欢,这种喜欢也?不会长久。   她蓦然别过头,咬住嘴唇,掩袖干咳了两声,咳嗽没止住,反而越发厉害。皇帝见状安抚着她的背,又倒了水给她喝。   “这么害怕?”皇帝的声音放缓,“不喜欢就不喜欢,你也?不是?第一次在朕面前说这种话,怕什么。”   他没有再逼问。   萧沁瓷好不容易止住了咳,说:“没怕,就是?被呛到了气。”她这一咳,仿佛将方才那种紧绷黏稠的感觉从喉间咳了出去,长长地?抒出一口气,连自己?都不知道放松了什么。   “既然你也?说朕待你好或不好你都只?能接受,又何苦再和朕争执?”他慢慢拍着萧沁瓷的背,“朕不高兴,你也?不会高兴。”   “会让朕不高兴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皇帝语调很慢,让萧沁瓷有毛骨悚然之感,“阿瓷,乖乖的,嗯?”   萧沁瓷忍住没动,但皇帝的手又揽住她的肩,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说不定有一日,朕就遂了你的意了。”他半真半假的说着,让萧沁瓷摸不清虚实。   她来不及细究皇帝态度的转变,他便放开了手,若无其事地?道:“传膳吧。”   他们用完了晚膳,皇帝还记着萧沁瓷在自己?动怒之后跟个?没事人一样?离开甘露殿,他就是?不想遂萧沁瓷的意,故意和她对着干,犹不肯放人,分明是?不重要的明天?也?能处理的事,他偏偏今夜就要做完,还要在甘露殿拖着萧沁瓷一起做,就是?不肯让她走。   萧沁瓷确实有些疲累,她原本睡眠就有些不足,今日又劳累了一天?,日暮时?便觉得疲倦了,用过晚膳之后更是?觉得困倦。   甘露殿的捧灯童子形态各异连成一片,萧沁瓷在明亮的烛火下翻着书?,困意上涌,眼前的字渐渐糊成一团。   不知何时?,殿里只?剩下皇帝笔尖在纸上摩挲的声音,他觉出不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萧沁瓷那头的动静了。   他抬眼望过去,就看见萧沁瓷伏在案上,睡得安谧。皇帝一愣。萧沁瓷在某些事上称得上守规矩,便连睡觉的姿势都是?一板一眼的平躺,入睡之后甚至不会有辗转翻身的动静。这是?有多累,才会在甘露殿就这样?趴在桌子上睡着。   自己?又做什么要与她赌气,让她睡觉都睡不安稳。皇帝摇摇头,恍然觉得自己?失了冷静沉稳,竟如同毛头小子一样?同心上人别苗头,怎么还意气用事起来。   但手头的事已经做了一半,他想着索性做完再走,左右也?费不了多少时?间,便给梁安使了一个?眼色,梁安心领神会,拿了披风蹑手蹑脚地?过去准备给萧沁瓷盖上。   只?是?他还未接近,萧沁瓷便不安地?动了动,似乎感觉到近前有人过来,梁安怕吵醒她,顿时?立在原地?,不敢再过去。   皇帝已经走到了他身后,接过梁安手中的披风。他再靠近时?萧沁瓷眼睫也?轻轻颤了颤,又渐渐平静下来,熟悉的气息罩上她肩头,她没有再动。   皇帝站在她身侧,同样?没有动。萧沁瓷睡颜安谧,呼吸清浅,眼睫遮住了下面的两点?青色,彰显主人今日的疲累从何而来。   他问过萧沁瓷身边的人,她的喜好、忌讳,萧沁瓷是?个?好伺候的人,远不如他来得吹毛求疵。只?有一点?,睡眠浅,极易被惊醒,因此在晚间就寝时?是?不要人伺候的,她也?不喜欢有人进她的寝殿,刚到行宫那个?晚上,也?是?皇帝一进来她就醒了。   但此后的每天?她都睡得很熟。   皇帝站了一会儿?,又继续回去处理政事,直到戌正才叫醒萧沁瓷。   萧沁瓷醒得很快,起身时?还有些懵懂,披风从她肩头滑落,被皇帝捞住,又重新系回她身上。   她由着皇帝动作,眼中还带着困意,再睁眼后就变得清明,她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天?子,又看了看被自己?耽搁的事,困意袭来时?她还在执笔,洇出的墨不仅弄污了她的衣袖,也?弄污了桌上摊开的纸,她脱口而出的是?道歉:“陛下,对不起,我睡着了——”   皇帝伸手,萧沁瓷下意识地?就要偏头躲开,又硬生生停住。   手指擦过她脸颊,力道不重,像是?在擦去什么东西,片刻后,皇帝声音含笑?,道:“朕让人打水来给你擦脸。”   他收回手时?指尖也?沾了墨痕,不着痕迹地?将沾染了墨色的手藏入袖中,没让她看见:“困了怎么不说?衣裳也?弄脏了。”   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觉得很是?有趣,叫醒萧沁瓷之前他没想过会看到她这么狼狈的一面。   衣袖污了,枕在袖上的侧脸也?沾染了墨迹,擦不干净,皇帝方才在她脸上擦了半晌,墨痕是?淡了,但也?扩散得更开。被压着的半边侧脸还睡出了红印,同平日萧沁瓷清冷端庄的模样?大相径庭。   这些皇帝都没同她说。所以?萧沁瓷不知道。   她这样?要强的性子,怎么能接受自己?在皇帝面前的狼狈不堪的模样?,饶是?如此她看着自己?脏污的衣袖,又看着皇帝含笑?的眼,后知后觉的摸过皇帝方才擦拭的地?方:“我脸上是?不是?也?有墨迹?”   皇帝想骗她,又觉得这样?不好:“唔……”   萧沁瓷便明白了,急急别过身去,用力擦起了自己?的脸。只?是?墨痕已经干了,她这样?擦怎么能擦干净,只?能把那块肌肤擦得更红。   “你这样?擦不干净的,”皇帝看着她□□自己?的脸,心疼了,“要用水擦。”   萧沁瓷这才看见他指尖的墨痕。她一把抓住皇帝的手,质问:“你方才怎么不告诉我?”   “我没有告诉你吗?”皇帝装作不解,试图糊弄过去,“朕不是?让人打水来了吗?”   冯余适时?捧着热水进来,梁安见状赶紧说:“陛下,水来了。”   萧沁瓷不想理会他们主仆的一唱一和,也?拒绝了皇帝要给她擦脸的动作,自己?重新将帕子浸到了热水中。   她看不见,就干脆洗了个?脸,热水让她完全清醒过来,看着帕子上晕开的墨色,心中反而更生气了。   皇帝就是?想看她出丑狼狈,她没有错过对方的笑?意。衣袖也?脏了,这个?没法洗,只?能回去之后再换,衣袖沾了水,墨迹被重新洇开,萧沁瓷将衣袖挽了挽,露出里面的薄红衫子,在皇帝面前衣冠不整也?比让他看自己?笑?话好。萧沁瓷恨恨的想。   皇帝一看她默不作声的动作便知道她薄怒未消,但他没有道歉,也?没有如往常一般出言说些“你这样?也?很好”的宽慰之语。   他盯着萧沁瓷的动作,细白的腕从红衫里长出来,仿佛一折就断。但那只?是?他的错觉,萧沁瓷远没有那么脆弱,她的手撑在皇帝肩臂时?也?能掐出青紫,再往上一寸甚至能掐住皇帝的脖子。   看似柔弱的手指停在他颈侧,力度也?会让他觉得疼痛,皇帝把自己?的命门送到了她手里。所以?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柔弱,她也?有了伤害他的能力。   “阿瓷,你在意在朕面前出丑?”皇帝的问题一击即中。   水声停了。   萧沁瓷背对着他,眼里有一瞬茫然。她在意在皇帝面前的形象?不、不是?这样?,她只?是?不能容忍自己?的狼狈,无论那个?看她出丑的人是?不是?皇帝,她都不喜欢。   她可以?示弱,示弱能引起一个?男人的怜惜,忽远忽近也?是?手段,她曾在皇帝面前展露出来的面孔都是?在自己?的本性之上再精心伪装过的结果,计较着皇帝的态度,再做出正确的应答。但她也?不是?总能猜准,有时?皇帝的反应在她预料之外。   萧沁瓷又想起在萧家旧宅中自己?同样?也?惊觉到的事,这两桩最后指向的或许是?同一个?结果,皇帝在诱导她向这个?结果发展。   “每个?人都不会喜欢自己?难堪的一面展露人前,”萧沁瓷不能沉默,沉默就意味着她听?懂了皇帝的言外之意,她模糊他话中的重点?,说,“我当然也?在意。”   这同那个?看到她难堪一面的人是?不是?皇帝没有关系。   皇帝听?懂了,但已经学会不去在意,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萧沁瓷才洗过脸,没来得擦干,她急着回答天?子的问话,忘了下一步动作。   水珠顺着她侧脸滑落,像从一片花瓣上坠落的露珠,晶莹剔透的缀在她下颌,皇帝伸手去接了那颗水珠,放在指腹捻了捻,是?冷的。   他说:“你这样?也?很好看,朕不觉得是?难堪。”   萧沁瓷心里颤了一下。她不会忽视言语的力量,萧沁瓷总是?拿言语来当作刺伤皇帝的利刃,她也?无数次说过不会相信皇帝的温言软语,但偶尔听?到的时?候难免会有所触动。   果然,人都是?喜欢听?好听?的话的。   “是?吗?”萧沁瓷淡淡说,用帕子吸尽脸上的水珠。   她扔了帕子,忽然踮脚挨近他,她很少这样?主动,把自己?放进皇帝眼底,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皇帝的心神都被萧沁瓷占据。她才被水洗过,一张脸洁白无瑕,只?有鬓角还是?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还是?水,带着难以?言说的诱惑。   萧沁瓷知道怎样?拿捏他,猝不及防地?挨过来,呼吸拂在他颈侧,若有似无的触感能逼得他从颈侧到脊背、四肢百骸都泛起麻痒。   眼里心里只?剩下她。   想握住她,力道最好很重,不重不足以?宣泄心中的燥和欲,他能把人锁在怀里,牢牢裹住她,让她再也?不敢对自己?忽近忽远。   皇帝屏住了呼吸。萧沁瓷身上幽谧的香气少了冬雪的冷淡,多了春夜的潮湿,嗅来是?暖的,充满诱惑。   不管经历多少次,他仍旧在萧沁瓷面前丢盔弃甲,一击就溃。   萧沁瓷抬手,是?个?要揽住他颈项的姿势,皇帝一动不动地?受着,在她接近时?几乎也?要克制不住的伸手揽过她腰。   但随即她便退开了,皇帝的手擦过她翩飞的衣袖,如水的袖摆在他掌心滑过,只?在皇帝脸侧留下接近过的痕迹。   萧沁瓷用袖上的墨痕在他脸侧沾了一副泼墨山水。   “那陛下这样?也?好看呢。”她后退一步,狡黠地?笑?了笑?。 第79章 雪岭   萧沁瓷从不吃亏。   皇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沾了一手墨痕,罪魁祸首已经躲得远远的。   “你躲得倒是快。”皇帝意味不明地说,萧沁瓷偶尔的行为也出乎他的意料, 他不喜欢不确定,但放在萧沁瓷身上又觉得理所当然。   “哪里?是躲了, ”萧沁瓷若无其事地道,“我是要吩咐人重新给陛下换盆热水来。”   御前的人都学得精,皇帝和萧沁瓷相处,梁安便带了人退到帘外,不敢靠近,只能听见里?面絮语,先前来伺候的人也都机警地退了出去,萧沁瓷打帘吩咐人进来, 果然是让人重新换了水, 又?说:“不过?陛下英明神武,天下山川都囊括进您的身上了, 这样才配得上您的天子之威。”   “是吗?”皇帝淡淡说,辨不清喜怒。他像是被萧沁瓷这样突然的举动惊住了,在她靠近又?退开的短短一瞬没来得及反应。   萧沁瓷隔着烛光打量他, 皇帝有沉渊之势, 只有同萧沁瓷相处时神情才会缓和一二, 此刻他面上淡了下去, 隐藏的冷酷威严便浮了上来, 侧脸的狼藉也丝毫不损他的威势。   他生气了吗?萧沁瓷拿不准,她对皇帝的心思也不是十拿九稳, 皇帝在她面前总是直白得过?分,也纵容得过?分, 除了萧沁瓷拒绝他的时候,即便如此他的怒意也多是对着自己,他对萧沁瓷似乎永远有着无限的包容。   萧沁瓷嘴上不说,但她喜欢这种偏爱和纵容,并且有意的去试探皇帝的底线。   皇帝这次会生气吗?毕竟天子只会把脸面看得比萧沁瓷更重。   “过?来。”皇帝看着她,神情和语调都透出天子的不容拒绝。他由着萧沁瓷逃开,却又?逼迫她自投罗网。   萧沁瓷无从选择,慢慢过?去了。   靠近的一瞬皇帝猝然拉过?她,将?她稳在自己怀里?,俯身下来。玄黑和薄红纠缠在一处,萧沁瓷下意识地隔开彼此,但也知道推拒不得,眼已经阖上。   但亲吻或是其他更重的东西都没落下来,她感受到了天子灼热的气息,脸上一热。   他用沾了墨痕的半边脸轻轻挨了挨萧沁瓷的侧脸。   “这天下山川,朕分你一半。”皇帝轻声?在她耳边说。   萧沁瓷猝然睁开眼,皇帝刚刚离开,幽深的眼眸仍旧盯着她,他们?离得很近,脸上是相似又?镜像的山水。只是萧沁瓷脸上的墨色淡得几不可?见,他蹭上来的动作很轻,没舍得用力。   天子说出这样的话,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听来总是惊世骇俗。   萧沁瓷被架了上去,无论怎样回都是错的,索性绕开:“您有点过?分。”萧沁瓷被他那?句话惊住,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喃喃地说了句自己也不清楚含义的话。   他问:“哪里?过?分了?”   萧沁瓷随意控诉了一句:“我才把脸擦干净。”她还在细想皇帝方?才说出那?句话时的语调,只能想起他声?音低沉,里?头的情绪含得很深,辨不分明,他到底是故意说出来逗弄她的玩笑?话还是有其他的意思?天子会随意地说出这种分享天下的话吗?   可?她又?想到皇帝要许她后位,皇后也是能分享天子的权势的,那?时她对此都并不感到惊讶,现在也实在不该为此乱了心神。   “嗯?”他吐字很沉,音色如弹拨古琴后流泻的曲调,尾音能落到人心里?,“朕还可?以?再过?分一点。”   他重新覆下来,垂首吻住了萧沁瓷。   在人前皇帝总是很克制,他们?的亲密有昏暗隐秘的意味,不为人知,晃动的烛和寂寥的夜,能催动情潮。   皇帝的温柔俱是伪装,掠夺才是他的本性,温情只会是暂时的,最后都会化为强势的索取。但这个吻和欲没有关系。   唇和气息都是滚烫的,动作却轻柔,温柔的覆上萧沁瓷的唇,轻轻辗转,描摹过?她唇上细纹,不是一触即分,但也不算强势侵略,就?只是含了她的唇缠磨,温柔得近乎过?分,分开时萧沁瓷已带了喘。   她还没缓过?来。   皇帝眼底漫着细碎笑?意,他提醒萧沁瓷:“阿瓷,招惹朕的事你可?以?多做一点,朕不吃亏。”   他希望萧沁瓷能大?胆一点,再大?胆一点,娇俏可?人或是刁蛮任性都没有关系,她才双十年华,就?该做个任性的姑娘,被人宠着无忧无虑,往后也能一直如此。皇帝希望能给萧沁瓷的不仅是余生的尊崇安稳,还想补偿她从前的沉冷压抑。   萧沁瓷咬着牙,恨恨地把帕子摔到皇帝脸上。她往外走,皇帝就?把她拉回来,细致地给她把脸擦干净。   “生气了?”他故作大?方?,“朕可?以?让着你的。”   萧沁瓷拨开他的手:“陛下这颗甜枣实在没什么滋味。”   皇帝听着她的话,若有所思。   她继续往外走,寻思着皇帝开始变得吝啬了,一桩桩一件件都要讨回来。他是不吃亏,萧沁瓷觉得自己亏大?发了,除了一堆没用的甜言蜜语,什么也没得到。成功出宫不算,拿回自己的东西和旧宅不算,摆脱了太后也不算,这些统统都不算。   她告诫自己要耐心,前面向皇帝索取的够多,现在是该要付出的时候了,有舍才有得……   皇帝追上来握住她衣袖:“阿瓷走得太快,朕要追不上了。”   萧沁瓷没停:“陛下可?以?慢慢来,不着急。”   “不行,”皇帝握着她衣袖晃了晃,“要是太慢回去你给朕吃闭门?羹怎么办?”   萧沁瓷烦了他拽着自己的衣袖不得不拖着他一起走,把袖子从他手中抽出来,凉凉说:“我怎么敢?”皇帝从来只会在口?头上让着她,对她服软,萧沁瓷看透了男人恶劣的本质。   “朕怕啊。”他顺势牵住了萧沁瓷的手,同她十指紧扣,萧沁瓷挣了挣,没挣开,也就?随着他去了。   “你是悍妻,”皇帝慢条斯理地说,“朕怕你怕得紧。”   萧沁瓷看他一眼:“陛下可?以?再去找温柔的、娇俏的,应有尽有。”   “这不都是你吗?”他道,“阿瓷可?以?温柔,也可?以?娇俏。”他想了想,附到萧沁瓷耳边轻声?问,“今夜阿瓷可?以?对朕温柔一点吗?”   萧沁瓷耳根蓦地红了,但她惯来是不会在皇帝面前服输的,凉凉瞥他一眼,拿他的话堵回去:“陛下忘了,我凶悍得很,不能。”   她温温柔柔地说:“您今夜睡门?外好了,不然怎么对得起陛下对我的评价。”至于旁的,想都不要想。   他们?相携走在长廊,云雾在脚下翻滚,绵延的宫灯照出一地碎影,璧人成双,于是连针锋相对的话都变得温柔喜人起来。   当夜皇帝当然没有被拒之门?外,莫说是这座行宫,天下也没有他去不得的地方?,但萧沁瓷还记着他晚间说的话,故意一点也不温柔。   她蓄起了指甲,修剪得圆润漂亮,伤人时不会见血,但会留下红痕,汗水覆过?后是难言的刺痛。   “嘶——”皇帝觉出了痛,但还没到不能忍受的地步。他看穿了萧沁瓷的故意,也由着她的意,在她耳边呼痛,“阿瓷,轻一点。”   萧沁瓷更恨。   皇帝的示弱也带着恶劣的意味,要迫得她失神,漫上红潮。萧沁瓷不肯受他摆布,指尖掐得更狠。她从前还有顾忌,不敢伤及天子,因?此掌心留下过?琴弦割开的伤。   可?皇帝自己都不怕,他就?应该受着。   萧沁瓷待他狠,可?他今夜难得温柔,温柔得近乎磨人。他纵容着萧沁瓷,由她放肆,自己的动作却放得更轻、更缓,他知道萧沁瓷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因?此一切都按着她的喜好来,把原本的惊涛骇浪拖成春水潺潺,久到虫鸣渐歇,星河吹灭。   殿中的烛都烧尽了。   萧沁瓷浸在潮水里?,连掐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想睡了,手背恹恹地盖在眼皮上,挡住帘外透进的丝丝缕缕的光线和皇帝在她身上投下的暗影。   但舌尖忽然尝到了一丝甜味。   萧沁瓷下意识地抿了抿,被迫搅动着,甜味融化在两个人的唇齿间。   皇帝喂她吃了一颗糖。萧沁瓷没有力气去推拒了,深夜进食是不好的行为,尤其还是甜糖。   太讨厌了。萧沁瓷不喜欢这种行为,但她没有力气了,又?实在困得厉害,只好被迫把那?点甜味都吃下去。   要喝水,要净齿。萧沁瓷还想着吃完糖后要做的事。   皇帝把她唇上最后一丝甜意都抿干净了,末了问:“甜吗?”   意料之中的没得到回答。萧沁瓷困得不清醒。   皇帝摸了摸她的耳尖,也不管萧沁瓷能不能听见,自顾自地说:“不是说朕的甜枣没有滋味吗?这颗糖总是甜的吧?”   萧沁瓷只觉得耳边絮语烦人,手背翻过?来蒙住眼,整个人都埋进被子里?,但又?贪恋身侧那?点暖意,由他贴着。   甜意还残在舌尖上,腻人得发慌,萧沁瓷觉得甜又?觉得焦虑,最后都被美?梦打败,沉沉堕入梦乡。   还是颗松子糖。萧沁瓷迷迷糊糊的想。   ……   翌日天气晴好,半月窗檐照进暖光沉沉浮浮。萧沁瓷又?睡到日上三竿,垂帘挡不住泼墨般的日光,倒将?旖旎徒劳的搂在帐内。   天光大?亮,皇帝还陪着她睡。   难怪兰心姑姑不敢来叫醒她。垂帘颜色太浅,盛不住日光的厚度,让乍醒的人觉得刺眼。萧沁瓷抬手挡了挡,缓过?来才慢慢睁眼。   鸟雀叫声?清脆,唤不醒沉酣的人。萧沁瓷其实还觉得乏累,但此刻莫名失了困意。   她也不想动。   搂过?她身前的手如铁壁一般困着她,日光里?一抹清透的翠色。   皇帝善骑射,有很多扳指,萧沁瓷见他戴过?不同的款式材质,有红玉的,有翡翠的,颜色多深沉内敛。   但眼前这枚碧玉扳指似乎有一阵时间没见他换过?了。碧玉的颜色清透,但于帝王来说有些太俏了,和他也并不相配,但皇帝好像尤其钟爱这枚,寝时也不肯摘下。   萧沁瓷没忍住,轻轻地握了他的手指,仔细端详。   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不算特别名贵,也没有特别好看,雕工一般,只有温润清透的翠色值得称赞。若是对皇帝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的话就?该一直戴着才是,但似乎也不是这样。   而且痕迹还很新,看上去像是新打的。   萧沁瓷回想这枚扳指出现在皇帝身上的时间,似乎是他们?来了行宫之后皇帝才开始佩戴的。她其实不喜欢皇帝身上有饰物,他力道本就?重,不管是扳指还是蹀躞硌在身上都让人觉得疼痛。   “在看什么?”被她握住的手忽然反扣,皇帝从她身后拥了过?来。   “没什么。”萧沁瓷下意识地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但她忘了,她之前还一直握着皇帝的手,皇帝只消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就?知道她在看什么。   况且他醒了有一阵了,就?是看萧沁瓷瞧得认真,忍住没动,也不开口?。   扳指摩挲着萧沁瓷的手背,触感温润,似春水在雪肤上晃动。这颜色衬她。   萧沁瓷似乎也不怎么喜欢戴首饰。   “你在想朕怎么一直戴着这枚扳指?”皇帝一开口?就?将?她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   萧沁瓷没动。   皇帝也不介意,继续道:“这颜色衬你。”   萧沁瓷觉得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皇帝戴在手上的扳指,和她相不相衬有什么关系。   他笑?了一声?,仿佛洞悉了萧沁瓷的心思:“是不是不明白?”他越来越了解她了,萧沁瓷的心思看似幽深曲折,但在某些小事上她的心思又?简单透明得一眼就?能看透。   春水在雪白的肌肤上流淌,薄淡天光晕出皎洁色泽,翠色晃动,浑圆的圈盛住了春意。   “像这样。”他逼着萧沁瓷看了。   雪岭含春。 第80章 赏画   枫山行宫的春色来得晚。三月长安花繁锦簇, 行宫里却只堪堪绽了初蕊。半月窗里?斜进来的海棠泣露,萧沁瓷怜它天然?模样,没有让宫人修剪, 于是它长得越发肆无忌惮。   她被嵌在皇帝怀里?,这是后者?偏爱的姿势, 岭上雪线因着春融上移,凌汛漫过缝隙,萧沁瓷在春潮里?被握得近乎疼痛。   风吹摇落,花影映衬在垂帘上,她能抓住的也只有海棠朦胧的剪影。   皇帝今日无事,有大把的时间消磨。他难得有清闲时候,但也?没有完全闲下来。   他闲来无事时便看书?,和?萧沁瓷一起。萧沁瓷攥住锦纱的时候将棠花的剪影也?揉皱了, 皇帝覆上她的手, 诱哄着她放开,转而翻到了绘着海棠泣露那一页, 让她欣赏画师精妙的笔触,细腻精细、栩栩如生,半点也?不?比帘外那一枝差。   “好看吗?”他问。   萧沁瓷答不?出, 皇帝便强迫她舒展手指, 要她以指代笔重新描过画上的线条, 横看是海棠泣露, 侧看是芙蓉吐蕊, 萧沁瓷指尖蜷缩,不?肯再碰。   皇帝便说:“你不?喜欢这幅画?那再换一幅。”   他又翻过几页, 换了一幅夏荫垂野、曲径通幽的画,从姹紫嫣红到苍翠欲滴, 叶片重重叠叠地掩映,满纸深浓浅绿。藤间的葡萄青紫,圆润饱满,秋千架上的人启唇去咬,丰沛的果肉都被剥开,看得人口齿生津。   萧沁瓷把?书?页揉烂了。   “还是不?喜欢?”他端详着萧沁瓷的脸色,恍然?大悟,“朕忘了,这些都是你看过的。”   书?从垂帘的缝隙里?掉下去,锦纱荡开一寸,便被卡着不?肯合拢。这床榻宽大,容得下两个人并排,皇帝却非要挤在床沿边窄窄的方寸之地,再往外萧沁瓷就会?悬空掉出去。   他要萧沁瓷只能依赖他。   日光肆无忌惮的泼洒,隐秘和?热切都无所遁形,明亮得晃人眼。他们没有在白昼纵情过,因此这偷来的每一刻都要珍藏。   白瓷壁上沁了香露,不?知是怕还是累,皇帝细细嗅着,觉着再贴切不?过,问:“你的名?字,沁瓷,是怎么来的?”   萧沁瓷不?肯回答。皇帝压着她,要做暖她的锦被,春光被藏住不?肯泄露半分。他们贴得这样紧,彼此的身体都是热的。更重要的是萧沁瓷冰冷的身体似乎只有在这时才会?热起来。   春惊鸟雀,动静被放缓,春潮也?被拢在帐间,心照不?宣下是寂静绵长的淋漓,谁也?不?肯出声。   日影晃动,这样晴好的天气该去踏马游春,不?该消磨。   所以端阳长公?主觉得她皇兄好不?容易出宫来了枫山,该趁着这个机会?出去跑跑马。更重要的是她听闻这次皇兄不?是独自一人来的,还在行宫内储了位美人。   门廊隔音算好,他们听不?见殿外的动静,所以梁安隔着帘来问:“陛下?陛下?端阳长公?主来了。”他问得小心,若不?是实在没法,他也?不?敢来。   可端阳长公?主一早便来了行宫,在甘露殿吃空了一碗茶,问了三遍“皇兄还未起身吗?”,最后脸上已经?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皇帝勤政自苛,在太极宫时即便不?去两仪殿议朝,每日也?必会?在卯时起身,遑论?睡到今日这样迟。   索性公?主并未多言,只端坐着,打定主意今日一定要见到皇帝。不?得已,梁安只好亲自来殿外相询。   今时不?同往日,没有皇帝的吩咐,他不?敢进去打扰,御前伺候的人又都耳聪目明,隔着门只觉内外寂静一片,但那样的安静里?似乎又有别样的噪声。   梁安知道皇帝必然?已经?醒了,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他说:“知道了。”他松了一口气。   又过片刻,皇帝才从里?头掀帘出来,颈上还缀着热汗。   “端阳怎么来了?”   端阳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皇帝对几个弟弟都打压得狠,但对这个妹妹算得上亲近。   公?主府邸在宫城附近,她却喜欢住在离枫山行宫不?远的玄都观,因嫌麻烦,素日里?连太极宫也?懒得去,皇帝一应都由着她,他没有多少上心的人,对她们好的方式就是纵容。   梁安回:“说是想寻陛下去踏春。”   皇帝净了脸,目光移向?园中景,春日暖光被菱花窗分割得很?细,是个好天气,适合赏春。枫山挨着猎场,他原本也?有意带萧沁瓷出去走走,倘若不?是她起不?来的话。   今日不?适合。   他摇摇头,把?帕子?搁回去,又吩咐人备好热水,这才说:“今日便算了,让端阳留下来吃个饭。”   梁安垂首称是。   他今日有些放纵,皇帝捡起了掉在床下的书?册,又掀帘去看里?面的人,萧沁瓷裹在里?面,还是他起身时的姿势,规矩都抛在了脑后。   他以为萧沁瓷又睡着了。但枕上漆黑的发丝动了动,萧沁瓷的脸露出来,眼里?还带着潮气,人已经?清醒了。   “我刚刚听见,”她有些迟疑,“是端阳长公?主来了?”   “嗯。”皇帝跪在榻边,用手盖了她的眼,说,“再睡会?儿,朕去看看。”   掌心泛起一阵酥麻,萧沁瓷的睫轻轻扫过他掌心,顺从地闭上眼。   她很?累。   皇帝把?两人弄出的狼藉收拾干净,又规整仪容,再去甘露殿已是小半个时辰后,端阳也?耐得住性子?,打定主意今日要见上皇帝一面。   “你怎么来了?”   端阳不?怕她皇兄的冷脸,不?着痕迹地往皇帝身后张望,见他是独自前来,便笑?吟吟道:“枫山离得这样近,我要是再不?来拜见皇兄,您就该说我不?懂事了。”   皇帝看她一眼,缓了语气:“来得这样早,用过饭了吗?”   端阳故作惊讶:“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皇兄说巳时过算早呢,是我扰了皇兄清净吗?”   这个兄长做了天子?之后虽然?也?待她恩遇甚隆,但到底君臣有别,若换了以往她去太极宫见不?到皇帝也?就走了,但这次却一直等着,她不?好直截了当地开口询问,只好先探个虚实。   “知道就好,”皇帝道,“没什么事就回去吧。”   端阳故作伤心:“我才来皇兄就要赶我走?”她比皇帝小上几岁,但被护得很?好,明艳骄矜,“我还想着今日要请皇兄一起去跑马游春呢,去岁没有冬狩,今春也?没有春蒐,我以为皇兄来枫山行宫也?是想去猎场看一看。”   “今日不?行,今日朕有事。”皇帝道,“你若想去猎场,朕派人送你去。”   端阳只好闷着心思。猎场她自己就可以去,和?皇帝一起反而还有诸多不?便,她哪里?是真的要请皇帝一起,不?过是好奇得很?,寻了个借口来行宫一趟,想瞧瞧那位被她皇兄带来的美人。   那人又没有身份,她总不?能直言想看她皇兄的嫔妾,但在皇帝这里?碰了个软钉子?,她又疑惑起自己的行为来。旁人也?就罢了,在自己这个亲妹妹面前皇兄也?藏着掖着的不?肯让她见人,她还听过安乐侯府上传出的消息,说是早在上元节时就撞见皇帝携美出游了,距今也?过去两三月了,怎么还没有听见宫中册封的旨意,只有一点捕风捉影的传闻。   “皇帝既然?有事那便算了,也?不?是非要今日就去,”端阳道,她见皇帝似乎真的不?想让她见人,只好作罢,“那我就先告退了。”   “嗯,”皇帝应了一声,又缓了语气温声说,“今日确实不?太方便,等日后吧,日后你也?可以常来宫中坐一坐。”   有个能说话的贴心人是不?一样的,萧沁瓷在宫中待得太久,和?苏家的姐妹也?不?亲近,除了皇帝,似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端阳素来爱玩,等日后可以让端阳带着她多去游乐。   但现在不?行。皇帝想得很?透彻,端阳是好奇,但萧沁瓷大概不?会?想见她,他看懂了萧沁瓷听到端阳来时的迟疑。她如果见到端阳,该以什么身份?是她未来的嫂嫂还是只是皇帝的外室?萧沁瓷看着逆来顺受事事淡然?,实则也?同样骄矜得很?。   再等等吧。   端阳聪慧,自然?也?听懂了皇帝的言外之意,当下笑?意更深了些:“好啊,到时皇兄可别嫌我烦。”   ……   端阳走后皇帝又坐了会?儿,他虽然?拒绝了和?端阳出去踏青,但也?考虑起和?萧沁瓷出游的事,难得他在行宫有些闲暇时间,总不?能每日都把?人拘着,猎场景色开阔,去看一看也?好。   他将事情吩咐下去,又处理了一会?儿政事,直到将近午时这才回到摘星阁去看萧沁瓷醒了没。   萧沁瓷醒了有一会?儿了,四周静悄悄的,她叹口气,又睡到这样迟,整日里?什么事都做不?成,似乎只有独处的时间才完全是自己的,皇帝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她身边,她连谋划细想的时间都不?能从缝隙里?抢出来,此刻便在心里?过了过。   皇帝不?可能一直待在行宫,她也?不?会?。玉真夫人还俗的旨意送到太极宫后,“萧沁瓷”的来去就不?会?有人再关心,她可以抓住这个机会?。   她还需要一个契机。   皇帝掀帘时刻意压低了动静,但萧沁瓷不?知何时已这样熟悉他的脚步声,她反应过来时便抢先一步先从帐中坐起。   垂帏破开一线,晨时恶劣的男人重又变得衣冠楚楚:“醒了?”   “陛下怎么又回来了?”萧沁瓷起身,不?想在床榻间同皇帝说话。   这话听上去萧沁瓷不?大想见他,皇帝便说:“朕不?能回来?”   萧沁瓷躲去了屏风后更衣,声音模糊不?清的传出来:“端阳长公?主不?是来了吗?公?主寻陛下应当是有事吧?”   皇帝百无聊赖,摆弄起镜台上萧沁瓷卸下的钗环,金钗珠玉,还有满满一屉的绢花。芙蓉牡丹极尽妍丽,皇帝却从来没看萧沁瓷戴过。   “没什么事,端阳想去北林围场射猎,朕应了。”他看着萧沁瓷从屏风后转出来,“过来。”   衣物都是新置的,萧沁瓷没得选,鹅黄团花的裙,外罩两层大袖,内是松霜绿,外是胭脂红,他当初吩咐下去时就让人多挑浓艳的颜色,果然?好看。   萧沁瓷看他将自己从未动过的绢花都拿出来,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哪里?还能不?知道他的心思,不?发一言的过去,果然?皇帝顺手拿起一朵牡丹在她发上比了比。   她未挽发,长发如瀑也?簪不?住,皇帝只是看哪个更衬她。   “你不?喜欢这些绢花吗?”他放下了手,看着兰心进来为她盘发。   “喜欢,”萧沁瓷没作不?喜之态,因着过往的关系,她对金银首饰没有热爱,但女子?总是喜欢各色漂亮的东西?的,她也?不?例外,“只是觉得打扮起来麻烦。”   她没有女为悦己者?容的心思,头发惯常只用发冠簪了省事,卸起来也?方便。   “戴这个吧。”皇帝挑了一朵牡丹过去,道,“朕想看你带这个。”   萧沁瓷看一眼,没说话,皇帝便只当她应了,看着她梳起云髻,最后他亲自将挑的那朵绢花簪入她发间。   她眉眼原本便生得艳,此刻镜中人双颊丰润,更显雍容。皇帝端详着镜中人,觉得萧沁瓷就该是这样的,雍容华贵,似株娇养的牡丹。   “好看。”他称赞道。   萧沁瓷没有多看,似乎只是为了戴给皇帝看的:“陛下要同长公?主一起去围场射猎吗?”   她还记着这桩事。   “今日不?去,朕让端阳自己去了,”皇帝道,“等过两日,天气再和?煦一些朕带你去北林围场,那边景色开阔,可以策马驰骋。”   北林围场和?南林围场不?同,草野开阔,少有猛兽,一般不?做围猎之用,而是多做了皇室子?弟的跑马场。   “我不?善骑射。”萧沁瓷侧身,这是她第二次说这话。   皇帝只以为是她的谦辞,长安马球盛行,贵女们即便不?善骑射,但骑马也?总是会?的:“朕教你,也?不?会?真的要你去打猎,”皇帝道,“你把?马术练好了,以后可以和?端阳去打马球,她喜欢那个。”   皇帝顿了一顿,忽然?想收回方才的话。因为端阳不?止喜欢自己打马球,还喜欢看侍卫们下场打马球,看他们汗流浃背,汗水洗过男人英俊的脸和?健壮的身体,为了讨她的欢心彼此争夺。   皇帝眼神变了,他看着萧沁瓷,一瞬想起了她和?端阳坐在高台之上,底下是尘土飞扬的马球场,英伟的侍卫们在炎炎烈日下抢夺重彩,薄薄的短衫遮不?住强健的手臂和?肩背,端阳会?和?她品评……   他会?想要杀掉萧沁瓷看过的男人,只是想一想也?不?能忍受。 第81章 风疹   端阳长?公?主丧夫无子, 放浪形骸之名长?安皆知。御史早前还参过两回,都被皇帝以这是端阳的私事挡回去了,朝臣看皇帝对妹妹的行为不置一词, 便?也都消停下去。皇帝不在乎妹妹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又换了多少入幕之宾, 端阳自己喜欢,她就可以这样做,大周的长?公?主无需畏惧人言,也不必看别人的脸色行事。   权势就是这样的东西,不在乎拥有它的人是男是女,既然男人能?三?妻四妾,那么?女人养几个面首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但妹妹和心上人是不一样的。他能容忍端阳这样做,却不能?忍受萧沁瓷多看旁的男人一眼。   他咳了一声, 掩饰自己眼神的异样:“算了, 端阳的马术也不好,等朕得空的时候教你。”   萧沁瓷只觉得皇帝方才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她自然猜不到皇帝都想了些什?么?。听了皇帝的话她浅浅蹙眉,但到底是没反驳。算了,皇帝日理万机, 哪里有空来教她骑马。   皇帝以为英国公?府以军功著称, 子女即便?不精骑射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世子萧随瑛虽然弃武从文, 但骑射功夫还是没落下的, 只有萧沁瓷,她幼时体弱, 是见了马就害怕,上去就哭, 连小?马驹也不敢骑。   她阿耶怜惜她,没有强逼着她非要学,等回了英国公?府英国公?发现这个侄女被养得太过娇弱也纠不过来了,也就罢了。   所以萧沁瓷说自己不善骑射甚至还有夸大的成分,她哪里是不擅长?,分明就是一点都不会。   萧沁瓷也懒得再和皇帝细说她一点也不会骑马的事,左右若皇帝真要带她去围场射猎的话那时自然就会知道。   “不敢劳烦陛下教我。”萧沁瓷道。皇帝是曾经带兵打过仗的武人,他的骑射功夫自然不必多提,即便?是在太极宫中时萧沁瓷也经常看见皇帝去演武场。   她不喜欢武夫,仗着身强力壮惯会欺负人。萧沁瓷同皇帝体力悬殊太多,从前还觉不出其中的差别,现在她只想要皇帝少来折腾她。   “教你怎么?会是麻烦。”皇帝笑了笑,他不曾疏忽武艺,只是也许久没到草野跑马,忽然真的来了兴致,“等再过两?日,过两?日朕得了空就跟你一起去。”   皇帝要做的事她都没有拒绝的余地,况且……萧沁瓷若有所思。   ……   晚间萧沁瓷身上起了疹子,不仅身上,便?连脸上都有,似乎是热水一过身便?从皮肤下冒出来,她身上还带着沐浴过后的水汽,但脸上的红斑已经有些骇人了。   “怎么?回事?”皇帝大步过来,脸色沉冷,眉头也拧得很紧。   萧沁瓷茫然:“怎么?了?”她似乎不知道。   皇帝轻轻碰过她脸上的红疹,似乎是怕她难受,指下的肌肤光滑滚烫,不知道是因为她刚沐完浴还是因为生病。   “你脸上起了疹子,”皇帝又去碰她额头,也有些热,“身上难受吗?”他让人去请刘奉御过来。   他转而又迁怒起伺候的宫人:“主子生了病你们?都不知道,都是怎么?伺候的?”   自从萧沁瓷到了御前后皇帝已温和太久,鲜少再有这样动怒的时候,此?刻便?骇得宫人跪了一地。皇帝仍旧余怒未消,萧沁瓷不想他迁怒旁人,便?说:“不怪她们?,我不难受,这似乎是才发出来的,我沐浴之前身上都还没有呢。”   萧沁瓷道:“我还以为是泡了温泉所以才有些发红。”   她撩起了衣袖,她手臂上也起了红斑,只是沐浴过后的肌肤原本便?泛着粉,看着不大显眼。   皇帝没好气地说:“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注意。”   他的怒气对着萧沁瓷便?就和缓,色厉内荏是一眼就能?瞧透的东西,萧沁瓷半点不怕,还有心情顶嘴:“我哪里能?知道。”   她反而生气了,不肯再听他的冷语,径自坐去了窗边。   夜风带着凉意,皇帝只觉头疼。他过去关了窗,又接过宫人的活计为萧沁瓷绞发,缓了语气:“好了,朕又没说什?么?。”他擦着萧沁瓷的头发,看到她从耳后到颈项竟然也开?始起了红疹,用手触了触,“真的不难受?”   萧沁瓷依着他碰过的地方不在意地摸了摸,道:“或许是风疹,我没什?么?感觉。”   旁边的兰心姑姑犹豫了一瞬,也说:“奴婢瞧着也像是风疹,夫人从前便?发过,奴婢还有印象。”   皇帝对萧沁瓷身边的人印象都不好,从前便?起过换掉的心思,又知道兰心是太后的人,偏偏伺候萧沁瓷的时间比谁都久,此?刻他看了兰心一眼,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刘奉御马上就来了,让太医看过再说。   宫人催的急,刘奉御来得很快,替萧沁瓷诊治过后果然也说是风疹。仔细问了萧沁瓷今日去过什?么?地方,又吃了些什?么?东西。   但是行宫里光是各色鲜花就有不下数十?种,春季花粉繁多,实在难以判定萧沁瓷是因着什?么?发的疹,再有,若是花粉之故,萧沁瓷来行宫许多日了,不至于?现在才发。刘奉御判断问题多半是出在吃食上。   “夫人仔细想想,您还有没有什?么?吃不得的东西,今日是不是误食了?”   兰心先开?口:“花生!夫人碰不得花生,从前也因为吃了花生而发过风疹,”她在皇帝面前不敢多言,先前就没敢说,况且司医没有诊治过她也不敢妄下判断,她瞧过萧沁瓷身上的红疹,也觉着像是从前她发过的,“但奴婢特意嘱咐过厨下的人,夫人碰不得花生,他们?应当会注意才是。”   “今日的菜里似乎也没有花生。”萧沁瓷想了想,道。   皇帝今日都是和萧沁瓷一起吃的饭,他也没有瞧见饭菜里有花生一类的东西,但还是让人把厨下也叫上来问话。   天子入口之物都要从他们?手上过,膳房的人哪里敢马虎懈怠,贵人们?的饮食忌讳是半点也不敢忘的,自从兰心姑姑嘱咐过萧沁瓷对花生过敏,他们?舍了要用花生作点缀的菜,便?连香料里含了花生碎末的都不敢再用。索性?花生一般不是常会入菜的东西,他们?仔细清理过,确保不会有错漏。   “而且,今日贵人入口的菜肴,里头所用的东西之前也用过,奴婢们?不敢欺瞒。”宫人又说。   这倒是实话。膳房即便?研究新?菜也不敢托大用贵人有忌讳的东西,里面不管是食材还是香料都是萧沁瓷从前用过没有问题的。   这下刘奉御也犯了难,萧沁瓷的风疹不是什?么?大问题,不会危及性?命,也就是出几日红疹,但对于?让她出疹的这个源头却是不好找,膳房的人几番盘问下来都说没有异样,难道问题不是出在饮食上?   皇帝却愈发生气,萧沁瓷出疹的原因找不到,岂不是日后还有可能?中招?好在这次她只是出些无关痛痒的红疹,要是有性?命之忧怎么?办?   萧沁瓷身上的红疹开?始泛痒,她没忍住隔着衣袖捏了捏手臂上的肌肤,聊以慰藉。皇帝注意着她细微的动作,问:“怎么?了?”   “——有些发痒。”萧沁瓷说着话,脸上也开?始发痒了,她不敢去挠,只能?用手指蹭着,但越蹭越痒。   “别碰。”皇帝抓住了她的手。风疹都是越挠越痒,万一抓伤了得不偿失,“让刘奉御开?药。”   不碰还好,萧沁瓷被他抓着却更想去挠了,她的手挣了挣,皇帝却握得很紧,她没忍住低低说:“痒……”   她鲜少有这样将情绪直截了当说出来的时候,只吐露一个字已经是她的极限,若非是真的很痒,她也不会说。尤其是心神?都被放到发痒的红疹上,那种痒意就更加难以忍耐。   “臣马上就为夫人开?药,这里是涂抹的药膏,可以先涂到起红疹的地方。”刘奉御来的时候就听宫人说萧沁瓷身上是起了红疹,他将能?用上的外敷药膏都带上了,立时便?能?拿出来。   皇帝先给她在外露的肌肤上涂了,被衣服遮挡住的地方只能?让人都退下之后再涂上去。那药膏被抹上去后却没有缓解多少痒意,萧沁瓷仍是觉得不舒服,只是蹙着眉,在人前克制着不敢失态。   她看着皇帝的手指擦过她手臂,皇帝的手不如?她的细腻,指腹有茧,能?缓解零星的痒意。但那力度太轻了,一时的麻痒被安抚住之后反扑而来的是更深的渴痛,她不是能?忍痛的人,此?时却希望落在身上的力度最好能?重一点,再重一点。   刘奉御写完方子,让宫人去煎药,又说:“夫人得忍一忍,这药起效慢,不过胜在温和,因着不知道引起夫人发疹的东西是什?么?,只能?先用些温和的药。”   皇帝也没放过这件事,让刘奉御带着宫人仔细盘查,最好能?将引起萧沁瓷发疹的东西找出来。   刘奉御面露难色,这实在有些不好找,总不能?拿了东西来让萧沁瓷一样样的试吧,只好说:“臣尽力而为。”   皇帝没有为难他,先让殿中的人都退下去了。   萧沁瓷接过他手上的药:“我自己来吧。”她顿了顿,又说,“您碰着我,我更难受。”   皇帝这才将药膏递给她,又想起来:“你背上有红疹吗?朕一会儿替你看看。”   萧沁瓷没应声,良久之后才低低应了声“嗯”。   垂帘被放下,烛火照出绰约的影。萧沁瓷解了衣衫,动静很轻。不知为何,她同皇帝分明连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但此?刻即便?是藏在帐中宽衣解带也让她觉得不自在。   她背过身去,不敢对着帘外,更不想知道皇帝是不是正看着这边。萧沁瓷知道垂帘太薄,白日里挡不住海棠的剪影,暝夜中也遮不住人的轮廓。   皇帝却没看她,他听着里头细微的动静,蓦地也生出一点不自在,在这种时候反倒守礼起来,目光落在对面的屏风上。   暗室太静,手指摩擦过肌肤的声音便?分外明显。   “上药的时候不许去抓。”皇帝突然想起来,他没有办法从动静里判断出萧沁瓷给自己上药时用了多大的力,只好淡淡告诫她,“朕一会儿会看。”   “……哦。”   萧沁瓷声音很平静,皇帝却怎么?听从里面听出一点心虚来。他侧了头,余光瞥见帘上的影,语气不重,却很强硬:“听话。”   萧沁瓷没再吭声。过了一阵,她才说:“好了。”   垂帘被重新?挂起,她衣裳穿得整齐,面上似乎更红了,不知道是因为风疹在发出来还是因为萧沁瓷没忍住去揉过。皇帝伸手摸了摸,觉得有些发烫。   他又看了萧沁瓷的手臂,果然也更红了。   “没抓。”萧沁瓷不料他真的要看,忍不住说。   “止痒的方法又不止抓挠一种,”皇帝道,“上完药了就不许再碰,知道吗?朕会看着你。”   萧沁瓷不说话。   “转过身去。”皇帝又说。   约莫是心虚,萧沁瓷格外听话,让她转过去就转过去了。皇帝将她的长?发拨到一边,里衣半褪,便?看到她背上也起了红疹,只是颜色远比她手臂上的来得浅,萧沁瓷果然是没忍住捏过或者?蹭过。   皇帝没有戳穿她,把药都给她抹上了。   “陛下,”梁安在门外说,“药煎好了。”   “端进来吧。”   梁安贴心,托盘上除了盛着黑漆漆的汤药,也放了一小?碟松子糖。萧沁瓷忍着苦意喝了,拈起一颗松子糖时顿了顿,还是把它放进了口中。   “喝完药就早点睡,”皇帝装作没有看见她的小?动作,“睡着了就不痒了。”   萧沁瓷低眼,仍是顺从地“嗯”了一声。   殿里伺候的人都退出去,只在帘外留了两?盏灯,皇帝陪她睡下,药效迟迟没有上来,萧沁瓷却觉得有红疹的地方越来越痒,她没忍住去碰。   “还是难受?”皇帝执起她的手看,一看之下便?紧皱起眉。萧沁瓷对自己下手狠,一抓便?是几道血痕,血点都在她抓挠过的痕迹下拖着,看上去触目惊心。   “嗯,”萧沁瓷低声说,听来竟有些委屈的意味,“痒。”比起这种麻痒,疼痛反而变得容易忍受了。   “别挠,”夜色里皇帝压着喉间的哑,听来竟有滞涩之感,他轻轻呼着才被萧沁瓷抓出的血痕,凉意拂在她手臂上,短暂的缓解了那阵麻痒和疼痛,“刚擦过药,会把药膏都蹭掉,而且你抓得这样狠,万一留疤怎么?办?”   “我不在乎……”萧沁瓷没受过这种苦,她手都被皇帝握住,侧脸埋在枕被里,便?去蹭着纹路丝缕,声音已带了哭腔,“留疤也好,你不就是喜欢这张脸吗?留了疤你就会嫌弃了。”   她连被皇帝逼迫时都不肯哭出声来,如?今却因着风疹轻易的服了软,可以想见身上的红疹有多让人难受。   皇帝见她磨得厉害,只好将她箍到怀里制住,俯首下去轻轻贴着萧沁瓷的脸,她脸上滚烫,就这样简单的触碰也能?让她觉得舒服。   “朕哪里会嫌弃你,”皇帝贴着她耳说,“即便?是留了疤,朕也觉得好看,朕怕到时候是你自己嫌弃自己。”   他们?肌肤相贴,怀里的人安静了一瞬。也只有一瞬,转而萧沁瓷便?寻到了皇帝的手,摸着他的指去碰她。他手上有茧,粗糙的刮过肌肤,行过的地方生起刺栗的触觉。   萧沁瓷一直不太喜欢皇帝手上的茧,极乐和渴望都能?在他手上交替,但从前让人觉得难以忍耐的东西此?刻却显出好处来,粗粝的指腹恰到好处地磨蹭过泛着痒的地方,饮鸩止渴。   但皇帝蜷指成拳,虚虚地搭在她身上,不肯动作。   “你碰碰我……”萧沁瓷难耐地说,声音低婉,她竟然肯对皇帝说这样的话,显然是已经被逼到绝处。 第82章 恳求   她难受得厉害, 风疹发出之后的症状入了夜才显现出来,药膏抹过红疹没有用,一时?的清凉很快便散了, 继而是皮肤上又麻又痒的感觉,甚至能感受到起了红疹的地方都在胀胀的发热。   太?难受了。   萧沁瓷没有办法, 她整个人都?被锁住,能动的范围有限,只能艰难地摸索着皇帝的手指。   可他不肯动。   “阿瓷,忍一忍。”他艰难地哄着?她,“睡着?就好了。”   “可是睡不着。”萧沁瓷含了委屈道。   她背对皇帝,枕着?他的胸膛。原本?她握了皇帝的手去碰他喜欢的地方,想要他陷进云里最后让自己化?成雨,她情愿融成水, 让她痛或者别的什?么, 只要能忘记现在?的不舒服。   但他不肯动,也不许萧沁瓷动, 萧沁瓷努力了一会?儿?都?不能让他屈服,她没有办法,只好在?他怀里转了个身, 拿自己去挨他, 贴得很紧。她每夜和皇帝睡在?一起, 但都?恨不得离他远远的, 只有此?刻, 她主动地挨过来,手指滑过他背。   很凉。   萧沁瓷把皇帝当成了玉如意, 玉的温润不伤人,所以她可以肆无忌惮。   皇帝不碰她, 又被她寻到新方法。衣料的摩擦反而是更?有效的手段,细微的疼痛代替了麻痒,锦被隐约起伏。   片刻后,那点动静也没了,皇帝不许她再动。   萧沁瓷恨他,也恨他连自己自力更?生都?要想尽办法阻止,轻轻说:“你不想碰我,那就放开我。”   他同样被萧沁瓷逼到了绝处。   萧沁瓷太?懂得如何对付他了,连自己也能做筹码,她只在?乎自己能得到什?么,为?此?可以不择手段。   他制住萧沁瓷的力道变轻,便被她敏锐的发现了松动。萧沁瓷埋在?他颈间,嘴唇若有似无地触着?,给了他一点甜头,同时?也在?瓦解他的意志。皇帝原本?不是那样意志不坚的人,前提要看诱惑是什?么。   萧沁瓷在?诱惑他。   “帮帮我,好不好?”萧沁瓷在?恳求他,香暖的气息都?扑到他耳根,她说,“你可以轻轻的,不然我自己就会?忍不住去挠。”   萧沁瓷的话语一向很有说服力,很有道理。皇帝当然可以帮她,甚至能控制住力道,但换了萧沁瓷自己,她甚至都?不会?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可以做得更?好。皇帝轻易地就被她动摇了,萧沁瓷抓住了这个机会?。   皇帝的手还紧握成拳,但意志并不坚定?,缓慢地就被她打开了。萧沁瓷捉着?他的手慢慢游走,照顾到让人觉得难受的地方,皇帝被她蛊惑,于是如了她的意,起先还有犹豫,慢慢就顺着?她起了红疹的地方。   皇帝的掌心粗糙,倘若他摸过最上等丝滑的丝绸甚至能勾起锦缎的抽丝,萧沁瓷一直不太?喜欢皇帝碰她,此?刻却觉得刚刚好。   药膏都?被蹭掉了。   皇帝没有做过这种顺毛的事,不管是对人还是对物。他莫名想起了端阳曾经养过一只毛光水滑的白猫,被她抱在?怀里,手掌从小猫的头顶一直捋到尾巴,猫舒服得摊在?她怀里。   他只会?嫌弃这种行?为?。   但抱一只猫和一个人当然不一样。怀里人柔若无骨,软得能陷进去,他需要用极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自己的动作不变调。   掌心出了热汗,萧沁瓷身上也烫得厉害,他们挨得太?紧,皇帝甚至生出了一种萧沁瓷几乎要融化?在?他怀里的错觉,除此?之外,细微的喘也不是错觉。交颈似乎是被默许的事,萧沁瓷不在?意皇帝对她做多余的事,她不仅拒绝的态度模糊不清,连意志力也薄弱了。   但皇帝在?他不能自抑之前蓦地把人放开。他还没有到这个地步,萧沁瓷生着?病,人不清醒,他却是个正常且清醒的成年男人,不该这样做。   “朕让刘奉御再想想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萧沁瓷的情形太?古怪了,皇帝掌灯重?新看她,她肌肤泛红,那药膏抹上去之后不仅没有缓解,似乎还让她的红疹变本?加厉的发作。   不得已,皇帝又把刘奉御叫回来,询问:“这药膏似乎见?效太?慢了,而且止不了痒意,她难受得厉害,一直忍不住想要去挠,才?抹上去的药膏也都?被蹭掉了,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不那么难受?”   刘奉御忙道:“陛下尤其要注意,千万不能让夫人去抓挠,风疹被抓破之后极易留疤。”他顶着?皇帝冷冷的目光,上前去看萧沁瓷的手臂,为?难道,“许是药效反而催发了这些风疹冒出来,这才?让夫人觉得越来越难受,不过这样也会?好得更?快,就是要让夫人忍过这一阵。”   他想了想,又说:“或许拿些冰来敷一敷会?好受一些。”   “不行?。”皇帝断然拒绝。   刘奉御自然知道皇帝顾虑什?么,萧沁瓷的身体一直是他在?调养,但其实偶尔短暂地用些外敷的冰没什?么大?问题,这也是他看见?萧沁瓷实在?难受才?提出来。   兰心一直都?在?,听完了皇帝和刘奉御的话,想了想,便上前道:“陛下,夫人,请恕奴婢多嘴,奴婢有话要说。”   “夫人从前也起过这风疹,那时?也是奴婢照顾的,”她说得很快,担忧厌恶她的皇帝不想听她多言,因此?在?第一句就引起皇帝注意,“夫人身体娇贵,因此?用药上都?要斟酌仔细,这些常用的药都?是备着?的,那治风疹的药膏是特地依着?夫人的体质调制的,最能对症,夫人从前用过,身上的疹子很快就消了。”   “你既然有药怎么不早说?”皇帝皱眉,觉得太?后派来的人果然不能留,这样的事非要拖到现在?才?说,是故意要在?他和萧沁瓷面前显出自己的重?要性吗?   兰心飞快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小心地说:“奴婢想着?刘奉御既然已经开了药那夫人应该很快就能好起来,再有奴婢一时?也寻不到那些药膏,”她声音渐低,也不敢再看皇帝,“许是到行?宫后为?夫人归置衣物的宫人不小心,许多东西都?被放错了地方,奴婢找了许久也没找到。”   她们都?知道萧沁瓷的东西是在?皇帝的授意下才?被尽数换过,此?刻兰心绝口不提皇帝,只说是宫人不小心。   “既然是宫人放错了地方,那必然还在?,让人去找一找便是了,东西还能丢了不成。”皇帝转着?手上的玉扳指,淡淡道,“梁安,你去找当时?是谁负责整理夫人的箱笼,尽快把东西找出来。”   “是。”梁安领命出去了,哪里还用费心去找,当时?皇帝吩咐把萧沁瓷的东西都?扣下,但也没让人扔掉,都?妥帖细致的存放起来了,就放在?行?宫的私库之中,皇帝当时?就看过那些东西,只拿走了萧沁瓷常看的书。   因着?庞才?人服侍过萧沁瓷一段时?间的关系,当时?那些东西都?是她负责清点的如今冯余便也找到庞才?人让她一起去寻。   “怎么突然就要找这些东西?”庞才?人领着?他开了库房,看似平静地问出了这话,但心里已经被高高吊起。   冯余不觉有它,道:“夫人今夜身上起了风疹,刘奉御开的药膏见?效慢,夫人身边的兰心姑姑说从前夫人也发过这样的红疹,有特制的药膏。庞姐姐,你快找出来,陛下催得急呢。”   “我知道了。”   庞才?人做事细致,将东西分门别类的归置好,再去找很快就找到了,那些装着?各色香膏脂膏的瓶瓶罐罐都?放在?一个箱子里,冯余不知道里头哪个才?是治风疹的药,索性一起抱了拿过去。   “多谢庞姐姐。”他离开得也急。   庞才?人留下来将库门锁好。   今夜星光璀璨,亭中花草被雾气笼着?,如瑶池仙境。庞才?人捏着?钥匙,好几次都?对不准锁孔,她停在?那里,这才?觉出自己手心攥得太?紧,生出濡湿的汗。   太?巧了。   萧沁瓷怎么会?突然起了风疹,还碰上刘奉御开的药膏都?没有效果,只能用自己的东西?   她是想把东西拿回去。   庞才?人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萧沁瓷会?不会?发现拿回去的东西被动过?庞才?人动得很小心,她不一定?会?发现,即便发现了她也不会?知道是谁动的。   庞才?人想着?,很快定?下心来,把门锁好了。皇帝在?摘星阁,她今夜不用当值,于是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间,盯着?妆台里盛着?脂膏的小瓷罐看了一眼。这是她用来擦手的脂膏,春日的气候没有冬日那么干燥,她现在?也用得少了。   她想起萧沁瓷离宫那日,她在?两仪殿当值,萧沁瓷来拜别时?皇帝没有见?她,但他坐在?御案后,久久不动。那日皇帝的心情极其糟糕,随后便也追着?萧沁瓷出宫去了。   迟早会?有这一日的,她看得清楚。都?说苏氏女以美色媚上,可在?她看来萧氏女也不遑多让,同样有祸国殃民的本?事。当年她的嫂嫂萧徵音是这样,萧沁瓷也是这样。   皇帝当夜没有回宫,她听闻是雨势太?大?,被困在?了方山,但后来皇帝也没有带着?人回来,反而是转道去了行?宫。庞才?人原本?是待在?太?极宫中,没有跟在?皇帝身边,但是却得了皇帝传回的旨意,要她带着?一早就为?萧沁瓷备好的东西去枫山行?宫。   庞才?人到了之后又被吩咐把萧沁瓷的旧物收整到库房,皇帝没有丢弃那些东西的意思,所以才?指了更?熟悉萧沁瓷的她去。她当时?指挥着?宫人将东西放好,其中有一箱是各种瓶罐,宫人搬动起来时?尤其小心。   在?人都?走后,庞才?人假借要入册独自留下来,仔细翻看了萧沁瓷的东西。结果一无所获,萧沁瓷太?“干净”了,除了一些私物,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东西。但庞才?人在?看到一些私物后注意到,这些都?不是宫里的东西,更?像是苏家为?她备下的,她蓦地想起苏氏是以什?么起家的,除了这些难道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吗?   香料是最容易动手脚的东西。庞才?人打开了那个箱子,挨个将瓶罐打开看了,看到其中一个时?忽然嗅到了让她觉得熟悉的香气。她知道萧沁瓷沐浴后有涂抹香膏的习惯,但这种香气的她没有在?萧沁瓷身上闻到过,反而是有一次在?皇帝身上留下了淡香。   庞才?人没有把东西拿走,而是小心地取走了一小坨,用纸封好。剩下的那些香料和脂膏也被她如法炮制的取走了一丁点。她不敢将东西拿给刘奉御辨认,也不能拿给宫里的太?医看,只能小心地藏在?了自己的罐子里,准备之后托人拿去宫外问。   如今看来,萧沁瓷的风疹或许也不是巧合,挑了这样一个时?间要把东西拿回去,恰恰说明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可能很重?要。   是需要用到还是怕被发现?庞才?人若有所思,这两者截然不同。   ……   冯余很快就把东西送来了:“姑姑,您瞧瞧,这里面哪个是您要的。”   里头都?是长得差不多的瓷瓶瓷罐,上面也没有写名字,不熟悉的人还真分辨不出来哪个是哪个。   兰心一时?也有些找不到,萧沁瓷许久没起过风疹了,那药也就没有用过,因着?不能让旁人知道这些东西的用途,所以只在?盖子底部做了隐秘的记号。兰心也只能挑了几个看起来像的挨个打开看过。   萧沁瓷适时?道:“姑姑,我记得那药膏好像是绿色的。”   兰心姑姑一顿,眼中有一瞬惊讶,随即自然地将手上拿着?的瓷瓶放了回去,重?新挑了一个出来:“是这个。”   她呈到皇帝面前,看着?皇帝先在?萧沁瓷的手臂上试了:“感觉怎么样?”   那药抹上去便有一阵清凉的触感。萧沁瓷摇摇头:“哪有刚涂上去就有效的,不过凉凉的,好像是好了一点。”   兰心看着?绿色的药膏在?萧沁瓷手上化?开,错眼时?正对上萧沁瓷平静的眼,兰心面上作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好像是真心诚意的松了一口气:“太?好了。”   萧沁瓷不再看她。   皇帝道:“先试试看吧。”   兰心姑姑垂首退开,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那罐绿色的药根本?就不是用来治风疹的。旁人不知道,她却再清楚不过。   那也是多年前的一桩旧事,当时?萧沁瓷在?快要进宫之前身上突然起了红疹,怎么也消不下去,那时?也是如现在?这般查不到源头,大?夫开的治风疹的药膏也都?不起作用,眼见?着?实在?没办法了,再拖就不能让萧沁瓷在?太?后定?下的时?间之前进宫,苏夫人这才?急了,进宫找到太?后禀明缘由。   太?后却不急不忙,派了身边最得力的流珠姑姑去到萧府,使?了些手段就逼得萧沁瓷说了真话。她对其中的过程知道得并不清楚,只记得流珠回来复命,道:“娘娘果然猜得准,那药是表小姐偷偷配了,自己用在?身上的。”   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让宫人给自己染着?凤仙丹蔻,淡淡说:“枉这一大?家子人当官的当官,当家的当家,竟然被个小姑娘耍得团团转。”   世家大?族都?有自己独特的香方,苏家在?这方面尤其下了功夫,那能让人身上起红疹的药是从前有主母配来下到姬妾身上让其毁容的,这药藏得紧,方子更?是不会?外露,萧沁瓷能配出来确实让人想不到。   流珠道:“也不怪夫人和老爷,谁能想到竟然是表小姐自己对自己下手呢?况且香方和药都?没外泄过,只是表小姐在?学香时?留意了一下,就敢偷藏了那些毒性大?的药在?自己身上试,”她犹豫了一瞬,说,“娘娘,表小姐看着?不大?情愿,而且她这样胆大?,入宫之后会?不会?反而给您惹麻烦?”   “添麻烦算什?么,本?宫也不需要她多听话,总归——”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她只需要萧沁瓷的肚子,萧沁瓷越是反骨反而越合她的意,这深宫里有反骨的人解决起来才?干脆,“有那张脸就够了,况且一个小姑娘,再狠能狠到哪里去,你不是也让她乖乖说了真话吗?本?宫不信制不住她。”   太?后解开了缠在?指尖的白布,端详染上去的色泽,艳得似血:“她会?听话的。”   兰心只知道事情的始末,后来太?后派她去萧沁瓷身边伺候的时?候也说要让她把人调教好了,只不过兰心所接触到的萧沁瓷性子已经被磨得柔顺听话,她有些不能将伺候的这个清冷寡言的小姑娘同那个用计对自己下手的人联系起来,再后来萧沁瓷和待在?冷宫无异,太?后对她也不再那么上心,兰心便渐渐把这桩事情忘了。   此?时?才?恍然想起来。用药逼出来的红疹和因为?生病起的红疹不同,只有用专门的药膏才?能解,倘若不抹解药,过个十天半个月,肌肤就会?渐渐溃烂,勉强愈合之后也会?留下疤痕。   那绿色的膏药就是专门的解药。兰心不敢多想,也不敢去深思萧沁瓷此?举背后的用意。   那药似乎真的开始起了效果,萧沁瓷渐渐没有那么难受了,那一小罐药膏没有多少,皇帝便让兰心把方子说给刘奉御,让他再制一些出来。   今日一番折腾后便有些晚了,萧沁瓷擦完药觉得好受了些,还不肯睡,去翻拣着?冯余留下的箱子,道:“我还以为?陛下把我的东西都?扔了呢。”   “东西扔没扔你不清楚吗?”皇帝意有所指,“再说了,你的东西,朕又怎么会?扔。”   从看到那本?画册开始萧沁瓷便觉得皇帝应该只是将她的东西收起来了,那句话也不过是随口一说。   “既然陛下没扔,是不是也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里头还有好些我用惯的东西呢。”除了她常看的书,皇帝什?么东西都?没给她留下,萧沁瓷不露声色地挑拣着?箱子里的瓷罐,从里面拿出来几瓶常用的。   “你拿的什?么?”皇帝不知是不是转移话题,问。   “一些润肤的脂膏。”   “宫人们不是给你备了新的吗?”   萧沁瓷道:“那些用着?总是不舒服。”她肌肤细嫩敏感,很多东西用起来都?会?难受,索性就不用了。   皇帝默然。萧沁瓷没有在?他面前提过,她在?言语和行?为?上不肯受委屈,但在?这种衣食住行?的小事上似乎总是随遇而安,即便是不舒服了也绝不会?提。不仅是在?皇帝面前如此?,她好像一贯都?是这样。   “不舒服怎么不说?”   “没什?么必要。”萧沁瓷把东西放好,语气淡淡的,“不用也行?。”   她准备睡了。皇帝跟在?她身后,忽地说:“以后要说。朕不算体贴细心,许多事情也不能方方面面地照顾到你,你如果不高兴或者难受就说出来,不喜欢的东西吩咐宫人换了就是,不必委屈自己。”   在?他看来萧沁瓷确实总是委屈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勉强自己用着?也不肯说出来,又不是什?么大?事,吩咐宫人换了就是。从前皇帝只觉得萧沁瓷待身边的宫人都?太?纵容了些,还没有看出这其中细微的差别,如今他却觉得萧沁瓷不是纵容或者待他们客气,而是没有把自己当成能使?唤他们的主子。   兰心是太?后的人,其他的宫人也只是皇帝的奴婢,她没有使?唤他们的权力,所以事事都?只靠自己。   萧沁瓷内心骄傲,却把自己的姿态放得那样低,自卑和自傲同时?出现在?她身上。皇帝能猜出她矛盾的原因,寄人篱下和一直被太?后掌控的日子成为?了她不安全感的根源。   她看了皇帝一眼,道:“我不喜欢陛下,也能换了吗?”   皇帝被噎住,却没有被她这句话伤到,萧沁瓷说得不太?认真,语气里有赌气和任性,更?像是使?着?小性子撒娇,轻轻地在?皇帝心头挠了一下。   萧沁瓷就知道他说不出来,冷哼一声:“所以又不是我不喜欢的东西,就都?能换掉,有些时?候忍一忍也就过了。”   “想换掉朕确实不太?可能,”皇帝拥着?她躺下,道,“不过你不喜欢朕哪里,说来听听,朕能改的就改,实在?改不了的你也就只能忍了,譬如你要是说不喜欢朕是个皇帝这类的话,朕确实不能答应你。”   他说的认真:“不过你只需要忍受朕就够了,旁的东西,你不必忍。” 第83章 惊马   白日里萧沁瓷见到皇帝拿来的图册, 便想着要尽快把皇帝拿走的旧物都拿回来。那?本画册都被皇帝拿来和她一起看了,那?她?其他的东西呢?皇帝应该也没有扔掉才是。   但萧沁瓷不能主动提,贸然问起?恐惹疑问, 不能让皇帝看出她的在乎。   至于身上的红疹也不过是她耍的一个小?花招。痒确实是真的,但也不是不能忍受, 况且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内,所以便连那些反应有一小半都是装出来的罢了。   兰心姑姑想错了一件事,她?现在手头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是用了那脂膏来让自己起?红疹,方才的种种不过是做出来骗她?的罢了。   萧沁瓷自认不是个坦荡的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譬如她?喜欢吃桂花糕,那?年刚来苏家时手里就攥着两?块,怎么也舍不得吃, 最后她?房里的东西都被苏晴扔掉了, 连同?放坏的桂花糕一起?。萧沁瓷因此和苏晴打了一架,被关了禁闭, 罚她?不许吃饭,而苏晴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偷偷跑去给萧沁瓷送了一包桂花糕, 她?托兄长从城西茶花巷子的陈记糕点铺买的, 那?家的糕点在整个长安城都很出名。   可最后萧沁瓷差点死在禁室内。陈记糕点铺的桂花糕里多加了一味九里香, 萧沁瓷碰不得那?个, 吃下去之后甚至差点因为犯病窒息。九里香不算罕见, 只?是入药做香居多,少有人拿来做糕点, 况且苏家的院子里也有不少地方种着九里香,从来没见萧沁瓷有什么不适, 没人想到她?入口?之后反应会?这么大。   这桩事查清楚之后也就这样过了,大家都以为只?是一桩意外,毕竟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萧沁瓷不能碰九里香,但萧沁瓷自己是知道的。   长安这边九里香少在府中种植,但青州那?边却是随处可见,萧沁瓷青州的家中便种了许多,幼时她?贪玩,同?别的小?娘子一起?摘了许多花捣成汁,花汁沾染到皮肤,结果身上就发?了红疹,后来大夫诊治过后便说是九里香之故,只?是闻或者?触碰都没什么,但花汁留在肌肤上过久就容易诱发?风疹,以后如果萧沁瓷生病用药也得多注意,最好不要入口?。   于是萧沁瓷故意吃下那?些糕点,刻意控制了食入的量,那?桩事情发?生之后苏晴躲着她?走了几日,往后的争锋相对也少了,到底还是小?姑娘,或许是觉得因为自己的疏忽差点害死了人,对萧沁瓷的态度就不再那?么尖锐,连带着苏夫人为了将苏晴从这件事里摘干净,也对萧沁瓷客气了许多。   兰心姑姑也一直以为花生和九里香这种东西,萧沁瓷只?有吃下去才会?发?病,碰到没有事。   这种事,没有说出来的必要,藏着反而是后招,就像如今,她?又轻而易举地利用这件事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九里香是她?刚来行宫那?日去凉亭的路上看见的,摘星阁附近没有,原本是想藏着用来应付皇帝的求欢,但用在这里也不算浪费,只?是这种手段也只?能用一次。   萧沁瓷思?绪转得极快,那?些纷杂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又被压下去,她?背对着皇帝,身上抹过药膏的地方偶尔还有零星的痒意,她?却不合时宜地想起?方才她?握着皇帝的手要他安慰自己的情形。做起?来的时候不觉得,如今却又觉得复杂难辨。   她?过河拆桥、用完就扔,半点没有先前紧挨着皇帝要他来帮自己的难耐,态度又冷淡起?来。   她?若无其事地道:“陛下,要忍受您就足够让人头疼了。”   皇帝扣住她?的手,问:“那?你不喜欢朕哪里?”   萧沁瓷一顿。   “强势,自负,自以为是,出尔反尔……”萧沁瓷果真冷淡地细数着皇帝难以让人忍受的地方,皇帝不会?以为自己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吧?他这样的性情,若不是位高?权重,又生了副好皮囊,哪个女子会?喜欢。   萧沁瓷背对着他,昏帐中只?能看见她?细腻的一段后颈,皇帝盯着那?点白润瞧,喜怒难辨:“朕在你眼里原来有这样多的不好。”   “陛下明白就好,”萧沁瓷直白的说着,半点不在乎皇帝听到这些的反应,“您随心所欲惯了,这些您能改吗,不过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反正无论我喜欢或者?不喜欢都只?能忍受,您只?是拿这些话来哄我罢了。”   皇帝不死心地问:“那?朕就没有能让你喜欢的地方吗?”   这个问题出来之后却让萧沁瓷想了一会?儿:“您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问我?是一个男人,还是天子?”   “有区别吗?”   “褪去天子的身份,您除了皮囊尚可、学识渊博,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皇帝的性格一点也不好,他还没有自知之明,萧沁瓷道,“但仅凭是天子的身份,就足够让人心折,您若是愿意,会?有很多女子喜欢您。”   “那?你呢,你会?喜欢朕吗?”皇帝意外的心平气和,萧沁瓷说实话和假话分不清哪个更伤人,但真话总比假话好,“即便是因为天子的权势?”   “不会?,”萧沁瓷答得很快,“您的权势,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狐假虎威算什么,当老虎抛弃狐狸的时候后者?就只?能夹着尾巴逃窜。   萧沁瓷闭着眼,轻轻说:“陛下,您总说喜欢我,那?你有没有觉得我有哪些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呢?”   皇帝果真仔细想了想,但脱口?而出的还是他脑子里最先浮现的念头:“没有,你哪里都让人喜欢。”   这世上当然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可萧沁瓷在喜欢她?的人眼里,当然哪里都好,即便是任性、冷淡或者?尖锐都有她?的可爱之处,爱一个人不是应该连她?的虚荣和自私都一起?喜欢吗?   萧沁瓷道:“所以喜欢是这样没道理的事,我如果因为您对我好或者?有权有势而喜欢你,那?日后出现了比您更好或者?更有权势的人我是不是就要移情别恋了?”   “没有人会?比朕更有权势,”他顿了顿,说,“但我不希望你是因为权势而喜欢我。”他到现在才喜欢一个人,这样喜欢,他可以用权势去逼迫萧沁瓷,却不想她?只?喜欢自己的权势。   “阿瓷,你从前有喜欢过什么人吗?”帐中昏光笼着有情人,今夜气氛安谧,让皇帝情不自禁地问出了口?。   萧沁瓷道:“没有。”她?说的是实话,她?连爱自己都不算多,怎么还分得出多余的情感来喜欢旁人。   皇帝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萧沁瓷已经学会?在他的动作中不再抗拒,因为抗拒也没有用。   “朕也没有。”他道,所以还在摸索,他不能用对付臣子的手段来打压萧沁瓷,可他更没有学会?服软,只?一味地顺着萧沁瓷也得不到他想要的。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皇帝转而问:“还难受吗?”   萧沁瓷:“……”   “您能不能别问,”萧沁瓷有点恼,“原本我都忘记这件事了,您一问我才又觉得难受。”   原本和皇帝说话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困意也上来了,萧沁瓷还真没太注意这个,结果皇帝一提又将她?的注意力拉回去,就觉得泛痒。   “好好,”皇帝哄她?,“朕不问了,睡吧。”   萧沁瓷困得厉害,又觉得他烦人,往里面躲了躲,把自己塞进锦被里,随后他又贴上来,萧沁瓷推他,推不动也就由着他去了。   ……   萧沁瓷养了几日,身上的红疹渐渐便散了,这几日她?也没闲着,仍是跟着皇帝在甘露殿处理看些不太重要的折子。她?原本用来记事的本子皇帝也还给了她?,悄无声?息的搁在萧沁瓷常坐的位置上,她?打开?看了之后发?现皇帝居然还在上面作了批注,本子下还放着一把眼熟的匕首,皇帝连这个也还给她?了。   萧沁瓷抬头,就见他若无其事的看着奏疏,半点都没往这里看。皇帝要装模作样时看上去也是真的一本正经,萧沁瓷不动声?色地把东西收起?来,半个字也没提,皇帝见她?这样又觉得不是滋味。几次拐弯抹角地想开?口?,又被萧沁瓷拿话堵回去,她?才不惯着他。   三月过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和煦,皇帝果然说到做到,又过几日,他看准了日子,前两?天特地放过了萧沁瓷让她?好好休息,一早便带着人往北林围场去。   晴空澄澈,横过绵延白云,日头都被晾在白云里,同?苍翠山色相接,再往前是草野密林,风吹绿浪。天地辽阔,让人心神也为之一清。   时隔多年,萧沁瓷这才是头一次觉得自己见到了太极宫外的广阔天地。上元节的长安城喧嚣热闹,只?是那?热闹总感觉同?她?没多大关系,前次她?从太极宫往方山去,连日都是阴云暴雨,天上地下黑压压一片,到了行宫,即便登高?望远,能看见的也只?是被行宫圈住的天。   她?难得觉出点新奇。   “阿瓷没来过围场吧?”今次不是帝王声?势浩大的游猎,皇帝只?带了亲卫出游。   “我去过一次南林围场,”萧沁瓷道,“陛下那?时应当也在。”   平宗喜奢靡,喜欢排场浩大的游猎,萧沁瓷只?去过一次,那?次平宗设了彩头,楚王夺魁。皇帝那?个时候还只?是不起?眼的藩王,他们没有见过。   “是吗?”皇帝问,“阿瓷那?时就见过我了?”   萧沁瓷摇摇头:“我一到围场就病了,回宫才好,没有得见陛下骑射的风姿。”   “你既然没有见过,怎么知道朕的骑射好?”皇帝对她?这话并不受用,萧沁瓷即便病了,也应该能知道那?次的围猎皇帝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藩王,还在韬光养晦,骑射功夫夹在一中卯足劲想在平宗面前表现的皇子里只?能算不上不下。   萧沁瓷要说好听话的时候也能不卑不亢。   “陛下的骑射难道不好?”萧沁瓷反问,“虽然从前没有见过,但今日看来是能瞧见的。”   她?没见过皇帝策马,但看过他执剑,杀气血气让人战栗,现在回想起?来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萧沁瓷压着帷纱,转头去看皇帝,他的容貌比之两?年前并无太大差别,当时的冷酷残忍却被洗净了,迎着萧沁瓷的目光望过来的眼神温柔。   “嗯?”他说,“怎么了?”   “没什么。”萧沁瓷把头别回去,再一次提醒自己不要被皇帝温和的表象迷惑,他如今在萧沁瓷面前可以是温柔体贴的情郎,但萧沁瓷不能忘记他始终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一旦萧沁瓷逆了他的意,过往的温和便能顷刻化为灰烬。   利剑仍旧悬在她?颈上,未有一刻远离。   皇帝让人挑了一匹温顺的马来,示意萧沁瓷先上去试试。   萧沁瓷下意识后退一步,知道避不过去:“陛下自己去吧,我……不会?骑马。”   “你不会?骑马?”皇帝讶异,他以为萧沁瓷只?是后来疏于练习,便道,“无妨,朕教?你。”   萧沁瓷还是摇头,是抗拒的模样:“不要,我不想骑马。”   “很容易上手的,你上去,朕牵着你走两?圈?”皇帝很有耐心,他带萧沁瓷来围场就是想要她?散心,但她?不愿意骑马的话也没什么意思?,“或者?朕带你走。”   萧沁瓷犹豫了一下:“我真的一点也不会?。”   “你从前没有学过吗?”皇帝微讶,萧沁瓷出身将门,不该没有学过才是,长安的贵女们多多少少都会?一些。   “从前在马上摔下来过,”萧沁瓷低低道,“就没学了。”   她?那?时还是娇生惯养的贵女,不需要事事要强,骑马会?有摔伤自己的风险,她?怕疼,当然可以不用学。   皇帝的目光专注在她?脸上,忽然就读懂了她?平静表象下不易察觉的紧张。   “朕看着你,不会?摔的,”皇帝温和的说,“你想试试吗?”   ……“好吧。”萧沁瓷慢慢点了点头。   皇帝扶着她?上去,教?她?该怎么握着缰绳,怎么用劲更省力,萧沁瓷还是紧张,初时还能故作淡然,越往后身体就越僵硬,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有些怕。   “陛下,我不想学了,我还是下去吧。”萧沁瓷嘴唇都抿紧了,原本红润的色泽淡下去,显出一点粉白。   天子仰头看她?,他比马还高?,玄衣烈烈,艳阳下英朗得近乎夺目,萧沁瓷好似被他身上的光灼了一下眼。   “坐稳。”下一瞬他便翻身上马,坐到了萧沁瓷身后,“别怕,朕带你。”   灼热的呼吸扑洒在萧沁瓷颈后,皇帝宽阔的胸膛拥着她?,让她?生出许多不自在。   “陛下自己骑就好了,您放我下去。”萧沁瓷不喜欢这样的姿势,也不喜欢在这样开?阔的地方同?皇帝挨得这样紧密,会?让她?在天光下生出无所遁形的错觉。   “朕带你一段路。”   马渐渐跑起?来,速度不快,却让萧沁瓷在风里也生出了自由驰骋的错觉。皇帝教?她?控制速度,倒真像个倾囊相授的老师。皇帝把着她?的手臂,道:“看,是不是很简单。”   萧沁瓷还是有些小?心,但逐渐也摸到了一点诀窍。皇帝看她?自己可以,便下了马,把缰绳递给她?:“你自己试试。”   疾风吹过草野,林中的动物被惊赶,亲卫把皇帝的马牵过来,他上马搭箭挽弓,动作一气呵成,便射中了才从林子里窜出来的一只?野兔。   “一会?儿烤兔子给你尝尝。”皇帝转头对她?笑了笑。   他素来沉稳,鲜少有这样意气风发?的时候,倒像是变回了二十来岁的少年郎,想在心上人面前表现自己。   萧沁瓷被晃了晃眼,长长的睫敛下去,道:“好啊,我记得陛下说过您烤鱼的手艺才是一绝。”   那?都是之前随口?提过的事了,皇帝不察她?还记得这样清楚,便笑:“原来是想吃鱼,山中有水潭,朕让人去给你捞两?尾上来尝个鲜。”   皇帝纵马先行,萧沁瓷还不熟练,只?任由马儿慢悠悠的走着,身前还有人随时注意着情况。皇帝倒是起?了射猎的兴致,并不急着围剿猎物,而是精心挑选着。   日头渐渐上来了,萧沁瓷觉得晒,松了一只?手挡住斜斜照下来的阳光,看着皇帝搭箭。   正这时,变故陡生,她?骑着的那?匹马突然长嘶一声?,继而发?狂起?来,甩开?蹄子就往前奔。她?身前牵马的人甚至也被受惊的马匹冲撞出去踢伤,侍卫又离得有些远,根本来不及反应。   萧沁瓷毫无防备,缰绳还绕在她?的手上,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差点被甩下马背,但又被绳子和脚蹬固定在马背上。 第84章 猜测   一匹受惊的马就能?惊了马群, 好在随行的侍卫都是训练有素之辈,很快便安整下来,没有惊马的侍卫追了上去, 但顾忌着马上的萧沁瓷,不敢轻举妄动。   “阿瓷!”皇帝心神俱颤, 但萧沁瓷的马转眼就超过了他,他追上去,声音被风扯碎,力度不减,能?镇定人心,“听我说,先放松,慢慢趴下去, 不要?用力, 最好能顺着马的毛,把它安抚下来。”   他停了停, 道:“别怕。”   在马突然受惊疾驰出去那一刻萧沁瓷脑海里完全?是一片空白,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勉强的镇定也盖不住心里的慌乱, 直到皇帝的话穿透迷雾进入她耳中。   马儿是种?容易受惊的动物?, 萧沁瓷自己也知道, 她虽然不会骑, 但对此也了解一二。在反应过来之后就迅速俯身下去, 她的手已经被缰绳勒出了血痕,害怕盖过了疼痛, 让她连痛都没感觉了,她勉强压抑住心中的恐惧, 轻轻摸着手底下的毛。   “不行!”萧沁瓷很害怕,“它停不下来。”   她没有经验,再是镇定自若的人此刻也要?乱了手脚,这马毫无方?向的疾驰,好?几次萧沁瓷都觉得自己快要?被甩下去,她不敢放手。   随行的侍卫从四面逼近,试图让马停下来,被赶到他们特意?留出的路去。   “别怕。”皇帝已经追了上来,在相错的一瞬间旋身到了萧沁瓷背后,控住缰绳试图强行让马停下来,“别怕。”   萧沁瓷陡然脱力,头一次觉得皇帝的出现让人安心,那宽阔的胸膛拥着她,免她被风雨侵扰,好?似天塌下来也有铜墙铁壁帮她撑着。   但马停不下来,它仍旧疯狂地横冲直撞着。皇帝皱起眉,在疾驰间察觉到古怪。   “阿瓷,把脚从马镫里抽出来,放开缰绳,一会儿朕抱着你跳下去,”皇帝在她耳后说,“别怕,朕会护住你。”   萧沁瓷听话地照着做了,皇帝在观察时机,但先前被他撇下的另一匹马没有给他时间,那匹马离了背上的人,原本还跟在他们身后,不知怎地突然也发了狂,径直朝他们冲过来。   皇帝一惊,顾不得许多,抱着萧沁瓷滚了下去,与此同时破风声响起,离弦的箭射入马脖。   萧沁瓷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但始终被牢牢护在皇帝怀里,停下来时浑身上下的疼痛感才回来,疼得厉害。   “陛下!”方?才放箭的禁卫统领领着人赶过来。   皇帝却顾不得许多,先去看萧沁瓷的状况:“阿瓷,你没事吧?”   萧沁瓷没事,但她闻到了血腥味,也看见了皇帝玄黑衣袍上渐黑的湿迹。   …   萧沁瓷最重的伤在脚上,她猝不及防被带走时脚卡在马镫里,当时不觉得,行走时才感觉到疼痛,刘奉御来看过之后便说是被扭伤了,得养些日子,此外?掌心被勒出一道血痕,挣扎时手腕上也留下了一些伤,还有摔倒后身上留下的一些青紫,不过和皇帝受的伤比起来就不算重。   她是因为?穿着护具,又被皇帝护在怀里才没受什么伤,宫女给她上过了药,萧沁瓷盯着自己掌心血痕,忽地起身去了旁边皇帝的营帐。   侍卫和宫人都不敢拦她,萧沁瓷才进?去就看见屏风上面挂着皇帝换下来的血衣,屏风后陆奉御正在为?皇帝包扎伤口,林场的地本就凹凸不平,渗血的伤是在石头上撞出来,好?在没有伤到骨头。   陆奉御细细叮嘱着注意?事项,皇帝却已隔着屏风朦胧的影看见了萧沁瓷。   “阿瓷,你没事吧?”冯余被他指去了萧沁瓷身边,还没来得及回来复命,就跟着萧沁瓷一起回来了。   萧沁瓷转过屏风,摇摇头:“我没事。”她近前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帝肩头渗出的血迹,问,“陛下的伤,还好?吗?”   “没什么大碍。”陆奉御已经将药上好?包扎妥当,皇帝就将衣服穿好?,示意?她过来,“你的腿怎么了?”   萧沁瓷难得听话地坐到他身边:“没什么,不过是扭到了。养两日便能?好?。”   冯余带着陆奉御退下去煎药,梁安见状也退去了屏风外?。   皇帝看了她掌心的伤,沉默了一会儿,说:“真是对不住,朕似乎总是让你受伤。”   他第一句话竟然是道歉。   萧沁瓷再冷硬的心似乎都要?因此融化?一二,她看着皇帝,眼里渐渐蓄起了泪,猝不及防便落了下来。因着皇帝的服软,她的害怕和任性似乎陡然有了一个?发泄的渠道,分明是不相干的事,她却能?拿来诉说自己的委屈,好?像既然有人承担了错处,那就都是他的错。   “我都说了我不想骑马了,你却非要?逼着我去……”她抓着皇帝的衣袖,后怕都浮了上来,看他肩上渗出的血迹还有满身狼狈,哭得厉害。   “好?了好?了,是朕不对,”皇帝想抱她,但手还伤着不能?动,只能?揽过她,又心疼又后悔地宽慰,“朕不该逼你去的。”   他如今想起方?才看到萧沁瓷惊马那一刻也是觉得心有余悸,还好?最后化?险为?夷。   萧沁瓷没有哭得这么失态过,过往无论皇帝如何逼迫,她连落泪都是安静的,潮气盈满眼底,俄顷珠泪滚落,雨打梨花似的美,连眼眶的红都透着哀艳。   但她如今哭得哽咽,攥紧皇帝的衣袖,泪水将他的肩头打湿:“我将过错都推到你身上,你为?什么要?道歉?”   任性是因为?有人愿意?包容,萧沁瓷泪眼朦胧地望他,这只是一桩意?外?,可?她却因着皇帝道歉骄纵起来,指责这就是他的问题,他明明受的伤比她更重,却还要?接下她的指责,揽下不属于自己的过错。   她凭什么?凭着天子对她的纵容?   皇帝淡淡说:“确实是朕的过错,是朕没有保护好?你,你原本也不想骑马的,是朕要?让你学?。”他擦着萧沁瓷脸上的泪,轻声问她,“方?才的时候,怕不怕?”   “——怕,我怕疼,”萧沁瓷躲着他的手,闭了闭眼,眼泪顺着脸庞滑落,“也怕陛下受伤。”   萧沁瓷声音很轻:“您不来救我,我怕,可?是您救了我,我也怕。”   皇帝心里一动。像是微风拂过心湖皱起涟漪,萧沁瓷话里隐含的意?味太隐秘,隐秘到他不敢置信。   他紧紧盯着她,不肯错过一丝一毫,语调也奇异的绷紧了:“阿瓷,你为?什么哭?”   萧沁瓷眼睫颤了颤,被泪水洗过的一双明眸更显潋滟,她只是看着皇帝,并不言语。   她有一双极美的眼,里面能?盛下千言万语,但偏偏就是不肯对皇帝说个?明白。   萧沁瓷不回答,皇帝便追问:“你哭,是因为?还害怕,还是因为?朕受伤?”   她终于说:“这重要?吗?”   “对朕来说很重要?,”皇帝用拭掉她脸上的泪珠,露出粉白的芙蓉面,细腻的触感让他的手指流连着不肯离去,他笃定了语气,“你是因为?我才哭的。”   他把萧沁瓷弄哭过很多次,但那一点都不一样。   “你不是不喜欢朕的,是不是?”皇帝看着她的泪,她在为?自己哭,“你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萧沁瓷眼中潋滟的水色都淡下去:“陛下就想问我这个?吗?”   “是,朕想知道。”   “喜欢又怎么样?陛下如今喜欢我,又能?保证喜欢我多久呢,从前我觉得陛下的情意?不过如此,但这次您救了我,我很感激,也很害怕,”萧沁瓷低声说,“我不敢喜欢你,也怕有朝一日我真的喜欢上你。”   她看着皇帝,眼里的悲哀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倘若到那时候,您不喜欢我了,我又该怎么办呢?”   皇帝一震,听懂了萧沁瓷的未竟之语。她的担忧从来都来自于皇帝是天子,那不是她随时都能?抽身而退的对象,地位的不平等只会让她永远处于弱势地位,皇帝有一日不喜欢了厌了,可?以?说丢开就丢开,但萧沁瓷就得赔上自己的一生?。   纵观古今,不管是皇后或是宠妃,能?和皇帝恩爱白头的都是寥寥无几。皇帝给不了她承诺,即便给了萧沁瓷也不会相信。   “阿瓷,朕活了三十?年,没喜欢过旁人,往后也不会喜欢别人,”皇帝道,“即便如此,朕也不能?对你承诺还未发生?的事,就像你说的,不能?确定朕会不会一直喜欢你,朕也不能?确定。”   他将话说得这样坦荡,萧沁瓷对虚妄的情话嗤之以?鼻,听他这样说心中竟也不是滋味。   皇帝锁着她的目光,不许她避开:“我唯一能?承诺你的,是会一直对你好?,即便有一日我不喜欢你了,也会放你走,让你平安喜乐。”   喜欢抑或是爱这种?感情,太过虚无缥缈,来如烟云去似微尘,就像至今皇帝也没有办法说清楚他为?什么会喜欢萧沁瓷,他活到这个?年岁,见过的姑娘不计其?数,可?就是只喜欢她。   他最初被萧沁瓷的聪慧吸引,以?为?她只是貌美柔弱的孤女,情火烧得炽烈,在看透了她的虚伪自私之后也不减半点,他试过压抑或是让自己讨厌她,可?那些最终都没有用。他能?在夺位这种?事情上每一步都算得清楚,也能?游刃有余地处理朝政,但唯独感情这种?事他没有办法预测。   所以?他没有办法预料会喜欢萧沁瓷多久,会不会一直喜欢她,至少在此刻,他绝不会放手。   “您真是自私。”萧沁瓷淡淡道,她眼里的潮气散去之后,瞳孔显出清澈颜色,“您喜欢我就想得到我,不喜欢了就抛开,总归受到伤害的只会是我一个?人,您什么都有了。”   皇帝惊愣住,萧沁瓷喜欢将他的话都往恶意?的方?向去解读,偏偏又听上去这样有道理,他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看似为?萧沁瓷考虑的话本质上还是满足自己的私欲。   但人都有私欲,所谓的喜欢不也是一种?自我满足吗?   “我——”也许连皇帝自己都没注意?到他一番剖白里流露出来的高高在上,萧沁瓷的不能?拒绝已然够可?悲,这种?情况下她绝不会在情爱中将自己再放在劣势地位。   “陛下,倘若是这样的话,我绝不会喜欢您的。”她在回答方?才皇帝问她喜不喜欢的话。皇帝对她再好?就能?改变他们本质上的依附关系吗?不能?的,所以?萧沁瓷向皇帝要?的,不仅是情爱,还要?能?分享他手中的权势。   “您救了我,我很感激,”萧沁瓷理智得过分,说出的话都是精心计算过后的坦荡,“可?我不会因此就喜欢你。”   她说:“您也不必再问我喜不喜欢您这种?话了,是或者不是都没意?思。”   良久的沉默,帐外?有细碎的人声和马嘶,他们原本今日是来围场散心踏春,最后却又变成一地狼藉。   “朕不会答应,”出乎意?料的,皇帝没有说好?,分明占尽好?处的只会是他,“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朕不会掩耳盗铃地过下去,况且,朕始终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喜欢我,哪怕只有一星半点。”   何况他也不是没看到希望,他指腹上还残着萧沁瓷的泪,是滚烫的,今日萧沁瓷不就对他软化?了吗?她说了许多话,却避开了皇帝一开始问她的那个?问题。   她不是不喜欢他,哪怕只有一点,否则她就不应该说出那句“不敢喜欢”。   萧沁瓷只是说:“那陛下就等着吧。”   ……   今日的惊马一事皇帝下令严查,虽说马确实是种?容易受惊的动物?,但当时萧沁瓷骑的那匹马并没有表现出异样,无缘无故就惊了,事后离得近的侍卫回忆和检查,也没有发现是有什么古怪的东西或者野物?惊吓到了马,那片地方?也没发生?什么异样。   萧沁瓷也说自己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能?刺激到它,她好?好?的坐着,马忽然就发狂了。   何况到后来皇帝乘坐的那匹马突然也朝他们冲撞过去的举动值得细思,虽然可?以?推说是那匹马也被发狂的马惊吓道,但接二连三的巧合堆到一起事情就变得古怪了。   往小了想,可?能?确实只是一桩意?外?,但要?是不是,而是有人想要?刺杀天子呢?皇帝来围场的事早几日便定下来了,不算秘密,虽然封锁了消息,但人多口杂泄露出去也不是没可?能?。   没有外?物?,就该从马本身查起,那匹马是皇帝特地让人挑的最温驯的一匹,除了被射杀留下的伤口之外?没有外?伤,围场的小吏也都被悉数拿下拷问。   梁安将供词和太医验看马尸之后的结论呈上来,皇帝懒得翻看,直接问:“审出什么来了吗?”   “回禀陛下,”梁安硬着头皮说,“没有。所有曾经接触过这匹马的人的供词都在这里了,奴婢也和严大人一起盘问过,甚至连喂马的草料,饮水,替马做清理的人和工具都一一检查过,还有过去一月有哪些人什么时间来过围场也都问过,没有发现异样。”   要?是真查出来点什么他反而不用紧张,越是没有古怪反而越让人担心,就连梁安审问了一遭下来都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难不成当真只是一起巧合的意?外??惊的那匹马是萧沁瓷坐的,事发时皇帝离得尚远,倘若不是奋不顾身地去救她,他也不会受伤,要?说是针对皇帝的刺杀那这弯也转得太远了。   但梁安转而一想,倘若是皇帝的马发狂,凭他的能?力或许轻而易举地就制住了,恰恰出事的是萧沁瓷才会让他不顾自身安危去救。   再者,如果真是有人蓄意?谋害皇帝,那这计划未免也太天衣无缝了,完全?找不到错漏,梁安想不出谁会有这么大的能?力一点端倪都不露。   也许真的只是意?外?。   但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忽道:“还有一个?人没查过。”   梁安一愣,冷汗倏地就下来了。的确还有一个?人没查,梁安他们也只敢小心地询问事发时的状况,莫说是盘查,便连审问也是不敢的。   更何况她也是受害人,她甚至不会骑马,何必要?将自己至于那样的险境。   如果是她……也只能?是她。今日里,同那匹马接触时间最长的就是皇帝和萧沁瓷,惊马的时候也只有她一个?人在。   梁安越想越心惊,怯怯地说:“可?是……”萧沁瓷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皇帝想起萧沁瓷的泪,那样滚烫,她表现出来的反应,那些对自己说的话,到底是为?了撇清关系还是真的有那么一瞬被皇帝打动?   他不知道,但他唯一清楚的是——   “朕如果死了,她就自由了。”   梁安被这话里透露出来的冷酷惊住。 第85章 满溢   自由曾经是萧沁瓷很想得到的东西。她被困在高?高?的宫墙里, 仰头只能看见四方?天,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加诸在她身上的都是冷冰冰的利用,当她发现自己终其?一生都可能要?被困在这?座四方?城时, 自由就变得遥不可及,但她在诡谲的局势中看到了另一条出路。   权势。   拥有权势的人同时也拥有了自由,他们掌握着人的生死,一言定乾坤。萧沁瓷在景惠年的风声鹤唳中艰难地寻找着自己的出路。   所以她自己也开始利用自己。美貌、才华,那些都是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萧沁瓷毫不犹豫。   她也曾经离她想要的东西那样近,触手可及,她原本有机会出宫的, 拿到那张伪造的文牒, 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改头换面重新开始。   后来萧沁瓷才发现,原来那个机会她其?实从来没有得到过, 只是她以为她可以,妄想着出了深宫就能有广阔天地。就像如今,她拿回?了文牒和兄长的信, 看似又?有了选择的机会, 但实则皇帝没有留余地给她。   她只能顺着这?一条路走到黑, 别无选择。   因着今日?发生的事, 皇帝和萧沁瓷都受了伤, 也没有心思再留在围场,稍作整顿之后就启程回?了行?宫。   萧沁瓷在车上睡了一觉, 醒来已经回?到了摘星阁。   “惊马的事,查得怎么样了?”萧沁瓷端着药, 清苦的气息让她闻到就想反胃。   禄喜一早就遵了萧沁瓷的吩咐去探消息回?来,此时听她问?起,便摇摇头:“说是意外?。”   意外??萧沁瓷用捏着勺柄,轻轻搅动?着碗里的药,声?音很凉,听不出情绪:“陛下也觉得是意外?吗?”   “是,我方?才去找冯少侍打听的消息,”禄喜道,“陛下亲自下令处罚了有疏忽之责的人,圣人宽和,说既然他与夫人都无大碍,便只罚了那些人板子和月俸,主事的人被撤职。”   萧沁瓷搅动?的动?作停下。天子遇险,这?是何?其?重要?的事,相关的人却只受到了不轻不重的处罚,皇帝这?是轻拿轻放,和他一贯刻薄寡恩的性情并不相符。   就算是意外?,皇帝也不该罚得这?样轻。萧沁瓷敏锐地注意到皇帝处罚背后的蹊跷。   药放得温了,她将药一饮而尽。她近来似乎总在喝药,于是强逼着自己熟悉药的清苦,也不似以前那么难以忍耐,她把空碗搁回?去,宫人端了果盘上来,里头只盛着一小碟松子糖。   即便到现在,萧沁瓷的心仍然紧绷着。今天的事她也在赌,皇帝不会在行?宫久留,而萧沁瓷已经拒绝过皇后之位,她将自己和皇帝的关系固定成现在这?个样子,但这?种状态不能长久,她需要?再往前推进,把主动?权拿回?自己手里。   “意外?”是萧沁瓷曾经考虑过要?使用的手段,一味的拒绝不能让她得到自己想要?的,她得付出些什么,就像拿肉骨头吊着,要?让皇帝觉得自己有“得到”的机会。共历险境最易滋生情意,恰巧皇帝要?带她去射猎,除了在围场,还?有什么地方?最能滋生意外?呢?春日?野物本来就躁动?,野兽发情之下的伤人也很合理。   再没有比英雄救美,继而感激生情更顺理成章的事了,要?装出被一个人打动?的模样并不难,尤其?是在对方?不顾性命救了她之后。   只有一点,风险太高?,结果不能确定,萧沁瓷需要?去赌一个时机和皇帝对她的喜欢有没有深到能奋不顾身来救她的程度。   那个惊马的时机其?实来得不巧,只有在皇帝和她共乘一匹的时候才是最好的机会,可惜她不能准确控制时间?。不过让皇帝眼睁睁看着她受伤也是一种选择,正如她指责皇帝时说过的话,是皇帝要?带她去骑马的。   她推算过,不管是哪种情况很有可能最终受伤的只会是她自己。但她推说自己不会骑马,穿了护具,身侧又?有侍卫随行?,丧命的可能性不大,至多也就是重伤。   但倘若皇帝当真弃她于不顾……萧沁瓷笑起来,那就真是太好了。愧疚远比喜爱能来得长久,她又?多了一项能拿捏着住皇帝的把柄。   可皇帝不顾自己性命救了她,很难说萧沁瓷心中有没有感动?或是失望,但她最先看到的仍然是机会,一个对皇帝态度转折的时机,来得恰到好处。   一切都这?样顺理成章的发生了,甚至看似达成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真是可惜,分?明有那么多意外?,皇帝却还?是得到了对他来说最有利的结果。   “怎么又?是松子糖?”萧沁瓷吃腻了。   禄喜不敢抬眼:“是陛下吩咐的。”   萧沁瓷无言,拈了一颗松子糖放进口中。皇帝在这?种小事上的占有欲也逐渐凸显,他要?萧沁瓷的方?方?面面都留下他的印记,连吃食也不放过。她喝药之后的糖都被换成了松子糖,萧沁瓷初时觉得这?味道太过甜腻,但喝药之后再吃又?觉得恰到好处。   就是这?样,有苦才有甜,感情之中也是如此,只有尝过了苦药,才会觉得那点甜味来得珍贵。   皇帝要?严查此事她并不意外?,只是查到最后的结果让人意外?,没有异样,皇帝却又?轻轻放下了此事,他为什么会这?样处理?   萧沁瓷想到一种可能——除非这?件事是皇帝故意要?按下去的。   她把兰心姑姑叫进来:“姑姑,我今日?换下来的那身衣服呢?”她若无其?事地开口,“我刚才发现我有个坠子不见了,会不会是落在里面了。”   兰心不疑有他,想了想,说:“奴婢去找一找。”   没过一会儿兰心便回?来了,有些疑惑:“真是奇怪,夫人换下来的那身衣服不知?道被谁收走了,奴婢已经让人去问?了。”   萧沁瓷在地上滚过一遭,衣裳已经脏了,她上药的时候就换了一身,当时兰心随手将衣服挂在帐中的小屏上,后来急急忙忙地要?赶回?行?宫,她也就没怎么注意,照理来说,衣服应该不会被落下,许是收拾的宫人不知?道收到哪里去了吧。   “无事,找不到就算了,左右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萧沁瓷淡淡道,她摆摆手,让众人都退出去了。   她心中已经有了猜测。虽说那身衣裙已经脏了,但到底是萧沁瓷的贴身衣物,宫人不会这?么不小心落到别处,只能是被人拿走了,至于那个拿走的人也不必细想。   皇帝怀疑她,所以要?悄悄地排查过她的东西。他找不到任何?异样的,况且他不动?声?色按下此事的态度也已经很明了了,他即便最后还?有怀疑也只会是怀疑,皇帝会来试探她吗?   萧沁瓷不知?道,她不必做多余的事来打消他的猜忌,她只需要?如皇帝的意。萧沁瓷撑着额,拨弄着面前斜逸进来的那枝红花。半月窗外?那株海棠快要?开败了,薄暮里有种凋零的美,这?个春日?短暂,很快就要?过去了。   ……   皇帝还?没有走的意思。他从外?头进来时踏着薄淡的暮色,朦胧的月藏在落日?将尽未尽的余晖里,萧沁瓷枕在棠花前小憩,绯丽的颜色凋落后委在她肩头。   美人红花。   皇帝拿走了那瓣棠花,将它握在手里揉碎了。萧沁瓷还?没醒,她今日?心力交瘁。她就这?样睡在皇帝面前,失了所有防备,清醒时的冷淡荡然无存,这?样让人心动?。   这?姑娘让人又?爱又?恨,皇帝千言万语都梗在喉间?,那些质问?和试探都说不出口。   只能让他克制不住地伸出手去,擦过萧沁瓷的发,挨过她侧脸,花汁在她脸侧留下红痕。皇帝忽然焦躁起来,沸腾的欲烧得迅猛,顷刻间?便将两个人都裹了进去。   他恨极了萧沁瓷这?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自己催心挠肝,她却还?能安枕无忧。   镜台前有缝隙,衣裙间?也有缝隙,时间?被拉得很长,皇帝在萧沁瓷的事上一贯很有耐心,他盯着她看,不错过半分?,看她眼角眉梢在睡梦中染上春意,低吟从唇瓣中轻泄。   他喜欢听萧沁瓷的声?音,她总是克制,又?轻又?薄地吐露媚意,让他难以自已。还?没到时候,他还?可以耐心的等一等,皇帝这?样想着。   萧沁瓷沉在水波里,被浪潮惊醒,惊醒的那一刻便被猝然破开,眼前是簌簌而落的花瓣,她还?枕在镜前,镜里是她将醒时茫然的一张脸,上面还?有花汁留下的薄红。   半月窗外?还?有薄淡天光,星子隐现。   她如坠梦中,分?不清现实与虚妄。   “唔——”她发不出声?音来,皇帝的臂绕过她颈,在她惊醒的一霎便捂住了她的唇。   “嘘,阿瓷,悄悄的。”皇帝在她耳后低声?说,“天还?没黑呢。”   浓云遮日?,白昼与黑夜的交际在这?一瞬不再分?明,萧沁瓷分?不清,也无暇去想。   他强迫萧沁瓷启唇含住了那枚扳指,春水满溢。唇含不住便迫她用舌去勾,舌也太软便只能用齿咬住,浑圆的扳指卡在那里,方?便了皇帝的拇指动?作。   “别吞。”他把人罩在怀里揉弄,贪婪地盯着她瞧,像是要?把她吞吃入腹。   萧沁瓷听了他的话却下意识地咬得更紧,皇帝轻嘶一声?,在萧沁瓷下意识的反应下同样没忍住使了重力。   榻太窄,坐不下两个人,萧沁瓷被他抱在怀里,仅剩的支撑只有那一点,无处可躲。   海棠擦过她脸,激起一阵痒意,她想要?攀着花枝往上,枝头剩下的原本还?算繁盛的棠花被她握得凋零,花瓣簌簌而落,似下了一场绯红细雪,他们沐在雪里,贪那一星半点的温暖和欢愉。   太挤了,欢情太薄,两个人都要?来抢。   她也太艳,春泽融在她齿间?,让皇帝失了分?寸,动?作间?染上焦躁,迅疾的力道将萧沁瓷裹进去,她受不了,连喘也像是偷来的。   “咔擦”。   花枝也被折断了,萧沁瓷握着被折断的花失力,惊呼从碧玉里泄出来,她推拒的力道变重:“别……伤……”   她仰头,衣衫齐整,细白的颈从衣领里探出来,像花茎,有种不堪摧折的柔弱。绯红的瓣在她颈间?被揉碎,暗香融在春夜里。   皇帝去含了那点香,也像是偷来的。   薄暮笼罩下来,皇帝伸指蘸了那点花汁,重重按在她眼尾,点下一粒红痣,铜镜照出相拥的一双璧人,就像是寻常的夫妻,夫君为妻子描眉点绛,欢愉和潮湿都被掩在看似齐整的衣衫下。   衣冠楚楚,脉脉温情。   她还?含着那枚清透的玉,于是话也说得含糊。   “痛?”皇帝问?她。他们被困在这?方?寸,克制和疯狂交替,但都像是被锁进樊笼的兽,一点幅度都不能大。   萧沁瓷身上没什么伤,只有被撞出来的青,皇帝顾忌着她脚踝和手上的伤痛,半点力都不敢叫她承受。   她摇头,往后推拒着天子,玉被吐出来,她转头去看皇帝,眼尾薄红丽得惊人:“你身上有伤……”   皇帝看她,眼里意味难辨,他眉眼染上晦暗的暮色,很沉。他描着萧沁瓷轮廓,又?轻又?缓地问?:“你说什么?”   萧沁瓷知?道他听清楚了,不过是想听她再说一遍。于是她偏不如皇帝的意,只拿手按过他肩头,凭着记忆拂过她曽瞧过的伤处。   她记得,流了很多血。   萧沁瓷力道很轻,像是怕弄痛他,隔着几?层衣料,轻如羽毛似的落在他肩头,那感觉比一瓣棠花重不了多少。   “有伤。”萧沁瓷只重复了两个字。   皇帝却在这?样的触碰下猝然绷紧。萧沁瓷忍不住蹙了蹙眉心,同样为他突如其?来的冷硬。   谁也没动?。瞬息之后皇帝忽然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是啊,朕身上有伤。”   “阿瓷,你得轻一点,”他亲昵地唤她的名?字,却让萧沁瓷听了蓦地窜起一阵寒栗,预感到了什么似的,“朕身上有伤,好痛。” 第86章 第 86 章   “朕痛得厉害。”他喃喃说着, 面上带笑,声音很轻。太痛了?,怎么会这?样痛, 萧沁瓷伤了?他,所以得偿还、要报答。   萧沁瓷看不出来。玄黑的衣料挡住了一切, 衣上有水云一样的纹路,萧沁瓷拂过时只觉得顺滑。太滑了?,滑得她抓不住,又不敢用力。萧沁瓷不敢去抓他受伤的那边肩膀,只能揉皱他肩头的布料,指尖用力,也有种抓不住的错觉。   要往下滑落。   人的皮肤远比布料脆弱,萧沁瓷努力回想, 只记得当时看到他衣上渗出的血迹, 没有看到下面狰狞的伤口。   他说着痛,但神情动作半点没有那回事?, 眼里?蕴着沉甸甸的笑,低哑的音钻进萧沁瓷耳里?,直接拨弄着她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   萧沁瓷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   “你心疼吗?”皇帝问她, 嗓音穿透胸腔, 胸腹的震动同时让两个人颤抖, 他继续说着话, “阿瓷, 心疼我吗?”   萧沁瓷偏了?头,是个拒绝的姿态。才不, 她心疼自己都来不及,分不出多余的心神去?心疼他。   “不。”她故作?冷淡的吐出一个字, 清冷的语调压不住面上潮红。   皇帝却触着她脸,握着那一抹莹润,迫她转过头来,他端详着萧沁瓷,看她眉尖微蹙,眼里?春泽再晃一晃就能满溢出来,他坏心眼的勾她,又轻又缓地说:“心疼我?嗯?”   他用这?种上扬的尾音说话的时候就是憋着坏的时候,萧沁瓷摸清了?他的套路。她眼尾更红,潮气浓密得几欲滴落成水。堂堂天子,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但不可否认,听?到皇帝说这?样的话让她不可抑制地颤抖,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尤其?他们离得这?样近,近到皇帝不会错过她的每一寸反应。   他知道萧沁瓷喜欢听?他说这?种话,这?是他给她的甜头。   向萧沁瓷示弱远比对?她强势来得好用。   皇帝轻而易举的达到自己的目的,现在要看她落泪:“所以,你自己来,好不好?”   他说着询问的话,却没等萧沁瓷答应,话音刚落皇帝便?按了?她颈,垂首重重吻上去?。   ……   唇是润的,软得不可思议。萧沁瓷含了?那玉太久,连唇舌也沾上玉的温润滑腻,她尝起来也像是玉,温香软玉,让人沉溺。   他吻她,很轻柔,小心翼翼,像是怕她碎,又怕她被划上细小的划痕,他要萧沁瓷是完美无缺的,只能有他一个人留下的痕迹。他知道萧沁瓷的喜好,于是在他刻意讨好时她根本无力招架。萧沁瓷喜欢这?种温柔,在一开始的时候皇帝就知道了?,她会情不自禁的有所回应。   细微的喘都被吞没,搅动的水掀不起波澜,静水下只有潺潺的细流。而皇帝在她沉溺时骤然抽身,抵着她的额,含笑问:“朕当?你答应了??”   萧沁瓷没言语,她还沉在意乱情迷的余韵中,蕴着春波的眼似怨非怨,面上还有茫然。她才从潮里?走?过一遭,脱身得没有那样快,皇帝的话入了?她的耳,听?在脑子里?却只能一知半解。   她还不明白?,只能凭着本能说话:“痛……就该好好休息。”   “是啊,该歇息了?。”他话说得慢,每一个字都要让萧沁瓷听?清。   皇帝从后抱她,握了?她指尖,掌心的伤被包在白?布里?,他忧心她手上使劲,不肯让萧沁瓷撑着,于是抵在边缘的变成了?支棱的骨和蓬软的肉,萧沁瓷吃痛,她在两者的碾压下被挤占生存的空间,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皇帝帮她卸着钗环,金钗玉饰逶迤满桌,在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响。他腾出了?手,萧沁瓷却失了?倚靠的力,衣袖晃动着将?钗环都扫下去?,叮叮当?当?落了?一地,珠玉的声音那样好听?。   “啧,掉了?。”皇帝轻声说,却没空去?捡,他还在解着萧沁瓷发上的小簪。   云层渐稀,落日的余晖透进一缕,铺过萧沁瓷泛着漆光的发,落在满地金玉上,折出璀璨的光,到处都是亮的,像是坐在灿灿光辉中。   他们正对?着半月窗,萧沁瓷受不了?黄昏的天光,手背盖在眼上,背上的人很沉。   萧沁瓷皮下是清高风雅的骨,没试过这?样让人难堪的事?,松绿的里?袖被推高,搭在镜前?,映出一段雪白?的光。   晃眼。   她手臂上有树枝擦出的细小血痕,像瓷器上有了?斑驳裂缝,皇帝不敢碰,似乎担心只要一碰那些裂纹就会如蛛网一般蔓延。但萧沁瓷自己没这?个担心,她把自己缠在袖里?,堆成一片柔软的云。   腥甜的血气和清淡的草药香混在一处,泛着苦,萧沁瓷却奇异的并不觉得这?味道难闻,皇帝的肩压着她的背,她似乎感受到濡湿的水迹从相接的地方渗透,她疑心是伤口重新渗了?血,但她看不见,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萧沁瓷看不到皇帝的肩头,同样也看不见自己的背,她睁大眼拂开铜镜上粘连的花瓣,试图在镜子里?寻找蛛丝马迹。但铜镜照出的人影只有昏黄的颜色,失了?本真。她只好艰难地试图伸出手去?探。   半路就被皇帝捉住:“没流血。”他似乎读懂了?萧沁瓷在想什么。   萧沁瓷松了?一口气。   “阿瓷真好,”皇帝沉沉笑了?,“果然是心疼我的。”   才不是。萧沁瓷枕着自己的手臂,无声想,她只是记得,记得要“报恩”。   “别在这?里?,”萧沁瓷蒙了?眼,光滤过松绿衣袖变成暖黄,把她的声音也变得含糊柔软,像是才被人含吻过,“别在这?里?。”   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散尽了?,天光都暗淡下去?,夜风送着花香进来,半月窗还开着,能听?到殿外?细碎的人语。   皇帝如了?她的意,他总是顺着她,她要什么都答应。   ……   萧沁瓷每一处都生得好,柔软的发在他的手指抚过时似流云,在缠住他时又似藤蔓。皇帝往往要拨开她潮湿的额发才能看清她动情过后的脸,他目不转睛地看她,是梦里?也不曾有的辗转热烈。   她被薄汗浸透了?,越发显出底下的丰润颜色,皇帝觉得渴,热切烧穿了?喉,只好又去?亲她。   波澜渐歇,皇帝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突然拿话来问她。   “你怎么都不叫朕?”皇帝看着她。   萧沁瓷在床帏间从来不肯叫他,“陛下”或是“圣上”都没有,只有断续的字词,还得是被逼紧了?才肯吐露。皇帝只能从她的反应中猜测她的喜好,有时候猜测做不得准,萧沁瓷要强,惯会掩藏自己。   萧沁瓷不喜欢在这?种时候说话,说什么都让人觉得难堪。她挡住皇帝看她的眼睛,勉强道:“您就不能不说话吗?”   “不能。”他拿下萧沁瓷的手,轻描淡写地驳回她无理的要求,还要突发奇想,“你叫朕的名字。”   他说:“你叫朕的名字,朕就不说话了?。”   皇帝在这?种时候说的话都做不得准,萧沁瓷不相信,她也不想叫,闭了?眼睛,装作?没听?到。   她不叫,皇帝就不肯放过她,他问:“你是不是不知道朕叫什么?”   自从他御极之后,李赢这?个名字几乎就没有在任何地方出现过了?,除了?他母亲,也没有另一个女子叫过他的名字。   萧沁瓷没有回答,她甚至没有睁眼,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似乎打定主意不理会皇帝的话。   皇帝忽然不能确定,萧沁瓷到底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即便?是她不知道,现在知道也不迟。他要萧沁瓷记住。   “赢,朕叫李赢,”皇帝说,“正者为赢,负者为输那个赢。”   赢,利也满也。他叫这?个名字,却总在萧沁瓷面前?认输。就像此刻,他同萧沁瓷说了?许多话,对?方却能一个字都懒得回他。   于是他抓住了?萧沁瓷的弱点,非要逼得她正视这?件事?。   “我知道,”萧沁瓷终于不能再装聋作?哑,她当?然知道皇帝的名字,她觉得皇帝就是故意的,“陛下的名字不是我能叫的。”   “朕说你能你就能,”皇帝觉得这?是她的推辞,萧沁瓷连更大胆的事?都做过了?,叫他的名字算什么,“朕想听?你叫。”   “我不要。”萧沁瓷在很多事?情上都显得柔顺,但此刻莫名地不想听?他的话。名字是一个人最?早拥有的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意味亲密,她听?着皇帝唤她的名字,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阿瓷这?个名字谁都可以叫,皇帝叫来也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可皇帝的名字不一样,他是天子,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对?他直呼其?名。萧沁瓷觉得不安,好像只要如他的意叫了?,就会有什么东西?改变。   她不要。   所以皇帝不肯放过她。他像是一时起意,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却再难消下去?,他非要逼着萧沁瓷开口不可。   手段用尽。   萧沁瓷太累了?,她今日原本就累,骑了?马受了?伤,还要被他折腾。她越想越气,和皇帝别着苗头,他越是逼她,她反而不肯开口。   她不想做的事?,谁也不能逼迫她。   她还顾忌着皇帝的伤,不肯挣扎得厉害,但皇帝自己却不甚在意的模样,他甚至看出了?萧沁瓷的退让,要在浪潮中逼得她服软。   萧沁瓷被逼得狠了?,心头气性也上来,忽地伸手隔着布料重重按了?他的伤口一下。   “嘶——”这?下是真的痛了?,皇帝也不恼,慢条斯理地握了?她的手,道,“阿瓷,你真狠啊。”   萧沁瓷不怕他:“我看陛下好得很,这?点疼算什么?”   皇帝蓦地笑了?:“是啊,这?点疼算什么。”   萧沁瓷听?出了?不对?,在他轻柔的语气里?生出了?毛骨悚然之感,她想抽身已然来不及了?。   但到最?后萧沁瓷也没有叫过他的名字。 第87章 蓄谋   皇帝的伤果然还是又开始渗血了, 翌日陆奉御来给他换药的时候萧沁瓷没走,皇帝伤的只是皮肉,伤口不止一道, 昨日萧沁瓷正好按在他最深的那道伤上,血肉黏在一起。   萧沁瓷面色微微发白。   “别看。”皇帝皱了一下眉。   萧沁瓷错开眼, 片刻后又挪回来。皇帝身上还有好些陈年?旧伤,萧沁瓷从前指尖会按到些许凹凸不平,但她从来没有注意过。   陆奉御换完药,皇帝便把衣衫拢好,没叫萧沁瓷再?看。   “陛下,”陆奉御斟酌着词,不着痕迹地瞥过一旁的萧沁瓷,“这伤虽然只在皮肉, 但还是得?好好养着, 近些时日您最好静养,伤才能好得?快。”   陆川已经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了, 侍奉过两朝天子,这样的话他过去常常说,出?口时坦然得?紧, 只是这是他第一次同如今这位天子说这话, 对上他寡淡的神情竟免不了生出?几分忐忑。   皇帝淡淡应了。   陆川便提着药箱由那位梁总管送出?去, 他后退几步, 还未转身余光便瞥见榻上天子又去牵那位夫人的手了。   他面?不改色地转身退出?去, 转念又想,或许这是件好事, 想来朝中不用再?为储位空悬惹国祚不稳而?挂心了。   萧沁瓷顺从地由他拉着,他近来喜欢握萧沁瓷的手, 即便在做旁的事情指腹也总下意识地摩挲着。   “阿瓷,替我念书吧。”皇帝还伤着,索性不去甘露殿,将?政事都搬到了摘星阁来。   “陛下,您只是伤了手,”萧沁瓷不动?声色地看过桌案,“不至于连书都翻不动?,字也看不清了吧?”   皇帝握着她的手晃了晃:“陆奉御说朕要静养。”   这样的语气萧沁瓷并不陌生,皇帝的软是不动?声色的,他年?长萧沁瓷许多?,同她相处时总是强势沉稳,但偶尔他的言行?会让萧沁瓷生出?一种错觉。   他在依赖自己的错觉。   啧。萧沁瓷意外的很吃这一套。   萧沁瓷挣了挣,淡淡说:“陛下好好说话,别——”她顿了顿,一时想不到别的形容词,脑子里最先蹦出?来的是“撒娇”二字。   对,就是撒娇。   萧沁瓷被?自己的想法颤了一下。   “别怎么样?”皇帝还等着她说完剩下的话。   “别欺负我。”萧沁瓷说。   萧沁瓷这样说着,最后还是给他念了书。上午萧沁瓷给他念了道经,她语气轻缓,音调泛冷,念书时没有多?余的情绪,反而?将?她音色的娇都衬出?来,像春日一抹清脆的莺啼。   让人好睡。   萧沁瓷读了一会儿,没听到动?静,再?抬眼去看时才发?现皇帝已经闭了眼睡着了。   她声音渐低,直到彻底停下。   殿中寂静,窗外偶尔传来虫鸣和雀音,皇帝睡得?很平稳。萧沁瓷莫名看了他一会儿。   他睡着时身上的冷酷强硬就褪去了,眉眼在日光里被?打磨得?温润,萧沁瓷曾经虚虚描摹过他的轮廓,知道他的俊美?带着直击人心的锋利,但也可以这样无害,就像是寻常的人家?,郎君读书累了就在春光下小憩。   但天子永远不会是寻常的郎君。   萧沁瓷收回目光,就那样在春光里坐了许久。   皇帝睡了一会儿,睁眼时先听见的是书页轻轻翻动?的声音,他循着声音看过去,萧沁瓷静静坐在她身侧,手指不疾不徐地翻过一页,姿态闲适。   “阿瓷。”他叫了她一声,没什么想说的,就是突然想叫她的名字,想让萧沁瓷看过来,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嗯?”她果然看了过来,“陛下醒了?”   萧沁瓷目光清凌凌的,淡色的瞳孔在日光里澄澈得?过分,皇帝在那样的目光里忽然生出?一股急切,想抱她,想亲她,眼前这个人应该是自己的,每一寸都是。   “朕睡了多?久?”他若无其事地说。   萧沁瓷没察觉到危险,往殿中的滴刻看了一眼:“约莫两刻钟。”   “唔。”皇帝在榻上翻了个身,“念完了吗?”   萧沁瓷把书阖上:“念完了。”其实她只念了一小段皇帝就睡着了,后面?的部分她都是自己看完的,根本没出?声。   皇帝也不戳穿她,把小几上的茶倒了一杯给她:“润润嗓子。”   萧沁瓷其实不渴,但还是接过抿了一口。   皇帝看她放下杯子,又道:“那就给朕念这个吧。”他拿起了案上的奏报。   萧沁瓷:“?”   “陛下,”她眉心微蹙,“这个您还是自己看好了。”   那和她之前看过的不重要的琐碎折子不同,里头涉及的都是事涉三省六部的要事。   “朕不想看,你念吧。”   萧沁瓷对皇帝的用意捉摸不透,只好说:“陛下这是要让我做御前女?官吗?”   两仪殿的女?官俱是外官,品阶和内宫的六局女?官有所区分,萧沁瓷既不是内官也不是外官,她原来在御前也不过是因着皇帝的私心,根本没有身份,尤其在皇帝下旨免了她的封号之后,真要算起来她如今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女?。   “你难道不是吗?”皇帝反问,“阿瓷,你在两仪殿那几个月可不是白待的。”   “陛下真会物尽其用。”萧沁瓷不咸不淡地说着,手却很听话的拿起了奏报,开始尽职尽责地给皇帝念,皇帝还要教她如何省去那些多?余的字眼,直接简化出?重点告诉他。   “陛下就不怕我故意说错吗?”萧沁瓷道。   “朕相信你。”皇帝今日看上去惫懒,在教导萧沁瓷这件事上却表现出?了十?足的耐心,她不明白有疑问的地方都一一说过。   萧沁瓷是个好学生,或者说有皇帝这样的老师手把手事无巨细的教她,任谁都会是好学生。   皇帝似乎是为人师表上了瘾,此后几天都在劳役萧沁瓷,他还要随时考核抽背,错了还有惩罚。   几日之后萧沁瓷终于忍不住控诉他:“您太过分了。”   “朕哪里过分?”皇帝笑了一下。他果然是听了陆奉御的话好好“静养”,可怜萧沁瓷白日要为他念书,晚上还要给他“念书”,没两日声音就哑了。   “照您的说法,我也该静养才是。”   皇帝在为她上药,她扭伤了脚,身上也有几处擦伤,皇帝抢了宫人的活计,这几日一直都是他来。还说萧沁瓷脚上有伤,最近最好不要走动?,起居都在摘星阁,便连殿外也少去。   萧沁瓷耐得?住清寂,从前在太极宫也是这样过来的,但皇帝也借着养伤之名和她同起同卧,不是让她念书就是和她下棋,萧沁瓷觉得?受累的都是自己。   “你难道不是在静养吗?”皇帝疑惑。   萧沁瓷晃晃手里的书:“这算哪门子静养?”   “阿瓷,读书能明礼,就算是静养,也该寻些事来打发?时间,”这是最后一处了,她脚踝的红肿消散了一些,瞧着还有青紫,皇帝上完药把她的衣裙放下去,盖住她白嫩的双足,他做这种事倒是越来越得?心应手,这才起身用了旁边的热水净手,“这法子便宜了我们两人,难道不好吗?”   “不好。”被?他握过的地方还显滚烫,萧沁瓷有过被?他“上药”的经历,在那过程中一直提心吊胆,此刻也不能平复。   “您是借机……”萧沁瓷咬着牙,“满足自己的私欲。”   “哦。”皇帝不置可否,坦然地承认了,“是啊。”   “那又怎么样呢?”皇帝好整以暇地说,“阿瓷,朕教了你那么多?,你是不是也该唤我一声老师?”   萧沁瓷如遭雷击,几乎不敢相信皇帝会说出?这样的话,没有一点廉耻之心。   “陛下慎言!”萧沁瓷想捂住他的嘴,几乎要脱口而?出?:你算哪门子的老师?   皇帝轻而?易举地拨下她的手,状似严厉地说:“阿瓷,你这样说话,是对朕大不敬。”   萧沁瓷话一出?口心里便起了点悔意,但还是硬着骨道:“我对陛下不敬的事也没少做,陛下治我的罪好了。”   “你虽然这样说,可到头来朕若罚了你只怕又要惹你许多?闲话。”皇帝摇头,“阿瓷这招以退为进用了太多?次,对朕不管用了。”   “我几时说过闲话?”萧沁瓷觉得?自己在他口中变成了一个任性又胡搅蛮缠的姑娘,很是不讨喜,当下便皱起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皇帝喜欢在言语上逗弄她,然后又迅速讨饶,“阿瓷心口如一,是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虽不是君子,”萧沁瓷眉头未松,她能接受皇帝在许多?时候对她的调笑之语,甚至自己也会回击一二,但她骨子里实是重礼教,这样的话莫说是出?口,便连听着也是一颤,“但陛下方才那样的话还是少说,我不喜欢。”   “哪样的话?”皇帝还未意识到,还在同她玩笑。   萧沁瓷瞥他一眼,知他是故意的,当下便转过身去,任凭皇帝怎样道歉都不再?理会他,他这才知大事不妙,哄了人许久才让萧沁瓷勉强原谅他。   ……   长安锦绣,越往北山河渐辽阔。幽州多?黄沙,气候干燥得?厉害,虽然已是三月,沿途也少见绿意。   押送重犯的小吏在幽州大牢前同狱官交接犯人,清点人数、身份,无误后签字用印,这趟差事便算完了。   押解官一年?要来两次幽州,同这狱官甚至算熟识,差事完成了,便说:“这趟差事真是赶得?急……”   狱官沉吟片刻,让人把新送来的这批要犯都投到营地去:“正巧,新建的营地正缺人手,先把他们都带过去吧。”   朱熙在一群犯人里毫不起眼,被?裹挟着往前。他这一路不好受,原本以为他爹会给他在路上打点好,但负责押送的人根本软硬不吃,对他动?辄打骂,特?别是他爹原本还说让护卫一路护送,结果说好的护卫和仆从也不见人影。   他这几千里下来,命都去了半条。好不容易到了幽州,想着这下总该会给当地的官员打点好,结果人家?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他刚起了个话头,就是一鞭子抽下来。他已经被?打怕了,只好乖乖地跟着往前走。   负责押送的都是酷吏,对这群流放的犯人没什么好脸色,扯着链子催促他们走快点,总算在日头快落的时候到了新建的营地,准确来说,还未建好,到处都有和他们一样戴着镣铐的人在平整土地、搬运砖石,辛苦地干着。   “头儿,”那小兵对着一个百夫长模样的人说话,“新来的犯人。”   “给他们编号,送进去吧。”那百夫长看着很是年?轻,身量颇高?,眉眼也生得?好看,细瞧之下甚至能用漂亮妩媚来形容,只是身上那股子煞气与?英武压下了这种好看。   朱熙却越看越觉得?这人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还让他印象深刻。   是在哪里见过呢?他此前从未出?过长安,这样一个小小的百夫长也没有去京城的机会,他怎么会觉得?他面?熟呢?   那百夫长对人的目光极为敏感,瞬息便锁定了朱熙直直盯着他的目光。   他挑眉,露出?个有些意外的神色:“你——”   朱熙却在这时大喊,他脸色怪异得?厉害:“我想起来了,你是萧——”   他话还未落,便听远处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哨音,继而?号角声响,人人色变。   “敌袭!”   风沙漫过天际,四野似乎陡然暗下来,风雨欲来。   ……   山中多?雨,下不了多?时便会停,萧沁瓷已然习惯了。春日雨水缠绵,落下时便如三千烦恼丝,萧沁瓷不甚喜欢。怪道行?宫中各处宫殿都以木质长廊相连,萧沁瓷原本还以为时是特?意建成这种风格,现在看来是还有雨水之故。   她换下了轻软的鞋履,只着木屐,但雨水飘进长廊,还是容易将?裙摆浸湿,她从甘露殿回来,先去泡了汤池才觉得?足上的寒意散了。   半夜里又下起了淅沥小雨,萧沁瓷睡不安稳,莫名醒了一遭,她盯着帐顶的镂空掐丝银香囊看,微风从帏帘的缝隙中钻进来,将?香囊球吹得?轻轻晃动?。   下一瞬殿外有人叩门,梁安急促道:“陛下,宫中急奏。”   萧沁瓷心脏骤然紧缩,身旁的天子已经翻身起来了:“你先睡。”   雨敲梁瓦,殿门一开风声雨声便一齐呜咽着进来。   皇帝披衣出?去,殿外传来细语,萧沁瓷听不分明,只能听到几个诸如“西北”、“战事”之类的字眼。   脚步声往外,渐渐变轻、消失——皇帝领着人走远了。   萧沁瓷再?睡不着,同样起来了,她行?至廊外,不知出?了何事,有心想要去探听情况,但又知今夜的事与?往常的事不同,不是她能随意打听的。   檐下的铁马被?吹得?叮当作响,细线纠缠在了一起,萧沁瓷看了会儿雨珠顺着檐瓦滑落,又过片刻,冯余匆匆来禀,道皇帝已经起驾直接离开行?宫了。   “是出?了什么事?”萧沁瓷问。   冯余避而?不答:“是前朝的事,奴婢也不懂,夫人不必忧心,陛下离去前嘱咐我等照顾好夫人,让您安心在行?宫住着。”   “夫人,回去歇着吧。”   萧沁瓷点点头,却没动?,西北二字让她听来莫名在意。她屏退下人,坐在廊下听了半夜雨打青瓦,仔细梳理着近日来帮皇帝读过的奏报,尤以兵部为重。   ……近日探得?突厥似有异动?,奏请在边镇增设兵力,以备不时之需。   边镇有吐蕃、突厥之祸,还有许多?常来滋扰的游牧民族,并不安宁,过去每年?都会有或大或小的战事频发?,但都被?悉数打了回去。   萧沁瓷心中紧了紧,她知道边境多?战乱,但从前没得?到消息的时候还好,或是得?到消息战事已经平复了,但如今乍闻又起兵乱,还是忍不住担忧。   她想了想,回到房间找出?了被?自己藏起来的文牒,再?次打开看了上面?那个写着“苏念”二字的名字,若有所思。   ……   这场战事比预料中胶着得?要久,持续了一两个月,直到六月初边镇捷报传入长安朝野上下才松了一口气。   六月的天已经有些炎热了,换了往年?在太极宫中这时候已经用上了冰,但山中气候要寒凉一些,皇帝又吩咐过不许萧沁瓷多?用冰,早在半月前就让她从摘星阁搬到了红枫小筑,那处临着碧潭瀑布,常年?落着细如绒毛的雨雾,在夏季的时候最是凉爽不过。   皇帝近来起居都在两仪殿,他尤其不耐热,室中冰盘常换,即便如此皇帝仍是觉得?暑气难消,这几日心情都算不得?明朗。御前的人都仔细着,连侍奉茶水这类小事都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响,唯恐惹得?天子不豫。   梁安把他手边的茶换成了冰过的梅子汤,皇帝下意识地要端过茶入口时手上便触到一阵冰凉,外壁上渗了一层冰雾,被?他手一暖便化成了水。   皇帝皱了皱眉,道:“该让司天台的人好好算一算,去岁冬日那样冷,今年?夏天又热,今年?的日子不太好过,朕担心各地会有旱情。”   “尤其是西北等地,原本就是靠天吃饭,年?景不好百姓的日子就难过。”   过了农忙时节,边疆战事又稍歇,照理这段时日该清闲下来,但皇帝瞧着近来的天气不好,这几日都召集了重臣商量应对之法。   御前的另一位中使女?官温言便说:“已经嘱咐严大人尽快将?近日所得?编撰成书呈送御前,陛下不必太过忧心。”   皇帝淡淡应了一声,又问:“行?宫那边可有消息传回?”庞才人被?留在了行?宫,一应消息传回都是由温中使整理的的,当下她便将?萧沁瓷的近况说了。   这两月皇帝也匆匆去看过萧沁瓷几次,日暮时去半夜走,总是说不了几句话,他提过让萧沁瓷和他一起回太极宫,但都被?萧沁瓷拒了,皇帝自觉如今和她的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了一些,也不好强逼于她,便都随她去。   皇帝想,再?等些时日吧,恰好今年?夏季炎热,山上行?宫要好过一些,让萧沁瓷多?住些时日也无妨,自己去行?宫看她也是一样的,况且——他又拿起幽州刺史呈上的请功奏报并请罪折子,往后翻了几页,在一众人名中找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心情更烦躁了。   这桩事,还有些不好办。他揉了揉眉心,颇觉头疼。   今日政事不多?,皇帝歇得?很早,又因着天气炎热,近来他睡眠不是很好,尤其今夜甚为烦躁,闭了眼也没甚睡意,他索性去了静室清修,渐渐才让心气平缓下来。   只是这平静没有多?久,便被?匆匆打破。梁安煞白着脸进来,身后跟着同样苍白着脸的温中使。   “陛、陛下,”梁安声音有些抖,“行?宫来报,夫人不见了。” 第88章 死者   入夏之后萧沁瓷便惫懒了许多, 又因为贪凉便日常都在过雨亭待着,那处常年雨雾不散,是个天然的自?雨亭, 左右行宫中无人管得住她,刘奉御倒是委婉提过几次水榭湿气太?重, 不宜久待,萧沁瓷都过耳不闻。   才入夏她就病过一场,宫人们报上去后萧沁瓷被教训了一次,去得便少了,只?是愈发不爱出门,间或去寻了行宫的藏书阁待着,一坐就是一整日。她又不喜欢宫人跟在身边伺候,是以发现她不见之后竟没有一个人说得出来她是几时不见的。   时已?宵禁, 皇帝策马出城, 从长安到?枫山行宫小半个时辰的路途被他生生缩短了一半,到?行宫时灯火璀璨、月上中天, 宫里仍是一片萧杀之气,未散尽的暑气变得更加黏稠,人人都紧绷着。   不必再问?, 皇帝也知道应该是人还未找到?, 否则宫人也不必如临大敌, 但他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还没找到?人吗?”   满殿之中也只?有庞才人稍显沉稳, 面色不变, 话也颇有条理:“尚未,奴婢也已?通知戍守行宫的禁卫留意。”   行宫是皇家别院, 山下都有禁卫把守进出之路,萧沁瓷既然是在行宫不见的, 凭她一人之力应当是出不去的。   皇帝这样想着,只?是心里总放不下心来,他再了解萧沁瓷不过,从宫人发现她不见到?皇帝赶到?行宫的这段时间,整座行宫怕是已?经被翻来覆去的找过了,萧沁瓷若还在行宫,决计避不过去。   但倘若她是有心要?走……   吹了半夜冷风,皇帝再坐下来时已?能勉强按下心中焦躁与怒意,冷冷问?:“到?底怎么?回事?”   “夫人这段时日喜欢去藏书阁,每每都要?待到?戌时方会回来,今日戌时过后,奴婢一直未见夫人回来,寻到?藏书阁去,又问?过阁中的宫人,道夫人还未出来,便进去寻,这才发现夫人不在阁中。”兰心已?过了最慌乱的时刻,她是萧沁瓷的贴身侍婢,当时的情?况也只?有她最清楚。   萧沁瓷近来有些?不舒服,刘奉御来看过说是底子太?虚,寒热都容易生病,宫人们便伺候得越发小心,但萧沁瓷不舒服的时候更是不喜欢身边有人待着,每日晨起?便去了藏书阁,要?到?晚间才回去,午膳和晚膳都是由禄喜送去,只?是她胃口不佳,用得也少,到?后来萧沁瓷索性说让宫人不必送晚膳来,她回了宫再用。   听到?这里皇帝心里越发沉下去,桩桩件件似乎都昭示着萧沁瓷是有意为之,且谋划已?久。   庞才人也在一旁接着话继续,是以今日也是同往常一样,宫人并未第一时间发现萧沁瓷不见了,直到?戌时过,天色将暝,萧沁瓷并未在平时这个时辰从藏书阁出来,兰心去寻时才发现阁中空空如也。那时她们也没有想太?多,只?以为萧沁瓷是自?己回去了或者趁夜出去走走。   这是在行宫,虽然不至于?像太?极宫一般五步一岗,但也是守卫森严,外人轻易进不来,想出去也并不容易。况且今日并无异状,宫人们一时也不会往失踪或是遇险上想。   甚至萧沁瓷喜静,喜欢一个人独处,出去散步时也不爱人跟着,兰心并不担心,左右行宫就这么?大,各处都有宫人,并不忧心萧沁瓷会迷路。   只?是这一等?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夜幕完全的笼罩下来,宫道上点?起?了灯火,还不见萧沁瓷回来的身影,兰心这才觉得有些?担心。   庞才人也忧心,盛夏来临之后山中多蛇虫鼠蚁,虽然已?经尽力撒药清理了,但难免会有漏网之鱼,若是萧沁瓷出了意外——便急急忙忙发动了人去找。   结果行宫各处都找遍了,也没有寻到?萧沁瓷的踪迹,所有人这才慌了,瞒是不能瞒的,庞才人当机立断让人送信去太?极宫,又封锁了行宫,开始将今日萧沁瓷的行踪一一捋过,先?找人要?紧。   说到?底萧沁瓷失踪这件事确实?是有宫人疏忽之责,谁也没法推脱。   皇帝听完之后面无表情?:“所以你们没有一个人能确定夫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他声音沉得厉害,听上去甚至没有多少情?绪,但越是这样平静,越让人觉得心惊胆战,殿中的宫人都在他这样冷淡的语气里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噤若寒蝉。   没有,没有人能确认萧沁瓷是什么?时候不见的,藏书阁的守阁人说只?看见她进去,没有看见她出来,而萧沁瓷进到?藏书阁已?经是早晨的事了。   “陛下,现下还是找到?夫人要?紧。”庞才人垂首,她到?底是在御前侍奉过的,要?来得镇定许多。   “最后一次见过夫人的是谁?”   “是奴婢。”如意道。   皇帝对她有些?印象,是自?己早前赐到?萧沁瓷身边的宫女之一。   如意道:“奴婢给夫人送午膳,夫人用得不多。”   “你亲眼看见了夫人?”   如意很肯定:“奴婢亲眼见到?了,奴婢伺候夫人用完午膳才走的。”   那个时候萧沁瓷在雅室看书,许是还记挂着没看完的书,草草吃了几口就撤了筷子,如意因此还劝过,她近来吃得实?在有些?少,人看上去也清减不少。   皇帝屈指转着手上的玉扳指,那萧沁瓷至少是午后才离开的,藏书阁的宫人虽说没有看到?她进出,但窗户开着,她翻窗出去也不是没可能。   “夫人的东西可有少了什么??”皇帝问?。   兰心一愣,没想过去检查萧沁瓷的东西:“没有。”   皇帝眼皮一抬,冷冷看过去,庞才人立时便说:“奴婢们这便去看。”   不多时兰心就回来复命,道:“夫人的东西并未有缺。”   “金银器物那些?一样都没少吗?”   “除了今日夫人身上穿戴的,一样未少。”说完兰心又有些?犹豫,她已?经猜到?皇帝问?这话的用意了,皇帝疑心是萧沁瓷主动离开的,倘若是这样她身上多少会带着一些?金银之物,不过萧沁瓷所用之物皆是御造,虽然珍贵,但出手也会很麻烦。   皇帝没有耐心看兰心的犹豫,语气又冷了几分:“想到?什么?,说。”   “夫人自?己的财物是她自?己管着的,奴婢也不知道放在何处。”自?然也不知道有没有少。   皇帝恍然想起?上元节他和萧沁瓷有过关于?例银的对话,萧沁瓷在宫中也是有份例的,自?从那次她说过之后皇帝还把她的份例提了提。就算是从前萧沁瓷攒下的银子都和她其他的东西一起?被皇帝没收了,但自?来了枫山之后的这几个月的月银还是在她手中的,皇帝对她不曾吝啬,萧沁瓷又没有用钱的地?方,这几个月攒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银子。   他几乎要?被气笑了,萧沁瓷还真是——滴水不漏,早有预谋啊。   皇帝几乎已?经笃定这是萧沁瓷预谋已?久的逃跑了,她必然已?经离开了枫山。   但离开又有什么?用,皇帝冷冷想,大周户籍制度严密,凡进出城镇都要?有身份文书,萧沁瓷可没有正经的文书证明,既如此她就不可能走官道,只?能选择小路,但她娇养惯了,皇帝不信她能走多远。   现在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她是怎么?离开的,后面又往哪里去了。   “今日宫中都有什么?人出入?”皇帝已?经问?得烦了,觉得行宫的人真是安逸太?久,什么?事都不会做,还要?等?到?他来问?,他没什么?耐心,但现在又不是降罪的时候,“如果夫人不在行宫,那就是已?经离开了,不仅行宫里要?查,行宫外也要?查。”   “梁安,温中使,这件事你们去查,最多半个时辰,朕要?看到?结果。”皇帝的话就是摆明了对行宫众人已?然失望,尤其是庞才人,她还是御前出身,如今却在萧沁瓷失踪的大事上事前没有发现端倪,事后的处理也不见缜密,实?在令人失望。   “另外,再让禁卫搜山,找找还有没有能从行宫出去的小路。”   “是。”   庞才人垂下头去,神情?和面容都隐匿在烛光的阴影之下,辨不分明。   半个时辰后,千牛卫统领先?来禀报,行宫上下都已?经搜过,确实?有几条能下山的小路,但都十分险峻,且没有人迹。   温言也将查到?的结果让梁安一齐禀报上去。   “今日行宫进八人,出十二人,名册俱在此处,都被仔细盘查过身份,长相、年龄、身份都对得上,”梁安拣重点?,“唯有两个人有疑点?,一是每日早上的出粪人,二是每日来送蔬菜果肉的庄户,其中这庄户最为可疑。”   梁安一气说完,在这里停了停,果然见皇帝眼神微凝,又继续道:“这庄户每日来送菜,都是卯时来,至多不过一个时辰便会离开,但今日离开时的名册上却写着他是过了午时才出去的,比之往常多留了一个多时辰,奴婢便去问?了膳房的人,说是……”梁安犹豫了一下,“夫人前几日提过想要?知晓如今长安的米价菜价几何,吩咐让庄户前来的时候召他去问?话,今晨膳房的人便领人去夫人跟前回话了,将近午时方才离开,夫人还赏赐了他,让膳房留他用过午饭才离开。”   “奴婢也问?过藏书阁的人,夫人确实?召见过此人,待他走后,如意姑娘便来了。”梁安声音渐低,越到?后面说得越发忐忑,便说到?此处,再接下去的似乎也不用再说了。   殿中静得骇人。   偏生外头绿荫垂野,蝉鸣蛙声格外刺耳,一声声叫得急促尖锐,刺激得人脑门疼。   静过片刻,皇帝面无表情?说:“行宫里也再找,你们都仔细想想,这几月夫人可有和什么?古怪的举动或是和旁的人接触,再遣两队人马,一队往长安城里寻,尤其是苏家和东西市的商队,还有一队沿着出城的方向去寻,才过半日,她走不远。”   皇帝语气平静和缓,甚至连前头的冷淡压抑都没了,他坐在明堂灯火之中,神思越发清明。   萧沁瓷跑不远。   她能走的路无非两条,要?么?有人接应,要?么?就得借助外力。她没有亲眷好友,皇帝虽然觉得她不会去寻求苏家的帮助,但还是不能排除这个可能。若无人相助,凭她自?己一个人是很难出行的。她既然逃了,留在长安就不是久长之计,她会想要?离开——去西北还是岭南?皇帝在这一刻将萧沁瓷能求助的人都想了个遍。就算她谁也不去找,要?躲起?来需要?考虑的事情?也很多,户籍、身世、住处……尤其她还有那样的美貌,倘若是独身一人在外行走……   皇帝指骨攥紧了,泛着白?,她生于?闺阁,长在深宫,根本不知道世道险恶。   禁卫领命出去了,底下的宫人还跪着,禄喜混在里面,毫不起?眼。   他心里砰砰直跳,自?数月前萧沁瓷吩咐他找方山的静慧真人要?了东西的事一直盘旋在他心头,还有萧沁瓷来了行宫之后让他同各处的人打好交道,悄悄打听平时宫人们在行宫出入都是怎样一个章程……诸如此类的,这些?桩桩件件萧沁瓷都让他做得隐秘,也没有引起?旁人的怀疑。   行宫的宫人不在天子脚下伺候,皇帝此前都没来过,他们原本便个顶个的散漫,宫里管得不严,偷偷溜出去玩耍是常有的事,只?是这几月宫里住进了贵人,个个都要?紧绷小心起?来,有时还难免思念从前的日子,听了禄喜托人去和他们闲聊时说的话,还紧张道,这几月宫里管得严,进出都要?核查身份,偷溜出去就别想了,要?实?在想出去,同管事的交个好,寻个由头出去个半日还是行的,要?托人带东西的话也可以寻每日来送菜的庄户,还方便些?。   禄喜不是没疑惑过萧沁瓷打听这些?事的用意,但他以为最多也不过是想夹带东西,谁曾想——此刻他心中天人交战,到?底要?不要?对皇帝说?   这念头只?在他心里转了一圈,最后他狠下主意——不能说!他是萧沁瓷的人,说出来就是叛主,也不一定能得到?皇帝青眼,况且论在夫人跟前的得眼,他不如兰心姑姑和庞才人,没人怀疑到?他头上,说出来反而引火烧身。   皇帝还在思索,萧沁瓷的一言一行都从他记忆里滚过,从最近的一面开始,断续往前。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皇帝竟然猜不到?。萧沁瓷姿态顺从,偶有的抗拒也很快就被压了下去,似乎已?然认清现实?,但他怎么?会相信萧沁瓷能甘心认命呢?   他正想着,却听见殿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方才领命出去的禁卫复返,手中捧着一个东西。   “陛下,”严统领道,“金吾卫的人方才来报,今夜长安城中出现了一桩命案,在死者的身上发现了这个。”   皇帝心里一跳,那物什已?经被呈到?他面前来了,赫然是一把寒光湛湛的匕首,刀柄处镶了一颗明珠,眼熟至极。   那是他赐给萧沁瓷的匕首。 第89章 复得   那把匕首是他从私库里亲自挑出来?的, 原本这样用于女儿家防身的匕首库里就没有多少,又多是镶金嵌玉的,有些俗气, 他费了点功夫才挑了这么一把。   皇帝还记得自己赐萧沁瓷这把匕首时的光景,因为萧沁瓷用来?威胁他的银簪杀伤力?不够, 所以皇帝玩笑似的赏了这把匕首给她,让她用来?防身,可说是防身,萧沁瓷在?宫里哪里会有遭遇不测的时候,即便是要威胁皇帝凭这一把小小的匕首也是不够的。   譬如后来?,他轻易地就夺过了萧沁瓷藏在袖中的匕首,又在?不久前?把它还了回去。   匕首上还有斑斑血迹,已然干涸成了乌黑的颜色。   谁的血?   死者。   皇帝似乎被刀柄上那颗明珠晃了眼, 又似乎被这两个字眼惊得有一瞬茫然。   梁安也被骇得面色煞白, 颤着声问:“严统领,什么死者?”   严统领不知?道这把匕首的来?历, 也没见过,但金吾卫的人?发现了匕首上不起眼的地方戳着御制的印记,这才?疑心是个涉及宫禁的大案, 让人?将东西上达天?听, 眼下看来?似乎确实是件了不得的案子。   他将此事?前?因后果一一道来?:“今夜宵禁过后, 金吾卫在?城中巡防, 结果听见了打斗声, 随后赶去时在?一处小巷中发现了死者的尸体,死者男, 三十岁上下,身上有打斗过的痕迹, 致命伤在?颈部,凶器正是这把匕首。”他不知?自己方才?简短的死者两字造成了多大的冲击,面无表情地说完。   “唉呀,严统领,你?真是……”一听到死者是男的梁安便轻抒了一口气,不是萧沁瓷就好,轻声抱怨一句,也是说给座上的天?子听的,随即他又是一愣,这也不见得就是好消息,毕竟萧沁瓷的匕首怎么会成为杀人?的凶器,倘若杀人?的是萧沁瓷……他忙不迭去看天?子,“陛下——”   分明是六月的天?,殿里却?如寒霜过境,凉得厉害。   梁安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暗暗保佑萧沁瓷可别出什么事?。   “死者的身份可知?道?”皇帝问。   “尚未,他身上没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但是衣服布料都很普通,还随身携带兵器,身份存疑。”   “凶手抓到了吗?”天?子语气听不出端倪。   “尚未,金吾卫已经报给了京兆府和大理寺,要他们?协同调查了。”严统领道,“不过凶手跑不远,城门?封闭,死者遇害的地方又是宣阳坊,坊中所住皆是显贵,这匕首又显见的与宫中有关……所以,臣以为——”长安宵禁已有所松动,在?各坊市内也有商铺彻夜开门?,尤其是在?宣阳坊等地,官员若深夜下值也是常有的事?。   皇帝猝然打断他:“你?说这人?是在?宣阳坊遇害的?”   梁安也是一愣,还在?琢磨着宣阳坊,那不是萧府旧宅的所在?吗?他们?上元节时才?去过的,怪道他觉得奇怪。   严统领并不意外皇帝最先关注的是这个:“是。”宣阳坊内多是达官显贵,每家每户都有护院,若往这个方向去查也不失为一个线索。   “陛下,这把匕首是宫中所造,还请陛下让人?查一查这把匕首是何人?所有,也好凭此追查真凶。”   皇帝已经从座上起身:“不必查了,这把匕首是朕赐给萧娘子的。”他没有多言,转而道,“朕要亲自去一趟。”   严统领一愣,他完全没有想?过这桩命案还和今夜失踪的那位夫人?有关系,但细思之下又觉得合情合理。   皇帝往外走,沉了语气:“吩咐下去,倘若发现凶手是个年轻女子,不许伤她。”   ……   今夜宣阳坊戒严,初时是金吾卫挨家上门?告知?坊中发生?了一起命案,凶手现在?在?逃,请各家配合调查,后来?便有兵士来?报,说是发现了嫌犯的踪迹。   他们?赶到一处小巷,巷子尽头种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枝正好延伸过左右两边的矮墙。卫兵执火高举让他们?抬头看树叶上留下的一点零星血迹,那点血痕被蹭在?了叶子上,若非搜查得仔细,还真不太容易注意到。   “这两边是谁家的宅子?”为首的金吾卫中郎将问,这处巷子也十分隐蔽,除了巷中种了一棵大树外,两边的院墙里也可见郁郁葱葱的树冠越过墙顶,似乎是花园一类的地方。   “右边是褚御史家的,至于左边……”卫兵已经遣人?去前?门?问过了,“原来?是英国公府,不过现在?好像已经成了私宅。”   “私宅?”中郎将皱眉,“里面有人?住?”   他们?夜禁长安,英国公府败落之后没听说又把它赏赐给了旁人?,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中郎将调转马头,道:“去前?门?,进?去搜查,你?们?去旁边褚御史家搜查。”   这座大宅上头已重新挂了萧府二字,中郎将看过牌匾,卫兵还在?和门?房交涉:“我家主人?不在?。”   卫兵狐疑问:“你?家一个主人?都不在?吗?”   “不在?,小的已经去请管事?的来?了,等管事?的来?了再让他同官爷细说。”   金吾卫如今虽在?追查嫌犯,但若无兵马司手令,他们?无权强行闯入搜查私宅,但眼前?这座府邸主人?不明,嫌犯又有极大可能逃了进?去,中郎将便语气强硬许多。   正这时,有个金吾卫匆匆赶到,忙去对中浪尖耳语:“大人?,此事?已经惊动了陛下,圣驾正往此处来?,另外圣上传令,若见到的嫌犯是个年轻女子,不得令她有丝毫损伤。”   “圣上?”中郎将略一思怵,迅速将此事?同先前?宫中传出要在?长安城中寻人?的密令结合,先前?他们?要寻的似乎也是一个年轻女子,便道,“我知?道了。”   在?宣阳坊中四处搜查的不止萧府门?前?这一路,传令的卫兵先行一步,皇帝到时先召人?来?问了可有线索,得到答案后便径直往萧府的方向去。   中郎将刚应承下来?便听见有马蹄声由?远及近,新来?的人?马披甲执刀,都是禁军装扮,为首的那个倒是一袭玄黑宽袍,冷峻如山。   “陛下。”中郎将连忙屈膝下跪拜见天?子。   “你?确定人?就在?里面?”   “不敢确定,”中郎将道,“只是在?这处宅邸的院墙外发现了血迹,另一边是褚御史府邸,臣已经让人?去褚御史家搜查了。”   皇帝看着面前?朱门?,上头萧府二字被火光映得耀眼,面前?朱门?洞开一线。他道:“把这里围起来?,进?去搜。”   语罢金吾卫便行动迅速,推开了朱门?鱼贯而入,有人?负责叫管事?将府中所有人?都聚在?一处挨个辨认审问,其余人?便去搜查。   皇帝抬步进?去,眼前?一步一景,俱是他命人?按照图纸精心复原的,他也不过只来?过一次,再想?起上次同萧沁瓷来?这里的景象,竟有隔世之感。   他在?苑内萧沁瓷曾指给他看的那棵大树前?驻足。   一时怕在?这座府邸中找到萧沁瓷,又更怕她不在?这里。   梁安亦步亦趋地跟着皇帝,看他这一路上都沉默寡言,反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平时甚至会对帝王说一些宽慰之语,此刻也半个字都不敢出声了。   树上的夏蝉似乎是被这满府的甲胄刀兵之音惊吓到,叫得声嘶力?竭。   “太吵了。”皇帝淡淡说了一句。   梁安摸不准皇帝说的是蝉鸣还是卫兵搜查时的喧哗之声,小心翼翼地问:“要不奴婢让人?来?把这些蝉捉干净?”   皇帝蓦地笑了一声,笑过之后淡声说:“怎么可能捉得干净呢。”   萧沁瓷想?走,这心思也断不了。他该把她关起来?,关在?寝殿,用链子锁着,只能让自己一个人?看见,日日夜夜都看着她,困住她,和她欢好,直到她再也离不开自己为止。   明明已经想?好了只要能得到她就行,怎么还是会纵容她对她温柔呢?萧沁瓷太会骗人?了,骗得自己一次次对她心软,觉得愧疚,下意识地就由?着她。   不会再这样了。   “陛下,”中郎将匆匆前?来?,“找到人?了,是个年轻女子,臣等不敢接近。”   皇帝猝然转身。   ……   卫兵们?是一间房一间房地搜过去的,找到那间房时一打开柜子就看见个十分美貌的女子蜷缩在?里面,火光下那张脸尤其惊心动魄,衣襟犹沾血色,面色苍白,楚楚可怜。   她将自己往里面藏了藏,似乎想?要这样就能躲开搜寻。   卫兵一愣之后立即高声说:“找到人?了!”   皇帝到时也是一愣,六月里虽然已经没有百花争艳的盛景,但院中丁香蔷薇开得正艳,草木欣荣沁人?心脾,葡萄藤下一架熟悉的秋千,藤上已经挂了青青紫紫的果。   这是萧沁瓷的风和院,人?果然是会下意识地往熟悉的地方躲。   门?开着,没人?敢待在?里面,只敢守在?门?外防止嫌犯逃走。   “陛下,人?就里面。”中郎将顿了顿,道,“躲在?柜子里,嫌犯危险,您——”   皇帝已经进?去了。   似乎是听到他们?说的话,里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陛下?”   是萧沁瓷。   皇帝走到了柜前?,就看到了里头瑟瑟发抖的萧沁瓷。   她很是狼狈,脸色惨白,乌发散落,衣襟沾血,出来?半天?就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皇帝再是生?气愤怒,见状也不由?心里一拧,但他要自己硬下心肠,萧沁瓷惯会示弱,不要对她心软,这都是她自找的。   萧沁瓷见着他先是一怔,不敢置信似的,继而扑到了他怀里,死死攥着他:“你?终于来?了……”   皇帝下意识地揽住她。   梁安原本跟在?皇帝身后,此刻见势不妙便迅速退出去,掩上门?,对守在?门?外的中郎将道:“今夜辛苦。”   屋中情态中郎将也瞥过一眼,此刻眼观鼻鼻观心,只拿自己当个木头人?,只是他耳力?好,即便退到台阶之下,也能捕捉到几声泣音。   萧沁瓷哭得厉害,一时停不下来?,尤其她抱着皇帝时脱口而出那一句,几乎要让人?疑心她是一直盼着皇帝来?。   皇帝已下定决心不再受她蛊惑,却?又下意识地安抚她。   萧沁瓷抱他抱得极紧,是个几乎想?要将自己嵌进?他怀中的姿态,她从来?没有这样过,温热泪水同样打湿了皇帝衣襟,沁进?纹理,渗透到他心口,让他心头发软。   皇帝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冷酷地提醒自己不要被萧沁瓷如今这副柔弱可怜的依赖姿态蒙蔽,一半又有失而复得的庆幸和狂喜。   不管他心里如何左右徘徊,手上动作却?也是紧紧回抱萧沁瓷,力?气大得都让他生?出了近乎疼痛的错觉。   他嗅到了血腥气,垂眼时看到了萧沁瓷衣上的血,还未完全浸透干涸,但已经成了某种不详的暗红色,她狼狈的模样还映在?他眼底,皇帝不敢去想?她遭受到了什么危险,甚至到了这样,身上那些血又有多少是她的。   “你?有没有受伤?”他拉下萧沁瓷的手,仔细打量她。   衣上的血是喷溅上去的,萧沁瓷手上也有血痕,不过已经被擦得模糊,从外表看似乎没有受伤的痕迹,萧沁瓷也摇头。   她似乎怕皇帝把她推开,片刻的分离都难以忍受,把自己挤进?皇帝怀里。   “哭什么?”良久之后皇帝才?开口问,冷酷的一面占了上风。   “怕……我怕……”萧沁瓷声音哽咽。   “怕?阿瓷也会怕吗?”皇帝语气轻柔。   这样古怪的语气,任谁也能听出不对劲,遑论是心思敏感的萧沁瓷。她陷在?皇帝怀中也在?轻微发抖,攥着皇帝衣服的手白得近乎透明。   她没止住泣,但已经从皇帝怀里抬头了,脸色白如霜雪,长睫上沾着晶莹的泪,眉眼愈发秾丽。   萧沁瓷怔怔地看着皇帝,她甚少这样专注地看过他,好似眼里心里只装了他一个人?,叫皇帝生?出点被爱的错觉。   “我好像杀人?了……我是不是杀人?了……”萧沁瓷眼底又涌出泪,柔弱的、可怜的,她抓着皇帝的手贴近他,不管不顾地仰头,滚烫的唇和泪都触到皇帝颈间,“我好怕……你?终于来?了,我是不是在?做梦……”   她要他抱着她、触着她、压着她,吻或是其他更重的东西都落到她身上,让她觉得自己是安全的,不用害怕。   可皇帝分明已经抱她抱得这样紧,她还是觉得不够,还是怕,似乎只有在?他怀里才?是安全的。   利刃能刺破皮肉,滚烫的鲜血沾到了手上冷却?之后也仍然会有抹不去的血腥味。皇帝身上的沉水香才?是她熟悉的味道,可那味道不够浓郁,抱着她的力?道也不够重,该让她觉得疼痛,被那些香气淹没,潮的烫的,是什么都好,从四面八方来?挤压着她。 第90章 撕咬   他们挤在?打开的柜门前, 萧沁瓷的闺房已经尽力还原成从前的模样了,但也只能还原到?皮壳,里面的每一处都不一样了。   萧沁瓷不在乎这个。   她的动作来得仓促且茫然, 全无章法,她只到?皇帝的胸口, 拼命踮脚也亲不到?他的唇,只好让自己攥着皇帝的衣襟往上?爬,她攀着皇帝,像株缠绕着他只想向上生长的藤蔓,勒进他的身体,汲取他的汁液,只想把?自己浇灌得茂盛、娇美。   那样颓艳靡丽。   萧沁瓷够到了皇帝的颈,手也想缠进去, 想触到?他温热的身体, 证明?这不是梦,她一直喜欢那个地方, 滚动时代表皇帝难以自抑的欲望,她也知道皇帝受不住她的触碰,无论是短暂的还是长久的, 轻柔的一触及分还是重重的舔咬, 他统统都受不住。   喘和泣也让她吐露得婉转, 她知道皇帝喜欢她的声音, 那时?她从前吝啬于吐露的, 在?此时?一并拿来诱惑他。   就只为了达到?目的:“我害怕,你抱我, 陛下、李赢,阿赢……”   泪是烫的, 灼热,萧沁瓷也这样灼人,让人招架不住。   皇帝在?她亲上?来时?后仰,在?她攥着自己的衣襟,手也探进去的时?候仍然不动?,萧沁瓷勾人的手段很?厉害,他已经见识过了,不需要为她的主动?欣喜若狂难以自抑,那只会让她得寸进尺,就这样轻易地放过她,她下次还敢。皇帝告诫自己,可他觉得煎熬。   太难熬了,失而复得和担惊受怕都在?煎熬他,他在?还没找到?萧沁瓷的时?候只想把?她抓回来狠狠惩罚她,但又在?看到?她的时?候抑制不住的心软。他的呼吸在?瞬息间?全乱了,无动?于衷只是假象,萧沁瓷拿捏着他的弱点,根本不怕被拒绝。   情热似火燎原。   她甚至肯叫他的名字了。   “就这么怕?”皇帝冷笑一声,没问她怕什么,任她想往自己身上?蹭,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这有什么好怕的,他觉得萧沁瓷在?故作姿态,在?欺骗他,她是经历过宫变的人,血雨腥风都曾见过,如今不过是见到?了一个死人,就怕成?这样。   但他又忍不住在?萧沁瓷的话语中心头重重一跳,萧沁瓷承认是她杀了那个男人,那他是想对萧沁瓷做什么才逼得她杀人,萧沁瓷又是怎么得手的?   这些她统统都没说,也不回答,萧沁瓷只哭。   她根本也不在?乎皇帝的话,不在?乎他的语调是阴阳怪气还是冷酷阴骛,不在?乎他有没有生气,她就是任性妄为,在?死里逃生后只想有个人把?她拉出?恐惧的泥沼。   皇帝顺了她的意。   那个吻力道很?重,极狠极深,全无温柔,只是唇齿与舌之间?的撕咬,喘息和哭泣都被嚼烂了,血气蔓延在?两个人的唇上?,分不清是谁的,彼此都觉得疼痛。   痛才清醒。   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里醒来。   但萧沁瓷从头到?尾就没有不清醒过。   ……   萧沁瓷确实是藏在?粮车里混出?去的,趁他们回到?庄上?的时?候偷偷溜走,没有太多的伪装和掩盖行?踪,做得再谨慎再不容易被发?现也是没有用的,从发?现她失踪的那一刻起,皇帝一定会用尽办法来搜捕她。   她换了身普通的衣服,卸了钗环带了顶帷帽,但在?去长安的路上?也并不是很?顺利——她根本找不到?路。   枫山远在?长安以西数十里之外,长安又是帝都,四海来朝,马道四通八达,萧沁瓷根本不熟悉这边的路。   那只是她遇到?的第一个困境。好在?她记着枫山是在?长安以西,又大致记了一下方才从枫山出?来时?的路,勉强辨明?了长安城所在?的方位,顺着路一路走过去。   午后的日头毒辣得很?,晒得厉害,萧沁瓷娇生惯养,没走两步就累了,又怕耽误时?间?,等走到?长安都闭城了,便连停下来歇一歇也是不敢,只好咬牙硬撑着走下去。   好在?中途在?道上?她碰到?过一些人也是去长安的,问过之后便跟着他们一起走,有了方向身边也有人在?,萧沁瓷便也没那么担心。   路上?也不是没有人看她孤身一人走在?野外,便生了疑惑的,萧沁瓷便随口编了个故事,说自己是偷偷跟着未婚夫出?来,结果发?现他是去了长安城外的春山私会旁的女子,自己戳穿了那对狗男女,就想赶紧回家去把?这件事告诉父母,好请父母出?面解除这桩婚约。   这个故事果然令人信以为真,还博得了众人的同情。萧沁瓷却不敢和他们多言,她仍是抱着警惕之心,担忧会遇上?歹人。她撒了这样一个谎,一来是说自己是长安人士,父母健在?,不是孤身一人的孤女,二来她是跟着未婚夫出?来的,春山离长安也不远,并且她戳破了未婚夫私会女子的事,说不得他什么时?候便会追上?来,就算有人欲谋不轨也得好好盘算。   萧沁瓷长在?深宫,几乎没有过独自外出?的经历,即便是出?去身边也会跟着仆役随从,还有兄长阿姐,她不必担心会遇到?什么危险。但她也不会天真的以为外面的世界就是安全无害的,她在?宫中看过人心争斗,跟在?皇帝身边的日子也看过不少干犯法纪的卷宗,里头多是些穷凶极恶的案子,有些恶就是无缘无故的,同她是什么人、什么身份没有关系。   她一路上?都走得心惊胆战,这样的野外,便是杀人抛尸也方便得很?,她没什么反抗的能力。   短短半日的路程让萧沁瓷又一次认清了很?多东西,如果仅凭她自己,走了又如何?呢?她能走出?长安吗?她是被豢养在?笼中的鸟雀,除了娇贵美丽之外一无是处,这辈子走过最远的距离的也就是现在?了,想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是件艰难的事。   很?多时?候她看着路上?遇到?的那些人,多是平常的贩夫走卒,他们生活的艰辛根本是她难以想象的。   萧沁瓷想起当年的流放,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要送她出?去,太难了,就是从枫山到?长安这短短半日的路程她都觉得辛苦,长安到?幽州又何?止千里。   好在?她顺利地进入了长安,然后先?按照兄长信上?提过的地方去了杏花巷子的陈记酒铺。   那家酒铺藏在?巷子的最深处,生意却很?好,萧沁瓷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向来买酒的人打听:“我夫君支使我出?来买酒,我对这些都是一窍不通的,您知道这家的酒怎么样吗?在?这里开了多少年,怎么好像我从来没听过他家的名声?”   那人看她一眼:“夫人不是我们这附近的人吧,要不就是才搬来的,这家在?我们这儿开了好些年了,酒绝对是好酒,价格也良心公?道,老板是冀州人,他家的烧刀子那味儿正,旁的酒铺都比不上?的。”   萧沁瓷道了谢,挑了没人的时?候才进去,对着店里迎上?来的杂役问:“你们掌柜的在?吗?我想见一见。”   “掌柜的,有人找!”   后堂里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头走出?来,精神矍铄。   “这位娘子有何?贵干?”   萧沁瓷没摘帷帽:“我姓萧,是我兄长让我来这里的,不知您有没有印象?”   那老头一震,急急往萧沁瓷的方向走了几步,隔着白纱打量她:“是四娘子吗?”   萧沁瓷许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叫过她了,那老头看她无动?于衷,压低了声音道:“四娘子,我是程硕,从前跟在?二老爷身边的,您还记得我吗?”   姓程,萧沁瓷打量着他,终于从记忆里翻出?个模糊的面孔和眼前的人对上?:“程伯?”   程伯是英国公?手底下的老兵,无儿无女,家里人都死光了,从战场下来后一身伤痛,就留在?府里做了个管事,总是跟在?英国公?身边,萧沁瓷对他并不熟悉。   程伯把?萧沁瓷请去后堂说了会儿话。当初英国公?府下狱之时?是把?家中下人都遣散了的,但判了流放之后也有像程伯这样的人一起跟着去了西北。   “后来大娘子接到?您的信,就说要我来长安看看。”程伯道。他没提大娘子的原话,说四娘子这个妹妹又娇气又笨,蠢得可怜,她想来西北,路上?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还说让程伯跟她说清楚,要真想来幽州那地方可不怎么好,她在?长安锦衣玉食惯了,过去肯定受不了。   “阿姐他们如今过得好吗?”萧沁瓷轻声问。   程伯愣了一愣,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同她说,只含糊道:“还不错,这几年日子好过了些,四娘子到?了幽州就知道了。”说到?这里他一愣,“四娘子是如何?……出?来的?”   “程伯,我走不了,”萧沁瓷避开这个问题,道,“在?你这里也不能久待,烦请你告诉阿姐他们我过得很?好,以后许是还有机会相见。”   总归是要来一趟的,萧沁瓷从来没想过自己能真正离开,她早就放弃了,今日来这一趟,除了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也有再逼一逼皇帝的意思。   程伯拎了壶酒送她出?去:“夫人慢走。”   萧沁瓷走出?一段距离,忽然又听得程伯追上?来:“夫人留步。”   程伯到?了近前,说:“方才发?现给?夫人找的铜钱少了。”他递给?萧沁瓷几枚铜钱,同时?几不可闻道,“有人跟着你。”   萧沁瓷悚然一惊,立时?以为是行?宫的人这么快就发?现了她失踪,找过来了,又或者是皇帝本来就在?她身边安插了人时?刻盯着。   “我知道了。”   萧沁瓷刻意挑了人多的地方走,时?刻留意着身后。走过两条街,她便觉得身后跟踪她的人不像是宫中的禁卫,若是禁卫,就该上?前请她回去了,难不成?还能是皇帝想要放任她多在?外头放放风?   萧沁瓷绕了一圈,去西市打听了近日能从长安出?发?的商队,又回到?了酒铺,她在?里面等了等,程伯便回来了。   “那人身上?藏刀,眼里带煞,必然见过血,不像是专拐女子的人伢子,”程伯自方才起便跟在?他们身后,特意让萧沁瓷多走了些路好观察那人,“也不像是正规军,我观察了他一路,他似乎就是冲着四娘子来的,只是方才街上?人多,他不好下手。”   萧沁瓷更是迷惑,若不是禁卫也不是人伢子,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惹来这种人的觊觎。   程伯紧张道:“四娘子,如今要怎么办?”   回去是不能去,萧沁瓷只能被皇帝“找到?”,出?城的那一段路也容易让人下手,况且萧沁瓷也不会放任自己身边有这样一个隐患,她想了想,对程伯轻声说了自己的计划。   ……   唇上?的血都被吃干净了,萧沁瓷被他揉着,也觉出?了疼痛,她勾着皇帝的手按在?他颈后,细白的指上?还有淡淡的血痕,指下是温热的肌肤,和喷溅到?她手上?的血热度那样相似。   这是她第一次握刀伤人,握刀时?的手很?平稳,放开后却在?颤抖。   萧沁瓷说害怕,不是假的。   她启唇,让皇帝能更深地索取她,粗糙的面碰触到?一起,刮过时?能勾起一阵战栗,从骨头里泛出?的软,若非他的手撑着她,她早已站不稳了。   萧沁瓷翻过萧府的院墙时?是怕的,藏在?漆黑的柜子里时?是怕的,看到?自己手上?的血也怕。   她怕得厉害。也很?冷静。   皇帝会找来的,他也会很?生气,这些都在?萧沁瓷的预料之中,她就是要让他挫败、气恼,让他看清强权得不到?他想要的,萧沁瓷可以对他虚与委蛇,但不会认输。   但她没预料到?自己会这样怕,看到?皇帝时?的依赖有一半是伪装的,还有一半却是真真切切的松了一口气。   六月的夏夜燥热,屋子里没人住,自然也没有冰,潮热的气被捂在?蒸笼里似的,蒸出?一身汗,滑的、腻的,握不住。   太热了。尤其是两个人贴在?一起,萧沁瓷的身体是凉的,皇帝却本就体热。她抱他像炭,皇帝却如拥冷玉。   萧沁瓷觉得还不够,她握着皇帝的指摸索她,冷玉被捂软了,蒸热了,熟成?了一团。   其实时?间?不长,血淋淋的撕咬只有一瞬,皇帝在?唇齿相贴的时?候感受到?了萧沁瓷的恐惧,她连呼吸都是颤抖的,带着害怕的意味。   她在?寻求皇帝的安抚。   “好了,朕在?这里,”他退开一点,轻轻贴上?萧沁瓷额角,手也安抚她,语调仍是冷的,“别怕。”   她当然会怕,萧沁瓷这样的贵女,莫说是杀人,便连伤人也是没有的,他不该拿她在?自己剑下的镇定同此时?相比,她当然会害怕。   萧沁瓷终于渐渐安静,在?他怀里哭了一会儿。   待平静之后她便立马过河拆桥,松了手,从皇帝怀中退出?来,平静地擦了擦泪痕,声音里还藏着抖,面上?却已经冷静:“陛下应当有事问我吧?”   这副模样当真令人生恨。 第91章 卖身   此刻门外梁安也在对中郎将说:“夫人此时受了惊吓, 只怕也问不?出什么了,大人还是?等一等吧,不急于这一时。”   中郎将皱眉, 低声说:“这桩案子今夜闹得很大,”已经惊动?了京兆府和大理寺, “里面那人也有嫌疑。”而且嫌疑最?大。   他先前又听梁安口口声声称呼的都是?夫人,深知这摊浑水不?是?自己能?搅合进去的,但职责在身,不?得不?问个明白?。   “是?,这咱家自然知晓,只是?……”他隐而不?提,“倘若人真是?夫人杀的,陛下自然会给出一个交代……”   里头皇帝再?次掐住了掌心, 他现在反而怀念起方才萧沁瓷紧紧攥住他时的情?形了, 就像他是?萧沁瓷的救命稻草,她依赖他, 也只能?依赖他。   萧沁瓷似乎永远有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的本事,还是?得关起来,让她害怕, 让她失去冷静, 让她怕到再?也不?敢逃跑, 萧沁瓷因为?害怕而在自己怀里哭泣的模样比现在让人觉得舒心多了。   甚至她狼狈的样子也比平时清冷端庄的模样鲜活多了。皇帝咬破了她的唇, 被鲜血浸润透了, 红靡艳丽。她垂了头,轻轻把唇上的血都抿干净, 似乎这样就能?擦去皇帝在她身上留下的一切痕迹。   真是?不?讨喜。   皇帝自己把她留在自己唇上的痕迹吃干净了,被萧沁瓷咬出来的口子还在泛痛, 刺上一刺似乎还有她亲吻自己的错觉。   只是?错觉。   但现在确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今夜城中的命案一出,各部还在追捕嫌犯,这件事不?能?再?拖,需要先问个清楚。   皇帝敛了眸光,将欲都遮掩下去,开口时嗓音很沉:“你方才说你杀了人?”   皇帝的话很静,半点情?绪也无,却让萧沁瓷忍不?住抖了一下。   “嗯,”仿佛是?回想起了那副景象,萧沁瓷强迫自己回忆,“他一直跟着我……”   萧沁瓷话里的那种颤又来了,皇帝迅速打断她:“等等,别在这里说,”免得和他说完了一会儿还要再?复述一遍,他伸手整了整萧沁瓷的衣服和头发,但不?管他再?怎么整理,她看上去仍是?惨兮兮的,他拉着萧沁瓷出去,“中郎将,过来问话。”   花厅燃起疏疏明灯。   “他好像是?从午后我进城之后就一直跟着我了,我起初并没?有发现,后来我走了好几个坊市,东市西市也去了,发现他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萧沁瓷尽力平静地说,“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跟踪我,但他一直没?走,我也不?敢去偏僻的地方,只好尽力往人多的地方去。”   “后来城门要关了,城中也要宵禁,我不?敢在外停留,只好先找了一间客栈——”   “什么客栈?”中郎将皱眉,最?后杀人的地方是?在宣阳坊,宣阳坊中可没?有客栈。   “叫云来客栈。”萧沁瓷想了一想。   “你既然去客栈投宿,又怎么会出现在宣阳坊?”   萧沁瓷道:“我住进去之后不?久就听见小二引着一个人住进了我旁边那间,我偷偷看到那个人是?一直跟着我的那个男人,心里害怕,也不?敢住了。”   听到此处皇帝忽然出声:“你能?住客栈?”他目光从萧沁瓷身上滑过去,看向中郎将,“朕记得,凡是?投宿,都要出示身份文?牒,是?否如此?”   中郎将一愣:“是?。”   自平宗朝起,游侠之风盛行,尤其长安械斗不?绝,朝廷便加大了对人员流动?的监管,凡出行必要有官府出具的文?书。   皇帝的目光又转会到萧沁瓷身上,那目光凉得瘆人:“阿瓷,你的文?牒呢,拿出来给中郎将看看。”   中郎将不?知其中内情?,信以为?真,果然等着萧沁瓷将文?牒拿出来。   萧沁瓷沉默了半响,不?拿出来,那就是?说那家客栈是?家黑店,不?遵守朝廷法纪,但投宿会留下记录,客栈那里全都有登记,一指认她也瞒不?过去。   拿出来,她要怎么解释自己会有一份不?属于她的文?牒。   “阿瓷。”皇帝敲了敲桌子,耐心即将告罄。   萧沁瓷不?情?不?愿从身上把文?书拿了出来,皇帝见状立即说:“给朕看看。”   他就坐在萧沁瓷身侧,分明只要伸手就能?从萧沁瓷手中夺过来的事,他却偏偏要萧沁瓷自己主动?递给他。   “苏念。”皇帝打开后率先看到了上面的那个名字,冷笑?一声,“朕怎么不?知道你还叫这个名字。”   萧沁瓷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我一直都叫这个名字,陛下以为?我叫什么名字?”   她拿着这张文?牒,她就是?苏念,年龄、长相?都对得上,谁能?说她不?是??   皇帝瞬间将那张文?牒捏紧了,天子的怒意任谁都看得出来,只有萧沁瓷才敢迎着他的目光,无所畏惧。   被偏爱的人都有恃无恐,这句话说得确实没?错。萧沁瓷从前还会怕他,此后在他面前便连装一装都不?肯了。   皇帝目色沉沉,扳指硌进了肉里,片刻后他竟然若无其事的将怒气压下去,道:“你真是?——好得很。继续吧。”   “……我不?敢在客栈继续住下去,然后想起——”萧沁瓷顿了一顿,继续说,“想起我在宣阳坊还有处宅子,我就想来这里避一避。”   “你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中郎将想起挂着的“萧府”牌匾,似乎也说得过去。   萧沁瓷点头:“我赶在宵禁之前到了宣阳坊,”坊中入夜之后管得没?有那么严,只是?中郎将觉得不?对,倘若萧沁瓷是?在宵禁之前赶到宣阳坊,那早就应该回了萧府,不?该入夜之后才被袭击,下一瞬萧沁瓷的话也没?能?打消他的疑虑,“只是?我……我迷路了……”   她声音很轻。   “迷路,”中郎将觉得不?对,“回自己家也能?迷路吗?”   “我很久没?回来了。”萧沁瓷避开了他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   中郎将沉默,克制着自己不?往她身边的皇帝身上看,道:“夫人请继续。”   “我迷路之后很快就天黑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又觉得身后有人跟着我。”萧沁瓷细微的颤,皇帝不?动?声色地握了她手,掌心一片冰凉,萧沁瓷没?拒绝,道,“我很害怕,自己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但巷子里很黑,也没?有人,他随身带着刀,威胁我跟他走。”   皇帝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中郎将追问:“他威胁你跟他走?”   “对,他还说,只要我乖乖听话,跟着他走,他不?会伤害我。”萧沁瓷道,“但是?我趁他不?备的时候想逃跑,他想制住我,我慌乱之下摸到了袖中的匕首,就刺了他一刀。”   萧沁瓷话中省去了太多细节,中郎将追问:“夫人学过武?”   她摇头。   “那个男人带刀,至少会些花拳绣腿,还是?个壮年男子,夫人既然没?学过武,又是?怎么反杀他的?”   萧沁瓷仔细回忆:“我有些记不?清了,但是?他想要制住我,不?让我大声喊叫,我在挣扎的时候刺了他一刀,就只记得他流了很多血,”萧沁瓷手上出了冷汗,人也越发柔弱,“然后他就突然倒下了,我来不?及再?想,就赶紧跑了。”   “夫人当时挣扎的时候有呼救吗?”   萧沁瓷想了想:“有吧,但是?他一直捂着我的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真的出声。”   根据巡夜的金吾卫说他们确实也隐约听到了女子的叫喊。   “还有一点,既然夫人说这里是?您的府宅,为?什么您要翻墙进来呢?”中郎将问得犀利。   “我——”萧沁瓷犹豫,她为?什么要翻墙,“我原本是?想从后门进去的,但是?门关着,我进不?去。”   “夫人的话有些矛盾,您方才说自己很久没?回来了,但是?又能?准确找到后门?”   “我记得那棵树,”萧沁瓷道,“我以前经常从那里翻墙回去,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皇帝瞥她一眼。   中郎将还没?有放过她:“还有,您是?如何确定那个人已经死了的?”   萧沁瓷一怔:“他没?有死吗?”   中郎将端详着她的表情?:“——确实是?死了。”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死,但是?我知道我刺的是?他的脖子,他流了很多血,然后倒在地上不?动?了……”萧沁瓷勉强道。   “陛下,臣没?有疑问了。”中郎将道,“只是?大理寺和京兆府那边或许……”   皇帝:“朕会命人将记录下来的案情?始末送过去,中郎将替朕走一趟吧。”   “是?。”他又瞥了萧沁瓷一眼,没?提在尚未结案之前嫌犯应送押京兆府看管,不?过这些都和他这个巡禁长安的金吾卫没?什么关系了。   “等等,”萧沁瓷开口,“按律我是?杀人的嫌犯,在结案之前该送至京兆府关押。”   中郎将还未退出去,闻言惊讶地看过她,又没?忍住看过她身边的天子。   厅中暑热难消,几人俱是?出了一身汗。   梁安觑着天子脸色不?好,有心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但又着实找不?到词开口:“夫人……”   “你说得对,”皇帝已经从座上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除了萧沁瓷,谁也不?能?窥见他面上暴戾神色,他厉声道,“送她去!”   萧沁瓷默默无言地跟着中郎将出去了。   “陛下,”梁安急得直劝,虽说今日夫人出逃的事引得天子动?怒,但光看先前皇帝安抚萧沁瓷的情?态便能?猜到最?后也只会是?轻轻放过罢了,如今做得再?冷酷,到头来心疼的还不?是?他,今夜夫人受了这样大的罪,陛下该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把人安抚住才是?,怎么还往外推,“那牢里是?什么地方,怎么能?让夫人去待着呢,方才奴婢听着事情?的经过,夫人也不?过是?为?求自保才错手杀人——”   皇帝眼风扫过来,梁安立时噤声。   他往外走了几步,从花厅望出去能?看见萧沁瓷跟着中郎将穿过游廊,头也没?回,他忍了又忍,几次把话咽回去,最?后还是?没?忍住:“温中使,你跟着一道去,她身上许是?有伤,去宫里请个医女出来给她看看。”   皇帝余怒未消,说话还是?冷冷的,他发狠似的想,萧沁瓷要去便去,她自己自愿被关进牢里,还省了自己关她的功夫。   他坐回去灌了杯冷茶,越想越烦心,最?后等到院里的喧嚣都远了,拂袖道:“回宫!”   温中使追出去的时候他们还未出门,中郎将正犯难,他自己是?骑马来的,总不?能?让这个烫手山芋自己走着去京兆府衙门吧,正想着,温中使便出来了,让人备了马车,又在车上小心问起萧沁瓷有没?有受伤。   萧沁瓷自己也不?知道。   马车很快就到了京兆府前,府尹蔺宽早早地候在门外:“听说大人已将嫌犯抓获了?”   话音刚落便看见了中郎将脸上一言难尽的神情?,他将笔录交到蔺宽手上,又拉着他去旁边说话,到底是?同朝为?官,虽说一文?一武相?看两厌,但总不?至于坑害同僚吧。   “蔺大人,嫌犯的身份有些敏感,”中郎将不?知该如何说,也不?知能?不?能?说,只好委婉道,“她是?御前的人,颇得陛下看重,今夜圣上甚至因着这桩案子亲临,其中尺度,你自己拿捏吧。”   蔺宽愣怔:“御前的人?”他眼看中郎将要走,急忙拉着他,“你话别说一半啊——”   中郎将仗着力气大挣脱他,飞快地上马走了。   那头蔺宽只好又去看嫌犯,这才惊觉从车上下来的两个女子都有些眼熟,是?曾在御前见过的。   ……   嫌犯押入了大牢,陛下身边的御前女官又在旁亲自守着,蔺宽不?敢怠慢,连夜同人梳理案情?始末。   “大人,这供词好似有些不?对。”一个衙差道。   “哪里不?对?”   “大人你看,按照嫌犯供词里说她被死者制住,慌乱之下误杀了他,”衙差道,“但是?仵作验尸之后发现死者身上还有多处瘀痕,脑后也有重击留下的痕迹,这似乎有些对不?上。”   “瘀痕和重击或许都是?嫌犯反抗时留下的。”   衙差摇头:“不?是?,我是?感觉这些伤不?像是?同一个人留下的,当时或许还有第?二个人在。”   蔺宽又问另一个衙差:“死者的身份出来了吗?”   “出来了,”衙差有些激动?,“死者还是?个逃犯,犯过很多案子,是?在暗庄挂了名的人物,专做见不?得人的买卖,这样的人居然在长安城里藏着,没?想到今天居然死在了这里。”   先前那个衙差更觉得奇怪了:“这样一个人最?后竟然是?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误杀的,大人不?觉得奇怪吗?”   ……   萧沁瓷睡不?着。   她没?下过狱,不?知道牢里这样阴森、恐怖、湿冷,温中使给她送了干净的被褥和衣服,医女也给她上过药了,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仍是?觉得冷。   竟然开始怀念起皇帝抱她的力度和暖热,她只允许自己软弱那么一瞬,在独处时终于有机会细想那个死者,和他背后的人。   她还记得自己把人引到了巷子中,一番混战后,程伯带人制住了他,她问:“为?什么要跟着我?”   萧沁瓷的匕首就抵在他颈上,寒光湛湛,吹毛断发。   “有人花钱买你。”那人说得很痛快。   “谁?”   “不?知道,买家出钱,要我等信,今日申时过有人递信来,说你会从西门进来,还给我看了你的画像。”雇主还说,人群中一眼看过去最?显眼漂亮的那个女子就是?。萧沁瓷太好辨认了,即便只能?隔着帘纱隐约窥见她的容貌也能?知道是?个难得的美?人。   他原本就是?靠杀人越货买卖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过活,做他们这行的,眼力得好。   萧沁瓷闻言心里重重一跳:“买家什么时候雇的你?”   “好几个月以前了吧,付了定金,一直让我等着,”那人甚至还有闲心笑?,“姑娘,你挺值钱啊。”   萧沁瓷刀尖不?动?,那人又笑?,是?浑不?在意的模样:“刀子握稳当些,这是?在长安,”那人还是?笑?,他是?刀尖舔血的人,一个人有没?有杀过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似萧沁瓷这样的娇娇贵女,莫说杀人,只怕见了血都会害怕,但他心里又有种隐约的不?安定,只好装作漫不?经心地提醒她,“现在又是?宵禁,金吾巡禁,杀了我,你能?毁尸灭迹安然脱身吗?”   萧沁瓷不?为?所动?:“买家是?什么人,知道吗?”   “我们从不?问买家是?什么人,钱货两讫,彼此都干净。”他赌萧沁瓷不?敢动?手,“这笔生意我不?做了,你放我走,我也只当没?见过你。”   没?必要留着了,时间宝贵,方才的打斗声随时都可能?引来夜巡的人。   她说:“程伯,你们先走。”   程伯犹豫了一下,还是?带着人先走了。   萧沁瓷垂眼,快准狠地将匕首扎进了他脖子,鲜血溅了她一身。到死他都不?敢相?信萧沁瓷敢真的杀了他。   死人对她来说远比活人有用?。萧沁瓷故意把匕首留在了他颈上,她知道刀柄上有御制印记,也知道皇帝今夜必定是?在找她,这是?她留下的路引。   她的供词也全是?如实说的,细节有些出入,过程全都符合。不?过是?隐去了其中的某些人,又隐去了诸多细节。   萧沁瓷不?太会说谎,不?管是?对皇帝还是?对其他人,不?得妄语的清规被她记得很牢,或许是?因为?皇帝提醒过她很多次。   ……   这桩案子了结得很快,萧沁瓷过失杀人,依照大周律法,可赎铜六十?斤,翌日温中使便接她出去。   萧沁瓷默不?作声地上了马车,问:“我要去哪里?”   “去萧府。”温中使道。   萧沁瓷微怔,她还以为?皇帝会直接要她回太极宫去。   她回的是?熟悉的府宅,前夜她来时就发现了,皇帝似乎一直有派人洒扫和看管这处宅子,但此刻尚是?白?昼,她一路穿廊回到风和院,却没?有遇见一个人。   这座宅子静得厉害,日光澄澈,花木欣荣,阳光却静得甚至有些刺眼。温中使跟着她回到风和院,先让她去沐浴,又用?柚叶驱了晦气。   萧沁瓷出来后绞着头发,心下莫名不?安。   应该是?皇帝吩咐过,温中使并不?与她多言,在退下去时被萧沁瓷叫住:“温中使——”   她们在御前共事过,温言同样出身大家,性情?温婉,可此时看着萧沁瓷却不?肯多言,眼里现出无奈:“夫人,您还是?顺着陛下一点吧。对您对陛下都好。”   萧沁瓷便知道,不?必再?问了。   像是?风雨欲来之前的平静,萧沁瓷勉强按下不?安,先去睡了一觉,再?醒来时日尚未沉下去,明晃晃的挂在天边,积了一日的暑气都在院里堵着,闷热得人心慌。   院中仍然无人,花厅的门却敞着,皇帝坐在其中。   “过来。”皇帝似乎已经淡忘了前一夜的怒气,说话时不?喜不?怒。   厅中搁了冰盘,暑气和凉意相?争,冰火九重天。萧沁瓷站得离他远远的:“陛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皇帝冷笑?一声:“过来写欠条。”   萧沁瓷一愣,欠条?   “你不?会以为?赎铜的那六十?斤你不?用?还吧?”皇帝慢条斯理地给她算账,“一斤铜是?一百二十?文?,六十?斤铜就是?七千两百文?,你现在身无分文?,没?有在御前当值,也不?是?三品夫人,没?有月俸,这些钱你准备怎么还?”   萧沁瓷被他怼的哑口无言。   “朕最?后说一次,过来。”皇帝抬眼看她,目光幽深如渊。   萧沁瓷慢慢蹭过去了,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的那张欠条赫然是?张卖身契!   “我不?要。”萧沁瓷立即道。   “你不?要?”皇帝冷冰冰地道,“由不?得你不?要。”   他看着萧沁瓷故作坦然实则警觉的姿态,心下冷笑?。萧沁瓷永远学不?乖,她以为?她能?在皇帝跟前逃脱吗?她分明从来就没?有成功过,每次、每次都会被抓回来。   皇帝愿意陪她玩这种小把戏。   他拉住萧沁瓷,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按到了自己身前,强迫她仔细地看过那张卖身契:“看清楚了。”   皇帝俯身在她耳边说,握了她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摸过去。   “不?是?说叫苏念吗?”皇帝捏着她的指尖在那两个字上画圈,“把它签了。”   萧沁瓷挣扎,终于后知后觉的恐惧,她没?想过皇帝会拿卖身契来对付她,契书上写的是?苏念的名字,可皇帝就是?要把她打成奴籍,她签了这个名字就永远低人一等。   皇帝同样洞悉着萧沁瓷的弱点,知道她的骄傲,他从前没?有折辱她,是?因为?他还将她放在心尖上,不?肯也不?愿。 第92章 念念   骄傲算什么, 在权势面前一无是处,皇帝就是要把她的傲骨一寸寸碾碎,让她看?着?, 若非自己愿意,她根本没有和皇帝抗衡的能力。   “你放手, 放开——”萧沁瓷挣扎得厉害,她此刻真的怕了,不?同?于从前在皇帝面前的三分?真七分?演,她意识到皇帝是真的要她签字,“我不?会签……”   但她的力气怎么可能敌过皇帝,萧沁瓷被养成了纤细柔弱的体态,而皇帝的手能挽重弓、能降烈马,萧沁瓷没有优势可言。   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了, 只是总也不?甘心, 也因?为皇帝愿意让着?她,让她在上?风, 她曾经按住他时甚至不?需要费劲。   温和和纵容都荡然无存。   这?就是帝王之爱。喜欢的时候可以捧着?她,触怒他了就毫不?留情。萧沁瓷一直都认识得很清楚。   皇帝的底线在她面前放得很低,但那不?代表没有, 她触到的时候同?样也会粉身碎骨。   皇帝强迫她握笔, 逼着?她落下自己的名字, 她挣扎, 皇帝就自己攥着?她的手, 一笔一划地逼她写,他的力气太大, 几乎要把萧沁瓷的腕骨捏碎。   萧沁瓷久违地意识到这?是皇帝前夜未曾抒发出来的怒气,当时他隐而不?发, 不?代表一日夜过去后就能放下。   李赢也同?样骄傲。   他是天子,没有人敢违逆他的心意,阳奉阴违也是欺君。只有萧沁瓷,他一次又一次的容忍她,把真心捧到她面前去,可她毫不?在乎,甚至毫不?犹豫地践踏过去,皇帝不?过是将?她对自己做的再还回去而已。   萧沁瓷这?半生太顺遂了,顺遂到没有把她的骄傲折损半分?,皇帝也太纵容她,纵容到任由她拿捏自己。   现在他要统统还回去。   “阿瓷,你不?是不?想做皇后吗?”皇帝逼着?她写完了那个苏字,语调阴冷地灌进萧沁瓷耳里,“朕这?样喜欢你,什么时候没有如?过你的愿。”   原来天子的喜欢也可以用?在这?种地方,变成这?样。   悲哀和恐惧都救不?了萧沁瓷,她的挣扎在强权面前无济于事。   “放开,我不?要写……”皇帝触到她滚烫的泪,远不?如?这?姑娘的心来得冰冷。   “念”字也被写了一半,萧沁瓷的泪洇湿了纸张,沾花了墨痕,即便签好?了字这?张卖身契或许也不?能作数。   可他们?在乎的原本也不?是这?一张薄纸,皇帝只是要借着?这?个举动让萧沁瓷认清自己的无能为力,他要把萧沁瓷的骨打散,把瓷胚打碎,让她痛让她恨,让她尝尝自己尝过的滋味。   而萧沁瓷永远不?能接受自己的卑微。写完那个名字,即便她在身份上?不?是,在心理上?也会留下烙印。   那个“心”字还未落成,萧沁瓷终于受不?了了:“我不?要喜欢你,我恨你,我恨你!”   皇帝终于停了。   “恨朕?”他看?着?笔尖落下浓墨,污了那个念字,“难道你从前不?恨我吗?”   他在萧沁瓷的哭声里问。他还是心疼,还会心软,他盼着?萧沁瓷的回答,又不?想听她回答。   “我不?在乎,”皇帝喃喃说?,不?知道是说?给萧沁瓷听还是自己听,“我不?在乎。”   他手越发重,衣衫交叠衣衫,两个人都汗涔涔的。   “朕早该看?清楚的,喜欢或者不?喜欢,恨不?恨都无所谓,”皇帝道,“阿瓷,在行宫的时候你不?开心吗?你不?是说?你已经接受了认命了吗?怎么还要跑呢?”   “你以为你跑得掉吗?”他扔了笔,环紧了双臂,把萧沁瓷箍得极紧,“你该知道,你被我抓回来会是什么后果。”   他拨开萧沁瓷被泪和汗沾湿的额发,眼瞳黑如?沉渊,深不?见底:“还是说?,你其实喜欢这?样?”   萧沁瓷在他的话里颤,细微的,若非贴近不?能察觉。   他喜欢她这?种反应。   ……   日光泼墨,氤氲着?将?一切都变得模糊,白的黑的亮的暗的都糊成了一团,大片大片的光斑肆意倾洒。阳光被拉得很长,绕在了萧沁瓷腕上?,细细的,缠金丝,拧成了朵极尽妍丽的牡丹花   萧沁瓷不?喜欢艳色,那些颜色繁丽雍容的绢花甚少上?身,可皇帝觉得只有牡丹的国色才配得上?她。海棠虽艳,但太轻浮,芍药妖娆,又有失富贵。   萧沁瓷此刻就盛放在牡丹花中。   富丽堂皇。   皇帝没看?错,她确实适合这?样璀璨的颜色,雪白荡在金银的冷光里,她眉眼剔透,既清且冷,在六月天像是一捧干净的新雪,仿佛触一触就会化掉。   花厅四面透光,能让人看?得分?明。天气太热,花厅里的冰盘化得很快,湿哒哒地往下滴水,慢慢浸湿了地砖,深色与浅色过渡得自然,湿掉的地砖在日光的暴晒下容易开裂,这?一地的青都是才换上?的,光可鉴人,便连细小?的擦痕也无。   能照出朦胧的影。   砖石太硬、太平、太紧,细小?的音钻不?进去,于是在地砖上?晃荡了一圈又折回去,落地仿佛有回音,再是微小?的动静都被放大了。   白昼里无所遁形,这?样的动静让人觉得难堪。   但比不?上?萧沁瓷此时难堪的处境。   皇帝在问她:“为什么要叫苏念?”   萧沁瓷不?语。太难堪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衣冠楚楚,皇帝今日罕见的穿了一身月白,衣衫上?的金银绣线有幻彩,在她眼中变幻莫测,连带着?他面上?神色也变得模糊不?清。他很少穿这?样浅色的衣衫,掩起压迫深沉的气势,变得温润俊美。   “姓苏是因?为这?是你母亲的姓,”他盯过她,贪欲和欣赏都在眼中肆意变换,“叫念又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字?”   他还没有查到那张文牒萧沁瓷是怎么得到的,但那绝对是她为自己准备的东西?,萧沁瓷惯来较真,既然做了就绝不?会敷衍。   所以不?会是随意起的名字,姓苏是因?为随母,那为什么又要叫“念”?   她在念着?谁?   萧沁瓷这?样清冷的性子,要把这?个字嵌在她的名字中,皇帝有一半的怒气来源于此。   “就是……随便起的……”萧沁瓷从齿缝里把话挤出来,她颤颤巍巍地暴露在危险里,连抬手挡一挡阳光都做不?到,只好?紧紧闭上?眼,侧过脸去,不?看?不?听不?闻。   皇帝不?相?信这?个回答。   “随便起的?”他似乎笑了一下,有淡淡的嘲讽,“是怎么想到的?书上?随便找的一个字吗?哪本书告诉我?”   他逼近了。   “忘了……”   “忘了?”皇帝道,“阿瓷的记性似乎变差了,朕帮你想一想。”   这?间?花厅的朝向不?好?,正对着?将?沉的落日,将?余晖都纳了进来。他们?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包裹住萧沁瓷的是潮热的暑气,日头晒了一天,都积攒到了一起,散不?出去。   萧沁瓷枕在簟席上?,却仍觉得冷,凉悠悠的。   簟席也是清透的翠色,有玉一样的色泽,纹理细密得摸不?到缝隙,平整光滑,却能惹朱印、按霞红。   太光滑了,也太空,席上?空空如?也,案几都被放倒,萧沁瓷没有东西?可握。连纹理也抓不?住,手指徒劳地从编织得栩栩如?生的牡丹花上?滑过去,无力可借、无枝可依。   榻太窄,叫她不?上?不?下的悬着?,落不?到底,也攀不?到头。   她是个柔弱的姑娘,皇帝一直知道。每一次、每一次萧沁瓷都忍不?住要握着?些什么,或是花枝、或是窗棂,甚至是皇帝的臂膀。她两手空空,便忍不?住想抓住点什么,想靠着?其他的东西?来支撑自己熬过这?漫长的时光,和皇帝比起来她显得那样脆弱,没有能抓住的东西?便会觉得恐慌,没有逃离的退路也会觉得害怕。   那种怕绵绵密密地爬上?来。   冰水化掉了,就变成灼热的潮气,是六月的无尽夏,太热,暑气散不?出去,都闷在了屋子里,覆着?人的眼耳口鼻,能感触到外界的知觉都只剩下了热这?一种。   凉也没了,她身上?起了薄汗,将?簟席都捂得滚烫。   皇帝没碰她,只沿着?她被印上?的牡丹细细勾勒,虚虚的,隔着?日光,眼前漂浮着?细尘,偏偏她是纤尘不?染的模样,剔透干净。闲趣就在这?一时上?来,餐风饮露似的。   慢的缓的,低低的。萧沁瓷一直要的是皇帝在她跟前低头,他这?样做了。   但当他真这?样做的时候萧沁瓷反而受不?了。   他给萧沁瓷簪上?一朵牡丹,花上?缀了珠,匠人的手艺好?,连露珠也能雕刻得栩栩如?生,欲坠不?坠。似乎再被日头晒一晒,便也要化了。他知道这?是萧沁瓷最受不?了的事,看?他卑微,看?他讨好?,用?尽手段。   皇帝从前愿意为她这?样做,现在也愿意。   只是目的截然不?同?。   “告诉朕,为什么要叫苏念?”他说?话,含糊不?清的,语调拉得很长,是刻意要唇齿上?下触碰。   磨人。   整座府宅都很安静,没有人来添冰,也不?会有人来打扰。   树上?的蝉也被皇帝叫人捉干净了,草丛里恼人的虫子还没有到叫唤的时候,但也被撒了驱虫的药粉,不?会悉悉索索的惹人生厌,他喜欢这?样的安静,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处。   “为什么要叫苏念?”他没有得到回答,便反反复复地问,似乎铁了心要逼萧沁瓷说?出来。   萧沁瓷没受过这?样的苦。她确实觉得是苦,每一寸都绷紧了,只想逃开,或者把自己蜷起来,藏进日光照不?到、他也碰不?到的缝隙里,但簟席那样细密,她找不?到一丝一毫能让自己遮挡的缝隙。   但日光从四面八方来罩着?她,避不?开,细微的挣动无济于事。像条离水的鱼,上?岸之后连喘气都做不?到,呼吸都被剥夺,一点点窒息,弹动只是下意识的事。不?,她也不?是鱼,她是被浸在了水里,潮水一浪一浪地涌上?来,淹没了口鼻。仿佛又回到了行宫的温泉,水从四面八方过来,越来越热,把人都烫熟了。   细密的痒从骨子里爬出来,渗透了,源源不?断地往外冒,淋漓的汗被蹭在了簟席上?,她藏不?进去的纹理,水能淌进去,湿漉漉的一层光。   也是他唇上?的颜色。萧沁瓷没有想过皇帝会这?样做。不?是取悦,他只是要看?她难堪,要她崩溃。   那几个字反复地灌进萧沁瓷耳里,她终于受不?了,颤着?说?:“是因?为……我小?字叫念念……念念是我的小?名……”   十岁之前,没人叫她“阿瓷”,都是唤“念念”。   “念念,出去玩啊。”   “念念,你又翻墙了。”   “念念,来吃桂花糕呀。”   念念、念念……两个叠字,含在嘴里是软的,吐出来也是软的,裹着?一层柔软的糖衣,听上?去那样甜蜜。 第93章 勤俭   “念念?”这两个在皇帝舌尖上打转, 他吐出来的?时候果然也是软的?,像是被含在唇舌间嚼磨了千百遍,才能在唤出来的时候柔肠百转。   “不许……叫这个名?字。”萧沁瓷说得吃力, 那两个字的?空隙逼她眼底泛起清泪。她人都绞成了一团,反而将自己的?无助暴露得更快, 整个人摊开在天光下,叫日?光都如饥似渴的一缕缕镂上去。   把她镂空了。   “朕也不喜欢这个名字。”他慢条斯理的?笑,呼出的?气?也是热的?,灼烫,“朕还是喜欢叫你阿瓷。”   若是换了旁的?时候,他知道萧沁瓷有这样一个柔软的小字,一定欣喜若狂。这字这样?软,他会放在心里?、含在嘴里?, 时时刻刻都这样叫她。   萧沁瓷一定会觉得厌烦, 但又拿他无可奈何。   可不该是如?今,萧沁瓷拿了文?牒, 改名?换姓,千方百计地要逃离他身边,他觉得这个名?字把萧沁瓷抢走了, 让他厌恶极了。厌恶的?同时还有嫉妒, 他此?时方知原来自己的?占有欲可怖到这样?的?地步, 一个名?字、一个称呼也要斤斤计较。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 空气?湿热得能拧出水来。   “记得这样?清楚, ”皇帝退了两步,帕子挨过唇角, “都有谁叫过这个名?字?”   他骤然远去,萧沁瓷却没觉得轻松, 但她要故作冷淡,偏过头去,道:“没有谁。”   分明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能叫她小字的?不外乎也就是那几人,顺从能让她好过些,但萧沁瓷偏偏没有这样?做。   “是吗。”皇帝端详她,话里?是不甚在意的?模样?。但他如?果不在意才有鬼。言语才是能拉近彼此?距离的?关键,他愿意对萧沁瓷坦然,可萧沁瓷总是不肯。   说不在乎是假的?。他退开得猝然,绞了帕子替她擦着薄汗,又去擦簟席。天太热了,没有冰盘就更难熬,到处都是闷的?,分不清是汗是水,总也擦不干净。   皇帝忽而问?:“热吗?”   萧沁瓷躲着他,腿还颤着,没应声?。   “啧,”他动作很慢,似乎故意要让她感受帕子柔软的?触感,“有些费帕子。”   这样?轻忽的?语调,让人羞恨。   萧沁瓷不是体热的?人,即便是炎炎夏季她也总手脚冰凉,身上也带着凉意,有如?冷玉。但此?刻她却出了很多汗,淋漓地淌下来,像是才从水里?捞起来。   冰盘已经完全融化?了,潮气?和?热气?都被捂着,花厅变成了熔炉。这样?热的?天,似乎出些汗也是正?常的?。   皇帝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捏着帕子的?手滚烫灼热,不过还有衣衫掩着,被藏得很好。但细看?之下就能发现他颈上也跳着热汗,污了衣领和?袖口,他给萧沁瓷擦脸,动作间带起碎金似的?光芒,融进萧沁瓷眼底,像一闪即逝的?火星。   即便只有火星,落进熔炉里?也能顷刻燎原。   厅里?越来越热,人却还在胶着。   帕子浸过凉水之后是冰凉的?,挨了人的?肌肤只有短短一瞬凉意,很快就被汗捂热了。   他换得很勤。   萧沁瓷闭目不语,面上的?红不知道是被逼的?还是气?的?,她还在隐忍。   皇帝见状越发想?逗弄她:“阿瓷,帕子不够了怎么办?”他低语,带着满满的?恶意,“你说洗一洗还能用吗?”   萧沁瓷咬住了唇。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回答,不过他毫不在意,继续说:“不过朕这样?勤俭持家,洗一洗当然还能用。”   萧沁瓷猝然睁开眼,月白的?袖抚过她颈,皇帝离开了她的?视野。耳边响起了淋漓的?水声?,还有揉搓帕子的?声?音。   他真的?去洗了!就着冷水,故意要一点点地搓干净,也要萧沁瓷听得清清楚楚。皇帝几时自己洗过东西?,怕洗不干净,当然就要慢一些。   那些水声?听在萧沁瓷耳中却如?催命符。   “李赢!”叫“圣上”太软,脱口而出的?还是他的?名?字,萧沁瓷要被他气?死了。   皇帝挑眉:“你叫朕的?名?字也很顺口么。”他拧了帕子回来,洗过的?帕子搭在了萧沁瓷面上,还带着冷香,“在看?什?么?”   “你滚!滚开!……”萧沁瓷终于崩溃了。   眼泪渗不进帕子里?,只能顺着鬓角滑落,萧沁瓷自己不知道,以为是帕子没有被拧干,水贴着她的?脸滚动,她越发惶急,音里?都是溃散的?骄傲。   面前忽地一亮,帕子被拿开了,皇帝拭着她的?泪,在萧沁瓷偏头躲避的?动作中不紧不慢地说:“怕什?么,干净的?,朕换了新的?。”   到底还是心软了。   先前那样?的?境地都咬着牙不肯服软,一张帕子就能让她崩溃。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萧沁瓷,觉得她真是不长记性,都说过了皇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吃亏,她怎么就记不住呢。   但萧沁瓷不就是这样?吗?软硬不吃,要想?得到她,就得先击溃她。   “所以,”皇帝在她眼前晃了晃,“都有谁叫过你念念?”   他还是执着于一个回答,在萧沁瓷开口之前他又威胁她:“这次是干净的?,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萧沁瓷将要出口的?回答梗在喉间,她恨着皇帝,只是那眼还含着泪、面还有霞红,半点威慑力都没有,只能让人更想?欺负她,被威慑的?人半点不惧。   片刻后她隐忍地回:“还能有谁,父母兄姐,叔伯婶娘,也不过就是这些人。”   “父母兄姐。”皇帝复述了一遍她的?话,手上动作没停,将她的?脸都擦干净了,“朕记得,你没有兄弟姐妹。”   “堂姐堂兄难道不算吗?”萧沁瓷觉得皇帝问?的?简直都是些废话,但她摸不准他的?用意。   他坐得这样?近,萧沁瓷浑身都绷紧了,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防着。但提防也没什?么用,她毫无反抗的?余地。   好在皇帝一动不动,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提过,你三哥是英国公世子,你同他们?感情很好?”   “陛下同端阳长公主的?感情难道不好吗?”萧沁瓷反问?,那目光也让她受不了,想?逃开。   “端阳是朕的?亲妹妹。”   “我也是他们?的?亲妹妹。”萧沁瓷不想?再提。   皇帝却不罢休:“那你的?那几个兄姐,你最喜欢谁?和?谁的?感情最好?”   萧沁瓷眉心微蹙:“你问?这个做什?么?”   方才的?事她还恨着,连敬称都不肯叫了。皇帝并不在意些许小事,他坐在萧沁瓷身侧,自始至终都是慢条斯理的?款款君子模样?,半点没有狼狈。   “朕方才想?起,似乎对你还不够了解,有些事,你不会主动对朕说,朕只好来问?你。”他语气?温和?,似乎仅仅是一个关心心上人的?好郎君。   萧沁瓷嘲讽地回了一句:“陛下还真是想?了解我啊。”   方方面面,一分一毫。   皇帝前后态度转变得自然,似乎将满怀的?恶都随着汗一并蒸发了出去,但也太快,他如?今这样?温和?从容,叫萧沁瓷不得不提防他是不是还在憋着什?么坏点子。   他的?恶萧沁瓷算是领教?透了。   天儿仍然热着,冰盘完全融化?后最后一丝凉气?也没了,她被印上的?牡丹花印子渐渐消下去,身体也渐渐凉下去。   她原本便耐得住冷,也耐得住热,酷暑寒冬虽然也会让她觉得难熬,但她绝不会表露,萧沁瓷惯于忍耐的?性子是在漫长年月中一点点被磨出来的?,但皇帝总有办法让她招架不住。   “是啊。”皇帝坐在黄昏的?余温中,语调似有怅惘,“朕总是想?多了解你一点的?。有些事,总要亲自问?你才行。”   “陛下便准备这样?问?我?”萧沁瓷齿间含着恨。   “这样?问?不好吗?”皇帝眼中含笑,是温情的?模样?,话语却全然不是如?此?,“只有这样?,阿瓷才会乖乖地回答不是吗?”   萧沁瓷闭了闭眼,睁眼时眼中隐含碎冰:“陛下想?知道什?么,问?吧。”   “阿瓷总是这样?,对不想?回答的?问?题就故意避开,”皇帝却好似有心要拖延时间,拿话语打转,“朕方才的?问?题你还没答。”   他方才问?了什?么?萧沁瓷想?起来了,是问?她那几个兄姐,最喜欢哪一个。   这种事有什?么好问?的?。她觉得皇帝就是故意的?,要看?她难堪。   萧沁瓷正?想?回答,皇帝却突然俯身下来,看?进她眼里?:“这样?吧,阿瓷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剩下的?几个字被他又轻又缓地说出来,只有萧沁瓷能听见。他把萧沁瓷的?小衣拢好,问?,“……怎么样??”   萧沁瓷只想?打他,然后对他说:“滚远点。”   但是那三个字在她唇边转了转,最后变成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委屈。   见她不说话,皇帝便知道她是默认了,不反对就是接受,不过他知道萧沁瓷面皮薄,要她亲口说出来她同意的?话无异于割肉,所以他很“好心”地说:“那朕就当你同意了。”   “第一个问?题就当是朕送给你的?,”皇帝将他的?好心贯彻到底,“你的?几个兄姐,你最喜欢哪一个,你三哥哥,还是你大姐姐?”   他把人选固定在了两个人里?,显然不是他话中那般对萧沁瓷一点也不了解,他知道人有亲疏,在萧沁瓷心里?总该分个高低,是她从前对皇帝提过的?三哥,还是那位英国公府的?嫡长女?   皇帝记得那是一对双生子,比他小不了几岁。他十岁之前还住在东宫,曾经在宫里?见过英国公夫人带着一双儿女进宫请安,两个幼儿长得颇为相似,若非如?此?……皇帝眼眸沉了沉。   “——阿姐,”萧沁瓷想?起一点往事,“姑娘家,总是要和?姐姐亲密一些的?。”她没什?么感情地说着,淡淡的?,像是在提别人的?事。   “你阿姐叫什?么名?字?”   萧沁瓷再度拧眉:“陛下问?这个做什?么?”问?她姐姐的?名?字显得更不正?常。   “朕问?,你答。”皇帝的?手穿过系带,替她打了一个漂亮的?结。他手很巧,是萧沁瓷早就知道的?事。   “我阿姐的?闺名?,怎么可以随便说给外男听。”萧沁瓷眉眼染上不豫,心里?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滋味。   皇帝对她的?情绪变化?很敏感:“你是真这样?想?的?,还是——”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萧沁瓷,“吃味了?”   “呵。”萧沁瓷忍不住嘲笑他的?异想?天开,“原来陛下在自作多情这一项上也不遑多让。”   “就当是朕自作多情,”皇帝道,“不过你不说朕也知道,英国公府诞下一对双生子当年在长安也是喜事一桩,英国公当即便为嫡子请封世子,取了随瑛二字,至于妹妹,单字一个瑜,是不是?”   英国公府的?嫡长女,生来就金尊玉贵,喜事传到东宫,太子妃也备过重礼。   “陛下既然知道,做什?么还要问?。”   “朕这不是……为你着想?,”皇帝捞过了她的?裙子,曳金的?裙摆在簟席上铺开,帮她系着裙上的?飘带,“给你行方便吗?阿瓷怎么不懂我的?良苦用心?”   萧沁瓷屏气?凝神:“我确实不懂。”   “不懂朕可以慢慢教?你,”皇帝慢悠悠地说,不怕她不回答,“下一个问?题,你的?文?牒是怎么来的??”   他已经查过了,那张文?牒制于三年前,货真价实,也就是说在长安城外的?某个村子里?真的?有个叫苏念的?姑娘,但当皇帝派人去查访的?时候那户人家却早就搬走了,时间也是三年前。三年前还是景惠二十一年,朝廷有过一次清查,要动手脚只能是那时候动,但那个时候,谁有能力又愿意帮萧沁瓷做这件事?   皇帝能想?到的?人选无非就一个——已经死掉的?楚王。   他想?,萧沁瓷不肯改名?换姓来做自己的?皇后,却肯抛弃身份去做楚王的?贵妃,她真是——瞎了眼。   在萧沁瓷去行宫之后所有的?东西?都被他收走了,不过当时他没有仔细看?过萧沁瓷的?私物,只吩咐人把它们?收好,后来关系缓和?之后他又把东西?都还了回去,难道她就是这样?把文?牒藏起来的??   那张文?牒在萧沁瓷手中留了有三年之久,皇帝甚至还想?到了她此?前执意要出宫,她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要脱身离开,从此?之后没有人能找到她。   真是好算计。   “托人办的?。”萧沁瓷回答得简短。   “谁办的??”   “这种事,你觉得我会说吗?”萧沁瓷道,“陛下不必再问?。”   “不想?连累别人?”皇帝慢慢地解着那朵繁复的?牡丹扣,“还是不敢说?”   “有区别吗?”   他便笑了一下:“确实没什?么区别。”他迎着萧沁瓷恨恨的?目光,道,“既然有奖励,也该有惩罚。”   萧沁瓷掐着指尖,掐出了红。夏天太热,让人心里?也燥。她偏头,看?细细的?金丝在日?光里?猝然绷紧,荡起落日?余晖的?弧光。   皇帝手上一重,迫她回神。 第94章 新鲜   萧沁瓷才缓过来, 指尖还有余韵,细微的触碰都叫她颤抖。她想不通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她没?有优势可言,分明身为女子更能隐藏自己, 但偏偏那那滋味绵长得叫人心惊胆战。   他把系带扣得紧了,萧沁瓷腰上一紧, 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不断地去适应收紧的裙腰,软的肉起伏又陷落。   萧沁瓷这才知道她走神的霎那没?有听清楚皇帝的问话:“什么?”   “你拿了文牒,是想要去哪里?”皇帝耐心地问了一遍,“岭南还是西北?”   萧沁瓷仅剩的亲人都在?这两处,除此之外她无处可去。皇帝原本?猜测她应该往岭南去才是,毕竟西北实在?太?远,又情况不明, 不如去她三叔那里方便得多。但探查过萧沁瓷的行?踪才发现她居然是想去西北。   “我为什么一定要去这两处?”萧沁瓷反问, 并不意外他会提起,“我就不能自己一个人生活吗?”   “前夜的事还没?教?你认识到么?”皇帝隐而不发, “你不过才出去半日就被人盯上了,你一个人生活?只怕没?两日就被害的渣都不剩了。”   皇帝至今仍是生气和后怕,他道:“你知道像你这样长相貌美又没?有自保能力?的姑娘会沦落到什么境地吗?那个男人只是盯上你的第一个, 你运气好又逃掉了, 你觉得如果你没?逃掉会发生什么事?”   他有心想说些更糟糕的情况来吓吓她, 但又想起那夜萧沁瓷被吓到的模样, 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萧沁瓷理亏, 反驳的话便说不出来。不过有些事情皇帝不知道,不知道那个人是很早之前就收了钱专门盯她的, 而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只是意外。   “在?陛下这里又能好到哪里去?”萧沁瓷仍是硬气,”陛下口?口?声声说喜欢我, 不也只是拿我当一个玩物?罢了,稍不合你的心意你便能惩罚我。”   “玩物??”皇帝险些被她气笑,“你就是这样想朕、想你自己的吗?萧沁瓷,朕对你做过的那些事,有哪一桩那一件是对一个玩物?做的?”   他慢条斯理地理过萧沁瓷的鬓发,手指温柔缱绻:“朕如果真?拿你当玩物?,就该把你关起来,只能看到、听到我一个人,让你知道,从?前是朕待你太?温柔了。”   萧沁瓷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   “怕了?”他仍是温柔的口?吻,“阿瓷,你口?口?声声说朕拿你当玩物?,可你心里再清楚不过,朕喜欢你,喜欢到愿意为了你一再退让,你知道的对不对?”   “因为清楚,所以你才敢逃跑,就是因为知道朕最后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萧沁瓷有恃无恐。   他的手仔细描摹着萧沁瓷的轮廓:“阿瓷,是你先?骗我的,你说要留在?行?宫,我答应了,你也说会和我好好在?一起,我相信了,你骗了我,所以受点惩罚也是应该的不是吗?”   萧沁瓷善诡辩:“我说要留在?行?宫可没?说我不能出去,难道我想出去走走都不可以吗?还是说陛下说的要我留在?行?宫就是要关着我?”   “你管这个叫出去走走?”皇帝终于被她气笑。   萧沁瓷自己也觉得这样说太?过牵强,有胡搅蛮缠的嫌疑,偏过头去不说话。   “朕没?拘着你,”皇帝给?她留了脸,淡淡说,“你要想出去带上护卫便可以出去,你不想回宫朕都依着你,你想做的事朕几时没?有答应过——”   “那我现在?就想陛下离我远些。”萧沁瓷抓住他话里的机会。   “现在?不行?,都说了是惩罚,”皇帝道,“阿瓷,朕的问题还没?问完呢。”   太?过分了。萧沁瓷咬唇。   “方才朕问到哪里了?”皇帝想了想,“对,西北和岭南,你想去哪?”   “……岭南。”   “说谎。”   “我没?说谎,”萧沁瓷淡然说,“我三叔在?岭南,陛下是知道的,从?前他还写过信来,说要接我过去,我如今无处可去,去投奔我三叔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是啊,你如今无亲无故,要去投奔你三叔确实正常,”皇帝道,“可你不会去。”   皇帝道:“你三叔此人,墙头草,又懦弱,你忘了,你还曾是先?帝亲封的玉真?夫人,若去寻他的庇护,他便会立时把你送回长安。”   他说的不错。但原因远不止于此。   萧沁瓷想起家中出事前大伯和三叔爆发过的争吵。在?萧滇那样的人眼里,妹妹和侄女在?闲来无事时可以宠一宠,可一旦涉及到他们自己的利益时就能毫不犹豫的舍弃,男人都是这样,将?女人的奉献牺牲视作理所应当,甚至连薄情寡义都反而成了委曲求全。   皇帝没?有这样做,是因为他站得够高?,已经不需要旁人的牺牲来成为自己的垫脚石。   “陛下对我的家事,也不是如您说的那样全然不了解。”萧沁瓷淡淡道。   “所以别对朕说谎。”皇帝道,“况且,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和你自己说的总是不一样。”   “你想去西北寻你兄姐?”他问。   “年前太?后同我说,寻到了我亲人的消息,我也只能去找他们。”萧沁瓷道。   “你相信太?后的话?”   “为什么不信?”萧沁瓷道,“我不相信太?后,难道要相信陛下会帮我寻访吗?”   皇帝道:“你没?问过朕,怎么知道我不会?”   “我问过,”萧沁瓷说,“是陛下忘了,您那时已经拒绝过我了。”   “……你还记着。”皇帝声音蓦地变轻,说,“萧家旧案非一时能改,所以朕不会轻易承诺。”   “当然要记着,”萧沁瓷嗓音偏冷,“陛下不必承诺,求人不如求己。”   皇帝若有所思:“是,求人不如求己。”他想,萧家人果然是如出一辙的性子。   “桂花糕,”皇帝又问,“你喜欢吃桂花糕吗?”   问题转变得太?快,叫萧沁瓷猝不及防。   又是桂花糕。好像这世上除了桂花糕就没?别的东西了一样。萧沁瓷对此满心嘲讽,又难免嘲笑男人的劣根性,征服欲和好胜心是没?有办法规避的本?能,皇帝站得太?高?了,许多事都不能叫他动容,偏偏就是计较些许小事。   “从?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萧沁瓷依稀明白一点皇帝对桂花糕的执念从?何而来,多大点事,还要反反复复翻来覆去地问。   “哦。现在?不喜欢了,”皇帝要刨根问底,“怎么就不喜欢了呢?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的?”   “口?味变化是再寻常不够的事,至于什么时候,”萧沁瓷不肯服软,眉尖是隐忍的姿态,她故意在?这里顿了顿,把皇帝的心吊起来之后才说,“记不得了。”   她就是故意的。   皇帝对此看得清楚。他不以为意,接着问:“那松子糖呢?喜欢吗?”   “……太?腻了。”却没?回答喜不喜欢。   皇帝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突地又问:“桂花糕和松子糖,更喜欢吃哪个?”   “……两个都不喜欢。”   “倘若一定要选一个呢?”皇帝低低道,语气诱惑,“你选一个,朕就放开你。”   萧沁瓷手动了动:“陛下想让我选哪个?”   皇帝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的。”   “——松子糖。”萧沁瓷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里也有冷冰冰的笑,她一字一句地说,“桂花糕我已经吃腻了,松子糖还新鲜。”   ……良久之后皇帝短促地笑了一声,眼里却殊无笑意,他握着萧沁瓷的手,是个珍爱的姿势。   “阿瓷,你真?是——”他说话嗓音很沉,激得人从?皮下泛起凉意,“学不乖。”   “既然觉得新鲜,就该多尝尝。”   松子糖有满满一盒,外面的糖衣晒了一下午,早就化开了,黏黏糊糊的。蜜沾在?唇上,味道很淡,甚至还有晒过后炽烈艳阳的味道,转瞬即逝,不如含在?嘴里能一直化开带来甜味。   确实新鲜。   “你喜欢吃甜的是不是?”皇帝还要在?她耳边问。   萧沁瓷有些喜好藏不住,她爱吃甜的糖,但点心喜欢咸口?的,有时也很惫懒,喜欢看闲书多过策论,不喜欢弹琴。但她爱把这些都藏起来,似乎觉得那都是她的弱点,不能被人看透,她在?强迫自己冷静、算计,时日一长便连自己也真?的这样以为了。   皇帝想把她藏起来的另一面都挖出来。会是骄纵的、柔软的,偶尔天真?,也会有世俗。喜欢一个人才会觉得她无论哪里都好,便连冷酷算计也是聪慧可人。   她唯一不好的大概就是不坦诚,不肯承认喜欢他。   萧沁瓷耐不住,太?紧了,腰间的系带勒得太?紧,于是呼吸就更加费劲,从?胸腔逸出来的是重重的喘,又被松子糖的蜜堵住。   是甜的。   但她不想服软。   “是喜欢甜的,”萧沁瓷刻意软了语调,尾音撩人泛着蜜,比她吃进去的糖更甜,“可光吃一种味道很容易就腻了,该多尝些……旁的滋味。”   听着让人生气。   “原来阿瓷是这样贪新鲜的人,可朕却恋旧,喜欢吃的东西有一样够了,”皇帝喟叹似的说,“喜欢的人……也是这样。”   “陛下是陛下……我是我,”萧沁瓷眼含幽波,那点雾蒙蒙的潮气触到她面就成了隐忍脆弱,“你说过的,我回答了,就放开我。”   “是,”皇帝爽快应了,倾身过去,解着萧沁瓷腕上的牡丹,放开了她,他问她,“还跑吗?”   “——有机会的话。”萧沁瓷模棱两可的说,她盯着皇帝专注的侧脸,在?那一瞬间起了一股冲动——想狠狠地扇他一巴掌。   萧沁瓷把这股冲动压下去了。   “是吗?”出乎意料的,皇帝竟然是不甚在?意的模样,他重新坐回去,任由萧沁瓷挪动着离他远了些,“有件东西,朕觉得你应该看看。”   皇帝等她缓过来,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一份文书被递到萧沁瓷面前。   请罪书。   他又扶正了席上被放倒的案几,靠在?上面,道:“你方才说,同你阿姐关系最好?”   果然,他方才问的那些问题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在?这里等着。   萧沁瓷一目十行?地看完,请罪书是都尉府报上来的,列明了萧瑜参军的始末。大周不是没?有女子从?军的先?例,但萧瑜不同,她是罪眷,又冒用了旁人身份,长达数年一直瞒报,甚至一路晋升在?军中做到了副将?,今次在?边境一战中立功,都尉眼见瞒不住了,这才报上来。   英国公早年在?边镇率平卢军定西,其中多有他的旧部,照顾一下后人不是什么难事,但欺君就是大罪了。这件事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皇帝已命金吾卫赶赴边镇拿人回京受审,不日应该就会返京了。   此事牵扯甚广,不是仅拿萧瑜一人便能了事的,还有上至都尉下至府兵,所有知道此事但瞒而不报的人都要受审。   图穷匕见。这封请罪书来得真?是时候,天都在?帮他。他不知道萧沁瓷对此事知道多少,但她一定是知道的。萧沁瓷是个冷情的姑娘,但也心软,早前甚至肯为苏家的姐妹出头,如今换了她惦记的兄姐,她更不会坐视不理。   萧沁瓷垂眼,面上看不出端倪:“陛下想如何?”   “阿瓷想要朕如何做?”   “军国大事,与我没?有关系。”萧沁瓷眼也不眨。   “是吗?”皇帝将?文书从?她手里拿回来,“如今朝上有大半的人都在?要朕问罪,欺君之罪。”   “她入边军,是十年前的事,”萧沁瓷道,“那时陛下还未登基。”   皇帝挑眉:“你的意思,是她欺瞒先?帝便不算欺君了?”   萧沁瓷:“……”她道,“我阿姐,是巾帼之才。”   “是不是巾帼英雄,朕知道,”皇帝淡淡说,“可百官未必在?意。”   萧瑜要掌的可是兵权,她原本?品级便不低,经此一役功劳显著只会再升,大周的朝堂是男子的天下,没?有女儿家的容身之处。多的是人想趁机把她踩下去,萧瑜在?边镇十年,压下了多少想踩着她往上爬的人,此时这些人便要蠢蠢欲动了。   “但陛下在?意,”萧沁瓷驳他,“陛下这两年撤换了不少边将?,正是需要人填补的时候。”   “不缺她一个。”他说的是实话,这天下天子也能说换就换,没?有谁是重要到不可替代的,“阿瓷,你要替你阿姐辩解吗?”   萧沁瓷早在?他拿出请罪书的那一刻就明晰了他的意图,他是故意拿给?自己看的,同赦不赦免萧瑜的罪都没?关系。萧沁瓷看得清楚,皇帝要如何处置,只会是朝堂争斗权衡利弊的结果,甚至他心中可能已经有了定夺,绝不会因她的心意而改,他只是要拿这个来威胁她,也是要告诉她,萧沁瓷只要想活,想顺遂喜乐地生活,就只能在?他身边。   权势就是这样的好东西。   但她只能顺着皇帝的话:“此事如何,端赖陛下心意。”欺君之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看被骗的那个人要如何定夺。   果然,皇帝道:“阿瓷的心意,就是朕的心意。”   萧沁瓷的手在?袖里握紧了,指尖红痕未褪,便又添了新的。   终于到了这一刻,皇帝在?等她开口?,而萧沁瓷没?有别的选择,她逼着自己走到了这条路。   她端端正正地跪下去,以额触地:“求陛下,赦了我阿姐。”辩解是无用的,只能恳求。   “你求我?”皇帝眼里神色莫名?。   皇帝记得很清楚,去岁冬月,萧沁瓷也是这样跪在?他面前的,那时她一丝不苟、端整雅致,远不似今日这般狼狈。   萧沁瓷总是在?求他。   “是,我求你。”   “你不必求朕,”他高?高?在?上,道,“是朕要求你。”   萧沁瓷抬头,看他眼中莫测神色,倏尔缓缓道:“求你,做朕的皇后。” 第95章 报复   这日这样漫长。萧沁瓷觉得自她踏进这间花厅, 到如今,好像已?过了一生那样久。   她步步为营才走到今日。   皇帝果然是将她说过的话都放在了心上,还记得昔日她曾说?要皇帝来求她, 但言语上的低微算不了什么,本质仍是男强女弱。   可?是她还年轻, 她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可以走?,一直走?下去,往前看,往上看。   良久之后?,萧沁瓷再次伏身下去:“陛下所?求,不敢不应。”   便该是这样,彼此都觉得是顺了对方的意。   皇帝去扶她起来,萧沁瓷顺从地任他动作, 在接近时袖间金光一闪, 一支银簪便稳准狠地扎在了他肩头。   他被迫得后?退,撞倒了身后?的案几, 倒下的同时仍是抱着她。   簟席是滑的、热的,皇帝倒在了萧沁瓷方才枕过的位置,位置和?时机都拿捏得这样准。她没松手?, 跪在了他膝上, 手?上用?力, 银簪扎的更深。   他没躲。   “偏了。”月白的衫渗了血, 划破了皮肉, 入肉有些深,皇帝低头不在意地看了一眼, 忽地笑,“这里还有上次救你的时候留下的伤。”他知道怎么让萧沁瓷心软。   萧沁瓷的手?颤了颤, 猝然松开又握紧。她把簪子抽出来,又反复地扎进去,在同一个位置,第二次力度比第一次更大,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襟。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冷冷说?。   “别恨我,你知道我在乎这个。”皇帝把那枚染血的簪子扔在一旁,伸手?去抱她,唇贴着她耳,轻轻摩挲。   他诱惑似的说?:“你从前不是同我说?过吗,想要有朝一日我能求你,”皇帝道,“阿瓷,如今我就在求你,求你喜欢我,跟我在一起。”   分明方才还倨傲,拿了请罪书来威胁她的人?也是他。   萧沁瓷眼睫轻颤:“你求我?”   “是,我求你。”   他们地位颠倒,话语也反了过来。   萧沁瓷重新拿起了那枚银簪,簪尖沾血,缓缓逡巡在皇帝的颈上。   她盯着他,像是在试探他话里真假。   皇帝方才说?她位置找得不准,刺偏了,可?此刻她用?簪尖刺破了他颈上的皮,血珠缓缓渗出来,只要萧沁瓷力道再重一点——   她知道那个位置是人?的要害,前夜里她便是找准了这个地方,和?凶器是否尖锐骇人?没关系,只要刺下去,人?就得死。   血会喷溅出来。   萧沁瓷下得去手?。   他巍然不惧,仍是在诱惑她,用?那种看穿她的诱惑:“阿瓷,你不想做皇后?吗?你想离开朕,可?你能去哪里?”   “回苏氏?那里不是你的家,去寻你阿姐?她如今自身难保。”他不是个多话的人?,对萧沁瓷却一字一句都揉碎了讲,“你这样骄傲,受得了对旁人?卑躬屈膝吗?你前二十年,都在金玉富贵里生活,离开这里,你准备怎样活下去?你知道普通百姓以什么为?生吗?”   他一定查过,查过萧沁瓷从行宫出逃那短短一日的行踪,知道她是如何提心吊胆、如何艰难。   “我可?以学。”萧沁瓷不为?所?动。   “可?那些都不是你要的,”皇帝看透了她,他们本质上是这样相似的人?,从多年以前,他看着萧沁瓷接近旁人?,为?的也不是喜欢,而是他们能带来的权势,“你要的东西?,只有朕能给你。”   权势、自尊、骄傲……萧沁瓷是个贪心的人?,什么都想要,她不仅想要有人?爱她、对她死心塌地,还想要这些。   萧沁瓷似是嗤笑了一声,问:“你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的,一切。”   “你爱我?”萧沁瓷似乎在确认什么。   “是,我爱你。”   萧沁瓷沉默,皇帝等?着她再开口。   “陛下说?得不错,当皇后?确实有很多好处,”萧沁瓷道,“但我要堂堂正正的站上去,不会改名换姓顶着旁人?的姓氏,倘若要我将自己的出身和?家人?都一并舍弃掉,连自己都放弃了,我不愿意。”   “你不愿意,那就不用?,”皇帝道,“朕几时逼过你?”   萧沁瓷淡淡说?:“陛下逼我还少吗?”   皇帝想说?:那些都不作数。   但萧沁瓷不等?他出口,便又说?了:“从前那些便都算了,我也还回去了,”萧沁瓷手?上用?力,在他锁骨上划出一道血痕,“但今日我应了陛下,日后?你若再逼我,逼我一次,我便刺你一次,倘若有一日我忍不了,那就一起去死好了。这枚银簪我会日日带着,你答不答应?”   皇帝沉默:“阿瓷,夫妻间见?血是不好的事,你忘了朱熙的下场了?”   “就是因为?记着他的下场,我才告诫自己不要变成他夫人?那样,宁可?先下手?为?强。”萧沁瓷不为?所?动,“陛下不来招惹我,我自然不会报复回去。”   “……好,朕答应你。”   “虽然言语的承诺起不了束缚的作用?,但有总比没有好。”承诺是没有用?的东西?,随时可?以推翻,尤其是男人?对女人?的承诺。萧沁瓷看得透彻,她赌的是在皇帝对她情意淡薄那一日到来之前自己能达到和?他平等?的地位,最起码也要让皇帝不能轻易动她,不是因为?情意,而是凭着她自己的强大。   她这样矛盾,一面要皇帝言语上的承诺,一面又不会相信。   皇帝甚至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萧沁瓷又说?:“我这个人?也十分自私,自己的东西?不喜欢旁人?碰,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你娶了我,就只能有我一个人?,不许纳妃妾,也不许宠幸旁的女子。”   “这话不该朕同你说?吗,”皇帝忍不住说?,语里泛酸,“阿瓷才是那个贪新鲜的人?。”   萧沁瓷还年轻,如今正是贪新鲜的时候,她对待那些爱慕她的男子看似游刃有余,可?只要一试探就能看出她的青涩。是她被困在深宫,见?过的花草不够多,而皇帝又一心想要她只能看到他。   况且他们年纪差了近十岁,他的患得患失只多不少:“或许有那么一日,你依然青春貌美,朕却已?经年老色衰,那时便该我担心你嫌弃我了。”   甚而皇帝想到如无意外,终有一日他会走?在萧沁瓷前面,在他走?后?,萧沁瓷是否也会像端阳那样纵情享乐?他希望她快乐,又不希望她的快乐和?自己毫无关系。   “陛下答应吗?”萧沁瓷不理会他的酸言酸语。   “好,”他说?,“朕喜欢你,就从没想过还会有旁人?。”   萧沁瓷却总是忍不住刺一刺他:“陛下日后?若想要三宫六院,我也阻止不了。”   皇帝将她垂下来的发撩至耳后?:“阿瓷总要和?我走?到以后?去,才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他动作很温柔,目光也缱绻,手?指抚过萧沁瓷耳后?,摩挲着她耳根那一小块肌肤。   分明更亲密的事也不是没有做过,但萧沁瓷反而受不了这种若有似无的触碰,就像她是被皇帝珍爱的宝物。   “以后??”萧沁瓷在他柔软的动作中越发紧绷,“不必等?到以后?,有一桩事陛下现在就可?以知道。”   “我不能生育子嗣。”萧沁瓷收回了手?,银簪也被一并收回,她把自己柔软地摊开在皇帝面前,又在言语上裹上盔甲,“但我若做皇后?,也不会接受陛下同旁人?的子嗣。”   皇帝的动作停了。他没有想到萧沁瓷会主动提起这件事,甚至在萧沁瓷提起来之前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的事。他关心的是萧沁瓷夏季不能多用?冰,冬日不能贪凉,每月身体都会有不适。他不是很能关心别人?,这些都是后?来慢慢学的。   “其实如之前一般,陛下留我在行宫,高兴时便来看上两?眼,不高兴时便忘了我这个人?,这样也挺好,不必去想以后?,我也不用?担心若有一日色衰爱驰该如何自处。”她笑了一下,很淡,没什么情绪,“或者陛下放我走?,我高兴时便来见?上你一面,不高兴时便离你远远的,这样对我们两?人?都好。”   “但前者你不喜欢,”皇帝道,“我也不会喜欢,更别提后?者。我希望能时时见?到你,同你在一起,阿瓷,你以前说?,爱是珍重,朕或许到如今也只是一知半解,但对你,就绝不会有敷衍。”   他语气淡然:“你说?的事,朕从前便已?经知道了。”   萧沁瓷没表现出惊讶,只是浓密长睫敛下来,直直盯着他:“陛下什么时候知道的?”   “刘奉御第一次给你诊脉的时候。”   “那么早,”萧沁瓷想起那夜皇帝匆匆而至,眉间隐有怒气,又有一丝恍然,“难怪那时陛下会生气。”   “很失望吗?”她问他。   “朕只是在想,你一点都不珍惜自己。”他拇指是滚烫的,按着萧沁瓷耳根,几乎灼热得要将那一块烧起来。   萧沁瓷没动,他身上总是热的、暖的:“陛下说?错了,我很爱惜自己。”萧沁瓷知道自己的自私,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要让自己过得更好,从前没有人?爱她,于是她也要加倍地给自己补回去。   “那你以后?,也要更爱惜自己一点。”这个人?说?话总是那样好听,叫人?容易生出被珍爱的错觉。   “一个人?的爱统共也就那么一点,”萧沁瓷突发奇想,来问他,垂下的眼有种冷嘲的意味,“我爱惜自己,就分不出心思去喜欢旁人?了。陛下是想要我爱自己多一点,还是能喜欢你一点?”   萧沁瓷的问题偶尔真是刁钻,让他怎么回答都觉得不对。   “我自然是希望你能分一点喜欢给我,”皇帝不疾不徐地说?,他说?话当真是有蛊惑人?心的意味,抬眼看过来的神?情认真专注,萧沁瓷看见?他眼中的自己,“但如果?你的喜欢只能有很少的一点点,那爱你自己吧,阿瓷,别吃亏。”   “我在陛下这里吃的亏还少吗?”萧沁瓷忍不住道。   “那你该好好想一想为?什么你会觉得吃亏,是你自己没有把吃过的亏从我身上讨回来吗?”皇帝的阴阳两?面都算是被他玩透了。   话到这里,皇帝心中隐有失望,爱一个人?才不会计较得失,萧沁瓷觉得吃亏,是因为?她一分一毫都不肯相让。   但皇帝觉得这样也好,自己对她如此,她尚且不爱,那她也不会爱旁人?。   “姑娘家,容易被骗,”他不仅爱她,还总是这样担心她,忧她不经风雨、天真懵懂,以为?自己凭着美貌聪慧拿捏人?的手?段能无往不利,可?能被她骗到的人?只会是心甘情愿蒙蔽双眼的人?,“也别贪图所?谓的情爱,那些都是镜中花水中月,靠不住的。”   皇帝如今说?的才是和?萧沁瓷的真实想法不谋而合,但她觉得讽刺:“那陛下又何必想要我喜欢你?得到不就好了。”   “因为?其他的东西?朕都已?经有了,想要的只会是朕没有的东西?。”他从始至终都清醒且理智,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情爱中的算计不仅萧沁瓷有,他也会有,“阿瓷,你所?求的不也是你没有的东西?吗?”   萧沁瓷若有所?思的看他:“陛下说?得不错。”   “所?以我们这样相配。”他低声道。   皇帝想来亲她,这是今日里他第一次对萧沁瓷做出类似亲密的举动,但她头一偏,避开了。   “躲什么?”皇帝停在那里,他们如今勉强也能算心意相通,萧沁瓷的拒绝便让他不能忍受,“你不愿意?”   “你——”萧沁瓷拧着眉,欲言又止,目光落在皇帝唇上,顷刻间就叫皇帝明白了她纠结的意味。   皇帝气极反笑:“你倒还嫌弃起来了。”   萧沁瓷爱干净这点还真是刻进了骨子里,让人?又爱又恨。   皇帝掐着她腰,不许她躲,便要倾身过去吻她。萧沁瓷却不肯,她始终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便盖住他脸不许他接近。   “不行……”   吻便落在她掌心,沿着指根密密麻麻的印上去,那吻太烫,让人?从骨子里泛起酥麻的痒。   萧沁瓷受不了,勉强道:“你闭上眼睛,不许动。”她沐在夕阳里,碎光铺了一身,白的越白,红的越红。皇帝明明想多看两?眼,又鬼使神?差的闭上眼。   萧沁瓷慢慢倚过去,长发流云似的垂落,拢住了两?人?。她俯下身,擦过了皇帝的薄唇,蜻蜓点水似的微微一碰,转而顺着他锋利的轮廓往上,唇瓣轻轻飘到他耳尖。   温热香甜的气息将他的耳廓都描绘了一遍。   她柔柔唤他:“阿赢。”这是她没出口过的称呼,软的、甜的,裹了蜜似的。   皇帝心里一动,就在他失神?的片刻手?腕上一紧,萧沁瓷把方才他做过的事原封不动地报复回去了。 第96章 记仇   照旧是?那根缠金丝, 萧沁瓷在他下意识想避开时柔柔在他耳边说:“别动。”   皇帝便明了这是她想要报复回来了,倒也不怕,饶有?兴致地看她动作, 又说:“阿瓷,要报复的话, 得把方才我对你做过的事都做一遍吧?”   萧沁瓷瞥他一眼,眨眼便明白他在想什么,耳根一红,却没?开口,只自?顾自?地缠好。她不会打繁复的结扣,又怕打得太松会被?他挣脱开,索性缠了一个死结。   “阿瓷,不用这么狠吧?”皇帝苦笑。   “为什?么不要?”萧沁瓷冷哼。   “朕身上?还有?伤呢, ”他试图装可怜博同情, “还在流血。”   他肩头的布料已经被?血粘连在了一起?,反正也脱不下来, 萧沁瓷索性拿剪子把?布料剪开,一件完整的上?衣都没?给他留,又把?他的衣服卷了卷故意放在不远不近但他伸长了手也拿不到的地方, 倾身过去看他肩头的伤。   血凝得很快, 糊在肩头只能看见暗红色的一片, 萧沁瓷伸出指尖轻轻挨了一下。皇帝臂上?青筋隆起?, 不知道是?痛的还是?忍的。   “等着。”萧沁瓷扔下一句, 跑回房间去找了前日医女留下的药,先将他伤口附近的血痂擦拭干净, 这才给他上?药。   药撒上?去之后,萧沁瓷又有?心要作弄他, 凉凉的帕子挨过他颈,学着他先前的模样帮他拭汗,那点子凉意顷刻间便消散了,能让人感觉到的是?萧沁瓷的指尖隔着帕若有?似无的点着,慢慢徘徊。   他呼出一口浊气,肩臂都绷得越发?紧,指尖甚至能感受到他皮下一跳一跳的血流。   即便知道萧沁瓷就是?故意的,也只能忍气受着,一半欢愉、一半煎熬。   落日的余晖荡进来,夕阳碎金,汗流浃背。   皇帝从小练武,御极后也不曾荒废,肩颈、手臂、腰腹都是?流畅漂亮的轮廓,上?面有?细碎的伤疤,是?同日光一般的灿金色,养尊处优的生活又让他摸上?去像是?融化的铁,同自?己截然不同。   萧沁瓷的手横在他颈上?,仍是?白的臂、深的颈,有?热汗跳动。她跪在他膝上?,两个人的心跳和起?伏也像是?逐渐重合到了一起?。   那一瞬过后——萧沁瓷重重地帮他擦了一下脸。   “自?己待着吧。”萧沁瓷把?帕子扔在他脸上?,脚步声便逐渐远了。   那声音轻快得很。转瞬便只留了皇帝独自?枕在大片夕阳里,眯起?眼看被?窗格分割进来的碎光,被?挑起?来的热意还滚烫,膝上?却已空空。   “真是?记仇。”他蓦地轻笑。   ……   萧沁瓷难得心情明朗,回了自?己房间,房里布置得精巧,似乎就等着主?人回来住。但萧沁瓷已经将旧时?房中?的摆设忘得差不多了,此时?也生不出多少?追忆往昔之感。   人在一岁岁长,房子又怎么可能完全还是?旧时?模样。萧沁瓷早就过了唏嘘嗟叹的年纪。   她粗略扫过一眼,便觉身上?黏得慌,想去弄点热水来洗漱,但在院里院外看了一圈,都没?看到人,连温中?使都不见了。她又不好意思?再走远了去找人,只好回去就着被?晒热的温水简单擦洗了一下就准备睡了。   但又觉得有?些热,让人心浮气躁。   萧沁瓷在枫山久住,山中?气候寒凉,比长安城中?凉快得多,不用冰也能觉得刚刚好,但到了这里却觉得有?些难耐,绵绵密密的燥爬上?心头,身上?都是?热的,睡不着。   房里闷热。萧沁瓷把?垂帏都打开,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却连把?扇子都没?找到,反而又累又热,她身上?不舒服,便看什?么都不顺眼起?来,辗转反侧半晌,到底是?受不住起?来把?窗推开,夏夜的凉风便涌了进来。   她随手找了本薄薄的书出来拿在手里扇着,慢慢挤在窗边的小榻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萧沁瓷做了个噩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半梦半醒间忽然察觉到有?人进来,她心里一紧,猝然睁眼,正看见皇帝俯身下来,被?她“啪”地打了一下。   皇帝一愣,关切地看她:“做噩梦了?”   萧沁瓷心脏剧烈跳动中?,还没?有?从梦里那种害怕的感觉中?平复过来,缓了好一会儿?才拧眉看着来人,勉强道:“你怎么来了?”   她原本把?皇帝留在了花厅,虽然没?预料到能绑他多久,但也不想他这么快就能挣脱开来。   “你还想绑朕多久?”皇帝去将窗关了半扇,垂袖时?露出手腕上?的红肿。先时?房里没?搁冰鉴,皇帝去取了来,又特意放得远了些。   夜幕低垂,窗外能看见稀疏星子,萧沁瓷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看来时?间也不短。   她恹恹地撑着额,那种害怕的感觉还未消散。她看着皇帝换了一身衣裳,便握了他袖,问:“陛下怎么叫的人?”萧沁瓷可没?打算给他留面子,走时?让他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皇帝要是?叫人来放他,还不知宫人见状会如?何想。   “想看朕笑话?就你那点技俩还不够看,”皇帝转而坐下,道,“朕没?叫人。”萧沁瓷瞬间便失了兴致。   皇帝坐到她身侧,看她面上?疲倦,又想起?进来时?看到萧沁瓷颤抖惶恐的模样,又问了一遍:“做噩梦了?”   萧沁瓷还没?缓过来,想起?方才那个梦,却不想多说,紧接着又想起?来另一桩事,问:“那个要抓我的人查出来是?怎么回事了吗?”   萧沁瓷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他背后的人是?早有?预谋,而且就是?直直冲着萧沁瓷来的。她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到底是?谁要抓她。   但她自?己去查不太容易能查到背后的事,这桩案子既然已经结案了那相关死者的身份也该有?记录才是?。   皇帝果然知道:“是?个犯过许多案子的歹人,”皇帝猜到她的噩梦应当?是?与此有?关,不想她再去想这件事,“你不是?他下手的第?一个,现在知道自?己有?多容易被?盯上?了吧。”   萧沁瓷问:“他是?那种专门拐卖年轻漂亮女子的人吗?”   “不止于此。”皇帝拧眉,“别去想了。”   “可我总觉得有?些奇怪。”萧沁瓷从榻上?坐起?来,试探着说,“我在梦里忽然想起?来他抓我的时?候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似乎不是?偶然盯上?我的。”   皇帝看她:“什?么奇怪的话?”   “我一直戴着帷帽,他下午的时?候跟了我好长一段时?间,中?途几次接近,似乎是?想要来看清我长什?么模样,”萧沁瓷随口编造,“后来我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帷帽歪了,他似乎就是?在那时?看清我的脸,还说了一句‘就是?画上?那个’,我当?时?没?太注意,以为是?听错了。”   听着确实不像是?偶然。大理寺那边原本也就怀疑那个人的目的,毕竟在城里藏了那么久,没?道理忽然见色起?意不顾一切地暴露自?己,他一直都是?拿钱办事,跟着萧沁瓷总有?个目的才对,皇帝让他们继续去查了,只是?没?有?结果之前不想说出来让萧沁瓷凭添担忧。   皇帝也肃了容色:“还有?呢?”   “还有?他反复地说让我不要反抗,他不会伤害我,他也是?拿钱办事,要怪就怪我太值钱之类的话,”萧沁瓷半真半假地说,“我当?时?太害怕了,这些话都听得不太清楚,也没?有?想起?来,这两日做梦之后又翻来覆去的想,才觉得他说的那些话都别有?深意。”   “是?有?些蹊跷,”皇帝也道,“朕会让人去查,你要是?想起?了什?么也及时?告诉我。”   “好。”   皇帝看她眉间有?倦意,问:“回床上?去睡?”   “嗯……”萧沁瓷懒得动弹,任他把?自?己抱回去睡了。   ……   幽州至长安千里,金吾卫脚程没?有?那么快,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两三月,在萧瑜的事情没?有?定下来之前萧沁瓷不想去太极宫,也不想回行宫,封后的事也得往后推,便在萧府住下来,这里离着兴安门不远,皇帝索性也就应了她,自?己每日日暮后来,天不亮又回去,倒也不嫌麻烦。   萧沁瓷乐得自?在,这才体会起?独自?住在宫外的好处来。   她先是?花了好几日功夫把?长安城好好逛了一逛,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统统都去试了一遍,每日里有?大半日都在外头,皇帝只要求她出去时?得带上?护卫,旁的并不拘着。   萧沁瓷将时?下长安风靡的东西都暗自?打听了个遍,她缺钱,虽然还有?这么些年攒下来的银子,但总归还是?要做些来钱的营生才好,当?初父母早逝,她虽是?孤女,但家产都是?由她自?己打理的,大伯娘拿她当?亲女,也是?一并教了她和阿姐,此时?想要再捡起?来倒也不困难。   倒是?有?日她从得意楼里吃完饭出来,碰到了苏晴,她身侧又换了个年轻俊俏的郎君,正小意哄着她,她兀自?生着闷气自?顾自?往楼上?走,便看见了刚出门的萧沁瓷。   苏晴如?遭雷击:“阿瓷?!”   萧沁瓷把?帷帽戴好,并没?有?理会她,只当?作个陌生人,视若无睹地过去了。她虽然帮过苏晴,但也不想同她们家人有?牵扯了,更何况又是?如?今这种时?候。   留下苏晴疑神疑鬼,觉得是?自?己眼花,但见了同样跟在萧沁瓷身后出来的兰心姑姑便知道自?己没?有?看错,那真的是?萧沁瓷。   “兰心姑姑!”她急忙叫住兰心。   兰心也是?一愣,继而脸色大变:“四娘子。”   “兰心姑姑,你——”   兰心哪敢同她说话,含糊了两句便急急忙忙地追上?萧沁瓷。   苏晴也没?了吃饭的心思?,匆匆回家便找到她母亲要问萧沁瓷的事,人不是?好端端地在宫里吗,怎么就在宫外出现了呢,况且她可没?听错萧沁瓷身边脸生的几个婢女都叫她夫人。   她回去的时?机也不巧,正碰上?林姨娘带着苏善婉来她母亲那里商量苏善婉的亲事。   “怎么这么急躁,”苏夫人一见她那毫无规矩的样子便忍不住皱眉,“一点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苏晴撒娇:“这不是?想见母亲嘛。”   苏夫人对这一套受用,脸色便缓和了些,又继续说起?先前的事。苏晴等她们说完,又聊了几句闲话,这才试探性地开口:“母亲,说起?来我上?次好像听你和父亲说姑母有?旨意让萧沁——就是?玉真夫人归家,有?这回事么?”   她话音刚落屋里众人便神色各异。   苏夫人冷了脸:“你从哪里听来的,没?有?这回事。”   “可——”她今日分明都见到了萧沁瓷!苏晴一激灵,想起?听到那桩事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一直以为或许萧沁瓷会很快回来,但后面却再没?听过风声,父亲和母亲说起?的时?候也是?讳莫如?深的态度,她想到一种可能,脱口而出,“你们不会把?她送人了吧!”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多半是?她父母偷偷把?萧沁瓷送给某位权贵做了外室,反正一个先帝旧人,没?什?么人关心,更没?什?么人见过,随意编个染病身亡的事就能糊弄过去,最后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苏夫人当?即黑了脸,送走林姨娘和苏善婉之后便开始训斥她:“都是?已经定亲的人了,你这个听墙角的毛病改不了,口无遮拦的毛病也改不了,当?着旁人的面,你听听你自?己说的那是?什?么话?!”   苏晴撇撇嘴:“我就是?问一问,又没?说错。”她追问,“你们是?不是?把?她送人了,我今日碰见她了,她就跟没?看见我一样……”   苏夫人蓦地抓住她:“你看见萧沁瓷了?真是?她?”   苏晴点点头:“不会认错的,兰心姑姑也在呢,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下人,母亲,你们到底把?她送到哪里去了?”   苏夫人仔细问过当?时?的情况,沉了语气:“这件事你不许再问,也不许告诉别人你见过她。”   苏晴见状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当?下便不敢置信地说:“你们怎么能这样?”   “不许再问,”苏夫人见她还是?这么天真,又恨自?己把?女儿?宠成了这副模样,当?下便说,“去小佛堂跪着,没?我的命令不许起?来。”   苏晴还想再闹,就被?她母亲身边的大丫鬟请出去了。   ……   萧沁瓷不知道苏家起?的风波,她也没?把?今日见过苏晴的事放在心上?,她眼下有?更紧要的事情担心。   自?从那日她给皇帝提过那人就是?冲着他来的之后,皇帝便命人去查了,但这事也不好查,一来这种买卖原本便谨慎,倘若真如?萧沁瓷所言便不可能是?近期发?生的事,二来那人来长安也有?数月之久,很难再追寻到蛛丝马迹。   倒是?从另一个方面比较好查起?,那就是?谁会知道当?日萧沁瓷出逃的事。   萧沁瓷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身边的人,但是?兰心、禄喜还有?那几个宫女太监都一一查过了,没?有?异样。萧沁瓷又把?目光放在了行宫,连程伯和苏家、太后那里她也没?放过,仔细梳理着其中?有?嫌疑、有?能力这样做的人,又让人密切监视着几个她怀疑的对象。   ……   天不知不觉地黑下去,小巷里没?点灯,漆黑一片,又时?不时?有?黯淡的月光照下来。萧沁瓷仓促地跑在巷道间,地上?有?张牙舞爪的影一直在跟着她,如?影随形。   她觉得身上?很重,也黏稠,她越来越害怕,拼命地往前跑,想逃开暗影里窥伺她的东西。   但忽然一只手捏住了她的颈,热的、黏稠的,像血。   “抓住你了。”那人抬头,露出一张被?血污覆盖的脸。   萧沁瓷猝然从梦中?惊醒,醒来才发?觉脸上?温热的触感不是?错觉,面前的人摸了摸她的额头,嗓音淡淡:“怎么在这里睡,不怕着凉?”   她陡然颤了一下,重重打开了那只手。   那种有?人在侧窥伺的感觉挥之不去,让萧沁瓷起?了一身冷汗。   皇帝摸着她额头,触了一手凉汗,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萧沁瓷做噩梦了,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天她还是?这样难安:“又做噩梦了?”   “嗯,”皇帝在她身边便让人觉得安心,萧沁瓷忍不住对着他倾诉,“梦到有?人一直在追我。”   对要害她又有?能力这样做的人萧沁瓷始终理不出个头绪来,总是?睡不好,一睡着梦就追上?来,让人不得安宁。   皇帝显然也想起?了她梦到的会是?什?么事,把?人揽进怀里轻声安抚:“都过去了。”   “可我还是?会梦到。”萧沁瓷说,“有?时?候梦见了就感觉怎么也醒不过来。”   “梦都是?假的,”皇帝声音不大,“别怕。”   但又怎么可能是?要自?己不怕便能不害怕的呢。她靠在皇帝怀里,恍然真的安心许多,想了想,问:“陛下,你以前是?不是?杀过很多人?”   她想起?初见天子的时?候,他甚至就在她面前杀了人,剑尖上?染了嫣红,那时?她的镇定自?若大半也都是?强装出来的,如?今想起?来恍如?隔世。   “嗯。”这种事皇帝不欲对萧沁瓷多说。   “你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害怕吗?”   “已经过了太久,不记得了。”皇帝道,他确实已经不记得了,“别想那么多。”   他知道如?今对萧沁瓷最好的做法就是?让她别再去想起?这件事以及与之相关的所有?事,这样随着时?间过去她自?然也会慢慢淡忘。   “哦。”她忽然道,“我第?一次见陛下的时?候也很害怕。”   皇帝垂眼:“第?一次,什?么时?候?”   “陛下不记得了吗?”萧沁瓷道,“就是?先帝驾崩,楚王谋反那夜,陛下执剑自?清凉殿外来。”   说的是?那件事,原来她对自?己的第?一印象是?那样的。皇帝轻声问:“你怕吗?朕却没?看出来。”   “怕,”萧沁瓷低低说,“当?时?真是?怕极了,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以后不会让你害怕了。”皇帝默了一瞬,道。 第97章 秋千   萧沁瓷不置可否, 只要他还是天子一日,那种怕就只会根深蒂固,无?非是怕多怕少的问题。不过这些话?也没必要说, 萧沁瓷想起来他逼自己?弹琴,便说:“你那时还逼我抚琴。”   “你不也骗了朕说你不会奏《朝天子》吗?”皇帝忍不住道。   萧沁瓷一愣:“陛下怎么知道我骗了你?”   皇帝沉默, 再说下去就得再提起一些让他不想提起也不想让萧沁瓷想起的?人和事,他有心转移话题:“你今日碰到苏家姑娘了?”   萧沁瓷知道他在转移话?题,她聪明,略想一想便知道皇帝会是如何?耿耿于怀,但如今她和皇帝关系尚可,便也顺了他的?意,不提那些说起来会让两个人都不愉快的?事。   只是——萧沁瓷皱眉:“陛下又让人把我的?行踪事无?巨细地告诉你?”   她知道皇帝的?控制欲强烈,却?受不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帝的?监视之下。   皇帝叹口气:“我没有, 只是想知道你今日做了些什?么, 宫人回禀时无?非也就是说你去了哪里吃饭,又逛了哪些地方, 遇到苏家姑娘的?事有些特?别,她们便特?意提了提。”   萧沁瓷仍是皱眉:“我不喜欢做什?么事都有人告诉你,以后不许这样做。”   “你难道不想知道朕每日做了些什?么吗?”   “不想, ”萧沁瓷淡淡道, “无?非就是批奏折、看文?书, 还能有什?么新奇的?。”   她这样一说皇帝便气闷起来, 闻言忍不住揉了揉她, 道:“是,朕的?日子千篇一律, 你倒是逍遥快活得很。”他认真思索起先让萧沁瓷回御前去的?打算,只是他先前提起时已经被萧沁瓷拒过一次了, 皇帝便没有勉强,觉得让她如寻常少女一般去吃喝玩乐也挺好。   萧沁瓷便说:“我从前没有这样的?机会,以后回了太极宫也没有这样的?日子了,当然得趁现在多看看。”   “你要是想出宫,便能随时出来,左右都是你说了算。”皇帝没想过拘着她,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正该是爱玩的?时候,萧沁瓷从前没有这样的?机会,今后也该把以前的?份一起补回来。   “话?说得好听,我要是真随心?所欲,陛下就该头疼了。”萧沁瓷对他的?话?都是听听便罢了。   他们又说了会儿?话?,皇帝想起她遇到苏晴的?事,不知道她遇到的?是苏家哪个姑娘,倒是想起他们上次上元节时萧沁瓷为其出头的?那个姑娘,他不知道萧沁瓷还惦不惦记,只从未听她提起,不由得问:“你还记得上元节那桩事吗,回去之后齐赵两家的?婚事便告吹了,把大长公主气得够呛。”   也怕得紧,专程来过宫里替赵磐告罪,他安抚了两句,让大长公主别放在心?上,便将人打发了。   萧沁瓷没想到他这个做皇帝的?这样闲,连侄子告吹的?亲事都还打听:“您这样闲吗?这种事都知道。”   “朕是为了谁?”皇帝吃力不讨好,反要被她数落,“还不是因为你。”   萧沁瓷戳了他一下:“自己?想知道可别打着我的?名头,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皇帝无?奈,当初是谁当众给赵磐没脸的?,萧沁瓷不待见他都快写在脸上了,分明都记着此事呢,如今又说不感兴趣,但他只能顺着:“是,是朕想说给你听。”   皇帝拿起了她掉落在榻上的?那本?书,问:“睡不着就看书么?”   “不是,”萧沁瓷夺过来,有些窘迫,“我没找到扇子,拿来扇风的?。”   “热?”皇帝看了一眼?被他放得远远的?冰盘,上头冒着寒气。   “嗯,有些热,”萧沁瓷打了个哈欠,懒懒道,“你把冰盘拿近些。”   皇帝没动,他是故意叫人把冰都放得远远的?,饶是如此萧沁瓷的?手脚也总是冰凉,一如此刻他触及萧沁瓷的?手仍是冰的?。她手脚都冷,体虚畏热,倒越发贪起那点凉气,皇帝在吃食上管得严,用冰这块也不许她离得近。   他道:“你该少用些冰。”他拿着那本?书给她扇着,看她困了,便道,“回床上睡吧。”   萧沁瓷不动,内帏离冰盘更远,也更热:“就在这儿?,这儿?凉快。”她靠在皇帝肩头,觉得他比自己?更热才是,“你不热吗?”   皇帝眉眼?不动,道:“不热。”他不许萧沁瓷多用,自己?当然也就陪她挨着。   “说谎,”萧沁瓷忽地用手挨了他颈,指尖一层热汗,“分明就很热。”   她音很哑,带点天真的?勾人。   皇帝沉了眼?,看她因贪那点凉风靠在自己?肩头昏昏欲睡,手却?有意无?意地拨弄着他颈后被冠束起的?碎发。许是因为热,萧沁瓷松了衣襟,薄衫松垮的?罩着,露出的?肌肤似莹润釉面,透着凉,又隐有薄汗。   萧沁瓷不耐热,身上却?总是凉的?,触之如冷玉。   “不想睡吗?”他问她。   “睡不着……”她回得很软。不知道是不是发丝拂在颈上带起的?痒,让她轻轻低吟了一声。   就这一声,忽然让房里的?氛围起了变化。   分明很热,让人情不自禁自心?里起了燥意。   皇帝捉住她指尖,有些拿不准她的?意思,但萧沁瓷惯来都是这样,若有似无?地撩拨,指尖在他掌心?轻轻碰了碰,全然不顾他会如何?心?绪不宁。   皇帝啄着她指尖亲了亲,又拨开她颈上缠着的?发,自己?顺着那发丝沾过的?地方亲下去,萧沁瓷没拒绝,任他触着自己?的?耳和侧脸。   他拢着她,在她耳后流连,唇轻轻碰着,是恰到好处的?温柔缱绻。   萧沁瓷音低低地,伸手环了他颈。   窗外凉风习习。   萧沁瓷任他亲了一会儿?,又欲拒还迎地推着他:“热……”   她自己?缠住人,又在他贴上来时喊热,不知道是想把人拉得更近还是要把人推开。   皇帝充耳不闻,等她又故意绵绵地喊了两声热,这才抬眼?,哑着嗓子问:“故意的??”   萧沁瓷只拿一双雾蒙蒙的?眼?望他,就是不说话?,指尖揪着皇帝领口,有意无?意地碰着他。迂回婉转的?达到自己?的?目的?是萧沁瓷的?拿手好戏,皇帝没想到她在这种小事上都要玩弄心?机。   让他受用。   “不行,”皇帝冷酷无?情地拒绝了,“你要离冰盘远些。”   萧沁瓷见达不到自己?的?目的?,转瞬便翻脸无?情,恨恨用手指使劲戳了他一下,推开他道:“我要去睡了。”   被没用完就扔的?皇帝拽回来了。   ……   萧沁瓷还没放弃,她已经赔了夫人又折兵,总得要收点好处回来,收不到好处也不能让皇帝称心?如意,便故意推着他,道:“你快点,好热。”   夏日的?时候萧沁瓷都不太肯让皇帝亲近,他体热,一接近便让人觉得心?慌,被他抱一抱热涔涔的?汗意也要被逼出来了,萧沁瓷受不住,总是躲,甚至起过不许他和自己?睡一张床的?心?思。   她第一次这样说时让皇帝沉了脸,热成?了最?好的?借口,除了驳回她分床睡的?要求,旁些时候皇帝也就顺了她的?意,真就克制起和她的?接触。   皇帝知道这是萧沁瓷不满他先前的?拒绝,故意说来刺激他,但他也是果?真被刺激到了,生出点恶劣的?念头。   “很热吗?”他略过萧沁瓷前半句的?催促,问,说话?间轻轻勾过萧沁瓷脸庞,指腹触到了潮热。   萧沁瓷没察觉到其中的?危险,故意没什?么滋味地说:“是啊,您都不怕热的?吗?”   她也学着皇帝的?动作去摸他的?耳后,摸到了一层薄汗,她摩挲着指尖,把汗蹭在他领口:“看,都出汗了。”   屋里即便镇着冰,也是潮的?闷的?。   窗开着半扇,没关,凉风从他们身后灌进来,竟似比屋内还凉快些。   晚上也比白日凉爽。   “是挺热。”皇帝道,“外头凉快。”   萧沁瓷心?下生起了点不好的?预感。   “坐秋千吗?”皇帝在她耳边问,“你之前不是很想坐秋千吗?”   院子里确实有一架秋千,夏夜的?时候在葡萄藤下坐一坐,荡起时会有凉风拂过,能吹散身上的?闷热。   原来那架秋千架好后萧沁瓷便没坐过两次,她发现自己?不喜欢秋千荡起时失控的?感觉,也讨厌有人在背后推着自己?忽上忽下,让她容易生出把性命都交付到别人手中的?错觉,只要那个推秋千的?人趁她不备的?时候在背后一推,人就能从高高荡起的?秋千上摔下来。   萧沁瓷害怕,所以这架修好的?秋千自她重新住进来之后也一次都没碰过。皇帝第一次带她回这里时便问她要不要去坐,也被她拒绝了。   今夜他旧事重提:“去坐好不好?”他哄着她,“朕推你。”   萧沁瓷慌得厉害,也怕得厉害:“不——”她不喜欢、不能接受,哪怕那个推秋千的?人是皇帝。   皇帝绞着她的?手,不顾她的?拒绝抱着她去,短短几?步路却?走?得漫长,萧沁瓷软在他怀里,又不得不攀附他。   她没沾过地,秋千就被推着晃起来了,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仍旧飘飘荡荡的?晃在空中,甚至都没有发出大一点的?声响,只有破风时树叶晃动的?轻声,还有果?木生长成?熟的?春夏繁音。   萧沁瓷讨厌荡秋千是真的?,今夜过后只会更讨厌,她厌恶秋千晃荡时的?失控,这会让她有粉身碎骨的?错觉。因为怕,所以也只能紧紧抱着另一个人。   “别怕,”皇帝哄她,“朕轻轻地推。”   这话?听着耳熟。   萧沁瓷想了半天才想起是上次他们在葡萄架下时皇帝怂恿过她的?话?。可这压根就不是轻重的?问题。   “骗人——”萧沁瓷想说,可话?卡在她喉间,被凉夜的?风吹散了,“都是骗人的?……”   夏天是个潮热的?季节。   秋千的?绳上缠着葡萄藤,叶子都被摘干净了,藤皮上的?疙瘩磨红了萧沁瓷掌心?,她仰头就能看见架上一串串的?葡萄,还没到成?熟的?时候,果?皮泛着青涩的?香。   还是涩的?。   但快熟了快熟了。   萧沁瓷喜欢吃葡萄,尤其爱冰镇过后的?,剥了紫红的?皮便能看见里面汁水丰沛的?果?肉,咬进嘴里是凉丝丝甜津津的?,皇帝告诉她院里这一架葡萄是宫人精心?照料过的?,尤其好吃。   就是熟的?比旁的?品种要晚,萧沁瓷一直在等着它们熟。   萧沁瓷在迷蒙中能嗅见葡萄甜美的?香气,她头顶就有一串葡萄摇晃着,青涩的?果?子已经透着一分紫,又在她迷怔的?目光中变得红艳,她口齿生津,在这一刻对葡萄的?渴望忽然升到了极致。   她想起了葡萄汁水在口中绽放的?滋味,甜津津的?。   “想吃葡萄吗?”皇帝似乎明了她如今的?想法,顺着她目光望过去,轻笑了一声,说,“还没熟呢。”   还没熟呢。   皇帝的?话?回荡在萧沁瓷耳边,她艰难地说:“我知道……”   她仍是看着。她不想闭眼?,闭眼?只会更害怕,但也不想把头埋在皇帝颈间,那是自投罗网。   于是她只能仰头,妄图想成?为秋千上缠绕的?葡萄藤,攀着绳索往上躲,躲进一串串青涩的?葡萄中,装作自己?还是颗未成?熟的?果?子。   都是徒劳。   她失力得很快。   她早就熟了。皇帝盯着这颗熟透的?果?子看了太久,在没有得到主人同意之前不敢轻举妄动,终于有一日他忍不住了,他告诉自己?,熟透的?果?子就是应该被摘下来的?,他不摘也会有别人去摘,就算别人不摘,到了秋冬,果?子要么就掉在地上,要么就烂在枝头。   不要浪费。他是个勤俭的?皇帝,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如此。   “想尝尝吗?”她又听见他问,“或者阿瓷想吃点别的??”   还没成?熟的?青葡萄被剥皮之后喂了进来,涩得要命,在舌尖留下苦意。萧沁瓷皱着眉推拒,仍是被强迫着吃了下去,直到最?后苦涩才都被卷走?了。 第98章 勉强   那天的事情过后萧沁瓷同皇帝生了好几日的气, 见着他就烦,任他如何?道歉也不松口。   这日皇帝从外头回来时便给她带了一篮子葡萄来赔罪。   外面院子里的葡萄虽然还没熟,但宫里的却?早早就紫红了, 萧沁瓷如今见不得葡萄,原本爱吃的果子如今看着便在舌尖上泛起?苦涩。   葡萄用井水镇过, 是凉的,萧沁瓷靠在榻上看书,眼风也不扫一下,连带着皇帝这个人也只作没看见。皇帝便坐在榻边慢条斯理的撕着葡萄皮,剥完之后叫了萧沁瓷一声?:“阿瓷?”   萧沁瓷没理他。   “阿瓷?”皇帝点点她拿书的手背。   “你——”萧沁瓷一开口,就被塞了颗葡萄进来。   甜的凉的,同那日青涩发苦的滋味截然不同。萧沁瓷不想?和吃的生气,勉强咽下去了, 又忍不住睨他一眼:“你净过手了吗?”   萧沁瓷不喜欢旁人伺候, 也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东西,至于剥橘子、葡萄这?类小事更是不会要旁人代?劳, 但凡不是她自己剥干净的,她不会碰。   皇帝原来以为许多事她不肯让宫人做是因?为没有理直气壮使唤他们的底气,后来才发现是她不喜欢宫人接近, 也不喜欢宫人碰她的东西, 熟悉的人还好, 皇帝此前拨给她的几个宫人她到现在都不肯让她们近身伺候。   连皇帝想?要挨她近一些都会被她挑刺。   “干净的。”除了这?点, 萧沁瓷旁的时候都好说话得很, 皇帝从不在这?种事上逗弄她,又剥了一个葡萄塞进她嘴里, 指腹在她下唇上重重按了一下。   萧沁瓷躲了一下,唇瓣微抿。   “不生气了?”皇帝问。   萧沁瓷把核吐出来, 神色冷了点:“气着呢。”她下巴微抬,点了点皇帝手边的葡萄,“你把这?一盘都给我?剥了。”   那一盘其实没几个,皇帝就是怕她多吃,特意只装了一小串,给她剥完了才拿帕子擦了擦手。   萧沁瓷吃完了葡萄,这?才觉得心气顺了些,看他也没有那么不顺眼了:“勉勉强强吧。”   但一想?起?又还是忍不住道:“您太过分?了,”白昼的欢愉尚且让她羞郝,何?况幕天?席地,“被人看见怎么办?”   虽然皇帝的起?居一直都有人伺候,但那到底是不一样的,萧沁瓷这?几日都不敢见人,连带着那架秋千也想?叫人拆了,又觉得是掩耳盗铃,怎么做都不对,纠结了好几日,索性将气都撒在皇帝身上,反正是他惹出来的事。   “朕不是同你说过,”皇帝倒是气定神闲,“没人会看见的吗?”   她确实在推拒之际听到过皇帝说院里无人的回答,只是当时迷迷糊糊的,又怕又难受,哪里分?得出心神去打量四周。   况且情浓时的诱哄之语如何?能当真,萧沁瓷半信半疑。   “就算没人看见也不行。”萧沁瓷还是不甚高?兴的模样,“下次不许再这?样。”   “哦?”皇帝眉眼含笑,“还有下次?”   萧沁瓷:“……”   她装作看书,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耳根的红压不住,面上却?是清冷:“再有下次,陛下就不必来了,”她瞥了皇帝一眼,“太极宫还不够陛下住的吗,我?这?里庙小,容不下您这?位仙人。”   皇帝眼见才哄好的人又被几句逗弄给惹得生气,只好伏低做小,答应的话却?一字没提。   萧沁瓷折腾得差不多了,便想?起?来问:“我?阿姐他们如今走?到哪儿了?”   皇帝看她:“谁告诉你的?”他今日刚收到金吾卫传回来的书信,难怪这?么容易就消气了。   萧沁瓷不说:“您上次让人告诉您我?的行踪,我?不也没问是谁告诉您的吗,这?次您也别问。”萧沁瓷搁下书,“况且我?去问了,他们也只敢说有消息送回来,不知道内容。”   皇帝还是面沉如水,道:“怎么不见你问朕每日做了什么,就只惦记你阿姐。”   萧沁瓷一愣。   她慢吞吞地坐起?来,开始说:“听说陛下今日在两仪殿发了火,骂了好几位大人?”她觑着皇帝神色,便见他挑了一下眉,萧沁瓷笑笑,继续道,“还有人给您新荐了个方士,你骂了他一顿,转头又传了陆奉御来诊脉是不是?”   皇帝没笑,面色淡淡的,又问了一遍:“谁告诉你的?”   “您身体不舒服吗?”萧沁瓷摸了摸他的脸,问。   “没有。”皇帝避开,是不想?多谈的模样。   或许只是一时起?念,在他听过有人给他举荐了一个据说修长生之法的道人之后。十岁的相差总让他耿耿于怀,萧沁瓷的接受是迫不得已,或许她会更喜欢同她年纪相仿的,甚至年纪比她小一些的,就像端阳一样,年轻勇猛的侍卫常换常新。   皇帝正值盛年,但比起?萧沁瓷或许还不算年轻,年龄的缝隙永远无法被追平,他比萧沁瓷成熟,也会先于她老去。   这?是一件连天?子也无能为力的事。   萧沁瓷对他情绪的变化很敏感,轻声?问:“怎么了?”   皇帝亦看着她。   片刻后他蓦地倾身将萧沁瓷的疑问都堵了回去,以凶狠的不容拒绝的力度吻住她。   亲吻是件足够亲密的事,唇齿的相贴能让人明晰另一个人的情绪,凶狠、强势、占有,情和欲都融进唇舌勾缠间。   萧沁瓷习惯了皇帝的温柔,除了极偶尔的几次,皇帝一贯都很注重她的感受,甚于己身。   但这?个吻突然强势得让她招架不住。   她被迫启唇,让皇帝进得更深,在结束的时候仍然缓不过神来,几乎发软。   “朕很好。”他还在回答萧沁瓷方才的问题。   “梁总管说您不喜欢看太医。”萧沁瓷攥着他的衣袖,她软下来时是真的很招人喜欢,皇帝喜欢她这?样。   “不是不喜欢,”皇帝耐心地说,“是他们太谨慎,就算没病都要开一些温补的药方。”   “谨慎些不好吗?”萧沁瓷蹙眉,“难不成您还希望他们不将你的身体放在心上?”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正要开口,梁安却?忽然在帘外道:“陛下,温中使来了。”   温言离宫也是因?着收到了皇帝派人去探查的消息,她看了之后觉得还是应该尽快禀报皇帝才是。   果?然这?消息令两人都吃了一惊:“萧滇,也就是夫人的三叔,经查证,已在三月前意外身亡。”   “死了?”萧沁瓷一怔。   温中使将详情呈上,道:“是,说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人就起?不来了,没两日就去了。”   意外身亡?萧沁瓷沉思,未免太巧合了,一个是她,一个是她三叔,都是幸免遇难的萧家人,是和这?个有关吗?   “确定是意外吗?”皇帝问。   温中使摇头:“时间过去得太久,已经查不到什么消息,不过当时是萧夫人操办的后事,倘若萧大人不是意外身亡的话郡主应该会知道。”   沈菀是沈太妃的幼妹,也是吴王的姨母,萧沁瓷想?到她的身份,隐隐觉得有条线把这?些事串起?来。   “我?三叔去世之后郡主呢?她还在岭南吗?”沈菀不可能为萧滇苦守,最可能的还是会回她的娘家——长安沈府。   “萧夫人已经在返京路上了。”   萧滇的死让萧沁瓷遇袭的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倘若这?两件事背后的人是同一个,那为什么萧滇遇害了,而萧沁瓷听见的却?是“不能伤她”的命令呢?而且三个月前萧滇就死了,是因?为他的死才让萧沁瓷被盯上的,还是说背后的人就是冲着萧家人来的?   但如果?这?两件事毫无关联那就更诡异了。   “陛下怎么想?到让人去查我?三叔的消息?”萧沁瓷问。   “只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线索而已。”皇帝道,“宫里宫外朕都让人去查了。”   原本皇帝以为是因?着立后的事起?的风波,若真如此,那背后就还牵着朝局。照萧沁瓷所言,好几月之前她就已经被人盯上了,那个时间恰恰是皇帝同她在一起?的时间。   萧沁瓷在御前待过的时间不短,皇帝没有刻意隐瞒过,加上上元节他们又一同出行,如今或许有不少人都知道天?子有了位心上人,立后的事宜皇帝也已经让礼部开始操办了,朝中的风声?传了许久,只是都不能确定皇后到底是谁。   但皇帝也没有一味的将这?件事和立后扯上关系。   “你出事,需要探查的方向无非就是两个,”皇帝道,“要么冲着你来的,要么是冲着朕来的。”   “这?件事的时机也很巧妙,恰恰是在请罪书被呈递到朕面前之后,朕想?这?件事或许是和萧瑜有关系,”皇帝道,“便连她和萧滇也一起?查了。”   没想?到萧滇竟然死得这?么巧。   萧沁瓷听他提起?时间的巧妙,心中短暂地停了一下,面上无甚异常。她出逃的时机也不是随便选的,而是她知道萧瑜的请罪书已经被递到了御前去,这?是皇帝能用来拿捏她的手段。   她与天?子僵持了太久,是时候该更进一步,萧沁瓷给他这?个机会。可没想?到的是在她精心算计的同时也有人在背后算计着她。   萧沁瓷皱眉:“三婶婶似乎没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我?三叔难道真的是意外身亡吗?”   皇帝不信有这?么巧合的事:“等萧夫人回京召她来问问就知道了。”他安抚着萧沁瓷,“你别想?这?么多,近日要出去的话多带些人,朕也会让侍卫暗中保护。”   萧沁瓷突发奇想?,倘若她拿自己当诱饵会不会能把背后的人再钓出来?上次那个人因?着她出逃和程伯他们的关系,她不能留下活口,但若这?次能再抓到一个人审问,是不是就能多知道一些背后之人的消息?   不过这?念头只在她脑中一闪即逝,她没必要拿自己当诱饵,也不会用自己的安危去赌。如今虽然她在明、对方在暗,但她处在严密的保护之下,对方如果?还想?动手自然而然地就会露出痕迹。   等沈菀回京也可以先问一问她萧滇的死到底有没有蹊跷。   ……   萧夫人在几日后返京,皇帝在两仪殿召见她。   她比皇帝大不了几岁,这?个年纪的贵妇人一般都看不出年龄,但她不同,许是在岭南那种瘴热之地待了多年,生活也不比长安城富贵舒心,又或许是丧夫之痛的打击太大,她还未能完全?走?出来,肉眼可见的憔悴。   皇帝仔细问了萧滇的死因?。   时隔多日,再想?起?来恍如隔世,虽不解皇帝为何?专程召见她询问此事,但沈菀还是强忍悲痛回:“我?夫君确实是意外身故的,那日下雨路滑,他回府时在阶上摔了一跤,摔破了头,当晚就有些不好了,勉强撑了两日,最后还是去了。”   倒是同探查得到的消息一致,皇帝道:“夫人节哀,”又问,“萧大人如今葬在何?处?”   “……落叶归根是我?夫的遗愿,臣妇将他葬在长安城外。”沈菀不知道今上对萧氏观感如何?,忐忑道。   皇帝又宽慰了几句,便让人送她去见沈太妃了。   萧沁瓷听完了全?程,从帘后出来,皇帝问她:“你还记得你这?位三婶么?”   “那时我?还年幼,已经没什么印象了,”萧沁瓷摇头,只是她对这?位三婶印象平平,“难道我?三叔真是意外身亡的?”   “或许是她根本没有往有人谋害的方向去想?,只以为是意外。”皇帝道,“朕会让人再仔细查一查。”   …   沈菀回到了自己未出阁时的闺房,她出身侯府,当初嫁给萧滇固然有两情相悦的缘故,但也是两家家世相当。她原本以为丧夫回家,家中或许会有些微词,毕竟萧氏牵扯谋逆,虽已过去多年又换了新帝,但大多人还是不想?与之扯上关系。   不曾想?家里居然客客气气地迎了她回去,叫人费解,后来她听闻萧瑜在边境立功,不日就要回京受审的消息,近日入宫时又被皇帝召见,便隐约猜到天?子或许是要重用萧瑜,连带着她这?个遗孀也被人看重起?来。她同萧滇还有一子一女,都是萧氏血脉,如今沈家虽然没提,但若日后萧瑜兄妹回来了,应该也是要认下弟妹的。   她随口应付了父亲两句,把皇帝今日的问话敷衍过去,回房之后遣退下人,呆坐了半晌。   后怕、愤恨……万般情绪都上来了。会被发现吗?   她闭了闭眼。在天?子面前被压下的紧张惶恐变本加厉的涌上心头,让她抑制不住地颤抖。   不,别怕,她也没说谎,不算欺君,在她这?里,萧滇确实是意外身亡的。她只是在事后发现了萧滇脑后的伤口有异,没有声?张罢了。 第99章 夜凉   是她放任萧滇去死的。   萧滇出事的?前几日?, 回来时偶尔会说起他总觉得似乎有人在?跟着他?,她不想与萧滇说话,但担心他?会把什么危险带回家中, 便让仆妇们多留意。女人对周围环境的?变化很敏感,稍加留意便能观察到家门外时常出现几个陌生面孔。   她提心吊胆不敢出门, 还为此和萧滇吵过好几次,觉得肯定是他招回来的麻烦,没多久,萧滇就真出了意外。   萧滇被发现时已经不知道在门前晕了多久,阶上全是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得稀薄,乍一瞧似乎就是因为雨天路滑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来磕破了头?。   可随后?大夫为萧滇瞧伤时却说他?不仅前额有伤,后?脑也有伤, 普通的?跌倒很难会在?这样?完全不同的?几个位置都?有深深的?伤口, 不过大夫也就这样?一提,便被沈菀不动声色地略过了。   只是一个意外, 很难,不代表不可能。大夫也说了,萧滇伤的?是头?, 能不能活下来, 全靠他?的?运气?, 他?只是……运气?不好。   就是他?运气?不好, 随后?那?两?天她也只是对萧滇疏于照顾而已。   太苦了。   沈菀跟去的?一开始还是很好的?。他?们当时感情甚笃, 还有一双儿?女,沈菀为了自己尚在?襁褓的?儿?女也不能抛下他?们离开, 况且她还有嫁妆,即便家财抄没, 衣食无忧还是没问题的?。   但她忘了人心易变。   身份的?一落千丈让萧滇处处受冷眼,他?从前可以是安享富贵的?公?子哥,从云端跌落之后?也没办法迅速振作,自暴自弃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他?开始变得易怒、酗酒,在?官场上曲意逢迎。   真正让她彻底齿冷的?是有一年他?深夜回家,女儿?筠娘当时才八岁,还在?赖着她撒娇,萧滇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莫名说了一句:“还是有些小?了。”   她起?了疑心,去打听才知道那?两?日?从长安来了位督察官,县令把自己的?一个美妾献上去,得到升迁的?允诺。换作从前,萧滇哪里看?得起?这种事,到底人心易变,甚至只在?一瞬。   后?来她又偷偷看?过他?送去长安的?信,信中字字恳切,沈菀却想到萧氏那?个女儿?应当已经长到了十四岁,当年她也曾见?过的?,生的?玉雪可爱,已经能想见?日?后?的?美貌动人。   十四岁,孤女,生得美,苏氏也是出名的?名声不好,左右以后?都?是要做妾,不如来帮一帮他?这个亲叔叔。   他?根本一无所长又性格懦弱,沈菀早该看?清他?的?。她很早之前就想和离,但萧滇不肯放人,她也没办法把儿?女都?带走,只好年复一年都?拖着,拖到忍无可忍的?时候。   如今筠娘也到了出嫁的?年纪,萧滇几次说起?,话里话外都?是待价而沽的?味道。那?是她的?女儿?,要像一件货物一样?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评估价值,美貌是优势,性情温良也是优势,还孝顺。   她没做错。是天都?在?帮她,不想让她脏了自己的?手。沈菀想,萧滇的?“意外”是他?自作自受,怪不得谁。   她也不想去探究萧滇到底得罪了谁,背后?的?人没有对她们下手,就说明她们是安全的?,知道得多了反而容易招来祸端。但今日?皇帝的?召见?又让她害怕起?来,天子是不是查到了什么?萧滇又到底犯了什么事?会不会连累到她?   沈菀坐了半日?,直到筠娘由丫鬟领着来她这里用晚膳,她才如梦初醒,勉强把诸般心绪都?压下去,开始同女儿?说话。   ……   转眼日?升月落,庭里葡萄熟透,满眼苍翠青浓,萧瑜也快要到长安了,昨夜里皇帝同萧沁瓷说起?,也是同她说,萧瑜返京之后?会先下狱候审,要她不必担心。   萧沁瓷没问他?会如何处置萧瑜,皇帝也没说,他?二人在?达成一致的?事情上有默契,彼此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件事。   这两?日?萧沁瓷还在?外面看?宅子,她问过程伯,除了萧瑜,还有萧随瑛也会一起?跟着回来,若住在?萧府被问起?来萧沁瓷还不知道怎么解释,干脆重新找个合适的?宅子,反正他?们人不多,小?宅子也够住。   “你要同你阿姐他?们一起?住?”皇帝挑眉,近来萧沁瓷做的?事总是围着那?对兄妹打转,他?统统忍了,他?体谅萧沁瓷同亲人久别重逢,一时占据她的?注意力也很正常,但不能容忍萧沁瓷居然想要搬去和他?们一起?住。   “不然呢?”萧沁瓷头?也不抬,“我总不能说我还未出嫁便要去同我的?未婚夫婿住在?一起?吧?”   皇帝瞬间就被这一句话哄好了。   他?若无其事地说:“把前面的?未婚两?个字去掉不就好了。”   “哦?”萧沁瓷似笑非笑,“无媒无聘,陛下一句话就想去掉?占便宜也不是您这样?得寸进尺的?吧?”   “谁说无媒无聘?天地为媒,后?位为聘,阿瓷已经应下了,你我就是正经夫妻。”皇帝认真道。   “啧,那?也只能算作定婚,”萧沁瓷摇头?,虚指在?他?心口上点了一点,“我可没听过没有三书?六礼就能做夫妻的?,那?我多不划算呀。我要成亲,不仅礼数一样?都?不能少,还要有亲朋在?座风光大嫁,这才会与你做正经夫妻。”   “太久。”皇帝从后?拥住她,宽大的?袖把她裹进里面,袖中是清幽沉水香,从前萧沁瓷觉得这香强烈、沉冷,一如天子让人不容忽视,也不敢直面,如今却习以为常,“阿瓷不如先给我一个名分?”   “不然我们如今算什么?”他?握着萧沁瓷的?腕,她腕间肌肤细腻柔滑,沾着深夜的?凉意,顷刻便被他?抹开了,“……偷情么?”   最后?几个字被他?衔在?齿间,咬字尤为轻,落下时便叫人一颤。   夜里的?烛燃得暧昧,照出纠缠的?影。   萧沁瓷露出的?肌肤起?了细小?的?战栗,这两?字让她的?反应比其他?时候都?大,竟然真在?这幽谧昏暗的?角落生出点隐秘而不为人知的?快乐。   她慢慢推着皇帝触着她腕的?手,又在?仰头?时故意让他?落下欢愉,眉尖似蹙非蹙,音也说得缓:“陛下……就不能换个好词么?”   “阿瓷想换成什么词?”他?扣住萧沁瓷细白的?手指,看?它们无力蜷曲、指尖粉白,“你不喜欢哪个字?不喜欢吗?”   “是你喜欢吧?”萧沁瓷忍不住,低吟从唇瓣中泄出来,“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我瞧陛下,是乐在?其中。”   “我是喜欢,”皇帝把自己的?恶劣都?坦荡荡地摊开来,“我喜欢算什么,要你喜欢才好。”   他?把呢喃细语都?送进萧沁瓷耳里,留下湿热的?痕迹,从耳垂到颈侧,一寸寸侵占过去。   萧沁瓷还在?强撑。   衣裙掩下并拢双膝,卡住他?两?指,眼却在?看?手上拿着的?房屋图纸,她道:“这处宅子我就挺喜欢的?。”   皇帝往她拿着的?图纸上看?了一眼,一口否决:“我觉得不好。”   “哪里不好?”萧沁瓷深深地喘,腰都?绷紧了。   “这宅子太……小?了,”皇帝话里艰难,“住不下。”他?分明说的?是住不下,听上去却像是在?说“进不去”,含在?喉间挤出的?,很沉。   “挤吗?”萧沁瓷问,似一无所觉,“我却觉得刚刚好。”   她把图纸拿高,对准烛光慢慢细看?:“两?进的?宅子,可以住下我兄长、阿姐,听闻三哥哥娶了亲,那?嫂嫂和侄子侄女也会一起?住进来,”她说得很慢很细,一根根数清楚,“三婶如今是在?沈家,她如果愿意也可以带着筠娘一起?住过来。”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数她话里一共提到了多少人。   夜凉如水,在?沾身后?淋漓。   “你看?,人这样?多,住在?一个宅子里,”皇帝慢慢地往前,轻而易举地拿下萧沁瓷手上的?图,手画着那?上面小?小?的?院落,颈上跳着热汗,青筋明显,“那?可着实……有些挤了。”   衣都?湿透了。   图纸也不能看?了,萧沁瓷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它烧了,最后?定下的?还是那?一间。皇帝却没让她买。   “让他?们住回这处旧宅不就好了。”皇帝不假思索道。   萧沁瓷皱眉,她何尝没有想过,住回旧宅固然方面,他?们也或许会对从前的?家还有感情,但萧沁瓷要如何说明这分明已被抄没的?家宅是怎样?到她手中的??   她可没想好在?一开始就向兄姐坦白,况且许多年不见?,她也实在?不能确定那?些亲人是否还能是亲人,相处磨合都?需要时间。   “陛下说得轻巧,”萧沁瓷道,“他?们要是问我这宅子是怎么来的?我如何回答?公?府旧宅,有价无市。”   皇帝眼一沉,掐着她腰的?手也紧了,话仍是平静的?:“你不想同他?们说实话吗?”   他?预想的?是萧瑜的?事一解决,最迟在?年前便能举行封后?大典了,但听萧沁瓷话中的?意思,竟似还不想向亲人坦白,那?她到底拿这个当什么?   萧沁瓷瞥他?一眼:“也不能一来就说实话吧,”她忍不住笑了笑,“说阿姐,我要做皇后?了,这旧宅是天子给的?聘礼,我阿姐只会以为我得了失心疯。”   她想想也觉得好笑。   皇帝抱住她,闷声说:“不是聘礼。”   “嗯?”萧沁瓷不明白。   “是礼物,”皇帝道,“只是朕的?心意。”   萧沁瓷一怔。   她柔柔抚过皇帝的?发,忽然说:“我有没有说过谢谢?”   皇帝嘴角轻抿:“没有,你当初并不喜欢这份礼物。”   “是吗?”萧沁瓷已经忘了,“那?我现在?说了,我很喜欢。”   “只说谢谢就够了吗?”皇帝得寸进尺,“朕想要回礼。” 第100章 姐姐   他想了想, 又加了一句:“你的这声谢谢,还?迟了两百多日,得把利息也?还?了。”   萧沁瓷似笑非笑:“我以为, 陛下已经把利息都收够了。”   “有吗?”   “没有吗?”萧沁瓷意味深长地反问。   皇帝便?笑了,把脸埋进她?颈间, 声?音闷闷地传出来?:“那便算有吧。朕的回礼呢?”   萧沁瓷的指擦过他发,落到他颈后,又沿着起伏的弧线慢慢描摹,道:“回礼自然要?慢慢地备,陛下着什么急。”   “不,朕现?在就?要?。”皇帝被她?摸得热起来?,越发升起渴望。   他想要?萧沁瓷给?他的东西,是什么都好, 只要?是她?给?的。   萧沁瓷两指跨过他肩臂, 又落在他腰背上,惯常的撩拨完之后一触及分。但那触感却留了下来?, 滚烫得让她?指尖开始发疼。   他压住萧沁瓷,隆起的背将锦被都顶开蜿蜒的起伏,夜风悄无声?息地从相贴的缝隙中溜进来?, 又挤出去。   皇帝根本没收力?, 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萧沁瓷身上, 她?觉得身上像压了一座大山, 重重的沉下来?, 被压住的每一寸都让人疼痛。   山岭都要?随着他的意愿改变起伏和走向。   萧沁瓷收回手,转而去推他。   “您这是耍无赖。”萧沁瓷懒得去想皇帝在深夜要?的能是什么东西, 她?也?不想惯着他,抵着他肩膀往外挪, 道,“我要?睡了。”   皇帝不依不饶:“朕是天子,有耍无赖的权力?。”   他由着她?往外,在完全离开时又把她?捞回来?。   “睡着再去耍无赖吧,”萧沁瓷道,她?被翻了个身,侧脸来?看他,眼里天真与妩媚混杂,“梦里什么都有。”   “是啊,”皇帝缠住她?一缕发去拨弄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又去拨弄她?长长的眼睫,“朕要?做的一定是个美梦。”   他如今就?在美梦里,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你好重。”萧沁瓷喃喃说,她?枕在皇帝的手臂上,觉得累,昏昏欲睡。   这下她?是真的想睡了。   “那你睡。”   萧沁瓷打开他的手,又去蒙他的眼睛:“快睡,我好困。”   皇帝没动,顺从地在她?掌心闭上眼,他的眼睫也?是软的,在萧沁瓷掌心刷过一阵酥麻。   夜静得安谧,灯花燃烧的声?音也?轻了。他们离得这样近,清浅的气息也?能绕耳不绝。   另一个人的目光一直很淡,很静,但只要?她?的目光看过来?,皇帝就?能感受到。   “不是说要?睡了,怎么还?在看我?”他没睁眼,只在萧沁瓷掌心动了动,是个任由她?掌握的姿势。   萧沁瓷枕在他脸侧,片刻后,他脸上落下一个轻柔的触碰,香甜柔软。   手仍盖着他眼,眼前是一片黑暗,萧沁瓷的声?音在黑暗中慢悠悠地响起,带着倦意,又隐有急躁:“我好困……我想睡一会儿。”   皇帝还?是不动:“睡啊,还?是你想要?我哄你睡?”   萧沁瓷安静了一瞬,蒙在他眼上的手撤开了,她?轻轻挨上来?,吻落在他脸侧、然后是唇角,她?的唇有些凉,落上去像顷刻就?能被融化?掉的雪粒。   “快点……”   皇帝这才笑了一下,重重吻住她?。   ……   虽然不甚满意,萧沁瓷到底还?是买下了那处宅子,让人简单装饰了一番,又留了人守着,权当是自己的私宅。   翌日萧沁瓷让人摘着院里的槐花做成?槐花蜜,皇帝当时命人整修庭院时留了私心,叫人不许在萧沁瓷的院子里栽丹桂,只栽了紫藤蔷薇、牡丹海棠,四季都有暗香。   皇帝白日不在,踏着余晖进来?,门窗半开,霞光隐跳,案上桃木瓶里还?插着两枝桂子,一簇簇拥在一起,被镀成?了淡金色。   “在做什么?”   “槐花蜜。”萧沁瓷便?说是萧瑜喜欢吃,她?捧着做好的一罐槐花蜜,是有点怅然的模样,“不知道阿姐如今还?喜不喜欢。”   皇帝面上不显,嘴里也?只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小孩子才喜欢吃的东西。”皇帝想了想萧瑜身上那些战功,说她?每每出战身先士卒,勇猛之名军中皆知。   “是吗?”萧沁瓷见状把罐子重新?封好,“原本这坛是准备做给?陛下尝尝的,你既然说这是小孩子才喜欢吃的东西,那想来?也?不会喜欢了,既然如此?,我还?是留给?我阿姐吧。”   皇帝一顿,不自在地咳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低不可闻地说:“偶尔尝尝倒也?有新?意。”   萧沁瓷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片刻后忽然朝他招招手:“阿赢,你来?。”   她?很少直呼天子的名字,单纯的两个字被她?说出口总带着难言的柔软。萧沁瓷知晓自己的优势,所以总是以此?为武器,刺得皇帝丢盔弃甲。   皇帝面色自然,站到她?身前去。   “嗯?”   萧沁瓷用筷子蘸了一点,抹在他唇上了。   “甜吗?”萧沁瓷问。   皇帝抿了一下唇,慢条斯理?地将那点蜜都吃进去,唇角轻勾,道:“甜。”   结果当夜那罐槐花蜜就?被皇帝启开来?尝了,害得萧沁瓷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皇帝还?要?理?所当然地逼着萧沁瓷重新?做一罐,萧沁瓷不想理?他,最后还?是被逼着答应了。   只好恨恨想着一定要?在新?做的蜜里放上许多黄连,苦死他。   槐花蜜做好的那日萧瑜也?就?回京了,金谷卫押着人悄无声?息地回宫复命,萧沁瓷躲在两仪殿的垂帘后,见了她?阿姐第一面。   她?同萧沁瓷想象当中的模样截然不同。实际上年月过得太久,萧沁瓷已经记不清萧瑜从前的模样了,只记得她?惯爱穿利落胡服,明艳不可方物,一鞭能将爱爬英国公府墙头来?看她?的纨绔子弟抽得跌落在地。   如今站在殿中那个人也?是好看的,好看得有些陌生,眉眼的冷峻也?没能冲淡那与生俱来?的妩媚。   皇帝也?在审视她?,萧瑜全然无惧。   她?同阿瓷生得不太像,气质也?千差万别,不过那种冷淡镇定的态度倒是如出一辙。他余光瞥见萧沁瓷握紧垂帘,几乎要?僵在那里,便?咳了两声?,示意殿中吏部、兵部、刑部以及御史?台的大臣可以开始议事了。   其实这桩事吵了几月,已经议出了结果,如今无非是把那结果对着萧瑜再宣读一遍,她?倒是从头到尾的冷淡,不曾为自己出言辩解,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只除了萧沁瓷不小心扯动垂帘时的微小动静让她?敏锐地投去一瞥。   皇帝最后道:“朕念在你驻守边境十?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罪得罚,功也?得赏,你可认?”   萧瑜垂首:“但凭陛下处置。”   “你顶替旁人身份从军,那过往功绩便?都不能论,朕剥夺你的军衔和战功,你可有异议?”   “罪臣无异议。”   萧瑜仍是面无表情?,倒是萧沁瓷听了之后拧眉看他。   “好,虽然你身份不实,但战功做不得假,既然有罚,也?会有赏,你即日起就?入金吾卫做名千户,巡禁长安,”皇帝道,“萧瑜,你能守好大周边境,朕当然也?信你能替朕守好锦绣长安。你能吗?”   “罪臣,万死不辞。”萧瑜却没有领赏,也?没有起身,仍是跪在地上,道,“但陛下若要?赏,臣想向您讨一桩恩典。”   皇帝的目光在一瞬转冷。   萧瑜跪着,能感受到座上天子冷若寒泉的目光,如携万钧之势。她?还?未开口,已然感受到了天子的不悦,这是在方才都未曾有过的,如刀剑悬空而刺,蓄势待发。   皇帝不想她?开口。   萧瑜感受到了天子的压迫。但她?还?是依着自己的意道:“玉真夫人,是罪臣的妹妹,昔年受臣父之罪所累没入宫禁,罪臣听闻年前她?已出宫去方山修行,陛下若要?赏,罪臣恳请陛下能放她?归家,再无所求。”   旁听的几位重臣皆是一愣。有知晓内情?的不免偷偷多看了萧瑜几眼,又偷偷去觑天子的脸色。   天子的身影隐在重重帏帘后,辨不清。   片刻后,只闻他声?音如常:“玉真夫人早已得太后恩典出宫了,你不必求朕。就?按朕方才说的办吧。”   暖煦的晴光从殿外照进来?,萧瑜抬头时面上终于有了点波动,她?身上除了年轻姑娘的妩媚好看,更有将军百战的英姿勃发。   萧沁瓷面上怔怔的,她?松了手,于是连那点微小的缝隙都被完全掩盖住。皇帝压着眉,把突如其来?的恼火压下去,再开口时已经听不出先前的不悦了。   “萧千户在长安没有府邸吧?”皇帝状似无意地问,“朕记得前英国公府的旧宅还?空着,就?让她?搬进去吧。”   他们就?这件事论过好几次。   萧沁瓷看过几处宅子,都不甚满意,况且,萧沁瓷心里始终惦记的是都回到长安了怎么能不回家住呢。萧家的旧宅既然已经回到她?的手上,那也?该让旧人回家看看,虽然早已物是人非,但萧瑜他们一定也?会想回去的。她?甚至都没有在那处旧宅长大尚且会有留念,遑论那是萧瑜他们从小生长的地方。   萧沁瓷没想到皇帝会这样安排,倒是合情?合理?,回头时正和他的目光对上,见他眼里含笑,对她?无声?说了一句话。   萧沁瓷看懂了,便?也?回他一个笑。   ……   萧瑜由内侍领着出去,路上她?问那小太监:“玉真夫人出宫是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是三月的事了。”   “公公可知她?出宫之后去了哪里?”萧瑜追问,“太后娘娘可有恩旨?”   “这奴婢就?不清楚了。”那小太监歉意的笑笑,不敢多说。   萧瑜不再问,谢过之后便?独自出宫了。   时隔多年长安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萧瑜想了想,先依着记忆里的路去了苏家。萧沁瓷既然是被正经放出宫的,太后未必愿意放她?走,最有可能在的地方还?是苏府。   她?没找错,门房却不知道她?要?找的人是谁,见她?一身普通,没有拜帖,家世来?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偏偏还?说自己是苏家的亲戚,他想把人敷衍过去,又见萧瑜始终不肯走,只好进去找管家。   苏晴快要?出嫁了,苏夫人近些日子放手让她?管家,她?倒也?做得像模像样。   管事来?回话时她?刚理?清一笔账,累得只想休息,听到来?人是打听萧沁瓷的却又起了好奇心。   “你说是个姑娘?”苏晴疑惑问。   “嗯,二十?来?岁,一个年轻好看的姑娘。”   苏晴一边让人去把她?请进来?,一边又疑惑,怎么会是个姑娘呢?难道是萧沁瓷自己来?了?想到这种可能苏晴一愣。她?最近对萧沁瓷的事十?分好奇,那日她?被苏夫人训斥了一通,勒令她?不许再提这件事,她?心有不甘,表面上答应了,私底下却还?在偷偷的查。   但查来?查去,萧沁瓷竟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苏晴所能知道的就?是她?三月离宫去方山修行,随后不久太后就?下了让她?还?俗的旨意,但从三月到现?在,萧沁瓷始终都没露过面,也?没有任何消息。   甚至苏晴还?偷偷又去听过父母的争吵,这次只听到零散的几句“她?回来?了”,“怎么办”之类的话就?被发现?了,又被罚跪了几日禁闭。   她?看见走进来?的萧瑜后没掩饰自己的失望,难免就?带了出来?:“你找萧沁瓷?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姐姐,我也?姓萧。”萧瑜不动声?色道,“我叫萧瑜。”   苏晴愕然:“不可能!”除了他们,萧沁瓷哪里还?有亲人。   萧瑜并不想与眼前这个小姑娘多说话,她?知道直截了当道:“我今日入宫面圣,陛下说阿瓷已经出宫返家了,她?在哪里?”   “她?没回来?……”苏晴被惊得脑子空空,说完之后又反应过来?,“你到底是什么人?萧沁瓷哪里来?的姐姐,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当年萧家出事时她?还?小,早就?对萧瑜没印象了,   “她?不在你们家?”萧瑜脑子转得可比她?快多了,转眼就?得出了萧沁瓷并不在苏家的结论。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没有必要?告诉你我们的家事,”苏晴端茶道,“送客。”   萧瑜没有动:“那她?去哪儿了?”   苏晴不语,已经示意身边的仆妇送她?出去,萧瑜已打定主意不走,至少得等苏柘或苏夫人其中一个人来?见她?。   苏晴急了,两厢正对峙着苏夫人急急走了进来?,一见萧瑜便?大惊失色。   ……   萧瑜没问到萧沁瓷的下落,离开苏家后却发现?身后有人悄悄跟上来?。   她?反应极快,近身的同时剑已出鞘。   “——萧家姐姐!是我。”是苏晴。   萧瑜没动:“你跟着我做什么?”   苏晴踌躇了一下,还?是道:“阿瓷的事……我或许知道一点。” 第101章 怀疑   萧瑜按照先前和兄长的约定去了杏花巷子的陈记酒铺找人, 酒铺的门?关着,她叩了两声,门?一开便看见萧随瑛那张熟悉的脸, 还?未来得及说话,又见萧随瑛身后转出一个明艳身影。   “是阿姐回来了吗?”音色很?娇。   露出的半幅衣裙颜色有些眼熟。   萧瑜望过去, 看见一个美人盈盈立在萧随瑛身后。   她没想到先前还?在找的人此?刻就出现在这里。   ……   到底是兄妹,此?前又通过信,虽然?还?是觉得陌生,但说了几句话之后渐渐也就消弭了那种隔阂。   萧瑜心?中还?藏着事,借着说话的机会不着痕迹地打量起这位阔别多年的幼妹。   萧沁瓷生得娇气,是她从最开始见到这个妹妹就知道的事,那个时候四叔每年年底才会带着家眷回京,这个妹妹便裹在一身银毛红羽斗篷里, 说话也娇滴滴的, 仿佛长安厚重的雪花落到她身上都能把人融化了。   雪团子似的。   后来四叔四婶相继去世,家里的长辈便都偏疼她一些?, 养成了骄纵的性子。这么些?年,萧瑜午夜梦回之际也会想到幼妹失了家族庇佑只怕在长安的日子不好过。   但——萧瑜的探询自然?得让萧沁瓷以为?只是普通的注视,她看着这个幼妹, 容色娇美, 行止谨慎, 即便是轻轻的蹙眉也没有愁苦的痕迹, 反而隐约惹人怜惜。   或许有过不好, 但看她如今的模样,已?经?丝毫看不出来了。   她看过萧沁瓷发上寥寥几根珠钗, 衣裙倒是华美,料子也极好, 但她生就这样的美貌,穿什么都好看。萧瑜长她六七岁,当年萧家出事时她已?经?到定亲的年纪了,各府的赏花宴参加了不少,隐秘事也见了一堆。   萧瑜想到苏晴吞吞吐吐的话,眉心?渐蹙。   要说是被?娇养的外室……倒真像是那个样子。   不过从前萧沁瓷随信寄来的便有许多银钱,如今也说她自己在打理生意,穿戴得好一些?也不足为?奇。   当初萧沁瓷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居然?找到她们?寄了信和银钱来,萧瑜起初并不相信,后来见信中附了诸多隐秘事仍旧半信半疑,只叫兄长回信且隐瞒了自己的情况。   宫闱惊变后又断了联系,她对萧沁瓷也实在不了解了,许多话也不好问出口。   “念……念,你如今住在哪里?”许久不叫的名字说出来也十分生疏,萧瑜问,“我刚去过苏家,他们?说你没有回去。”   萧沁瓷一愣。   “是,我如今一个人在外面住,阿姐,你方?才说陛下已?经?赦免了你,还?让你留在长安,不过旧宅应该还?需要修整几日,你们?如今找到住的地方?了吗?我听程伯说你们?回来得急,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宅子,不如先同我一起住如何?”   “——也好。”萧瑜不料她会主动提起一起住的事,她还?在想要不要直截了当地说要萧沁瓷搬来和他们?一起住,这样也好,总能再观察一下。   “那就麻烦念念了。”萧随瑛笑了一笑,没有因要住在妹妹那里生出难堪或不甘,话语坦荡。他同萧瑜是双生子,两人长得十分相似,只是萧瑜稍显冷峻,他却?显得温和许多,他听萧瑜说皇帝已?经?赦免了她的罪,还?让她在长安为?官,既如此?,他不日也要返回幽州去,如今看到萧瑜和萧沁瓷相处融洽,两人在长安也能有个照应,这样他也放心?不少。   萧随瑛一直都是沉稳的性子,他生来就是英国?公府的世子,弃武从文一心?科举,除了英国?公的栽培之外也是因为?他不是习武的料。兄长甚至妹妹的骑射功夫都比他好,他从前的时候可以不在意,但是去到千里之外的幽州,三代不能入仕,似乎也只剩了从军一条路。   但有些?事不是他想就能做到的,他根本就不擅长杀敌,当个小兵可以,但要做攻城掠池的将领太难,甚至在这方?面比不上他的妹妹。萧随瑛痛苦过、不甘过,最后都成为?了接受,在帐中做文书、出谋划策才是他的强项,何必再去强求做不到的事。   他也是从那时候起一日比一日温和,少年的意气风发都被?磨得干净,最终成了如今的圆润模样。   萧随瑛还?要开口,却?被?萧瑜截过话头:“你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萧瑜受审的事是机密,除了被?牵连的人,朝中也只有兵部、刑部几个审理的官员知晓,萧沁瓷若孤身在外,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连程伯都不知道。   “是程伯送信来说哥哥来了。”萧沁瓷不疾不徐。   萧瑜又试探了几次,都被?萧沁瓷滴水不漏地挡了回来,其中许多问题她原本就预想过兄姐见到她之后会如何问,便都事先备好回答,但她不知她回答得越好反而越让萧瑜笃定了苏晴的话。   ……   萧沁瓷买的宅子不大不小,住几个人绰绰有余,但也不算大,房间都紧挨着。   “夫——”跟在萧沁瓷身边的苹儿一时改不过口,“娘子,有人送了信来。”   萧沁瓷接过,纸上写:“衾冷帐寒,何日归家?”   她将纸条折了折,原本想放到烛火上烧干净,又临时改了主意,把它收到了匣子里。   苹儿提醒她:“娘子,送信的人还?没走呢?”   “那你去把人打发了吧,”萧沁瓷往门?外看了一眼,道,“对了,告诉送信的人,这几日不要再来。”   她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对萧瑜说这些?事,总得找个合适的时机,皇帝那头晾一晾一好。   那头婢女得了萧沁瓷的吩咐往后门?去把人打发走,驾车来的禄喜一连问了好几遍萧沁瓷可有回信,见实在没有这才离开。   “那是什么人?”萧瑜的声音在苹儿背后响起,吓了她一跳。   “大、大小姐——”苹儿一害怕就口吃。   萧瑜把萧沁瓷身边的人都认全了,又问了一遍:“苹儿是吧,”她下巴查门?外马车离开的方?向一点,没什么表情,动作却?倨傲,“那是什么人?”   “就、就是来问路的……”苹儿结结巴巴的说。   萧瑜皱眉,这谎话太拙劣,一听就知道:“问路的?”   苹儿有些?害怕这个气势凌厉的大小姐,话也说不清楚,两三句话后便找了个萧沁瓷那边还?有事的借口匆匆跑走了。   萧瑜在原地看她匆忙跑走的背影,又去看被?关上的后门?,眉头便紧皱起来。   ……   不知为?何,萧沁瓷总觉得萧瑜不管是看着她的目光还?是问话都似格外有深意,问题也是刨根问底,一个接一个,萧沁瓷稍有不慎就会被?她抓住漏洞。   萧沁瓷勉强应付了两日,直到他们?要搬回英国?公府开始忙碌起来之后她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萧随瑛同样也觉得萧瑜这两日对她格外关注,找程伯打听萧沁瓷的事和事无巨细地盘问都还?能勉强说是关心?妹妹,可叫人留意萧沁瓷的行踪甚至自己悄悄跟着她就不正常了。   “阿瑜,”他斟酌着言辞,“我怎么觉得这几日你对阿瓷似乎——有些?怀疑?”就是怀疑,萧瑜甚至用上了军中刺探的手段。   萧随瑛问:“是有哪里不对吗?”   萧瑜摇摇头,对他说了苏晴告诉她的事:“我也找程伯问过,阿瓷第一次来找程伯时就匆匆忙忙的,又说害怕连累他,甚至还?有人跟踪,还?有先前她住的那处宅子,我去四邻打听过,在我们?住进去之前那宅子还?是空的。还?有,在我们?住进去的时候,我总觉得宅子周围时不时便有形迹可疑的人徘徊,但等我再去细探,又查不到踪迹。”   萧随瑛沉默片刻,道:“这些?,你可以直接去问她。”   “问她?”萧瑜侧脸映在薄淡天?光里,干干净净,“你知不知道那个曾经?跟踪萧沁瓷的人怎么样了?我听程伯说,那日夜里长安城出了一桩命案,城里戒严了半宿,天?亮之后这桩案子的风声却?被?捂得很?好,只传出了一星半点。程伯说,那个命案里的死者,应该就是跟踪她的人。”   萧瑜道:“我如今身份敏感,她背后如果有人,放她来我身边,一定有所图谋。”   萧瑜掐了一簇槐花,放进嘴里咬着,苦涩的香气蔓延开来:“念念……长大了,”她语气不明?,“如今喊我做姐姐的这个人,我已?经?有些?不认识了。”   “阿姐!”   萧瑜话音刚落,萧沁瓷的身影却?远远出现在廊下,影子被?天?光拉得细长,尾音隐有雀跃。   她还?有初见时的紧张谨慎,几日下来又在兄姐面前多了妹妹的天?真娇软,如此?恰到好处的情绪转变,又同萧瑜话中那个诡秘的女子割裂,叫人辨不清楚她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怎么了?”萧瑜神色温和地问。   “我这才想起来,阿姐还?爱吃桂花蜜吗?”萧沁瓷看见了方?才萧瑜摘槐花入口的举动,“我给阿姐做了槐花蜜,让人给你送来。”   “好啊,”萧瑜笑笑,“念念费心?了。”   萧随瑛站在一旁,看她们?言行亲近自然?,已?经?没了一开始的生疏。萧瑜因着这些?年的经?历,待人多警惕冷淡,对待萧沁瓷却?很?少表露。除了因为?萧沁瓷是她一直惦记的妹妹之外,也是因为?萧沁瓷实在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姑娘。   那种小心?翼翼的亲近,细致入微的体贴,很?难不令人动容。   他又想到萧瑜方?才说的话,心?下复杂难辨。   ……   萧沁瓷再回房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   她还?是住的自己原来的院子,萧瑜他们?也是如此?。只是因为?如今人少,伺候的人也不多,整座宅子入夜之后便显得空荡荡的,许多地方?也没点灯笼,有些?黑。   萧瑜知道她怕黑,把她送到风和院后才回去。   秋夜石阶生凉,萧沁瓷在外面走了一路,手脚反而发热,不过她刚推门?进去,就被?人拉了过去。   骇得她心?头重重一跳,惊叫几乎就要冲破喉间。   但熟悉的沉水香让她很?快按捺住,再定睛一瞧,果然?是皇帝。   外头萧瑜还?未走远,即便知道她听不见也看不见,但萧沁瓷还?是折身把门?关上,心?虚地推着他往里间去。   这才拧眉看着皇帝:“你怎么来了?”   皇帝穿了身利落的玄色窄袖圆领袍,更衬得身材高大,沉沉看过来的时候让萧沁瓷感受到了久违的压迫。   他原本便沉冷的眉眼听了萧沁瓷隐约质问的话更显得冷。   皇帝缓声问,听不出情绪:“朕不能来吗?”   萧沁瓷觉得他不守信用:“陛下,我们?明?明?说好的,我阿姐回来之后您就不适合再来这里了。”   “朕不来见你,你也不会来见朕,”皇帝负手,眉间染上不悦,“那你说,朕要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的来见你。”   萧沁瓷抿紧唇:“我还?没同他们?说呢。”   “那你想什么时候告诉他们??”   “这才过了几日,您着什么急?”   皇帝盯着她,看她面上隐约透出的无奈。   这几日皇帝日思夜想,总觉得自己是不是中了萧沁瓷的套。   她如今人在宫外,又有兄姐护着,说不得哪一日便远走高飞了,从前种种温柔顺从皆是用来迷惑他的手段,左右她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细思之下竟然?越想越觉得可能。   不顾如今是深夜,只一心?想要亲眼见到她。可是如今见到她之后那股怀疑也没有罢休,反而愈演愈烈,萧沁瓷分明?已?经?接受了他,又为?何迟迟不肯跟她兄姐坦白?   “朕已?经?让礼部把封后大典的时间定在了十月。”皇帝突然?说。   “什么?”萧沁瓷吃惊。   皇帝声音越发和缓:“我们?不是商量过这件事吗?年底朝中事忙,再拖下去就只能到明?年了。”   “可是……”   萧沁瓷面上的犹豫刺痛了他。   “你不愿意?”   如今已?是八月,距离十月也就两三个月的时间,萧沁瓷觉得太快了,在宫中的记忆是冰冷而不愉快的,虽然?她已?经?做了决定,但要面临时还?是下意识地抵触。   “是不是有些?快了?”   “快吗?”皇帝淡淡道,“朕还?觉得有些?慢了。”   萧沁瓷还?是拧着眉,最后道:“算了,陛下决定就好。”   皇帝的原本强行按捺住的不悦却?被?她短短的一句话勾起来。   “算了”?什么叫算了。分明?是萧沁瓷已?经?答应的事,如今被?她说来却?像是皇帝独断专行逼婚一般。   “阿瓷,成亲是两个人的事,”即便如此?,皇帝仍是耐着性子,冰冷的怒火混着不甘,让他声音冷酷,“你让我决定——”   皇帝的话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萧瑜去而复返:“念念?” 第102章 遮掩   萧瑜走到一半折返, 她在院里没有看见守在廊外的婢子,走近时又隐约听到房里?的动静。   她耳力好,能模糊听见是个男人的声音, 有些冷。   她没有急着推门,而是在廊下站了一会儿?, 只依稀听到“能不能来”,“告诉他?们?”的字句。   听音辨人,是个很强势的男人,说话时是久居高位的沉稳与冷酷。   这样的男人必定自负且专断,美色对他?来说不过是闲暇时的消遣,不会对此上心,但也容不得人违逆。   萧瑜面圣之际隔着垂帘,没有窥见过天子真容, 但她是听过皇帝的声音的。她此刻只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 未往那上面想。   萧瑜等了一会儿?,听到里?面的碎语开始变得强硬, 便在敲门时打断了他?的话:“念念?”   果然,叩门声一响,里?面瞬间便安静了。   里?间挂的是水晶帘, 萧沁瓷能透过晶莹的珠光看见萧瑜映在窗纸上的剪影。   萧沁瓷担心烛光会将另一个人的影子照在窗上, 下意?识地?挡在皇帝身?前。   她没注意?到进来时皇帝便被她推着往里?退了许多, 身?后已经?抵着桌案, 再一退便往后倾倒坐到了案上, 掀倒了桌上的桃木瓶,“碰——”地?一声, 桃木瓶滴溜溜滚了一圈。   “念念?”这样大的动静,屋外的人想不听见也难, “怎么了?”   萧沁瓷按着皇帝不许他?动,又怕他?在这个时候出声,把一切都捅破,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干脆一手捂住他?的嘴,连话也不许他?说。   “不小心把桃木瓶摔下来了。”萧沁瓷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从容,“阿姐有什么事吗?”   萧瑜没在她话里?听出任何紧张忐忑,原来这个在他?们?面前天真娇柔的小妹有这样临危不乱的反应,不过萧瑜想到程伯说的话,对此又觉得并不意?外了。   “你今日送来的那罐槐花蜜,是不是弄错了,有些苦。”萧瑜道?。   萧沁瓷一愣。   怎么会苦呢?她下意?识地?朝皇帝面上望去?。苦的蜜只有一罐,是她专门给皇帝做的,里?面放了许多黄连。   萧沁瓷蒙了他?半张脸,只露出沉沉的一双眼,眼中却在萧沁瓷看过来时泛起笑意?。   “你换的?”萧沁瓷无?声问。   皇帝挑眉,张口之后却没说话。   萧沁瓷下意?识便想抽回手,却被他?按住。   “许是天气太热,放坏了,阿姐就别吃了。”萧沁瓷随意?找了个借口。不能说是弄错了,否则萧瑜还会追问这罐苦的槐花蜜是要给谁的。   她音随着皇帝的动作绷紧了。   他?是故意?的。   门外的萧瑜默了一瞬,她隔着这扇薄薄的门,没动作。   她在思索萧沁瓷被胁迫的可能性。   “我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你院子里?没人,你身?边人还是少?了些,我们?院子离得远,你这里?晚上得留人值夜。”萧瑜道?,“我明日再去?找几个人来照顾你。”   门从里?面关上了也不要紧,她有很多种方式能破开这道?门,但是打开之后呢?萧沁瓷至今没有对他?们?提起过半分,是不信任他?们?还是觉得难以?启齿?   “不用了,阿姐,”意?料之中的拒绝,“我没有那么娇气,如今身?边的人已经?够用了,我在府里?也不会有危险。”   萧沁瓷说着拒绝的话,但她如今的境地?危险。   皇帝重?重?拉了她一把,让她倒在自己身?上,膝硌在桌案边缘,身?形被她强行稳住。   “不要动——”萧沁瓷用眼神示意?,险些被逼出一身?汗。   萧瑜道?:“我今日当差时听说月前宣阳坊出过一桩命案,似乎就是在这附近发生的,可见府中也并不安全,万一有贼人闯进来怎么办?”   她在“贼人”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萧沁瓷没听出来。   她的心神分不出多余的去?关注萧瑜话中深意?。但萧瑜提起那桩命案让她心里?下意?识一紧,程伯应该会告诉她一些事,但萧瑜从来没问过。   “贼人?”皇帝在她掌心说话。   湿热的气濡湿了掌心的纹路,萧沁瓷按着他?肩,无?声说:“你呀。”   她被攥紧了。   “阿姐多虑了,这是圣上赐下的宅邸,应当不会有贼人敢闯进来的,况且我们?如今也没什么东西能让贼人惦记的。”萧沁瓷的指尖掐进他?颈,留下月牙似的红痕,“不过阿姐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此事你与兄长?商量便是,倒也确实应该请几位护院,免得什么猫猫狗狗的一不留神就溜进来了。”   皇帝对她话中的隐射不置可否,前面还能勉强算个人,现在就连人都不是了。   他?坐在案上,被她迫得后仰。萧沁瓷按着他?,他?却能将人抱个满怀。   “猫猫狗狗?”   那声音都被捂在手心里?,萧沁瓷听不清,只能从触碰的频率判断他?说了几个字,那并不难猜。   他?顺着萧沁瓷的掌心往上,湿热的痕迹一路蜿蜒进她衣袖,被碰过的地?方变得灼热,萧沁瓷避开之后捏住他?耳垂,不许他?再动。   “你不是吗?”萧沁瓷揉皱他?衣,把他?留下的痕迹都擦拭干净,“你怎么进来的?”   “溜进来的。”他?笑了一笑。   萧沁瓷眼一转,瞥见了东侧半开的窗,夜风从外面吹进。   “真是难为你了。”萧沁瓷手一重?,捏着他?耳朵,把那点软肉都磨红了。   “偷香窃玉,”皇帝哑声说,要贴上去?亲她,“不为难。”   萧瑜的声音在此时响起:“念念,你怎么不开门让我进去??”   皇帝贴着萧沁瓷的唇,被她挡在一指之外,挫败似的叹了一口气。   “快点,”萧沁瓷无?声催促他?,“藏起来——”   “藏哪?”他?到底还是往前碰了一碰,啄到萧沁瓷的指尖。   “阿姐,等一等,这就来。”萧沁瓷目光在房里?巡了一圈,没找到能让皇帝藏身?的地?方。   里?外只隔了一道?水晶帘,萧瑜若要进来,藏哪儿?都容易被发现。   她推着他?往窗外去?:“快点,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   萧沁瓷还没有想好如何对萧瑜开口,但绝对不该是现在这种情况,被她发现。   她越急便越觉得时间漫长?,匆匆忙忙地?去?开了门,连仪容都顾不上整理。   萧瑜凝神听着里?面细碎动静,不多时,就听见一阵匆忙脚步接近。   “阿姐。”萧沁瓷打开门。   萧瑜不着痕迹地?打量过去?,呼吸不由一滞。   太急了,萧沁瓷一定没有时间看过她如今这幅样子,才?敢就这样来开门。   房里?闷热,萧沁瓷颈上出了薄汗,双颊也绯红。仔细看,衣襟也有些乱,自她送萧沁瓷回来短短的时间过去?,她就成了如今这幅眸含春水、面生桃花的模样。   萧瑜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生得好看,但不知道?,她还能这样媚。   她心里?生出点无?力。   生得美貌又无?力自保的女子会遭遇什么不言而喻,在萧瑜看来,萧沁瓷是少?不更事的年纪入了深宫,无?论是遭人哄骗还是被胁迫着不敢说出口,那都不会是她的错。   “很热吗?”萧瑜站在门口,能将外间一览无?余。   水晶帘因着萧沁瓷匆忙出来的关系还在轻轻碰撞,撞出一帘碎光,将帘后光景都扯得模糊。   “是有一些。”萧沁瓷将贴了贴自己的脸,将鬓发撩至耳后。   萧瑜默了一瞬,手指了指她腰带:“衣服穿好。”   她腰间系带已经?松了。   萧沁瓷双颊一烫,手忙脚乱地?重?新把衣服系好,勉强道?:“我方才?想换身?衣服来着。”   好在萧瑜没有多问:“怎么不多用些冰?”萧瑜走进去?,环顾过屋中摆设,在能藏人的地?方都多看了两眼。   屋中有些潮热,萧瑜是已经?习惯了军营简单的生活,对吃住都没有要求,但家中的一切都是萧沁瓷料理,不曾有短缺,她房中冰鉴也是不曾断过。   这房里?冰盘却已经?快化光了。   “我身?子弱,大夫说不能贪凉。”皇帝在这方面管的严,自己不在,也让兰心姑姑看着她,不许她多用。   上次萧沁瓷没忍住,吃了盏荔枝糖浇冰碗,结果葵水来时疼得浑身?冷汗,惹得皇帝动怒,把她身?边的人都罚了,萧沁瓷不想因自己的缘故让旁人受罚,此后再没犯过禁。   萧瑜看她:“是,我记得,你小时候身?体就不好,”但后来已经?慢慢养好了,“大夫怎么说,可有大碍?”   她的关心带着生涩,但眼中温暖做不得假。   萧沁瓷摇头:“没什么事,就是平时多注意?一些便是了。”   萧瑜又叮嘱了几句,脚下踢到了那只桃木瓶。   萧沁瓷有一瞬的慌神,被萧瑜发现的可能让她格外尴尬和窘迫,平素的镇定自若有了崩坏的缝隙。   “方才?掉下来,忘了捡起来。”萧沁瓷动作自然地?将桃木瓶捡起放在了旁边的桌上。   “你房里?伺候的人呢?”萧瑜眼睛转了一圈,自方才?到现在萧沁瓷身?边眼熟的两个婢子一个也没看到。   “我想沐浴,让她们?去?烧水了。”   萧沁瓷在主动遮掩。萧瑜清楚的认识到了这点。   而她没有办法当着萧沁瓷的面戳破,只能顺着萧沁瓷的意?愿掩盖过去?。   说话的功夫兰心姑姑从门外匆匆进来:“娘子,热水已经?备好了。”   “那你去?沐浴吧,早些睡。”萧瑜又往水晶帘内看了一眼,到底是没进里?间。   萧沁瓷送她出去?,萧瑜到门口时就让她停了。   萧瑜生得高挑纤细,立在晚风里?,眼神是一如既往的坚定。   “念念,我好像一直没有问过你,你以?前过得好不好?”萧瑜问,“我一直觉得,已经?过去?了的事没有办法改变,所以?问不问都没有意?义,但现在我觉得,你要是过得不好,也可以?跟我抱怨。”   “……衣食无?忧,过得很好。”良久之后,萧沁瓷笑了一下,淡淡道?,她不能抱怨,没有资格抱怨,比起其?他?人曾经?经?受过的那些,她真的已经?过得很好了,她问过萧瑜他?们?这些年来发生的事,也不过是得到轻描淡写的一句“都过去?了”,所以?自己的事情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阿姐说得没错,都过去?了,以?后过得好就行了。”   萧瑜无?言,只好又说:“念念,你长?大了,以?前是我没有办法帮你什么,”萧瑜慢慢说,“以?后不会这样了,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   她身?上有萧沁瓷羡慕向往的温柔坚定和少?年意?气,让人自惭形秽。   萧瑜要的和她所求的截然不同,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幼妹在深宫里?长?成了何等幽深诡秘的心计。   萧沁瓷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   她看着萧瑜,在某个时刻生起了告诉她一切的想法,她知道?萧瑜在怀疑她,近日来的试探都有痕迹,但最后萧沁瓷也把话藏进去?了。   这个时机不巧,皇帝片刻之前还在她房中,她说不出口。叫萧瑜撞见她同皇帝幽会已足够叫人难堪,还要在她面前坦白,萧沁瓷做不到。   她们?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好啊,”萧沁瓷柔柔笑,“以?后有阿姐在。”   萧瑜没把失望表露出来,她往外走,没两步又停下来:“对了,端阳长?公?主下了帖子,邀我们?两日后去?参加她的赏花宴,我已经?应了,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吗?”   萧沁瓷迟疑:“端阳……长?公?主?”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在枫山行宫。   她恍然记起萧瑜同端阳同岁,惠安太子未被废时萧瑜便时常出入宫禁,同这位公?主还是自幼的玩伴。   “嗯,”萧瑜又问了一遍,“你去?吗?”   “阿姐要去??”   “对。”萧瑜道?,“你跟我一起去?吧?”   萧瑜神情平淡,萧沁瓷却想到这还是萧瑜回来后第一次去?参加这类的赏花宴,席上说不定还有许多她从前的熟人,许是因为长?公?主的邀约不好推脱,可萧瑜一个人去?应该也会觉得尴尬和不适吧,这才?来问她。   虽然萧瑜没有表现出来,但她应该是想要萧沁瓷陪她一起去?的。   “好啊。”萧沁瓷答应了。   萧瑜点点头:“那你早点睡。”   萧瑜出了院子,脚步一转,转而绕到院子后面,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萧沁瓷内寝的方向就是在这边。   她看到内寝的窗落下去?,窗里?人影绰。萧瑜盯了一会儿?,没多看,这才?转身?回去?。   ……   皇帝从窗外翻进去?,衣上沾了草叶露水。   “你还没走?”萧沁瓷诧异,她推皇帝出去?的时候分明让他?快走。   “谁说朕要走了?”皇帝道?,“你就这么想着我走?”   不知为何,萧沁瓷总觉得皇帝这一句话里?含着怨气。   她想了想,要皇帝藏起来、又不肯和萧瑜言明,他?有点怨也正常。便想上前去?安抚他?两句。   “那你今晚要留下来吗?”她拈开了皇帝袖间沾上的一根草茎,任由它从指尖飘飘荡荡地?落。   皇帝被她直白的话问得火气全无?,萧沁瓷眸还水润,眼里?有种近乎天真的诱惑。   她在这种事上向来大胆,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事做起来也得心应手。   这是萧沁瓷的“补偿”。   “不。”他?不想遂了萧沁瓷的意?,冷冰冰地?说。   “哦,”萧沁瓷转身?坐到妆台前去?卸钗环,“那你走吧。”   她从铜镜里?隐晦观察皇帝的反应,见他?不动,又道?:“你记得走的时候避着点我阿姐,我疑心她方才?是发现了什么。”   听了萧沁瓷的话,他?却愈发生气,问:“你刚刚答应了你阿姐要去?赏花宴?”。   “是啊。”她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知道?端阳的赏花宴是什么吗?”皇帝似笑非笑。   萧沁瓷一愣:“什么?”她对这位长?公?主知之甚少?。   皇帝敛了笑,面无?表情地?说:“是给未婚男女情投意?合彼此试探的地?方。” 第103章 争吵   端阳长公主性?风流、爱美人, 一年四季赏花宴、马球赛、诗会总能寻出许多个个由头来?开办宴会?,邀请长安城中许许多多的年轻公子和贵女参加,久而久之?便也成了男女相看和幽会的机会。   萧沁瓷觉得纳闷:“这有什么稀奇的?”   赏花宴或是各府的喜宴寿宴一类的不都是有同样的作用?吗?萧沁瓷昔年虽然还没有到相看人家的年纪, 但也是被带着参加过不少宴会?的,对此觉得并不奇怪。   奇怪的反而是皇帝, 特地把这件事拿出来说。   皇帝:“你知道你还答应?”   萧沁瓷明白了:“你不会?以?为阿姐是要带我是要去相看吧?”   皇帝面无表情。   萧沁瓷失笑,道:“阿姐不会?这?样的,她被端阳长公主邀请去赴宴,又不好拒绝,这?才叫我一同去的。阿姐同长公主是自幼的玩伴,她们应当只?是想叙叙旧罢了。”   端阳才不是这?样想的,要叙旧把人请到安安静静的叙旧便好了,何必要邀人去赏花宴, 人多又杂。皇帝再了解自己这?个妹妹不过, 她确实和萧瑜是闺中?密友,正是因为如此, 所以?什么都想着她。   “你不能去。”皇帝道。   “为什么?”萧沁瓷拒绝,“我已经答应阿姐了。”   “就说你身体不舒服。”皇帝连理由都给她找好了。   萧沁瓷还是摇头:“可是这?样阿姐也会?担心,我不要。”   “朕都说了那是给未婚男女相看的地方, 你为什么还要去?”皇帝拧眉, “你也想去相看?”   皇帝不相信萧瑜就是单纯的带萧沁瓷去赴宴, 她今晚分明听到了屋中?的动?静, 又起了疑心, 却?按下不提,转头就要带萧沁瓷去赴宴, 很难不让人怀疑她的动?机。   “又不是只?有相看的人才能去,只?是一个寻常的宴会?罢了, ”萧沁瓷觉得他有些无理取闹,“况且我跟着阿姐去了,旁人也会?知道我的身份,没有人敢娶我。”   她的亲事萧随瑛和萧瑜连提也不曾提,也是知道她是不可能正大光明的嫁人的,到底是被先帝亲封的玉真夫人,即便今上?只?是先帝的侄子?,对他也没什么尊重,但事涉皇室,谁敢染指皇家的人。   但皇帝仍是觉得不悦:“你这?样想,可旁人未必是这?样想的,你阿姐更不会?这?样想。不能娶又如何,若你有喜欢的人,情投意合一段时间,再分开也不是难事。”   一对男女想要在一起,又不是只?有成亲一条路。长安风气开放,私自定情的事并不罕见,最后即便分开也不妨碍各自成亲生子?。   萧沁瓷就更自由了,大可以?学着端阳的模样风流快活。   皇帝道:“朕看你阿姐说不定也是这?样想的。”   他不信萧沁瓷看不明白萧瑜今夜突如其?来?的举动?,可她居然还那样自然地应承下来?,半点犹豫也无,皇帝原本便疑心她是不是拖延着不肯进宫,如今更是怀疑。   萧沁瓷也冷了脸,被皇帝的话激得来?了火气。   皇帝说完之?后其?实她也隐约猜到萧瑜的意图或许是想要试探她,只?是她想着即便萧瑜真的是想要她去相看,她拒绝便是,说不定还能寻个机会?和她说清楚。   但皇帝这?样揣摩了,又真叫人生气,她也不喜欢听他命令的话,要她不去便不能去。   “若是这?样,我阿姐为我打算,有这?想法也不稀奇,”萧沁瓷淡淡道,“男女情爱本就该是如此,喜欢了就在一起,不喜欢了就分开,强求不得。”   “朕偏要强求,”皇帝听出她话里?有话,冷冷道,“朕可以?不许端阳办这?个赏花宴。”   “是,天子?之?令,谁敢不从,”萧沁瓷气得更厉害,“陛下干脆让长公主一辈子?都不许再办赏花宴算了。”   只?是一个普通的赏花宴罢了,长安城一年到头大大小小的赏花宴无数,多是贵女夫人们结伴游玩,萧沁瓷根本没有存着相看的心思,即便萧瑜这?样想她自然也会?打消她的念头,不过是已经答应了萧瑜了,再反悔反而显得古怪。   她也不喜欢皇帝强硬的口吻。   皇帝紧盯着她,突然问:“你是不是后悔了?”   “什么?”萧沁瓷一怔。   “你阿姐没事了,”皇帝冷笑,“你就不想嫁给我了?”   这?疑问一直盘旋在他心头,如今不过是借着怒意问出口。   “我没有。”萧沁瓷不知道皇帝怎么会?这?样想,她既然已经答应了,就不会?后悔,况且那日她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你最好没有,”皇帝冷冷道,“你阿姐现在是没有事了,但将来?可不一定。”   萧瑜打断他们之?前他们就险些吵起来?,现在无非又是接上?了罢了。   “李赢!”萧沁瓷胸口起伏了两下,同样冷下脸道,“别用?旁人来?威胁我,如果我不愿意,我也不会?受你威胁。”   她指着门外,道:“你走,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皇帝抬步就往外走。   没两步又被萧沁瓷叫住:“不许走正门,怎么来?的就怎么出去。”   都这?种时候了,她居然还惦记着怕被发现,连个门都不许他走。   皇帝停下,怒火烧得更旺:“我为什么不能从正门出去,你怕你阿姐发现?”   他似乎终于冷静下来?:“你既不肯告诉你兄姐你我快要成亲的事,又觉得婚期太近,这?样百般推诿还说你不是不愿意嫁给我?”   “我没有不愿意,”皇帝的患得患失是她一手造就的,萧沁瓷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似乎和皇帝在一起后她的情绪便不如以?前平稳,轻易便能被他挑动?,“倒是陛下如果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   听到她说没有后悔皇帝便信了,焦躁被轻易抚平,连她讽刺的话也变得没那么在意。   “朕从来?不后悔。”皇帝冷硬地说。   “那还有什么好争的?”萧沁瓷道,“我不想同你吵架,我要去沐浴了。”   她说完果真掀帘去了浴房,独留皇帝一个人留在原地。   萧沁瓷的冷静越发衬得他无理取闹似的。   浴房里?水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皇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又不甘心,留下又不想服软,分明是两个人在吵架,纠结的却?好像只?有他一个,萧沁瓷已经和没事人一样了。   他硬生生把自己那点挫败磨没了。   萧沁瓷再出来?时他仍是站在原地,她寝衣沾着水汽,发尾也湿着。   “你怎么还不走?”萧沁瓷挑眉,故意道,“不是说不会?留下来?吗?”   她说完却?没等?皇帝回答,自顾自地坐到镜前去擦着头发。   皇帝却?从她话里?听出了细微的松动?,远远算不上?服软,只?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他立时就顺着台阶上?去了。   皇帝终于动?了,他到萧沁瓷身后重重抱住她,揉了她耳垂,将她才取下明铛的耳揉得通红:“你气死我了。”   萧沁瓷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轻轻勾唇。   “哦。”语气平平。   皇帝更气:“哦?”   萧沁瓷道:“我也很生气。”她瞥他一眼,“扯平了。”   “没扯平,”皇帝和她算账,“你是不是还要和你阿姐去参加赏花宴?”   “我已经答应阿姐了。”   “所以?我还是生气。”   “那你气着吧。”萧沁瓷从镜子?里?瞥他,拿了帕子?绞发,才不会?因为他改变自己的决定,也不惯着他为所欲为的脾性?,她轻柔地说,“我也生气呢。”   皇帝顿了顿,接过她手中?的帕子?帮她擦着发梢的水汽,擦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歉:“方才是朕口不择言,你别生气。”   他应该相信萧沁瓷的,况且这?段时日她也是真心在好好和他相处,就像是世间最寻常的夫妻一般,没有逼迫、也没有不喜。   人总是得寸进尺,他想要萧沁瓷的心甘情愿,又想要她的喜欢,即便是萧沁瓷承诺了他他心中?的不安定感也没有减少半分。   他或许不该太贪心。   萧沁瓷却?静了片刻,道:“成亲的事……我只?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我们才相处没有几日,贸然提起我兄姐会?如何看我?陛下当然可以?不在乎他们的目光,但我不行——”她别过脸去,声音很低,“——我不敢开口。”   萧沁瓷的开口解释又让人心神俱颤。   皇帝突然觉得那些纠结和不安又不是那么重要了,这?段感情原本就是他强求来?的,还能有什么奢望呢?他不能奢望萧沁瓷对他像他一样,这?是他早就明白的事。   他心软了:“你可以?慢慢来?,不着急,我不逼你了。”他抚着萧沁瓷半干的长发,“只?是你别让我等?太久,我也会?心急。”   “婚期也可以?往后推……”   萧沁瓷反而道:“就十月吧,”她从皇帝肩上?抬头,“三?哥不日就要返回幽州了,我成亲的时候也该有兄长送嫁才是。”   她眼眸明亮,有些微小的羞涩。   皇帝心里?一动?,她或许也不是全然不在意的。   “好。”皇帝低低应了。   萧沁瓷想了想,未免皇帝再次觉得她不上?心,便说:“还有成亲的事,我没有经验,只?能你多费心。”   “你话说得好像朕很有经验一样。”皇帝苦笑。   “陛下不是还有礼部和内侍省吗?让他们去费心好了。”萧沁瓷狡黠地笑了笑。   皇帝看着她,还有许许多多的话突然也不想问出口了。   萧沁瓷不是不愿意的,也没有不开心,这?样就很好了。   他们还有很长的日子?可以?一起度过。   “是啊,让旁人去费心好了。”皇帝道,没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事再和萧沁瓷之?间闹得不愉快,他明知道萧沁瓷不会?为了他改变心意,争吵和强迫只?会?适得其?反。   她安静的任由皇帝抱了一会?儿。   见他不说话,萧沁瓷拨下他的手,转头在他唇角轻轻碰了碰,软软地说:“所以?还生气吗?”   皇帝又一次觉得自己被萧沁瓷拿捏住了。   而他对此毫无办法。   但他还是说:“生气。你还要和你阿姐去参加赏花宴。”   萧沁瓷这?次让他看清了自己唇角勾起的笑,她勾着皇帝的颈,声音放得越发软:“那别生气了?”   她在撒娇。意外的娇气。   很……稀奇。   萧沁瓷从来?不会?撒娇,她的软也是有棱角的,带着掌控欲和不服输,示弱也只?是倔强而惹人怜惜的,撒娇从来?不在她为达目的可以?使用?的手段里?。   因为没有她可以?撒娇的对象。   撒娇能得到的是无条件的宠溺和疼爱,她不相信有人爱她。   在萧沁瓷心里?始终认为,皇帝的爱源于□□,是她可以?用?美貌交换来?的东西,而不是她软语几句就能轻易得到的。   他从这?几个字里?窥见了萧沁瓷的松动?,他知道他的回答至关?重要。   “好,”皇帝低低说,“不生气了。”   萧沁瓷居然不意外他的回答,她枕在皇帝肩上?,不是不触动?的。   ……   那晚险些被萧瑜撞见,翌日萧沁瓷再见她时总觉得有几分心虚,又疑心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几次拿话试探,萧瑜倒都是若无其?事的模样。   没两日就到了端阳长公主的赏花宴,萧沁瓷同萧瑜一道坐车前往。七月也只?能赏荷,南山绿波池荷花开得正好,既能赏荷宴饮,又能避暑乘凉。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就到了南山别院,端阳长公主早早就派了人在门外等?着,一见萧府的马车到了就把萧瑜迎进去。   萧沁瓷已经记不清上?次参加此类宴会?是何种情形了,一路由仆妇领着从长廊过去,但见园中?花木繁盛,又有绣球芍药等?沿路盛放含香吐蕊,远远的还能看见碧波红花相映。   她们没去人多的池边水榭,反而是先到了端阳的屋子?,端阳一早便等?着了,萧瑜回长安之?后她们便见过,如今也不陌生。   “我还怕你不来?呢。”端阳将萧瑜上?下打量了一圈,上?次见萧瑜还是一身利落袍服,因着赴宴,萧瑜今日盛装,乍一看竟同过去没什么区别,端阳又找回了几分过去和这?位密友一同赴宴赏花的感觉,“我叫你打扮得好看点你居然真的听进去了,我还想着你要是敢敷衍了事我就给你好好打扮,喏,我连衣服都给你备好了。”   端阳手一指,果然备下了一身胭脂红华服。   萧瑜无奈:“既然答应了你要来?赴宴,自然不会?敷衍。”   萧沁瓷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长公主,她生得妩媚明艳,言行确如传言中?一般骄纵肆意。   上?次在枫山,这?位公主来?去匆匆,最后也没见过,萧沁瓷突然想到,她知道自己与皇帝的关?系吗?   她正想着,却?见端阳望过来?:“这?是你哪个妹妹?我怎么没见过,真是个美人。”   “你见过的,”萧瑜开口,毫不留情地揭了端阳的底,“你还抢过她的糖葫芦。”   “什么?”端阳恼羞成怒,“我什么时候抢过她的糖葫芦了?”   端阳才不相信自己会?做这?么幼稚的事,况且这?姑娘一看年纪就小,她们要见面也得是十来?年前了,自己会?去抢一个几岁小姑娘的糖葫芦?   “你别胡说。”端阳不相信。   萧瑜却?道:“你忘了,那年七夕你约我出门,想去瞧瞧那位崔公子?——”   “好了!”端阳立即截断她的话头,“你别说了,我想起来?了。”   只?有一年七夕她约着萧瑜出门,那晚发生的事也着实丢脸,叫她记了许久,这?么一提端阳倒也想起来?,她好像真的做过抢人小姑娘糖葫芦的事。   她记得她那时厌烦萧瑜出门还带着个小拖油瓶,看她手里?攥着根糖葫芦,就趁着萧瑜不在骗她说她刚才看见那上?头趴了只?小虫子?,让她把糖葫芦给自己,自己帮她把虫子?沾过的那颗山楂扔掉。   结果等?萧瑜回来?就看见萧沁瓷被端阳气得直哭,端阳把她的糖葫芦全吃完了,还威胁她不许告诉阿姐。   “真的有这?么回事吗?”萧沁瓷好奇,她没有印象,但是看萧瑜和端阳的样子?似乎真的有这?么一桩事。   端阳看她一眼,又看看萧瑜,转头叫了婢子?进来?,叫人一会?儿在席上?添上?一道糖渍山楂,这?才没好气地对萧瑜道:“多少年前的事了,还要说出来?叫我难堪。”   萧瑜道:“你抢我妹妹糖葫芦的时候也没见你觉得丢脸。”   “我不觉得丢脸啊,谁吃亏谁丢脸,你最后不也没把面子?找回来?吗?”端阳得意,“谁叫那时候我皇兄也在。”   萧沁瓷惊讶,抬眼看着端阳,仔细回想她话中?的情景。   端阳就一个兄长,她话中?哥哥只?会?是皇帝,皇帝居然会?帮着端阳抢她的糖葫芦?   萧沁瓷完全想象不出来?。 第104章 危险   萧瑜道:“抢完小姑娘的东西还要叫你兄长来撑腰, 也只有你做得出来。”   端阳只说:“你当?时难道没有帮你妹妹出头?”她还委屈上了,“你对我那么凶。”   “是你自己先做错了事。”萧瑜再回想也觉得既心累又好笑?,她?转身去买个东西的功夫端阳就把人欺负哭了, 还威胁萧沁瓷不许再哭也不许告状,萧沁瓷眼里含泪, 眼巴巴地把人看着,一副想继续哭又不敢的样子?。   萧沁瓷生得娇,年纪又是最?小?的,还爱哭,家里几个兄姐都爱欺负她?,她?忘性也大,半点不记仇,常常被人欺负哭了两句话就能哄好, 转头又颠颠地跟在身后叫阿兄阿姐。   虽然萧瑜平时也爱欺负这个妹妹, 骗她?的糖是常有的事,但转眼见端阳也这样做就有些头疼了。   一个是妹妹, 一个是好友,尤其萧沁瓷那时发现自己?被骗了之后怎么哄也哄不好,端阳还在一旁得意洋洋, 惹得萧瑜一个头两个大。   最?后萧沁瓷是怎么被哄好的来着?萧瑜有些记不起来了。   萧沁瓷听她?们说着, 也半点想不起来, 有心想要?问一问, 但又不好插话, 端阳只提了那么一嘴便不再提起皇帝,她?们你一言我一句的斗嘴, 眼见着互相都要?把对方的底都掀完了,门?外婢女?及时提醒:“殿下, 快到开宴的时辰了。”   “好,本宫知?道了。”端阳沉稳不过一瞬,又悄悄去同萧瑜说,“今日文家人也来了,可得让他们看看你如今的风光。”   萧瑜无奈,没想到端阳还存着这份心思:“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着。”   端阳却是气愤:“当?初要?不是文家要?是肯履行婚约,你也不必去那边关受流放之苦,”她?替萧瑜不平,“你心倒是大。”   萧瑜却看得很开:“明哲保身是常情,没必要?因?此怨恨,我不在意,”她?皱眉,“难怪你非要?让我来赴宴,都过去的事了,同文家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你别做多余的事。”   萧瑜原本同文家大公子?定下婚约,结果当?年英国公出事,想着要?让文家履行婚约娶萧瑜过门?时却被文家退亲了,萧瑜客客气气地收了退婚书,一别两宽,此后也不再提。   倒是端阳一直还气不过,当?年的婚事原本便是文家高攀,出事之后却忙不迭地撇清关系,叫人齿冷。   端阳亲亲热热地揽着她?出去:“我知?道那文家人你也不会稀罕,我还替你看了许多旁的公子?呢,有俊秀的也有英武的,你瞧上哪个就同我说,肯定都比文家那朵老黄花好上千倍万倍。”   萧沁瓷原本默默跟在她?们身后出去,乍然听到端阳那句“老黄花”忽地没忍住轻笑?了一下。   她?只是不合时宜地想到,要?真这么说,皇帝也该是他妹妹口中的一朵“老黄花”了。   萧沁瓷垂眸浅笑?,没看见萧瑜转头投来的一瞥,继而?眉心微蹙。   萧瑜这段时间把可能的人选都筛了个遍,同苏家有来往的,可能同萧沁瓷有关的,年龄在二?十五到三十五岁之间,在朝中位高权重,她?还找了金吾卫的巡禁记录来看,长安有夜禁,即便是重臣深夜出行也会被盘问,所以那人很可能就住在宣阳坊,否则深夜潜入不会那么方便。   结果一无所获。   但是说来也奇怪,在她?去查巡禁记录时有当?值的金吾卫多嘴问了一句她?住在哪,她?说完之后便见那人怪异地看了她?好几眼,头一次见她?似的,此后她?当?值时也总能感受到暗地里若有若无投来的目光,这待遇还是她?第一日去值房领腰牌时受到过的。   萧瑜是女?子?,又是罪眷,打从入金吾卫的第一日就有人看不惯,不过都被她?收拾过之后就变成了心服口服,再之后和?同僚相处也算融洽,她?实在想不明白,要?说是因?着身份,早在她?进金吾卫的第一日大家都知?道了,没道理因?为她?住在旧宅遭人嫉恨?   她?也去查过了,在此之前那宅子?根本没有旁人住过。   说起来那个男人到底会是谁?   “阿瑜?”端阳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没事。”萧瑜回神,打消了要?去问一问端阳的念头,事涉萧沁瓷的私密,她?便连查也是独自偷偷地查,半点都不肯让旁人知?道,还是别去问端阳。   况且她?那日在房门?外故意邀萧沁瓷一同来赴宴也是说给屋里那个男人听的,端阳的赏花宴是什?么用途她?不信那个人不知?道,她?就是要?以此来试探,看那个人听了这件事会不会有异动?,要?是能亲自在赏花宴上出现就更好了。   端阳倒是也顺着她?的目光同样望了跟在身后的萧沁瓷一眼,不过她?想岔了,附在萧瑜耳边小?声说:“没事,你别担心,你妹妹就是我妹妹,妹妹要?有喜欢的男人本宫亲自替她?说和?。”   “别,”萧瑜知?道端阳能做出来这种事,“我只是想叫她?陪我来散散心,没有要?让她?相看的意思,亲事还是叫她?自己?作主。”   萧瑜原本以为端阳和?萧沁瓷同在长安,应当?知?道她?是先帝亲封后又还俗的玉真夫人才是,但又看端阳像是不认识她?的模样,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端阳也是她?兄长即位后才回长安久住,还真不一定见过她?,即便见了依着端阳的性子?也不会记住这么个人。   她?便小?声将萧沁瓷的身份同端阳说了,果然如她?所料,端阳不甚在意,甚至还道:“这有什?么,她?既然已经出了宫,那婚嫁由己?身,我皇兄那个人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   说到这里端阳忽觉有些异样,不由得又转头看了萧沁瓷一眼,她?极懂分寸,见端阳与萧瑜似有私密话要?说,便离得有些远,她?穿了身天水碧的纯色衣裙,颜色清淡,却衬得她?容色越发惑人,竟似有光彩照人之感。   端阳又难免想起来她?当?年被欺负得眼泪汪汪的模样,她?还记得萧沁瓷是个小?哭包来着,哭起来怎么也哄不好,最?后还是被皇兄冷冷地说了一句才胆怯的止住眼泪。   看起来如今这姑娘应当?不爱哭了吧。   宫里那种地方,再多的眼泪也会流干。   萧瑜道:“你别乱点鸳鸯谱。”萧瑜可不觉得嫁人有什?么好,萧沁瓷若想嫁她?自然也不会阻拦,若不想嫁也由她?。   说话间便到了一望无际的莲花池,赏荷宴便在临湖水榭,望出去便是层叠波浪的绿叶红花,有莲子?清香。   端阳自去上座,叫众人不必拘礼,席上寒暄几句,宴饮过后又撤了桌案,让贵女?们结伴自去玩自己?喜欢的。   萧瑜从前便是长安城的耀眼人物,此刻也有相熟的人凑上来要?同她?说话,约着去投壶打马球,萧沁瓷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兴致缺缺地在旁看着。   正巧有几位贵女?郎君询问婢子?说可不可以以乘小?舟游湖采莲,有个年轻郎君见萧沁瓷一个人站在旁边便来邀她?同去,萧沁瓷有些犹豫,见萧瑜还要?分心出来关注自己?便答应了。   那头萧瑜眼见她?走了,没一会儿就想跟上去,被端阳拉住:“你去哪?”   “我去看看阿瓷。”   端阳纳罕:“你妹妹去游湖你不放心个什?么劲,”她?睨着萧瑜,“难不成在本宫的宴上你还怕她?出事不成?”   见萧瑜还在犹豫,端阳又小?声同她?说:“方才那个说话的郎君你觉得怎么样?”   萧瑜皱眉:“什?么郎君?”   “就是那个主动?邀阿瓷去游湖的郎君,”端阳无奈,“他是顾侍郎家的幼子?,从前定过一次亲,结果女?方得急症亡故了,亲事也就耽搁下来,我见过他几次,人品贵重,性子?也温柔敦厚,你觉得他怎么样?”   “不怎么样。”那个人不太符合,萧瑜没关注。   “算了,你觉得合不合适也不重要?,你妹妹喜欢就行。”端阳觉得和?她?简直说不通,“别看了,你妹妹不会走丢的,你怎么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萧瑜不好同她?明言,又想起来问:“你这赏花宴都有哪些人参加?”   ……   “你是哪家的姐姐,我从前怎么都没见过你?”有贵女?问。   萧沁瓷淡淡地望她?一眼,将她?们的眉眼官司都看得明白。那小?娘子?年岁不大,心眼却多,明明看见了她?叫萧瑜阿姐,却还要?来问。   “我姓萧。”她?只回了这么一句。   萧沁瓷不会水,原也不是真心想要?和?一群不熟悉的人去乘舟游湖,况且这些贵女?或许也不会想要?和?她?一起,是以离开了萧瑜的视线她?便客客气气地同众人告别。   “对不住,我有些晕船,就不和?诸位同游了。”萧沁瓷歉意道,说完便准备离开。   先前那同她?说话的郎君还有意挽留,又提议可以去玩些别的,都被萧沁瓷婉拒,她?无意再同众人说话,又道过歉,这才领着婢女?离开。   “她?这怎么就走了?”见萧沁瓷说走就走又不想同她?们多言的模样,有人难免皱眉。   “走了也好,”另一个贵女?道,“许是有自知?之明吧,像她?这样的身份原本就是不该来的。”   “什?么身份?”说话的人并不太清楚,只知?道她?是萧瑜的妹妹,又是跟着长公主一道来的,便都待她?客气。   那人不想说得太细,便含含糊糊的说:“宫里出来的,身上还有品阶呢。”   另外有人听不惯,阴阳怪气地道:“是啊,人家要?较真起来,你还得给她?行礼呢,才不知?道是谁没有自知?之明呢。”   “你——”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一道出来玩的,别伤了和?气,”见势不妙有人立即便做了和?事佬,“我们去游湖吧。”   “咦,顾公子?怎么不见了?”   顾均追着萧沁瓷一路去,湖中莲叶亭亭舒展。   “萧娘子?,”顾均有些腼腆地叫住她?,他生得俊秀,“你要?是不喜欢游湖的话可以往那边去,那边在湖上建了长桥,也是个赏荷的好去处。”   “多谢。”萧沁瓷仍是客气,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她?神情平静,等着顾均主动?离开,顾均却犹豫半晌,道:“萧娘子?要?过去吗?我可以带你去。”   萧沁瓷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她?其实并不擅长与陌生人相处,尤其是不相干的人。   “不必劳烦您,”萧沁瓷委婉拒绝,“我自己?去便可以了。”   顾均却说:“不麻烦,正巧我也想去长桥那边赏荷。”   萧沁瓷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见色起意的事她?见得太多,但顾均眼神澄澈、神情温厚,又没有什?么直白之语,萧沁瓷即便要?拒绝也无从说起。   她?以为她?的拒绝之态已经很明显了。   “顾公子?,还是算了吧,你与我同行,叫旁人看见了不好。”   顾均一愣,情不自禁地问:“你认得我?”   萧沁瓷记性好,听过旁人叫他:“不认识,只是方才听到有人这样叫你。”她?退了两步,“顾公子?,我先行一步,您自便。”   两三句话下来,萧沁瓷始终礼数周到,但一字一句全是不想同他有半分接触的疏远,顾均从她?一开始的拒绝就看明白了,只是不死心,以为她?是性格如此或是有所顾忌,但话至这步,他亦不能再多说。   顾均同样客气道:“萧娘子?慢走。”待看不见萧沁瓷的身影才在面上浮起一丝苦涩。   他从萧沁瓷一进来就注意到她?了,看她?始终眉眼冷淡拒人千里,只在和?她?阿姐说话时才软上几分,可就是那几分柔软叫她?整个人都鲜活起来,那时顾均便想要?是能和?她?说话的人是自己?就好了。   可是即便和?她?说上了话也没什?么用,原来不是她?说话时就会变得柔软,而?是要?看同她?说话的那个人是谁。   顾均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萧沁瓷的背影消失在莲叶间。   萧沁瓷却转头就把方才的事忘了,她?沿着湖边没走两步,便看见了顾均说的赏荷的长桥,她?想着顾均应当?也不会跟上来了,此地僻静,去赏一赏荷也好。正想上去,身后又有人叫住她?。   是温中使:“萧娘子?。”   萧沁瓷笑?起来,故作惊讶,实则半点也不意外:“温中使,你怎么来了?”   “我家主人想请您过去一趟。”温中使道,“这边请。”   莲叶间以长桥相连,萧沁瓷算了算时间,问她?:“你们几时来的?”   “刚到不久。”   “你们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还赶在了她?前面。   “奴婢并不知?,”温中使道,“原本陛下便遣了人去寻您。”只是说巧不巧,萧沁瓷自己?走过来了,还叫皇帝撞见了那一幕。   萧沁瓷跟着她?到了一处水榭,梁安守在楼下,温中使便让她?自己?上去。这处水榭有些年月了,应是近期才修缮过,木料有淡淡的桐油味。   云履踩在木梯上寂静无声,萧沁瓷一眼就瞧见了窗前那个人。   皇帝今日穿了一件雀蓝的圆领袍,领上和?袖口的錾银花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他侧脸沉静,少了些许威严,反而?有风流清朗的意味。   二?楼四面开阔,竹帘卷起,作观景之用。萧沁瓷见皇帝没有看她?的意思,便慢慢过去,道:“你今日无事可做吗?”   “阿瓷,你来瞧从这儿望出去的风景好看吗?”皇帝没回她?的问题,也没有看她?,淡淡问。   萧沁瓷心里有了点猜测,谨慎地过去站在了皇帝身后,果然从这处窗户望下去恰巧能看见她?和?顾均说话的地方,也不知?皇帝站在此处看了多久。   “风轻水软,莲叶送香,”萧沁瓷道,“我觉得这风景尚能入眼,只是不知?陛下看不看得惯。”   皇帝终于回头居高临下的看她?,天青色的薄纱衬得她?肌肤晶莹如玉,眉心桃花嫣红,分明是风流妩媚的打扮却还要?故作端庄。   他点了点萧沁瓷额心花钿,话却是冷酷阴森的:“朕看不惯。”   晴空通透,竹帘被两人的举动?惊起一阵晃动?,将天光切割得细碎。萧沁瓷惊呼一声,她?越过皇帝的肩能看见湖心绿浪起伏。   “阿瓷,朕看不惯。”皇帝凑到她?耳边慢条斯理地说,气息抚过她?颈侧带起一片嫣红。   巾帛和?袍衫纠缠在一起,皇帝后仰靠在了窗棱上,手烙在萧沁瓷腰间,萧沁瓷挣扎不得。   太危险了,皇帝似乎一无所觉。   “别——”萧沁瓷侧头还是没躲过帝王咬住了她?的耳铛,她?吃痛,身子?却更软,耳垂上留下一点湿润的痕迹。   皇帝把那颗玉珠含在唇间,说话也因?此含糊不清:“你同他说了什?么?”   “他说有处赏荷的好地方,要?给我带路,”萧沁瓷笑?了一笑?,“原来这处赏荷的好地方被陛下捷足先登了。” 第105章 故意   端阳正与萧瑜比赛投壶, 她玩儿这个从来就没有赢过萧瑜,这次也是如此,偏偏越挫越勇, 非要和萧瑜较个高下。   萧瑜也从来不会让着她,又赢了一局之后实在按捺不住, 便有些想去寻萧沁瓷。   端阳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正要说她几句,便见管事娘子匆匆而来,这般急躁的情形少见。   “殿下……”管事娘子在她耳边轻声道。   “什么?”端阳按不住眉间惊讶。   萧瑜闻声望过来:“怎么了?”   “没事,”端阳没提,含糊道,“我要去处理?一些事,你?先等我, 别走啊, 一会儿我还要同?你?去打马球。”   端阳带着婢子匆匆离开,出?了门便问:“皇兄怎么会来?”   管事娘子摇头?:“陛下吩咐不许惊动旁人, 只让公主?知晓便行了。”   “那圣驾如今在何处?”   “在春波亭,陛下说要在那里赏荷,”管事娘子道, “殿下放心?, 奴婢已?经吩咐人暗中守着, 不会叫闲杂人等惊扰圣驾。”   “赏荷?”端阳纳罕, 太极宫的荷花可不输南山, 皇帝何必舍近求远来她这里赏荷?   端阳想起来皇帝在枫山行宫储着的那位美人,难道是携美出?游?她脚下快了几分, 便朝春波亭去。   ……   二楼没有遮挡,竹帘挡不住艳阳, 萧沁瓷侧脸直直对着漏进来的一缕阳光,晒得她脸颊滚烫。   皇帝含着萧沁瓷的耳珠啄吻,惹得后者?推了推:“烫。”   萧沁瓷用手背挡了挡,她脸皮薄,被晒过的地方漫上红痕,眼底也映着碎光,被刺得微微眯起眼。   皇帝动作一顿,又听见萧沁瓷慢悠悠地说:“陛下不觉得这是处赏荷的好地方吗?”   “不觉得。”皇帝冷硬地说,伸手替她盖了光,“你?既然觉得这地方好,方才?那人又说要给你?带路,你?怎么没有和他?一起过来。   “我又不认识他?,干嘛要和不认识的人一起看风景。”   她声音低低的,带着温软笑?意?。   皇帝心?中霎时一麻,先前看见萧沁瓷单独同?那个男人说话的郁气都散了。   萧沁瓷要刺痛他?时很简单,要哄好他?也很容易,皇帝的喜怒哀乐都由她掌控着。   他?的吻从萧沁瓷耳侧落在她额头?,薄唇贴住她鬓角不动了,手仍紧紧抱着她。   萧沁瓷没得到他?的回答,枕在他?肩头?,推着他?脸要他?去看花粉叶浓,问:“陛下既然看不惯怎么还挑了这里?”   皇帝过了会儿才?回:“朕现在又觉得看得惯了。”   萧沁瓷说他?:“善变。”   皇帝慢条斯理?地道:“这怎么能算善变,风景好不好看要看是和谁一起看的。”   “陛下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萧沁瓷假笑?,附和着他?。   “那你?觉得这里风景好看吗?”皇帝贴在她耳边问。   “我觉得——”她顿了顿,道,“方才?不是说过了吗?”   “是吗?朕怎么不记得了?”   萧沁瓷蓦地又想起来方才?端阳说的“黄花”之语,故作惊讶地凑到他?耳边说:“陛下也还没到年纪呢,怎么耳朵就不好使了吗?”   这楼不高,但从栏杆处望下去还是叫人觉得有几分怕,萧沁瓷指攥着皇帝心?口的布料,身上也因着方才?的纠缠起了细汗。   萧沁瓷手指描着他?耳尖轮廓,还在玩笑?:“还是说,上了年纪,记性也不好?”   皇帝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他?捉住萧沁瓷的手,沉声问她:“朕很老吗?”   萧沁瓷惊讶。   她从皇帝怀中退出?来,偏头?看了他?一会儿。   萧沁瓷方才?不过是说笑?而已?,皇帝才?过而立,正值盛年,自然称不上老,尤其他?换下道袍穿上常服,鲜亮的颜色更衬得他?气度沉稳清越,是个年轻俊美的郎君,立在天光下,如青松如云鹤。   那样好看。   不仅是好看,至高无上的权势赋予他?独一无二的气势。   他?先是天子,然后才?是李赢。   萧沁瓷摇头?:“不,陛下正值盛年,春秋鼎盛。”   她将心?比心?仔细想了想,她如今双十年华,也不会愿意?被别人说上了年纪,谁听了这种话都不会开心?。   不过——   “岁月流逝原本就是无比自然的事,”萧沁瓷指尖触及皇帝眉头?,沿着他?眉峰细细勾勒,在没入他?鬓角时上挑,“我也在一天天老去,陛下介怀吗?”   “不。”皇帝看着她,萧沁瓷同?数年前初见时几乎没有差别,只是那时她更冷,情绪总是压抑,不似如今这般眉眼舒展,眼尾含娇。   她看上去比从前开心?,也更美。   皇帝眉间隐约松动,他?看着萧沁瓷方才?同?那个年轻男子一起过来,他?们站在一处,年纪相?仿,似一对璧人。   原本就有青年男女相?看意?味的赏花宴,在那一瞬格外?刺眼,皇帝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下令要端阳取消这个赏花宴,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的。   萧沁瓷是个能让人很轻易就喜欢上的姑娘。或许会有很多人喜欢她,但皇帝自负只有自己才?能给她最?好的。   萧沁瓷看着他?若有所思。   “说起来,陛下确实年长?我许多岁呢,”萧沁瓷算着皇帝同?她的年纪,“陛下及冠时我还未至豆蔻。”   萧沁瓷如今也是双十年华,皇帝不会再将她视作小姑娘,但乍然听她这样一说却忽然生出?许多不自在来,好似真的占了她许多便宜。   “那那个时候您至少也应当也十多岁了吧?”萧沁瓷自知方才?失言,有心?岔开话题,“居然还抢人小姑娘的糖葫芦,真是——”   皇帝一愣,不明白她的话题怎么转得这样快,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朕什么时候抢小姑娘的糖葫芦了?”   “我呀,”萧沁瓷笑?了一下,问,“你?以前是不是欺负过我?”   “什么?”皇帝不解,他?欺负萧沁瓷的时候多了去了,哪里知道她说的以前是什么时候。   萧沁瓷其实半点都想不起来,不过是记着端阳同?萧瑜的话,慢慢说:“嗯……约莫是某一年的七夕,你?帮着端阳长?公主?抢了我的糖葫芦。”   萧沁瓷道:“我想了想,喜欢吃糖葫芦是我六岁之前的事,那时候你?应该也有十五六岁了吧,居然抢小姑娘的糖,真是太过分了。”   “不可能,”皇帝挑眉,“朕怎么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皇帝是东宫嫡子,学的是储君之道,自幼便冷静沉稳,莫说是他?十五六岁的时候,便是他?五六岁的时候也不曾抢别人的糖葫芦。   “陛下贵人多忘事,当然不会记得,”萧沁瓷道,“这可是端阳长?公主?亲口说的。”   皇帝着实不记得有这么回事,他?也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朕不相?信。”   “相?不相?信的您自己找长?公主?问一问不就知道了吗?”萧沁瓷轻哼一声,“我阿姐也说有这么回事,抢了我的糖葫芦还把我欺负哭了。”   皇帝回想片刻,还是想不起来。   只记得那时萧瑜和萧随瑛倒时常出?入宫禁,皇帝和他?们见过数面,知道端阳和萧瑜交好,至于萧沁瓷,她还是太小了。   念及此竟有些遗憾。   “朕会做这样的事吗?”他?抬眼一望,见萧沁瓷眼中似有嗔怪,格外?天真娇媚,心?下一滞……也不是不可能。   会因为糖葫芦被抢而气哭的萧沁瓷……的确让人忍不住欺负她。   萧沁瓷也点点头?:“我觉得会。”   皇帝恶劣的性格她又不是没领教过,才?不是他?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沉稳大气,萧沁瓷一点也不奇怪   “就算真的有这么回事,那你?现在要还回来吗?”萧沁瓷记仇,皇帝含笑?看她,轻声诱哄,“朕让你?报复回来。”   萧沁瓷心?动了那么一瞬,又马上识破了皇帝的阴谋。她机敏地后退几步,道:“要把你?欺负哭,难度太大。”萧沁瓷才?不上他?的当。   “不试试怎么知道?”皇帝挑眉,“阿瓷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陛下想要我报复回来?”她目光一转,像是在看他?身上有什么容易下手的地方,“看你?哭有什么意?思。”   萧沁瓷指尖虚虚点了点皇帝心?口,道:“我这个人,喜欢实际一点的。”   肩上曾经被萧沁瓷刺伤的地方在此刻又记起利器贯穿血肉的疼痛,萧沁瓷喜欢的“实际”是什么不言而明,她这个人,从来半点亏都不肯吃的。   皇帝正要开口,却看见萧沁瓷指腹上似有血点,眼神一凝:“手怎么了?”   萧沁瓷手一缩:“没什么。”   皇帝把她藏进袖中的手剥出?来,看她几根手指的指尖都有血点,不像是湿疹。   “又起疹子了吗?”皇帝又去看她的手背,天热,萧沁瓷除了面容被晒得微微发红,颈上露出?的肌肤雪白,毫无瑕疵。   “不是,大概是赏花的时候不小心?被草叶刺到的。”   皇帝不疑有他?:“赏花就赏花,怎么还上手?”   萧沁瓷有点恼,把手抽回来:“我就想碰一碰不行吗?”萧沁瓷不想他?再纠着问,看着底下那片莲湖胡乱一指,“我还想去摘荷花,你?去不去?”   “不怕晒了?”皇帝问她。   萧沁瓷使唤他?:“你?撑伞,再拿把扇子,就不会晒了。”   皇帝似笑?非笑?:“你?倒是会使唤人。”   萧沁瓷瞥他?一眼:“不愿意?那你?就别做。”   皇帝跟着她下去,果?然让人去取了把伞来,给她撑着往岸边去,萧沁瓷不过是随口一说,真要上去了忽然又觉得不好。   她记得方才?那几位贵女就是说要去游湖,撞见了不好。   “算了吧。”萧沁瓷又不想去了。   皇帝已?经先一步上了船,闻言也是无奈,还说他?善变,萧沁瓷自己的情绪反复却半点意?识不到:“怎么又不想去了?”   “方才?有其他?人也说要去游湖,”萧沁瓷往湖面看了一眼,莲叶层层叠叠一望无际,倒看不见其他?的小船,“我不想碰见他?们。”   那头?端阳匆匆而至,远远就见皇帝身边的千牛卫守着,人似乎不在水榭里。再转过弯却看见了个年轻女子立在岸边,第一反应便是那是她皇兄带来的人,再一细看却忍不住拧眉。   那姑娘明眸皓齿,面上几分犹疑几分为难,容貌很是眼熟。   今日赏花宴上人太杂,有大胆的贵女想借机生事也不意?外?,但是萧瑜的妹妹……   端阳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萧娘子,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同?那顾家郎君去游湖了吗?”端阳的口吻严厉。   萧沁瓷一惊,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是皇帝故意?的。   “殿下——”   萧沁瓷面上惊讶,叫端阳看了心?中更是生厌,她不想听萧沁瓷的辩解,便要叫仆妇把她带走,却听见皇帝问:“顾家郎君是谁?”   皇帝明知故问,萧沁瓷只有无奈,如今这一出?都是他?自导自演的,哪还有萧沁瓷开口说话的份。   果?然,他?下一句紧接着,没给两人开口的机会。话却是对着端阳说,口吻玩笑?似的:“端阳,朕还没死,你?就急着给你?嫂嫂重新找个夫君了吗?” 第106章 中毒   八月的天晒得人头脑发昏, 端阳眼下就有这种感觉。   眼前?发黑,明明热得很?,身上却阵阵泛冷。   皇帝玩笑似的一句话说出来, 自己不觉得,却同时惊到了听的两个人。   “陛下!”萧沁瓷无奈, 可不觉得皇帝会口无遮拦。   萧沁瓷忽然了解到了皇帝的险恶用心,他就是?故意的。   皇帝亲临赏花宴,端阳长公主不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了就要来拜见,皇帝却在这时找了萧沁瓷过来,不就是?故意要让端阳撞破吗?   原来他是?打的这个算盘。   皇帝仍是?含笑的模样,不疾不徐道:“朕说错了吗?还是?说,端阳没?这个意思?”   端阳倏然回神。   便是?再不能理解端阳也算是?看清楚眼下这个情?势了, 皇帝在船上?, 萧沁瓷在岸上?,位置并不接近, 言语却亲昵。加上?皇帝撑着纸伞,手上?还拿着团扇,显然都是?女子的用物?, 帮谁拿的不言而?喻。   端阳不敢相信, 她那个向来冷酷的皇兄会?帮小?姑娘打扇?任她如何想也猜不到这八竿子打不到的两人会?有这样亲密的关系。   “皇兄, 你同阿瓷……”端阳忍了又忍, 还是?没?忍住, 她想起萧沁瓷是?三月出的宫,此前?都在宫内常住, 时间也能同她去枫山行?宫的日子对上?,原来她皇兄储在行?宫的美人就是?萧沁瓷?   “阿瓷?”皇帝挑眉, 从船上?下来替萧沁瓷遮阳,“不是?说该叫嫂嫂吗?”   无须说更多,这个称谓就能说明一切。   “殿下想叫什?么都可?以。”萧沁瓷语气平平,眼却没?忍住瞪了皇帝一眼。   端阳见到他们的眼神交流,心情?更是?复杂。前?头她还只以为萧沁瓷是?好友的妹妹,自己也把她当?个小?姑娘看待,态度疏离,不以为意,转眼她就变成自己的嫂嫂了。   可?要她对着萧沁瓷叫嫂嫂,她实在叫不出口。   她也从来没?见过皇帝这副模样,居然有人敢驳他的话,他竟然也习以为常。   “不合礼数,”皇帝淡淡道,“难道等你入主中宫也要让端阳叫你的名字吗?”   端阳又是?一怔,做个得皇帝喜欢的宠妃和中宫皇后可?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不提萧沁瓷的家世,便是?她曾经的身份也是?个隐患。   “那都是?日后的事了。”萧沁瓷知?道皇帝是?故意在端阳长公主面前?这样说的,她示意皇帝少说两句,又斟酌着词,对端阳道,“殿下,我阿姐也并不知?道这件事,还请您先不要告诉她,我会?自己同她说的。”   端阳同样也想到了萧瑜的反应,在此之前?她还怀疑过萧瑜是?否是?知?道这件事,萧沁瓷的话显然也有打消她疑虑的意思。   端阳勉强笑了笑:“我不会?告诉她的。”她不着痕迹将萧沁瓷看了又看,还是?没?从身份的骤然转变中适应过来。   萧沁瓷也觉得尴尬,她同端阳原本就没?有什?么话好说,站在这里总不是?事。   “告诉她也无妨,”皇帝淡淡道,“否则你阿姐又该给你安排相看了。”   “我都已经说了不是?相看。”萧沁瓷低声道。   端阳又想起她皇兄一开始虽是?玩笑却隐有愠怒的话,又想到他提过的顾家郎君,身上?凉意更甚,萧瑜是?没?那个意思,她却是?真的起过那心思的!在皇帝面前?的第一句话也是?在说萧沁瓷去和顾均游湖的事,端阳眼前?顿时发黑——完了。   “确实不是?相看,”端阳提着一口气,“阿瑜同我说,只是?要……出来散散心。”   她前?次去枫山行?宫还想看看能叫她皇兄上?心的人,现在人就在跟前?了,她连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   萧沁瓷要她不告诉萧瑜的请求她得做到,她皇兄那里也要有交代,端阳还没?发现自己是?入了皇帝的套,只觉得自己今日就不该办这个赏花宴。   “是?这样吗?”皇帝不置可?否。   萧沁瓷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便道:“既然殿下来了,我就先告退了。”   “不去游湖了吗?”   端阳听懂了这句话是?对她说的,又想到今日萧沁瓷是?同萧瑜一起来的,她回了家住,皇帝显然是?见不到人了,才要趁着赏花宴出宫来幽会?佳人。   便识趣地道:“臣妹就不打扰皇兄了,我还和阿瑜约了要去打马球呢。”   皇帝皱眉:“这样热的天还去打马球?小?心生病。”   “没?事,”端阳不以为意,“我们等日头歇了再去。”   端阳实在不想多待,告了退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萧沁瓷见人走远,这才甩开皇帝的手:“这下称心如意了?”   她睨着皇帝,显然是?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   “嗯?”皇帝不以为意,给她撑伞,见她被晒得热了,又给她扇风,“能和你一起游湖当?然也算是?称心如意。”   “哼。”萧沁瓷推开他的手,自顾自上?了船,又见他还不跟上?来,佯怒道,“不是?说要游湖吗?”   ……   端阳慢慢走回去,也是?一阵头疼。   这桩事不能告诉萧瑜,皇帝没?露风声之前?也不能告诉别人,可?把她憋得难受。况且她还是?越想越不明白,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么就在一起了呢。   直到现在也是?不敢置信,方才那个人真是?她皇兄?   她心里揣着事,没?注意到萧瑜从前?面来:“端阳?”   “啊?”端阳被婢女提醒,猛地回神。   萧瑜已经到了她面前?:“你怎么了?”   端阳又是?一惊,想到这里离春波亭不远,不知?道皇帝他们上?船没?,不敢让萧瑜撞见,连忙拉了她往前?走:“没?事,你怎么出来了?”   “我见你迟迟没?回来,便想先去找一找阿瓷。”   端阳如今听不得这个名字,心虚和气闷都一起涌上?心头:“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就惦记着你妹妹,你还害怕她在我这别庄里出事不成?”   她自己心虚,便疑心萧瑜是?不是?起了怀疑,先前?只以为萧瑜是?担心妹妹,如今又觉得她对这件事或许也不是?全然无知?。   依着皇帝的处事,难道还会?藏着掖着不成?   萧瑜见端阳脸色不好,以为她是?真的生气了,便斟酌着道:“不是?,只是?你知?道的,她身份尴尬,我担心她独自一人会?不自在。”   端阳心里叹口气,暗道你那好妹妹可?只会?给旁人找不自在,谁敢让她不自在?   “不用担心,先前?我看见她同旁人去游湖了,”端阳想自己也不算说谎,“你现在还能跑到湖上?去找人不成?况且也该让她好好玩玩儿,你这个姐姐总跟着算怎么一回事?”   萧瑜想想倒也作罢了,总归是?在端阳的府上?,确实出不了什?么事。   她们走出一段路,端阳几经犹豫,不着痕迹地打听了几句萧沁瓷的事,萧瑜起初没?多想,捡了些无关紧要的说了。   端阳想了想,又问?:“你妹妹……性子好不好?”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看你妹妹安安静静的,你又百般不放心,好奇罢了。”   萧瑜不疑有他,道:“还行?。”   “还行?是?什?么意思?”端阳心道这回答说了就跟没?说一样,不过萧瑜就是?这样,“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是?温柔的还是?活泼的?总得有个词吧。”   端阳回想,那姑娘年纪轻,跟在萧瑜身后时安安静静的,似乎也谨慎,在皇帝跟前?却又换了个人似的,叫她摸不清。   “我妹妹性子当?然好,”萧瑜奇怪看她一眼,不明白端阳怎么就突然这么上?心。   端阳还是?不怎么满意,又问?:“那她记仇吗?”   “你问?得这么仔细做什?么?”   端阳也不想,但:“你不是?说我从前?抢过你妹妹的糖葫芦,还把她欺负哭了吗,心里过意不去。”   萧瑜不信,且不论她如今贵为长公主,便是?从前?端阳行?事跋扈,欺负了也就欺负了,怎么可?能还会?过意不去。   “都多少年前?的事,那时你年岁也不大。”   端阳也不想记着,可?是?她刚和萧沁瓷见面的时候就被抖出了这桩事,这下萧沁瓷想不记得都难。   “唉呀,我就是?过意不去,你快说说你妹妹记不记仇?”   “阿瓷啊……”萧瑜慢慢说,“记仇。”   “什?么?”端阳问?,“你不是?说她性子好吗?”   “她性子是?好,不过也不代表她不记仇啊,”萧瑜道,“你知?道王韧王御史吧?”   端阳点头:“知?道,那个性子古板严肃的老头,当?初就是?他上?书说我骄奢淫逸,要我皇兄好好管教。”   “他是?阿瑛的老师,那时常来我们家讲学?。”萧瑜道,“结果有一次他把阿瓷养的鳖钓上?来吃了——”   “养鳖?”   “阿瓷不知?道,以为是?乌龟。”萧瑜想起萧沁瓷幼时天真,总是?被几个哥哥骗。   “然后呢?”   “阿瓷哭了一宿,然后偷偷往王御史的书袋里塞鱼眼珠子。”萧瑜至今想起来也是?觉得好笑,他们见王御史摸出一对死鱼眼,都面面相觑,王御史倒淡定,把那鱼眼珠子往萧沁瓷跟前?一放,逼着她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上?午,“不仅如此,她还让人把王御史钓鱼的鱼钩全偷走了。”   端阳完全看不出来今日那个清冷端庄的姑娘幼时居然这样顽劣大胆:“你妹妹真是?大胆,你家的下人居然也敢帮着她偷王御史的东西。”   “不是?下人,”萧瑜看她一眼,“是?我偷的。”   “你还真惯着她。”端阳有点吃味,要是?她小?时候敢这样做,她那个古板的皇兄只会?罚她抄书,才不会?做这种帮腔的事。   不对,她怎么记得,当?时抢萧沁瓷的糖葫芦她皇兄也是?帮了她的呢?   “阿瑜,你快帮我想想,”端阳连忙道,“当?初是?我皇兄也在的吧?”   ……   起初倒还好,小?船渐渐往湖心去,两边拂开莲叶,萧沁瓷掐了两枝荷花插进瓶里,随意一摆就好看得紧。   她摆弄这些东西总是?得心应手。湖上?确实清凉许多,风送莲香,从半月窗涌进,皇帝看她神色认真,又煮了一道荷叶茶。   不多时湖上?起了风,掀得波浪翻滚,船身也微微晃荡,萧沁瓷就有些面色发白了。   “怎么了?”皇帝看她脸色,关切地问?,“晕船吗?”   萧沁瓷摆摆手,觉得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舱里狭窄,更让她胸闷气短。   “有点不舒服,头晕,犯恶心。”萧沁瓷撑着额,脸色白得近乎剔透,唇上?颜色也淡了。   皇帝触了触她的额,摸到一手凉意,先让船夫靠岸,又问?:“以前?也晕过船吗?”   萧沁瓷摇摇头:“以前?没?晕过船,”萧沁瓷声音也轻飘,“这两日都有些难受,或许是?天太热,没?休息好。”   萧沁瓷苦夏,不爱走动,日日都在房里,入夏之后她偶尔便觉得不舒服,人也恹恹的。   “看过大夫吗?”   萧沁瓷还是?摇头。在家不比行?宫,刘奉御便不好再来给她请脉了,萧沁瓷嫌麻烦,又没?有特别难受,没?有必要看大夫,也免得让兄姐担心。   皇帝语气沉了些:“一会?儿找个大夫来给你看看,身体既然不舒服怎么自己都不上?心。”   萧沁瓷难受,更不想听他说这种话,打掉他的手靠去窗边,眉也紧蹙着。   好不容易等船靠了岸,萧沁瓷不要他扶,自己下船,不知?是?不是?在船上?待久了,还是?实在难受得很?,脚一沾地便软了下去。   “阿瓷!”皇帝一惊,及时揽住她,便见怀里的人脸上?血色褪尽,苍白如霜雪。   萧沁瓷被皇帝抱着,能听见他急促的声音。她还残着一点意识,只是?眼前?阵阵发黑,人也没?有力气,五脏六腑似乎都绞成了一团,不疼,就是?觉得闷。   回了就近的水榭,大夫也来得很?快,萧沁瓷在榻上?缓了一会?儿,脸色没?那么白了。   “还难受吗?”   “还有一点,”萧沁瓷话很?软,“你别担心。”   皇帝面沉如水,眉头仍紧皱着:“先让大夫看看,朕也让人去请刘奉御来了。”别庄里也有大夫,不过刘奉御那里有萧沁瓷的脉案,对此更熟悉。   大夫匆匆而?至,知?道座上?是?天子,不敢乱看,放下药箱就去为萧沁瓷诊脉。   只是?这一看眉头却皱了起来,沉吟许久。   “这位夫人近日来可?是?时常觉得胸闷恶心?”大夫问?。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又问?:“这样的症状持续了多长的时间?”   萧沁瓷想了想,道:“有一阵了,应该是?从入夏之后开始的吧。”   准确来说,似乎是?从她搬回萧府之后开始的。皇帝不许她多用冰,天气又燥热,萧沁瓷便时常觉得烦闷。   她心口忽然紧跳,意识到大夫的问?题并不寻常。   皇帝先她一步冷冷开口:“有什?么问?题?”   大夫拿不准,迟疑着道:“这脉象……好似是?中毒。” 第107章 l良人   大?夫话音刚落, 水榭中?便有彻骨的寒,他也知自己或许是不小心卷入了什么宫闱秘事,急急下跪道:“草民也拿不准, 只是这脉象古怪,实在不敢妄下结论。”   萧沁瓷自?己倒是冷静, 问:“你推测是中?毒,但我的症状是入夏之后就有了,也就是说这毒不是今日才中?的,而是有一段时日了?”   “是,按照夫人的说法应当是中毒有一段时间了。”大?夫额上冒了冷汗,“至于这毒,草民?才疏学浅,实在诊不出来。”   “于性命有碍吗?”萧沁瓷问, “我现在是已经毒发了?”   大?夫不敢抬头, 颤着音道:“于性命……当?然有碍,娘子的身体已经有所亏损, 才在脉象上显露出?来,不过一时半刻应当?不会、不会……”   “不会死。”萧沁瓷接上他的话。   她容色盛极,此刻因着生病面如霜雪, 虚弱之下反而透着一股冷冽, 话也极冷极硬。   皇帝转头看?她, 面上覆了一层寒霜:“先回?宫, 朕让人?去查。”   萧沁瓷这次没拒绝, 此刻宫中?确实比宫外安全,事关自?己的安危, 萧沁瓷当?然还是以?此为重。   只是萧沁瓷想起来:“我阿姐那里——”   皇帝打断她:“朕会让人?去说。”   “不是,”萧沁瓷皱眉, “我是想请大?夫也给我阿姐看?一看?,倘若是中?毒,或许不止是冲着我一个人?来的。”   皇帝只关心萧沁瓷的身体,还没想到这层,和萧沁瓷目光一对,立时便明了她的意思。   遇袭、萧滇身死、中?毒……桩桩件件都串联起来,或许身处险境的确实不止萧沁瓷一人?,只是因着她和皇帝的关系,才让这件事变得格外重要。   ……   端阳如今看?不得仆妇急匆匆地来寻她。   “殿下,”婢子不着痕迹地看?过萧瑜一眼,轻声道,“出?事了。”   婢女将事情三两句说清楚,又说现在皇帝要萧瑜过去,让大?夫看?看?她是不是也中?了毒。   “什么?”端阳也难掩惊讶,“他们如今在何处?”   “陛下急着回?宫,吩咐奴婢们直接请萧大?人?过去。”   萧瑜听见?她们似乎在谈论自?己,但她谨慎,并没有表露出?异样或是好奇,直到端阳要带她出?去,她这才问:“出?什么事了?”   端阳回?看?的眼神复杂:“你那个妹妹中?毒了,”她叹口气?,先给萧瑜提了个醒,“今日我皇兄也来了,我也是方才才知晓,阿瓷与我皇兄——”   她话到此处,并不多提,只等?萧瑜意会。   萧瑜却?倏然顿住:“你说什么?”   脸上是震惊茫然。   端阳不敢耽搁,拉着她在路上解释:“我就是担心一会儿你见?到之后没个准备才提前与你说,旁的事情我也并不清楚,你还是私下去问阿瓷吧,她说她会告诉你的。”   萧瑜手在袖中?握紧,一时五味杂陈,端阳看?她脸色不好也就默默让她自?己化解。   别庄门口,萧沁瓷和一个年轻男人?并肩而立,正说着话,人?影相携在天光下,似一双璧人?,萧瑜却?只觉得扎眼。   那男子身量颇高,萧沁瓷只到他胸口,侧过的半张脸冷峻,雀蓝衣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同两仪殿中?高高在上的天子相去甚远,但又有不容忽视的威严。   “你先去车上等?。”皇帝的声音比起在两仪殿的冷酷,多了些温情。熟悉的嗓音听进耳中?,萧瑜恍然,怪不得她总是觉得这声音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我没事。”萧沁瓷不肯,眼已经看?到了萧瑜,“阿姐。”   “臣,拜见?陛下。”萧瑜先行礼,她前次面见?天子时隔着垂帘和高台,远不像今日这般近,天子的威严似乎也被收敛,落在她身上时却?暗含警告。   同当?日在两仪殿中?她提起萧沁瓷时一样冷。   皇帝面无表情道:“走吧。”   萧沁瓷推开他:“你去后面,我同阿姐在一处。”   皇帝顿了顿,眉心隐约蹙起,目光扫过萧瑜,又回?落在萧沁瓷身上:“好,你要是还有不舒服就告诉大?夫。”   ……   萧沁瓷坐在马车里头,听大?夫给萧瑜诊脉。   她前头还请端阳长公主瞒着萧瑜,不想没多久自?己就得被迫面对她了。   撞破时的尴尬都被彼此心照不宣地压下去了,萧瑜没有多问,自?始至终地沉默着,头也不曾抬。   “确实也有中?毒的迹象,”大?夫沉吟道,“不过这位娘子底子好,脉象便没有那么明显。”   果然如此。   皇帝已经让人?去彻查萧府了,以?防万一,南山别院和枫山行宫也叫人?一一查过,凡是萧沁瓷吃过的用?过的都要验过。   他不放心萧沁瓷住在外头,人?要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安心,在别院也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大?夫诊完脉也说不出?更多了,被请下车去,车内便只剩了她们两人?。萧沁瓷往萧瑜的方向一望,见?她面容平淡,瞧不出?情绪。   “阿姐……”萧沁瓷想了想,还是先开口,“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萧瑜终于看?她,声音很沉:“还难受吗?”   萧沁瓷说了实话:“还有一些。”   她面色还有些发白,车内置了软榻,是能让她躺下的,不过萧沁瓷还是端正坐着,就像是幼时每一次闯祸之后自?觉接受惩罚。   萧沁瓷早过了受训的年纪,萧瑜也自?觉没有训斥她的资格,因此她只是问:“中?毒是怎么一回?事?”   萧沁瓷道:“我已经让人?回?去告诉阿兄了,或许是受了我的牵连。”   “倒也不一定,”萧瑜道,“三叔死得蹊跷。”   此前她便遇袭过一次,又有萧滇的死在前,她们也在查,只是始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萧瑜去沈府拜访过,沈菀不想和她们一起住,萧瑜也没有强求。   又是沉默。   萧瑜问:“是他逼迫于你吗?”   逼迫。萧沁瓷微一恍神。   “算不上,”她淡声说,面上不喜不怒,“我若不愿,没有人?能强逼于我。”   萧瑜看?她,这个妹妹在漫长的年月中?终于长成了她完全陌生的模样,此前她看?到的天真娇软都是假象,只要萧沁瓷想,她展露在人?前的都是他们想看?到的样子。   可她又有点无力,萧沁瓷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萧瑜不明白她话里的笃定从何而来,又或者?,那只是她自?欺欺人?用?来麻痹自?己的。   “天子……不是良人?。”萧瑜道。萧沁瓷在她眼中?,是天真而空有美貌、毫无自?保之力的妹妹,她对今上知之甚少,但即便远在幽州也能听说他弑君夺位之举,心机深沉、手段狠辣,她不是没有看?见?皇帝今日对萧沁瓷的紧张迁就,又因为萧沁瓷一句话就避去了后面的马车,可这样一个男人?,即便是喜欢,能长久几时,又能有几分真心?   “我知。”萧沁瓷仍然淡定,她偏头去看?了竹窗,忽地笑?了一下,“我也不是良人?。”   萧瑜此时才认识到,萧沁瓷有一种毫不起眼的锋利,伤人?于无形。   “那日后呢?”萧瑜问。   “封后大?典定在十月,”萧沁瓷知道她想要问什么,“在阿兄回?幽州之前。”   萧瑜点点头,语气?很淡:“你都安排好了。”这是她不悦的表现。   萧沁瓷默了默,说:“我只是还不知道怎么同你们开口。”   “你要想清楚,”萧瑜道,“若你嫁的是寻常人?,日后即便情淡生变,再不济我也能护你周全,可你要嫁天子,日后不论生死都没有退路。”   萧沁瓷眉眼一弯,道:“我知帝王心不可测,可阿姐,我要做皇后,我要坐到那最尊贵的位置去。”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明明白白的将自?己的野心和对权势的渴望说出?口,萧沁瓷从始至终就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没有动摇,也不会心软。   萧瑜像是头一次认清她:“皇后尊贵,可未必是好事,废立也只在天子一念之间。”   “大?周只有皇帝是君,莫说后宫,便是前朝百官谁不是要仰他鼻息?”萧沁瓷道,“况且,我还这样年轻,要等?到他死,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轻轻巧巧地说着诛心之语,半点没有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你不喜欢他。”萧瑜口吻笃定。   “……说得好像这世间的夫妻都是因为情爱才走在一处的,”萧沁瓷眉间有厌倦,“喜不喜欢的有那么重要吗?”   世间夫妻,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稀里糊涂的也就过了一辈子。   “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会很累。”萧瑜道,“若是旁的人?,不喜欢了还能分开,但……”但那是天子。她原以?为萧沁瓷或许是给某个显贵做了外室,若是如此倒还简单,但同皇帝在一起,即便日后情淡爱驰,萧沁瓷也不能及时止损。   萧沁瓷觉得和她说话也很累。   萧瑜同皇帝似乎有相同的观念,将情爱都看?得很重,萧沁瓷不明白。皇帝从前还总要追问萧沁瓷喜不喜欢他、如何才会喜欢他,近日也不再问了。   情爱这种东西这样易逝,又虚无缥缈,实在不值得萧沁瓷多费心。   “我不讨厌他。”萧沁瓷道,“况且,要叫我卑微如尘的活着,那样更累。”   萧沁瓷偏头看?她:“我做皇后不好吗?萧氏就是后族,荣华富贵,满门朱紫,唾手可得,昔年旧案,等?你我掌权一日也能翻覆。”萧沁瓷说出?她从很早之前就生起的念头,“阿姐,这是通天的捷径。”   “也是险途,”萧瑜不动,“圣上未必能给你想要的。”   “无需他给,”萧沁瓷说,“我要的东西,我会自?己去拿。”   萧瑜不再劝。   “你会帮我吗?”萧沁瓷静静望她,就像是很久以?前她求萧瑜帮忙,或是要她带外头的吃食,或是要她帮忙捉弄人?,萧瑜从来不会拒绝,“阿姐?”   萧瑜别开眼去,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   陆奉御给萧沁瓷诊过脉。   “还好,这毒发作得慢,两位中?毒都不深,好好休养一段时日就能没事了。”陆奉御道,“夫人?的身体还要虚弱一些,得好好将养。”   “能不能看?出?是什么毒?”皇帝问,“怎么中?的?”   “回?禀陛下,毒性微弱,只能是积少成多,非一日之功,”陆奉御有些迟疑,“但看?脉象,有些像……像宫中?曾出?现过的朱碧。”   殿中?静了一瞬。   皇帝慢慢问:“宫闱秘药?”   萧瑜面色也冷了。果然同皇家牵扯到一起就没有好事。   陆奉御背上渗了冷汗。   平宗皇帝时宫中?的美人?一茬茬的进来,后宫倾轧残酷,争宠陷害这种事屡见?不鲜。今上即位后整肃后宫,陆奉御还以?为这种毒已经在宫中?绝迹了。   “是,此毒无色无味,中?毒之人?会日渐虚弱,直到血气?耗尽而亡。”   “这毒是怎么下的?”   “凭脉象诊断不出?来,”陆奉御道,“只能将夫人?近日的吃食还有用?具都一一检查过。”   “查,”皇帝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殿中?省和内侍省的人?也要查,让严浔去。”   他要立后一事不是秘密,萧沁瓷若真成了皇后,挡的可不止一个两个人?的路,后宫有问题,前朝也不会干净。   太极宫被管得严,他们未必敢在宫中?动手,可萧府是修缮过的,能被做手脚的地方多了。   萧瑜在这时和萧沁瓷对上眼,眼中?满是隐晦的不赞同,像是在说:看?,这就是你要走的路。   萧沁瓷眸光平静,在这时扯了扯皇帝的衣袖,皇帝转眼时眼中?寒霜依旧,神情却?温和了一些:“怎么了?”   她指尖勾在袖边,是个依赖的姿态,话却?是对着陆奉御说的:“陆奉御,烦请你也替陛下诊一诊。”   萧沁瓷同皇帝在一起的时间不短,在此之前几乎都是同吃同住,虽然萧瑜他们回?来之后见?面就少了,但萧沁瓷拿不准这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梁安也是一惊,几乎忘了这件事,要是皇帝也中?了毒——他顿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朕不会有事,”皇帝安抚她,“你忘了,每三日陆奉御都会来请平安脉。”   萧沁瓷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执意说:“还是看?看?吧。”   陆奉御也提着心,虽然他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不至于皇帝中?了毒他却?没诊出?来,但此刻还是难免担心自?己会不会有疏漏的时候,给皇帝诊完脉才放心。   “陛下放心,您没事。”殿中?人?均是松了一口气?。   “是冲着我来的吗?”萧沁瓷道,“算上宣阳坊还有我三叔,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但这次也不是全然针对我。”   “未必是一个人?做的。”皇帝不急于下结论,只让人?仔细的查。   在宣阳坊时照萧沁瓷所说那人?不是冲着要她的命来的,但随后的两次,萧滇身死,萧沁瓷和萧瑜他们也中?了毒,似乎又像是冲着萧家人?去的。   他摸了摸萧沁瓷的脸,还有些凉,“你别想那么多,先好好喝药休养。”他道,“朕已经让人?把千秋殿收拾出?来了,事情没查清楚之前就先住在宫里。”   ……   萧府和行宫都被封了,这毒既然是积少成多,那就只有身边伺候的人?最有嫌疑。   伺候萧沁瓷的人?不多,一个兰心姑姑,一个内侍,三个婢女,还有萧府新添的杂役和厨子,尤其是厨子,毕竟吃食每日采买,是最容易动手脚的地方。几个下人?的房间被搜查过,没有找到毒药,厨房的蔬菜果肉并调料也都没有问题,便连井水也被验看?过,均无所获。   要么就是人?有问题,每日下毒,要么就是东西有问题,只是那东西极不起眼又常用?。这毒原本?就极隐蔽,可入口可入香,难以?被察觉,陆奉御想了想,有哪些东西是三个人?都会接触到的?   人?被带走挨个审问,留下一队禁卫带着陆奉御去萧府将萧沁瓷所用?过的东西一一查验,每日都会用?的香料、脂膏,房中?的摆设,甚至近日萧沁瓷喜欢翻看?的书籍,用?过的笔砚都检查过。   “这是什么?”陆奉御验过一物,目光忽地一凝。   “似乎是沐身用?的胰子。”   陆奉御说:“就是它。”   毒就在萧沁瓷用?的胰子里。   兰心姑姑记得很清楚,萧沁瓷沐身用?的香胰子是到行宫之后新做的,就在她身上起了红疹后不久。   刚到行宫时萧沁瓷的东西都被收走了,一应用?具都是另外备下的,只是萧沁瓷用?着始终不舒服,后来还是让人?照着从前的方子新做了一些。   是兰心姑姑亲自?吩咐的   “那这毒就是你下的!”审问的人?厉声道。   “不是奴婢!”兰心姑姑思绪清楚,“奴婢日日跟在夫人?身边,并没有下毒的机会。”   审问的人?说:“下毒需要多长时间,只要抽个空去尚服局走一遭,毒就能悄无声息的下了。”   “奴婢近身伺候夫人?多年,为什么要害她?”   ……   另一头所有经手过的人?也被审问。   时日已经隔得有些久,要排查起来有些困难。   “这两个人?就是当?时为夫人?做胰子的宫人?,”梁安把人?记得清楚,“这个叫红药的,家里已经没人?了,这个抱夏家中?还有一个母亲一个弟弟,住在石花巷子。”   严统领将调查来的东西禀上去:“这两人?家中?都贫困,近日没有多出?银钱或财宝,人?也都审问过了,都说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下毒。”   皇帝翻着两人?的口供,问:“除了她们,还有哪些人?接触过?”   “人?有些多,”梁安回?,“除了两个得了吩咐制胰子的女史并行宫尚服局的司饰,还有她们能想起来的人?,都在这上面了。”   皇帝的手落在一个人?名上。   “这个人?,审过了吗?”皇帝问。   庞才人?。 第108章 偏爱   庞仪进宫很多年?了, 久到她已经忘记了宫里的天和宫外是?一样蓝的?。   她出?身亦是?显贵,未及笄前是家中娇养的幼女,被珍藏在闺阁, 没?沾过细尘,所以跌落泥沼的?那一刻显得尤为慌乱和痛苦。   那痛绵延至今, 在掖庭局的黑夜中溃烂成了不能示人的?伤疤,怨恨就变成了一件容易的?事。   可惜那恨在从前也找不到依托。   庞仪今年?二十有五,天子?开恩,许她出?宫,回归自由身,在十月的?封后大典之后。   皇后。   没?有人比她看得更清楚天子?对那个即将登上后位的?女子?的?迷恋,即使那女子?那样自私冷酷、视天子?的?真心如敝履。   她不恨那个即将登上后位的?人,可她恨萧沁瓷, 恨她的?不择手段, 恨她能爬出?泥沼,恨她轻而易举地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她跪在两仪殿的?青砖上, 砖石映出?一张平静的?脸。   “的?确是?奴婢做的?。”庞仪坦然地承认了,“陛下想问我为什么吗?”   她抬头直视御座上的?天子?,庞仪在御前三年?, 从来不敢这样这样做。   天子?锋利轮廓在阴影中显现, 冷酷和压迫如浓重晕开的?一笔墨色, 被挥洒得淋漓尽致。   “朕不想。”他本意或许还想问一问, 但听她这样一说顿失耐心, 庞仪的?供词自会有人呈上来,既然她已经承认了, 叫人把她带走便是?。况且庞仪这样做的?缘由他也能猜到一二。   皇帝眼风一扫,就示意禁卫将她带下去。   “陛下不想知道我的?毒是?从哪里来的?吗?”庞仪道, “是?从萧沁瓷那里拿来的?。”   皇帝周身气息顿时变得更加凌厉。   庞仪半点不惧,坦然回望帝王。   片刻后,天子?挥手示意禁卫退下。   庞仪面上浮出?一个似讥讽又似得逞的?笑。   “陛下应当?知道,此毒名为朱碧,您登基后整肃后宫,这药就在宫中绝迹了。”庞仪问,“陛下就不想知道为什么萧沁瓷那里还会有吗?”   “你如果要说的?是?这些那就不必再开口了,”皇帝不耐烦,“朕没?有耐心听你说这些。”   庞仪在御前伺候,自然知道他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君主,或许是?夺位的?谋划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耐心,皇帝在处事上雷厉风行,甚至称得上急躁。   换了往常,他甚至根本都不会听完庞仪的?反问,只会干脆利落地叫人把她押下去。   现在的?耐心为着谁不言而喻。   “关于萧沁瓷的?事,陛下也没?有耐心吗?”庞仪道,“奴婢记得,在玉真夫人的?事情上,您一贯最有耐心,既然如此,听我多说两句话也无?妨。”   “你想说什么?”   “陛下还记得当?初萧沁瓷在行宫起风疹的?那一夜吗?萧沁瓷身上的?风疹来得蹊跷,至今也没?有找到是?因何而发?,又只有她自己的?药膏能缓解症状,陛下就没?有怀疑过吗?”庞仪道,“后来陛下让人去找药的?时候我便将东西都藏了一份,里头可不止有朱碧。”   庞仪冷笑,痛快说:“有一味药是?能引猛兽发?狂的?,陛下觉得熟悉吗?”她道,“三月时猎场惊马,陛下因此受伤,都在她的?谋算之中。”   串起来了。   皇帝心下了然,脸上却殊无?异色,只说:“哦。”   他心中原本就有猜测,当?时寻不到证据,如今不过是?把这猜测坐实了而已,并不感到意外。   “您知道?”庞仪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震惊不已。   “朕不知道,”他道,“也不想知道,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个吗?”   应当?不止于此。皇帝注视着底下的?人,庞仪跟在萧沁瓷身边大半年?,她若时时注意,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   “我从萧沁瓷那里找到的?东西不止这一样。”果然,庞仪说,“陛下让人搜过我的?住处了吧?没?有让人看看里头都有什么东西吗?”   皇帝默然,道:“那些都是?你下毒谋害的?证物。”   “确实是?证物,同样也是?萧沁瓷谋害天子?的?证物。”庞仪面上有讥诮,“苏氏是?用药的?高手,当?年?苏太后一入宫便得盛宠,如今萧沁瓷又将这样的?手段用在了您的?身上,陛下对此难道一无?所觉吗?”   “先?是?吴王、楚王,再是?陛下,从去岁宫道上的?初见,再到后面清虚观梁瓦的?坍塌,都在萧沁瓷的?精心算计之中,”庞仪将她冷眼旁观的?种种细致道来,“清虚观破损的?梁瓦至今尚未修缮好,陛下只需让人一查便能知道那屋顶有人为破坏的?痕迹。”   那些痕迹做得隐蔽,但并不干净,倘若皇帝是?真心想要修缮清虚观,那些痕迹就会被抹除得一干二净。可就是?因为皇帝的?私心,清虚观被封,至今还是?原样,这才让庞仪寻到些微端倪。   “再到后来,她名为拒绝,却不得不住进西苑,那对送给?苏晴的?镯子?,也是?她故意送出?去的?,因为她知道那段时间?吴王经常进宫,又假借去看望苏娘子?的?名义故意让您撞见……”   皇帝听她说着这些,却有些出?神。   他想起撞见萧沁瓷和吴王说话的?那日,自己怒气上涌不能自抑,又想起他逼迫她抚琴,头一次吻过心上人的?唇,又拭去她的?泪,原来那些都是?萧沁瓷曾用过的?手段与心机吗?   “还有刘奉御,您不知道吧?”庞仪的?话让他猛地回神,“萧沁瓷不能生育的?事也是?她示意刘奉御故意透露给?您的?。”   皇帝目光如剑,凌厉刺到庞仪身上。   萧沁瓷生育困难的?事被他下令封锁消息,只有为她诊脉的?刘奉御和梁安知道,皇后若不能生育,一旦传出?去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陛下没?有怀疑过吗?”庞仪以为是?天子?陷在温柔乡中,忽视了种种不对,“萧沁瓷入宫六年?,太医署怎么可能没?有她的?脉案,她原本就是?为太后借腹生子?才入宫的?,若她不能生育,奉御怎么可能知情不报,又怎么可能到今日才诊出?来?”   萧沁瓷生育困难的?事瞒不住天子?,揭露出?来的?时机也只能早不能迟。她选的?那个时间?刚刚好,皇帝求而不得,即便愤怒也只是?一时的?,事后也只会变成心疼,萧沁瓷也可以以此来试探皇帝说的?真心到底有几分,环环相扣。   “你怎么知道的??”皇帝问。   “我跟在萧沁瓷身边这么久,只要看到了里面的?蹊跷,再去查一查也不是?难事,”庞仪说,“刘奉御此前也曾为平宗贵妃,至于平宗贵妃同萧沁瓷之间?的?关系,想来陛下也已经查得很清楚了,不用我多说。”   那张文牒。   文牒上面用过官印,出?处好查,皇帝按下了此事,半点没?有透露,甚至都没?有去问萧沁瓷。   已经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况且那时萧沁瓷已经承诺了他,所以其他的?事情都变得不重要。   “还有呢?”皇帝的?目光一寸寸冷下去。   “还有?”庞仪反问,“陛下还想听吗?”   “那就再来说说最近的?一桩事吧,”她道,“听闻陛下是?以萧瑜将军的?安危来逼迫了玉真夫人?”   皇帝已按捺不住杀心。   无?论是?宫里还是?宫外,永远是?近身伺候的?人知道的?秘密最多。身家性命都被捏在旁人手中,她们也不敢不管住自己的?口,但若是?有人将这些都抛开,袒露秘密的?时候就格外惹人生厌。   从皇帝登基之后,已经没?有人敢这样戳破他的?私隐,尤其是?那手段并不光彩,他不需要有人来提醒他。   庞仪似无?所觉,又或者是?她知道怎样才能刺痛天子?:“玉真夫人从枫山行宫失踪的?前夜,宫里有人给?她递过信,说是?萧瑜将军的?请罪书?已经到了御前,没?两日萧沁瓷就从行宫出?逃了,时机怎么会拿捏得这样巧?”   “更何况,萧沁瓷不会不知道,陛下不会动萧瑜将军,可她还是?这样做了,甚至因为萧瑜而不得不委身,陛下觉得,您能强迫得了她吗?”   从头到尾,皇帝的?每一个反应都在萧沁瓷的?计划之中,没?有意外。   “萧沁瓷从一开始要的?就是?后位,她要攫取权势来满足她的?私欲,”庞仪最后道,“她所求的?,是?她萧氏的?荣华富贵、满门朱紫,同座上天子?是?谁没?有半点关系。她从始至终都在骗你,陛下的?真心对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   萧沁瓷立在门后,她原本是?听说查出?了凶手,皇帝要亲自审问,便也想来看看真相,没?想到却听庞仪细数了一遍她这些年?来的?筹谋,最后化为一句:“陛下,她骗了你。”   她看不见皇帝的?神色,只能在他的?沉默中点点头,觉得庞仪说得颇有道理。正想听听天子?如何回答,便听见他道——   “那又如何?”皇帝声音仍旧淡定,甚至没?有大的?起伏,只有眼神冷冽依旧,“朕知道,朕可以被她骗一辈子?。”   太极宫在他的?掌控之中,只要他想,他就能听到任何事。庞仪说的?那些她能查出?来,那皇帝难道真的?不会知道吗?   骗意味着用心,萧沁瓷的?目光和思绪都只会围绕着他打转。他只怕日后萧沁瓷连骗一骗也不肯了。   “那陛下还真是?……”庞仪冷笑,“痴情啊。”   她最后的?盘算也落了空。可没?关系,如今皇帝情浓时能对这一切视而不见,那日后呢?日后总有爱驰一日,今日她所言就是?来日萧沁瓷的?催命符。   皇帝头一次认真看过这个在御前素来行事谨慎的?女官,庞仪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不甘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看过萧沁瓷在吴王和楚王之间?周旋,心中生起的?那种情绪就叫嫉妒。   而那个时候他对萧沁瓷而言,只是?不相干的?人,所以她连目光都不会投注半分。   他希望萧沁瓷对他用心,无?所谓手段。   皇帝没?有自负到认为庞仪喜欢他,是?出?于嫉妒而对萧沁瓷下手,虽然她话里话外隐约透露出?来的?是?这个意思,她在误导皇帝的?判断,让她的?谋害往嫉妒的?方向靠拢,虽然她确实是?有妒恨,但那和情爱没?有关系。   “你知道当?初御前遴选女官,朕为什么挑了你吗?”皇帝问。   庞仪忽然紧张。御前女官是?何等殊荣,从六局之中层层选拔,需得家世清白、相貌端正、品德优良,御前四位女官,唯有她是?出?身掖庭。   她曾经以为那是?她的?幸运。后来庞仪见着萧沁瓷,见到天子?隐晦而专注的?目光,也只以为是?巧合。   但现在皇帝亲口告诉她,不是?。   皇帝不疾不徐道:“因为你姓庞。”   因为她姓庞,同萧氏曾是?姻亲。   “你知道……”庞仪喃喃说。   “朕当?然知道。”皇帝冷冷道,“朕还知道,你不止是?恨萧沁瓷,你恨的?是?整个萧氏。”   “我凭什么不恨?”庞仪猛地抬头,厉声道。   她为什么不能恨?庞家落到今日境地,皆是?受了牵连。   庞仪想起萧沁瓷那张清冷美艳的?脸,每一次、每一次看到她都会让她想起另一个人。   萧徵音,庞仪的?嫂嫂。   她们其实长得并不相似,萧沁瓷身上没?有旧人的?影子?,她同萧徵音就像是?一冷一热两个极端。   萧徵音是?极温柔的?一个人,永远含笑如春波,同她的?兄长刚成亲时人人都夸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惊变发?生在她及笄的?那一年?。庞仪那时尚且天真懵懂,不知家中为何骤变,嫂嫂回了英国公?府,兄长却整日泡在酒水里,家里也愁云惨雾,再没?有从前的?和乐。   不多时就惊闻萧徵音竟然在家中自缢,而萧家人匆匆将人安葬,甚至都没?有知会他们。两家人就此断了往来。   再然后就是?相继被抄家灭族,庞仪没?入宫禁。   很多年?后她才知道,当?年?一场无?妄之灾起源于平宗对臣妻的?强夺,萧徵音不堪受辱,被逼自尽。   昔年?往事已成宫廷秘闻,但对皇帝来说并不难查。   “你不恨让你家破人亡的?平宗皇帝,却恨一同遭逢大难的?萧家人,没?有这种道理。”皇帝已经厌烦了,他将庞仪的?心理说得透彻,“况且,你看萧家人同你一样遭难的?时候不恨,发?现她们过得好了又觉得不公?,这是?你自己的?错。”   这世间?多少?的?愤恨最初也不过源于不平二字。   庞仪不甘:“陛下因为我同萧沁瓷是?姻亲而将我放出?掖庭,难道没?有因为萧瑜是?她的?姐姐而赦免她的?罪过?陛下早在登基之初就派人去北地寻访萧氏人,又暗中嘱咐幽州刺史宽待萧瑜,此举同色令智昏的?平宗皇帝又有什么分别?”   “那又怎么样?”皇帝不动声色地说,“你不也是?因为朕对阿瓷的?偏爱才得以离开掖庭吗?朕对你这个姻亲尚且如此,遑论是?她的?亲姐姐。人本来就有亲疏远近之分,每朝天子?都会加封皇后的?母族,朕不过是?提前做了应该做的?事,即便是?要骂朕色令智昏也轮不到你。”   ……   萧沁瓷没?有再听下去,她扯了扯萧瑜的?衣袖,示意她同自己一起离开。   她们走的?时候也和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   待走出?一段路,萧瑜忽然说:“刺史大人这两年?确实对我照拂颇多,我从前以为那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   “哦。”萧沁瓷淡淡说,转头看她,“阿姐想说什么?”   萧瑜忽然觉得萧沁瓷方才应的?那一声竟同皇帝的?语气无?比相似,都是?那种冷淡而满不在乎的?语调。   “我是?想说,他如今情浓时爱你,日后未必。”   良久,萧沁瓷嗤笑一声,道:“听了方才庞仪说的?那些话,阿姐以为我在乎这个吗?天子?的?真心只是?通往权势的?踏脚石,得到了就不重要了,”她轻哼一声,“他如今爱我就行了。”   萧沁瓷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况且日后……我也会让他一直爱我。”直到她不再需要的?时候。   ……   萧沁瓷回了千秋殿,她身上余毒未清,人还有些疲惫,沾了榻竟然就先?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得安稳,梦里什么也没?有,再醒来时日已西斜,皇帝坐在榻边,似乎正想叫醒她,见她睁眼便是?一愣。   “你醒了。”   萧沁瓷眼见他端着药,鼻间?闻到苦味,眉头就是?一皱。   “怎么又要喝药了。”她小声抱怨了一句。   皇帝端着药碗晃了晃,药已经被吹凉了:“你是?想自己喝还是?朕喂你?”   萧沁瓷不情不愿地接过来,将勺子?拿出?来,屏着气一饮而尽。   眉心已经蹙成了一团。她怕苦。萧沁瓷近来喝药已经不像从前那般一碗药要喝上大半个时辰,或者是?偷偷寻个机会倒掉,在皇帝的?监督下喝药成了一项不得不忍受的?酷刑,当?然是?要越早受完越好。   “苦吗?”皇帝问她。   萧沁瓷点点头,不满他的?明?知故问:“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说得也是?。”他盯着萧沁瓷,若有所思。   萧沁瓷舌尖残着苦意,一路苦进心里,让她难受。她推开皇帝,没?看到往常喝完药就有的?糖,眉头皱得更紧。   她不悦道:“糖呢?”   “没?有。”   没?有?萧沁瓷一愣,还没?来得及问话,就被另一个人倾身下来的?唇舌堵住。   确实很苦。苦味带着舌头都变得发?麻,品不出?其他的?味道,但触感反而因此更敏锐。   唇是?软的?,舌是?滑的?,勾缠在一起后那点苦涩都被卷走了,渐渐地竟然咂摸出?一点甜。   力道很轻,皇帝给?出?的?甜头让他轻易地便寻到机会探进去,将这个吻在纠缠间?变得更深。   水晶帘忽然一阵晃动,劈里啪啦的?碎响摔落一地,继而是?重重的?一声咳嗽。   是?萧瑜。   萧沁瓷猛地推开身前的?人,双颊绯色层层浸染,是?未散尽的?夕照余晖。 第109章 吝啬   萧沁瓷藏去了皇帝身后, 面上是被撞破的尴尬。她同皇帝还未成婚,虽然更亲密的事也不是没有做过,但她在萧瑜面前还该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幼妹, 同?旁人的亲近被撞见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萧瑜在细碎的珠玉声中面无表情,不进也不退。   她看着榻上身影重合在一起的两人, 掀帘时撞见的一幕还烙在她眼底,皇帝扣着?萧沁瓷的腰将她按在怀中肆意亲吻,萧沁瓷仰头不躲不避地承受,眼底含春,是个动?情的姿态。   亲密得让人脸热。   听?到声响时也不慌不忙,显然是习惯了,显然游刃有余的态度在见到来人是萧瑜之后才慌了。   她没错过萧沁瓷面上乍然而起?的绯色,不知道是被亲出来的还是羞的。   这样想着?萧瑜愈发没好气, 她那个好妹妹躲去了皇帝身后, 散乱的钗发从衣边缘露出来,她也知道羞, 不敢见人。   萧瑜心中冷哼一声,见不惯这样的场景。   “不知陛下?在此,惊扰了圣驾, 臣有罪。”萧瑜行着?告罪的礼, 面容和话语却是硬邦邦的。   萧沁瓷额头硌着?皇帝的背, 适才亲吻而起?的滚烫把两个人都裹了进去, 被挑起?的欲未及平复, 她还有藏身的空间,却要?让皇帝独自去面对她的阿姐。   面上热意褪不下?去。   皇帝开口?时声音冰冷, 隐含恼火:“萧将军这样堂而皇之地进出阿瓷寝殿,都不曾让人通传的吗?”   萧沁瓷扯了扯他的衣角, 皇帝这次却没顺着?她的意。   萧瑜太随便了,她是对萧沁瓷有约束之权的长姐,天然地便带有权威性,从前?的管教也让萧沁瓷心生敬畏,对她多有回护。   她同?萧沁瓷的亲密也让人嫉妒。   皇帝不喜。   君臣的尺度应当要?大于亲缘,他在警告萧瑜。   “是臣的疏忽,请陛下?降罪。”对天子,萧瑜只能恭敬。   “知道就好,”皇帝道,“退下?吧,下?次不要?再犯。”   腰间传来尖锐的疼痛,是萧沁瓷狠狠拧了他一下?。   “阿姐,”萧沁瓷及时出声,叫住欲离开的萧瑜,“那是给我的吗?”   她看着?萧沁瓷手中的托盘,糕点一看就香甜软糯。   “是,”萧瑜神色淡淡,“我记得你怕苦,方才看宫人送药来时忘记把点心也拿进来了。”   萧沁瓷推着?皇帝,示意他去拿:“谢谢阿姐。”   萧瑜细致入微地观察到两人的互动?,眉心不易察觉的紧了一下?,又很快松开。   “臣告退。”她把托盘呈上来,还记着?皇帝先前?叫她退下?的话。   皇帝总算看她顺眼了一些,摆摆手示意她下?去。   “我觉得应该走的是你吧?”萧瑜掀帘出去后的珠串还在清脆作响,萧沁瓷就忍不住要?挤兑皇帝了。   “那又怎么样?”皇帝不以为意,“反正朕现在留下?来了。”   “您还是多吃点东西少说些话吧。”萧沁瓷颇为无奈,拈了一个藕粉山药糕堵住他的嘴,“我怎么觉得你老是针对我阿姐?”   皇帝正色:“朕没有。”顶多就是看她有点不顺眼而已。   况且皇帝心知肚明,萧瑜也未必看他顺眼。萧瑜敬畏天子,因此不能反驳,但她心中势必是不满意这样一个妹夫的。   萧瑜处事冷硬,半点都不圆滑。宫人见皇帝来了之后都退到帘外伺候,萧瑜却径直进来,还要?弄出声响,很难说不是故意的。   “是嘛?”萧沁瓷不信,“这几日?阿姐都在千秋殿,您最好收敛一点。”   皇帝一顿,问:“你要?让你阿姐住在千秋殿?”   “不行吗?”萧沁瓷睨他一眼,“萧府被封,一时半会?儿也收拾不出来。”   “朕可以再给你阿姐赐一座宅子。”皇帝难得“慷慨”地说。   “那我跟着?她一起?回家去住也行。”萧沁瓷理所当然地说。   “不行,陆奉御说你的身体还得再养几日?。”   萧沁瓷慢条斯理地勾唇,看破他那点小心思:“让陆奉御把药方给我,我带回家也是一样的。”   “只有药方不够,你还需要?好好照顾。”皇帝总能找到理由,“萧将军身上也有余毒,还未清完,照顾不了你。”   “我也不需要?旁人照顾。”萧沁瓷轻声说。   “可朕不放心。”   萧沁瓷不语,只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他。   皇帝在她的眼神里败下?阵来:“你说了算?”   萧沁瓷点头:“我说了算。”   皇帝挫败似地揽住她,道:“你对她比对朕好。”   “有吗?”   “有。”皇帝负气道。   “怎么会?呢?”萧沁瓷轻声说着?,眼里隐秘的潮热一点点浮出来,在闷热的夏日?将冰都融成了水,“我对你,不好吗?”   她手落在皇帝肩上。   “你还想干嘛?”萧沁瓷明知故问。   “想让她离你远点……”剩下?的碎语淹没在唇齿间。   衣料细微的摩擦音盖不住喘,萧沁瓷隐约抗拒,又在他亲上来时顺水推舟。   “别?……在外面……”   夏日?的余晖没有将燥热一并带走,反而因为积攒了一天而格外闷,热得人头脑发胀。   他们久未亲近,方才被打断的事重新燃起?来时便格外热烈,彼此都觉得有些难耐。   野火燎原。   受不住,忍不了。   吻描过萧沁瓷唇上细纹,在她受不住启唇时温柔地逗弄。衣也被揉皱,在缠磨间软成一池春水。   “对了,陛下?,”萧瑜去而复返,这次站在帘外,语气板正地说,“陆奉御说,余毒未清之前?阿瓷得好好休养,不可太过劳累。”   萧瑜在“好好休养”四个字上落了重音。   她话音落下?之后没有立时走开,沉静听?着?里头动?静。   “朕知道了。”皇帝声音酷烈,听?上去竟似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萧沁瓷没忍住,终于揪着?他的衣领低笑出声,皇帝揉着?她,在她的低笑里满怀期待地开口?:“真的,朕重新赐一座宅子给你阿姐怎么样?”   “陛下?,”萧沁瓷拿下?他的手,“要?勤俭持家哦。”   ……   赐新宅是不可能了,皇帝只好让人赶紧重新把萧府收拾出来。萧沁瓷养了几日?,瞒着?皇帝挑了个时间去见了庞仪最后一面。   庞仪被关在暗室,宫里多的是捧高踩低的人,庞仪从御前?落到这步境地,不乏想要?来踩上一脚的人,萧沁瓷最是明白不过,特意吩咐过不许人为难,此刻见她气色倒还好,也没有受多少磋磨。   “我以为,你不会?来见我。”庞仪久未见光,眯着?眼看她。   萧沁瓷仍是那副柔柔弱弱的模样,眼眸清澈,却很深。   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庞仪跟在她身边那么久,没见到她身上有半点不喜。   “其实本来也不想来见你的。”萧沁瓷道,“许是我还年?轻,还有些心软,听?说你想见我,那见一见也无妨。”   庞仪像听?了什么笑话,嘲弄道:“你心软?”   “我当然心软,”萧沁瓷轻轻巧巧地说,“否则,在发现你动?过我的东西之后我就该让你去死了。”   庞仪瞳孔一缩。   她周身清冷,看向庞仪的目光不喜不怒:“我本来以为,你不会?蠢到用我的东西来对我下?毒。”   萧沁瓷道:“是我高估你了。”   庞仪从她的话里听?出点别?样意味,她在霎那间明了一切:“你知道——”   萧沁瓷仍是用那种冷然的目光望着?她,听?她喃喃自语:“你知道……”   “有件事我不知道。”萧沁瓷问,“在宣阳坊的那个人说,他不想伤害我,只是要?把我绑走。你一开始不想要?我的命,为什么?”   这是这桩案子里唯一矛盾的地方,萧沁瓷想不通。   “我一开始确实不想要?你的命,”萧滇该死,是因为当初是他引来了这一场祸端,庞仪道,“你不怕死,要?你跌落泥沼才更痛。”   萧沁瓷抚掌:“说得不错,可惜你没机会?了。”   她来只是为了问庞仪这一个问题,既然问完了多说也无益。   “好歹你与?我也有旧时之谊,”萧沁瓷淡道,“我念旧情,要?说恨你也谈不上,今日?之后不会?再见,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庞仪沉默片刻,看着?萧沁瓷身后天光,将她照得通身透彻。   阴影在身前?分割,酒上漂浮细尘。   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了此生最后一句话:“我等着?看你的下?场。”   ……   萧沁瓷回到千秋殿之后便有些疲累,她见过的死亡不少,这也实属稀松平常,但难免还是会?有波动?,大抵还是因为是熟悉的人。   庞仪在她身边时沉稳、细心、安静,相似的出身让她能洞悉萧沁瓷的喜怒,进退得宜,她对庞仪说的都是实话,她确实念旧情,可惜了。   萧沁瓷心情低落,晚膳也未用便先去睡了。   再醒来已是夜半,被热醒的。   她推了推枕边人,迷蒙着?说:“热。”   “你身上凉。”皇帝不顾她的推拒揽住她,手臂重重横在她身上。   萧沁瓷推了一阵,见他始终不肯动?,也就罢休了。   相触间的潮热很快就能适应,肌肤相贴时似乎能融为一体,那重量和热度压着?萧沁瓷,终于叫她落到实处。   从一开始的不适到现在完全化成了熟悉,她甚至熟悉皇帝的重量、身上的热和压下?来的角度,昏帐隔了暗光,隐秘得只剩下?她二人,叫人能卸下?心防,所以无论做什么都是能被接受的。   “你怎么来了?”萧沁瓷睡得太久,音有些哑,还有绵绵的娇。   他们说好萧瑜在的这几日?要?收敛一些,白日?里萧沁瓷能去两仪殿和他一道看折子,晚上皇帝就不能过来了。   “你今日?去见了庞仪?”皇帝问。   “嗯……”萧沁瓷半梦半醒着?,被抱得不舒服。   “将死之人,有什么好见的?”皇帝的声音落在萧沁瓷肩头,很沉。   萧沁瓷渐渐清醒了,她挣了挣,却不是往外躲,而是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他怀里:“她今日?说,我不会?有好下?场。”   她睁着?眼,眼却只能看到皇帝衣上云纹,飘渺远阔的一笔。   “不甘而已,不必在意。”皇帝口?上这样说,心里却强按下?怒。   萧沁瓷指尖逡巡在皇帝颈上,烫得她微微蜷缩。   “那天的话,我听?到了,”萧沁瓷问,“你知道我在门外,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吗?”   那日?之后萧沁瓷没问过,挑了此时才开口?。   “对,”皇帝贴着?她耳,吐息很沉,“朕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萧沁瓷仰颈,被迫舒展。   “你求什么?”她闭着?的双膝被分开,说话间触到他臂上跳动?的筋。   皇帝喟叹似地说:“求你。”   叹息从喉间逸出来,胸腔的振动?是一致的频率,萧沁瓷被往上带,挂住了他的颈,在水色迷蒙里看清皇帝身上的衣。   “你这衣裳……”萧沁瓷睁大眼,辨认出熟悉的针脚和颜色。   “挺合身。”皇帝笑,“怎么量出来的?”   梁安是个贴心人,在搜查时一眼就看到了这件衣袍。   身高、腿长,手臂、肩颈、腰背,一切都刚刚好,行动?时的幅度也不至于让人觉得拘束,柔软的布料覆盖着?他,分明是合身的,在此刻又觉得紧。   “用手量出来的吗?”他坏心眼地问。   萧沁瓷答:“眼睛也能看出来。”   她针线活其实不好,衣裳做出来也普通,但皇帝穿什么都好看,穿这件尤其好看。   “好像有点紧了。”他握着?萧沁瓷指尖,让她重新以手丈量过,“你再仔细看看。”   “做都做好了,”萧沁瓷欲抽回手,在昏光中闭眼,故意不遂他的心意去看,“就算小了也没法改。”   “改不了?”皇帝问。   “改不了。”   “那就重新再做一件。”   萧沁瓷睁眼睇他:“不做。”   她手垂在半空,被皇帝用力握住。   “手疼。”萧沁瓷半真半假地说。   “疼?”皇帝看她的指腹,他知道刀剑划出来的伤口?,却不会?分辨针扎的眼。萧沁瓷指腹干净,粉变成了红。   “疼。”她音很软,短短一个字有撒娇的隐意。   指腹的血点好得很快,因生疏而受的疼痛却不会?因此淡上一分,萧沁瓷几度想放弃,又因为投入了时间和精力,不想让自己吃亏,那些受过的痛也不能算了。   因此要?说出来,沉默的人没有糖吃。   他只好握了她指尖吻。   “那朕今天不该穿这件的。”   “嗯?”萧沁瓷不解。   “容易弄脏。”   唯一的东西便珍贵,该妥帖收藏,就像他待萧沁瓷。   深夜里动?静不显,都还记得要?避着?人。   他贪婪地盯着?她瞧,眼也不眨:“没有第二件了。”   “你求我,说不定能有。”她困,说话都是断续的,这句话却意外顺畅,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李赢——”   但皇帝听?得清清楚楚。   他撩开萧沁瓷额前?的发,顺着?鬓角摸到她颈后,那样一截柔润的花茎,在他手下?颤颤巍巍的绽放。   “你叫朕什么?”似呢喃似絮语。   “不——”她已然忘了。   皇帝道:“求你。”   “求你的事,”他在她耳边说,“朕还做得少吗?”   皇帝生了逗弄她的心思,他偏爱萧沁瓷在唤他名字时的反应,因此故意要?逼着?她说他的名字,逼着?她失措,在自己怀中哭泣,再主动?地缠绕上来。   她那样倔强,仍是不肯服软,喉间被逼出的都是不成字的碎语,泪水沾湿了皇帝的颈项。   到处都是潮的,烫的。   睡下?已经很晚了。   夜很深,这样安静。   他在漫长的昏夜中看着?萧沁瓷,看她平静安睡,那种隐约的不安定又浮现出来。   萧沁瓷会?是他的皇后、是他的妻,余生都能在太极宫同?他共度,可他还是觉得不够。他总是在对萧沁瓷索取,而她也一直吝啬。   这世间有太多人能将萧沁瓷从他身边夺走,甚至萧沁瓷也对此清清楚楚,随时能抽身离开就意味着?皇帝永不会?安心。   此刻她安睡在枕侧,眉眼匀净,竟似有种天真无邪的意味。   皇帝一寸寸看过,生出的仍是不满足的占有。   还是不够。   温软的皮囊掩下?的是冷酷、自私和不择手段,他都清楚。   他贴着?萧沁瓷鬓角,在静夜里轻声说:“可我还是爱你。”   这真是件无可奈何的事。 第110章 番外1   李赢自幼就知道自己会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没有第?二条路。   他站在东宫的檐下,望的也是九重阙。   穆宗皇帝皇帝有很多儿子,但最爱的还是皇后生的嫡长子, 惠安太子像他早逝的生母,因此?被养得骄纵。   好色昏聩、懦弱平庸, 是李赢对自己父亲全部的评价。   东宫的美人流水似的送进来,他母亲从?不在意。   但李赢在乎。   他第?一次下令溺毙太子正宠的姬妾时才七岁,那女子仗着得了两天宠便对太子妃不敬,李赢   撞见后不动?声色地叫人把那女子拖了出?去,没叫他母亲看见。   但后来太子妃还是知道了。   李赢至今还记得他母亲的话?,说他心太硬。   他没有反驳,只冷冷的的想,他不是心硬, 而是能叫他心软的人太少。   太极宫是个绝对扭曲的地方, 尊崇和地位都来自于上位者的施舍。东宫不稳不是秘密,几位叔伯都对那位子虎视眈眈, 李赢需要比旁人做得更好,心也要更狠。   李赢不会斥责或是不满母亲的无所作为?,也对她的指责不痛不痒, 温柔或者善良都无所谓, 她可以一直那样, 只要有这个儿子在。   这是他爱一个人的方式, 免她万事烦忧。   后来李赢遇到萧沁瓷, 也是这样去爱她的。   从?他的目光第?一次忍不住落到萧沁瓷身上的时候,他心中?生出?的那种感觉是恐惧。   不管是李赢还是皇帝都洞悉了自己?的悸动?, 因而觉得害怕。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敢远远地审视着萧沁瓷, 也借此?来审视自己?的内心。   萧沁瓷美貌、聪慧,同样也冷酷残忍狡诈,她是宫里最常见的那种女子,把喜怒哀乐都藏在温软的美人面下,一并藏起的还有野心和对权势的渴望。   不知道是察觉到有人在观察,还是新帝登基之后要谨慎做人,萧沁瓷收敛起了所有锋芒,变得温顺平庸。   同那个宫变当夜在他剑下临危不惧的女子截然不同。   她惯会伪装自己?,又?能恰到好处地展露她的与众不同,在不同的人面前有不同的应对方式,这无可厚非。   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没什么稀奇的,他这样告诉自己?。   可皇帝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会忍不住去注视自己?喜欢的女子。   尤其?是到后面他如愿登基、大?权在握,望过去的眼?神便再没有遮挡,那种诱惑难以抵御。   他横剑在萧沁瓷颈上时看她,在宫宴高高的御座上看她,偶尔会抑制不住地走去文宜馆,在隐秘无人的时候看她。   在惊雨时让人给她送过伞,看她不小心睡着时给她披过衣,一点一滴让他自己?织就了一张细密的网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而萧沁瓷对此?一无所觉。   甚而在后来萧沁瓷也同样会在梦中?出?现。   萧沁瓷离得越来越近,神情也愈发生动?,可她从?不说话?,只拿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他。   欲说还休。   帝王不该耽于情爱,况且他只是从?前没历过,所以才会被一时蛊惑。   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事,皇帝每日有大?量的政事要处理,农忙、水利、战事……他是个勤勉的帝王,仅剩的时间都留给了自我修行。   一开始是有用的,克制和压抑是他做惯的事情,并不觉得如何难捱。直到御极后的第?一场宫宴。   他难得饮酒,酒水沾唇后生了醉意,借着明灿的烛光,仗着没有人敢直视天子因此?肆无忌惮地看过自己?的心上人。   燎火似的。   他看到萧沁瓷轻轻蹙眉,似乎感觉到了落到身上的灼烫目光,不着痕迹地左右环顾,却找不到视线的来源。   她是个敏感的姑娘。   皇帝看着她坐立不安又?极力镇静,几度蹙眉却始终一无所获,只好下意识地便端起手边酒水往口中?送,双颊染上红,又?撑着额似乎是不胜酒力的模样,最后趁着歌舞喧嚣时不起眼?地偷偷溜出?去。   他跟上去了。   外头?月华如水,萧沁瓷透薄的影融进月光里,叫他跟出?去的时候就没看见人了。   皇帝忽然觉得自己?下意识的举动?可笑,又?没由来地生出?一股焦躁——他在干什么?   让一个女子影响自己?到这种地步,甚至她话?都未曾对他说过几句,宫变那夜在他眼?中?是绮丽颜色,于萧沁瓷只会是血色更多,怕是对他除了怕就再不会有其?他感受。   “回?去吧。”皇帝驻足,像是在吩咐宫人,也像是在嘱咐自己?。   得到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但失控意味着危险,初见萧沁瓷的恐惧未曾退散过,皇帝对自己?的想法还没有揣摩透彻。   情爱他不屑一顾,女色也同样令人作呕,太过强烈的道德感和自我约束放在他身上着实令人诧异。   皇帝原本是想回?西苑的,行至半路梁安突然开口:“陛下,那似乎是……玉真夫人?”   他掀帘看过去,萧沁瓷枕靠在凉亭中?的栏杆上撑额小憩,衣裙簇着她纤长身影,像是从?栏杆上颤巍长出?的一茎花枝。   皇帝心中?一动?,从?辇上下来。   直到走近萧沁瓷也没醒,眉心隐约不耐,似乎有些不舒服。皇帝皱眉,没看到她身边有服侍的人:“怎么就她一个人?”   “许是出?来散心无意到此?,”梁安紧张道,“奴婢这就让人去寻夫人身边的宫人来。”   皇帝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眼?仍旧紧紧盯着萧沁瓷。   她肌肤皎洁,色泽似玉白得剔透,因此?面上那点嫣红就格外明显,吐息很浅,隐有酒香。   瞧着像是不胜酒力。   他应该随便指个宫人留下来守着她,或者送她回?去,不该这样看着,只看着她也无济于事,何况他根本不想就这样看着。   皇帝抬手,又?在那一瞬之后克制地收回?,隔着寸许,从?始至终都没有碰到她。   “天冷,送她回?去吧。”他移开目光,淡淡道。   许是被那点声音吵闹到,萧沁瓷迷迷糊糊地睁眼?,只看见面前立着个高大?人影,下意识便说:“哥哥,我好累……我走不动?了。”   皇帝僵住,正欲让宫人上前的梁安也不敢动?了。   “哥哥?”因着没得到回?答,萧沁瓷抬头?,眼?里水色弥漫,雾蒙蒙的。   她没有认清楚来人,只顺着记忆下意识地去勾着来人的衣袖。   衣袖被她牵着轻轻晃了晃。   皇帝一身广袖,轮廓被流水似的衣料裹得温软,凌厉锋芒都被遮挡住。他气?势太盛,轻易便能让人生了惧意,于御下不是好事,用道袍遮掩也成了手段。   但此?刻也能叫人错认。   萧沁瓷话?说得艰难,颠三倒四的,却还记着先道歉:“哥哥,别生气?了,我不该偷喝你?的酒。”   萧沁瓷认错人了。   皇帝意识到。他该不动?声色地拂袖而去,将人留给宫女照顾,而不是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任萧沁瓷握着自己?的衣袖。   她实则没用多少力,手指也细,蜷起的指尖在他袖上留下褶皱。   “我只喝了一杯,真的。”萧沁瓷信誓旦旦地说,伸出?来的手指却是两根,“剩下的都是阿姐喝的,你?骂她,别骂我。”   她条理还很清晰,眼?中?却漫着潮气?,显然并不清醒。讨饶和甩锅的言语也分外理直气?壮,不知道是这样做过多少回?。   “你?认错人了。”皇帝低声道,欲把衣袖从?萧沁瓷手中?扯出?来。   没扯动?,萧沁瓷攥得更紧。   她细眉微蹙,偏头?看了他一会儿,眼?神却没有落到实处,飘忽不定的。   萧沁瓷像是没有辨认出?来,仍把他当作兄长,只以为?他是生气?了,便要期期艾艾地靠过来:“别骂我……”   皇帝避开,手背恰到好处地格开她肩,并不相触。萧沁瓷不管不顾,皇帝却不能趁人之危。   他又?重复了一遍:“萧娘子,你?认错人了。”   萧沁瓷呆呆地立在原地,仰脸看他。   皇帝猝不及防地和她目光一碰,便要仓促避开。   她松了手,问:“我认错人了?”   席上冷酒足够热烈,叫萧沁瓷饮过一盏便醉了。   “你?不是……”萧沁瓷似醉非醉地看着他,眼?里一层水雾。   她当然会认出?来皇帝不会是她兄长,兄长也不会对她冷淡至此?。   “嗯。”他应道。   “你?骗我。”萧沁瓷不信,手又?转而勾住他的玉带,眼?睫一颤,泪就滚了出?来。   “哥哥,你?不要我了吗?”她连哭都是静静的,被拒绝后就呆立在原地,也不再固执地想要贴上来,脸上是委屈情态,“我下次会听话?,你?别丢下我……”   皇帝静静看她,终于叹口气?。   “没骂你?,也不会丢下你?,”他哑声说,“你?喝醉了,该回?去休息了。”   萧沁瓷脸上的委屈被一点点扫干净,她偏头?看了看天,夜已黑透,星子璀璨。   “天黑了,是该回?去了。”她理所当然地说,“我累了,走不动?,你?背我。”   得寸进尺。   分明方才还是可怜兮兮的,现在一听出?皇帝话?里的松动?就开始颐指气?使。   可以想见她从?前都是如何使唤别人的。   “自己?走。”皇帝不肯顺她的意,看她还能站稳,便淡道。   萧沁瓷眼?里的委屈顷刻间又?浮了上来,潮气?凝结成水雾:“我走不动?,腿麻了……”   皇帝不动?声色地看过她,有点疑惑,萧沁瓷稳稳站着,可没有半分腿麻不适的症状。   见他不信,萧沁瓷急急说:“真的,”她故意软了软腿,轻轻踮脚,非要逼着他相信,“真的,腿麻。”   萧沁瓷似乎站不住了,坐在了长椅上,她往下敲着膝盖,披帛委地,绿色团花盛开在她膝上。她揉了两下,见皇帝始终没来安慰她,动?作便也停了,只垂下头?去不言不语,仿佛在赌气?,如果皇帝不背她她就不肯走。   “陛下……”梁安没忍住,轻声说,“还是奴婢去——”   皇帝没应声,近了两步,俯身下去问:“哪条腿麻了?”   没得到萧沁瓷的回?答。   继而是肩上一重,萧沁瓷攀住了他颈,整个人都想要趴上来。   “快点背我。”萧沁瓷任性地说。   像是一片云柔软的落下来。   小骗子。   这距离太近,情态也过于亲密。皇帝先前克制的疏远都成了浮云,他能嗅到萧沁瓷身上清甜的冷香,被酒气?绵绵的勾出?来。   皇帝无奈,顿了顿,道:“你?先下来。”   萧沁瓷拒绝:“不要。”   “这样我没办法背你?,”皇帝换了怀柔的策略,“你?先放开。”   “我放开之后你?肯定就不会背我了。”萧沁瓷这时候倒聪明起来。   “我会背你?的,你?先放开。”皇帝说话?时有种格外让人信服的沉稳。   萧沁瓷不信,话?里有委屈,不知道是以前被这样骗过多少次:“你?骗我,我一放开你?肯定就走了,不会管我。”   “不会不管你?。”皇帝道,“也不会走。你?放开我才能背你?。”   他原本可以推开萧沁瓷的,凭他的身手和反应,在萧沁瓷意图靠上来的那一刻就能躲过。   萧沁瓷犹豫地问:“真的?”   皇帝笃定地答:“真的。”   萧沁瓷犹犹豫豫地放开了他。   皇帝果真依言在她面前蹲下去:“上来。”   他轻轻松松地把萧沁瓷背了起来,踏着星辉与光影。   皇帝肩背格外宽厚,背她时也很稳当。萧沁瓷看着两人的影在地上拉长、缠成一道,忽然说:“哥哥,你?今日真好。”   皇帝没回?。   萧沁瓷趴在他背上,数着皇帝冠上珠。隔着厚厚的衣,于是那些触碰都变得朦胧又?温柔。   素日清冷寡言的人在醉酒之后似乎变得喜欢碎语,她贴在皇帝耳边说话?,幽冷的香气?浮动?。   “哥哥,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萧沁瓷若有所思。   他根本不是萧沁瓷的哥哥,当然会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问。   萧沁瓷想了想,说:“——你?今日格外好说话?。”   “是吗。”皇帝淡淡道。背上多了一个人,皇帝倒不见吃力模样,话?语也轻松。   萧沁瓷点点头?,终于找出?了格外不同的一点:“是啊,你?居然没有说我重。”   又?是惊讶又?是不敢置信。   “你?不重。”皇帝道。顺滑的衣料垂下来,萧沁瓷的披帛落了一半委地,皇帝还有余力捞起,挂在臂弯。   团花罩着云纹,衣服叠在一处,皇帝偶然一瞥便生出?妄念。   萧沁瓷不重,但背上的重量和热度也不容忽视。   他心思杂乱,背上的萧沁瓷半点不知,还在絮语。   皇帝才走出?去两步,萧沁瓷就在他背上抱怨:“好慢。”   皇帝手握成拳,闻言紧了紧,颇有些无言。   “怎么还没到。”萧沁瓷还在小声说。   或许也知道自己?是在坐享其?成,抱怨的声音不大?,软软的透着心虚,又?有点任性。   因为?今天“兄长”格外好说话?,她得寸进尺的本性便暴露无遗。   此?刻的耐心叫皇帝自己?也惊讶,他道:“有点远。”   凉亭离御辇有段距离,皇帝腿长,两步作一步,步子迈得却慢。   不知道是想走快些还是走慢点。   “是啊……”萧沁瓷含糊道,“太远了。”   萧沁瓷温热的吐息扑到皇帝耳边,她轻声问:“有没有很辛苦?”   皇帝一时没有回?答,直到上了辇放她下来,才说:“不辛苦。”喜欢萧沁瓷,也算不上辛苦。   萧沁瓷已经半阖着眼?,迷迷糊糊地想睡了。   “到了吗?”她沾着软榻便疲累,半点不警醒,丝毫没有清醒时拒人千里的模样。   “嗯,到了。”   皇帝把她放下来,嘱咐左右将她送回?清虚观。他看着御辇把人送走,身边只留了梁安一人。   梁安见皇帝似乎没有一起回?去的意思,不由迟疑:“陛下,不回?西苑吗?”西苑离着清虚观也不远,顺道把萧沁瓷送回?去也不是不行,但皇帝让人把萧沁瓷送回?去,自己?却又?下来了,这就让人看不明白了。   “今夜饮了酒,不适合回?西苑静修,”皇帝找好了理由,“还是去两仪殿吧。”   皇帝可以随心所欲,他却谨慎地同萧沁瓷保持着距离。   他们还未离开,后头?急匆匆地来了一个眼?熟的宫人,皇帝记得似乎在萧沁瓷身边见过。   梁安把人叫住。   “你?是玉真夫人身边的人?”皇帝问,“不在夫人身边伺候,在这里做什么?”   皇帝的打扮着实不起眼?,且没有天子出?行的仪仗,宫人认不出?来是常事。   兰心姑姑连忙跪下请安。   “夫人的珍珠缨络先前断在路上了,奴婢在找。”她手里一捧被断线穿起的珍珠。   萧沁瓷饮了酒,兰心就让她先去前面的凉亭歇一歇,谁知再过来时酒没看见人了。   “朕方才看到玉真夫人一个人在此?,已经让人送她回?去了,”皇帝冷冷道,对萧沁瓷身边的人生出?不喜,因着一串断掉的璎珞便能将醉酒神思不清的主子扔下,“主子醉酒无状,宫人也有失职之责,自去殿中?省领罚,今日之事不要再犯。”   他不再理会请罪的宫人,抬步回?了两仪殿,在路上时吩咐梁安重新从?殿中?省拨两个得力的宫人去清虚观。   太后对萧沁瓷并不上心,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因此?便连近身伺候的宫人也能轻慢,萧沁瓷这么聪明,不会看不明白,但皇帝却一直没有看到她的动?作,这和她的性子不相符,叫人纳罕。   同样是那一晚,他回?了两仪殿,太后遣苏善婉来送汤,他看见那张相似的脸,心头?生出?的是厌恶,对眼?前人的,对自己?的。   两仪殿重归冷寂,微醺的酒意被冷风吹散了,他神思还清明,没有歇下,反而先去看起了奏折。   皇帝看着黄纸上的字,忽地走神想起来另一个被他忽略的问题:“她哥哥是谁?”   萧沁瓷兄姐不少,都尽数被流放了。女眷照常理该没入掖庭,但萧府的人是例外。   皇帝想起平宗对萧沁瓷古怪的态度,其?中?有许多值得探究的地方。捕风捉影的宫廷秘闻在长久的耳口相传中?失去本真,但抽丝剥茧也能勉强得出?真相。   帝王在美色上的放纵是稀疏平常的事,强夺臣妻虽然为?人诟病,但被抨击的往往只会是那个女子,而男人却天然的隐匿其?中?。   心中?起来的悸动?都被他强行压下去,他若顺心而为?对自己?来说不过是桩风流韵事,萧沁瓷却从?此?都要生活在口诛笔伐之中?。   这对她不公?。   何况现在不是好时机。   如此?才有后来种种。   庞仪对他说萧沁瓷骗了他,可他何尝又?没有骗过萧沁瓷?从?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就没有给过萧沁瓷第?二个选择——除了来他身边。   皇帝不可能让自己?独自沉沦,此?后的一切很难说清是萧沁瓷的步步为?营还是他的处心积虑,他不在乎过程,只要结局是如他的心意。   他不会让萧沁瓷知道,皇帝的算计甚至早在她之前。 第111章 番外2   情爱里的算计是把双刃剑, 伤人又伤己。   大婚的日?子近在眼?前?,李赢却忍不住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   久违的恐惧又来缠住他了。   他处在这个位置,见到的几乎都是人性的恶, 父子相残,兄弟阋墙, 夫妻不睦,天家没有温情和柔软,剥开那层心照不宣的假面,袒露出来的全是血淋淋的厮杀。   皇帝深谙其中规则。   最初的争权夺利也没有什么?心怀天下?这种冠冕堂皇的虚词,无非就是不争就会被人踩在脚底,李赢绝不接受。   他骨子里的强势自负让他奉行的处事规则是掠夺。想要权力自己去?争,想要的东西就自己去?拿,为君之道恰恰与此相反, 李赢从坐上那个位置开始就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都要和欲望对抗。   唯独萧沁瓷是例外。   因而她让李赢觉得害怕。   萧府送回的答书还放在桌案上, 皇帝看了一会儿,忽地起身往外走。   ……   皇后册礼是件极其繁琐的事, 萧沁瓷要在萧府被迎进太极宫,请征纳吉问名同样一处也不能落下?。   今日?是宫中的礼官来告期的日?子,萧沁瓷累了一日?, 入睡时也没有多少实?感, 诸事繁琐磨人, 萧府又是萧沁瓷当家, 处处都离不得她, 还未到正式册封,萧沁瓷就已经有些烦了。   窗棂被扣响时萧沁瓷难得有了些困意, 被短促的声响一惊就从朦胧中清醒,披衣起身。   这扇窗惯常是不会关的, 连窗纱都换成了轻薄透光的霞影纱。萧沁瓷已经习惯了皇帝来时敲窗的力道,他分明是漏夜悄然而至又不走正门,偏偏还要故作君子。   不得萧沁瓷的允许就不会主动进来,平白让萧沁瓷腹诽他装模作样。   他们连幽会这种事都能摸索出规律,萧沁瓷在亥时入睡,皇帝便不会在那之后来,以免吵醒她,今夜却是个例外。   萧沁瓷还有些困,按着?额角到了窗前?,下?意识地就要去?开窗,皇帝却说不用。   萧沁瓷便一怔。   “怎么?不进来?”她立在窗前?,凉风和人都一道被窗纱隔绝,声音被送入后便柔软了声调。   不是她熟悉的模样。   皇帝今夜有些不同。   “就这样说说话?也好。”皇帝站在窗下?,看萧沁瓷绰约的影隔着?窗纱晃动。底色是灰的,影是黑的,剪影是烛光里柔柔一笔。   萧沁瓷看了一眼?更漏,诧异道:“你今日?来得有些晚。”   况且都这个时辰了,礼官将告期之后的答书送入宫禁,皇帝今日?也该十?分忙碌才是。   皇帝看见她按额角的动作,问:“朕吵醒你了吗?”   “嗯,”萧沁瓷在软榻上坐下?,有点小小的埋怨,“好不容易才有点困意。”她靠在窗前?,指尖虚虚描着?皇帝轮廓,“今天好累。”   皇帝心里一动。   这语气?太耳熟,恰与他回想起来的萧沁瓷曾说过的一句相似的话?重合,话?里是隐约的亲近。   那时这句话?不是对着?皇帝说的,却被他偷了去?,如?今这句话?却是完完全全对着?他说的。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选择实?话?实?说。   “以后……或许也会很累。”他问,“你会害怕吗?”   他没有哄骗萧沁瓷,或是选择安抚,帝后大婚尚且不需要萧沁瓷操劳,但日?后她为中宫皇后,要同皇帝一起临朝,共享天下?,身上要担的还有比权力更重的责任。   天子要册后的事一出便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萧沁瓷的身份没有遮掩,便成了朝臣口诛笔伐的对象,雪花似的折子飞到御前?,皇帝日?夜不休地将其一一看过,抨击过萧沁瓷的都被他发落了,强行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朝臣看出天子的一意孤行,除了那一两个顽固不化的,倒也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总比天子空置后宫一心求仙问道来得要好。   算来也是一月之前?的事了,那时萧沁瓷还在两仪殿,空闲时便读一读那些抨击之言,末了还点评一二?。   她言行如?常,皇帝却听不得那些话?。   但这只是开始,可以想见,日?后还会有长达数十?年的争议,萧沁瓷的出身、过往、野心……大周的历任皇后似乎从来都是毁誉参半,能得善终的寥寥无几,   到最后往往是人事全非,同最初设想的相去?甚远。   李赢自顾自地说:“我?有点害怕。”   怕人心异变,怕萧沁瓷有朝一日?会生怨。   此刻他在这里,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对着?心上人诉说自己恐惧的普通人。   其实?宫里宫外都没有什么?不同,能将人磨得面目全非的是人心险恶和世道艰险。   皇帝在付出上非常吝啬,仔细计较得失,得不到回报的事不会做,但对自己在乎的人是例外。   就像是他曾经为萧沁瓷做过的事,不会成为他用来获得感情的筹码。   他不需要萧沁瓷温柔良善、母仪天下?,世人对皇后的约束不会成为她身上的枷锁,她可以只做她自己。   但太极宫中从来没有轻松的位置,无论是皇后还是太子妃,无论她们手中握着?权势还是夫君宠爱,那是世间最诡谲的地方,爱恨都极端浓烈,人心也易变。   今日?笃定的事来日?或许就如?彩云易散,连天子之诺都做不得准,皇帝在虚无缥缈的事上从来心怀敬畏。   “陛下?也会害怕吗?”萧沁瓷轻声问。   怕,她也同样会有。对未知的恐惧是无穷无尽的,她即将踏入的是一个熟悉的地方,却是以全新的身份。   两个人在一起可以只享受片刻的欢愉,但帝后之间除了两心相许,也有天然的对立。   至亲至疏夫妻,太极宫中尤其如?此。   “朕也是人,”皇帝道,“偶尔也是会怕一怕的。”   她看着?皇帝的影子映在窗纱上,指尖正好落在他被晕开的轮廓。萧沁瓷忍不住伸手慢慢描着?他的剪影,从他戴着?的冠珠到被模糊的侧脸,人心之间就像是隔着?这样一层朦胧的纱,似近非近、似远非远。   这样就足够了,两心相许太过难得,他一个人的情深不渝也是佳话?。   “别怕,”萧沁瓷听懂了他的话?,道,“我?在这里。”   皇帝看着?她的手指在窗上有了重影,忍不住伸手覆上去?。皇帝喜欢握她的手,能将其牢牢裹在掌心,如?今隔着?一层纱也是如?此,指尖相对的时候仿佛能触及另一个人的温度。   还有真心。   至亲至疏看似凉薄无奈至极,但有时候又能是分外简单的一件事。   萧沁瓷手指微微颤抖,在这一瞬生出一股冲动。   她把窗打开了。   “快点进来,”她说,“我?困了。”   皇帝仰头看她,目光疏淡。   “那你——”   萧沁瓷打断他的话?,语调悠悠:“今夜有点冷,我?要你抱着?我?睡。”   她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眼?底笑意流光溢彩,还有满满的倨傲。   什么?旁的的心思都没了。   皇帝慢慢挑眉:“要我?抱你睡?”他也淡笑,语调玩味,低低地,“想我?怎么?抱?”   她在这种事上从来不落下?风,萧沁瓷退了一步,问:“你想怎么?抱?”   于是皇帝从窗外进来,将人抱了个满怀。   他来得太急,只好在窗前?,隔着?衣,软榻被挪动起来时没有大的声响,两个人都不在意,便也能自欺欺人说是安静无人。他抱她得紧,秋夜的凉被挤了个干净。   囫囵吞枣和细嚼慢咽是窗里窗外的两面,皇帝在里头切换自如?。   萧沁瓷同样克制着?,装作游刃有余。   肃杀的风遇着?软水也只能被绞得败下?阵来,皇帝再无心去?纠结怕不怕的事,那都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可做,闲下?来的胡思乱想。   萧沁瓷最知道怎么?治。   就是矫情。   她深深地叹,握紧了榻上的软枕,在动静激烈时没捞住,任由它滚落在地,早秋的天还没有那么?凉,但榻上织锦早早换成了氍毹,萧沁瓷手指陷在细密的绒毛中,颇觉自己也不容易。   白日?里操持家务也就罢了,晚上还要来操持未婚夫的细腻心事。倘若日?后进了宫,还不知道得如?何?操劳辛苦。   念及此处便不由心慌慌。   偏生他还要问:“还冷么??”   萧沁瓷幽怨地看过去?,眉如?远山似蹙非蹙,云雾撩开之后见风月。   她被裹得严实?,密不透风。   “冷——是不冷,”萧沁瓷拖长了语调,故意将颤都藏进话?语里,嘴上却不肯服软,“这下?是热得很了。”   ……   前?夜里做得太狠,翌日?萧沁瓷起床时腿都是颤的,见了榻便发慌,见了窗也发慌。   见着?萧瑜就更慌了。   萧瑜堵在她面前?,半晌无言。   临走时只能扔下?一句:“性?子别太软。”   显然是误会了什么?。徒留萧沁瓷红透了脸,还好萧瑜不曾耳聪目明到那地步,在男女?之事上也不甚了解,不知道性?子软不软和能不能占据主动完全是两回事。   夜里的镇定烟消云散,羞耻慢慢涌上来。萧沁瓷第?不知道多少次告诫自己,多看圣人之言,清心寡欲也不是难事。   至少成亲之前?不能再这样一撩拨就同他胡闹。女?人的不幸都是从心疼男人开始的。   萧沁瓷打定了主意,果?然不肯再放皇帝进来。   窗被她上了锁,敲击也得不到回应,萧沁瓷闲来无事时写了本《为夫十?则》,从缝隙里递过去?要皇帝全文背诵。   她轻言细语地说:“有些规矩,还是该早早地立起来。”   皇帝初时还左右推脱,就是不肯,萧沁瓷始终不松口,晾他几日?,他果?然便乖了,莫说是全文背诵,便是倒背如?流也是肯的。   萧沁瓷把榻搬去?窗下?,听着?皇帝背书,声音疏冷,竟还有心思点评萧沁瓷文笔,还能主动同她说其中有可以增减之处。   萧沁瓷便说让皇帝着?手改一改,署他的名字,著书立说,再广为传诵,日?后也能流芳千古。   果?然,男人就是不能惯的。   这下?子萧沁瓷便有底气?下?次在萧瑜面前?说她性?子可一点都不软。   萧沁瓷对皇帝的紧张与害怕嗤之以鼻,但真随着?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自己竟也生了一点怕。分明是得偿所愿,临到头却也畏首畏尾起来。   索性?皇帝规矩立得好,让她省了不少心力,就这样闹一通反而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就这样到了十?月,天子封后是盛事,从宫外迎皇后入宫,非是民?间的十?里红妆所能比拟。册后前?一日?宫中女?官便捧皇后的祎衣至萧府,这还是萧沁瓷第?一次看到皇后礼衣。华美精致自不用多说,萧沁瓷更看重的是它代表与天子并肩的资格、凌于众人之上的地位和至高无上的权柄。   她从前?只能仰望九重阙,今日?过后便能登顶。   民?间昏礼尚且礼仪繁多,遑论天家,正是因为辛苦,所以才能知道夫妻之间不仅结的是两姓之好,还有同心之情。   萧沁瓷原以为自己当夜定会难眠,但竟也睡得很好。   次日?一早宫中正副使便携仪仗队浩浩荡荡至萧府,若是按着?民?间风俗,今日?该由兄长引妹妹出阁,萧随瑛在中庭引了礼官进来,至风和院外恭奉册宝,萧沁瓷由女?官服侍着?往中庭听封,接受内官稽拜①。   随后才拜别兄长,登上乘舆,车出大门一路浩荡往太极宫去?。   丹凤门大开,舆车自正街长驱直入,这是只有帝后才能享有的殊荣。含元殿前?旌旗蔽日?,彩辂仪仗熠熠生辉,百官分立两旁。   皇帝立在九重阙之上。   这是萧沁瓷一生中至关重要的时刻,也是开始。   太极宫庄严肃穆,层层重阶之上是她下?半生的归宿。萧沁瓷一步一步往上去?,尽头等着?的是她的夫君。   皇帝朝她伸手。   他们一同站在这里,受百官朝拜,琉璃瓦反着?天光,在萧沁瓷眼?底映出一片明灿。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萧沁瓷任皇帝牵着?自己的手,掌心一片温热。   她不会后悔的。 第112章 番外3   李赢能数清楚自己曾见过萧沁瓷的每一面, 在文宜馆,在宫宴上,还有……在紫宸殿。   他深夜被唤进宫, 今夜他去了三?羊观,内侍先去了晋阳王府, 又跑遍了大半个长安才将?人找到,只说平宗急诏,一问到底有什么事却说不清楚。   侍从不动声色地给那传话的内侍塞了包粗茶,内侍下?车时便轻声提点,只道平宗下?令时心情不是很爽利,似乎前头安平郡王进宫说了些什么。   他心中便有了些模糊想法?,前些时日安平郡王在朝云坊吃酒,醉酒无状, 在宵禁后生事?, 被金吾卫拿下。当值的卫兵不敢擅作主张,把人捆送到他跟前, 安平郡王酒还没醒,嚷着要把他放了,李赢淡淡瞥过, 面上波澜不惊, 只对着统领道兹事?体?大, 还是进宫去让平宗示下。   平宗对妹妹的儿子素来娇惯, 又知晓安平郡王是什么纨绔性子, 恰对了他的脾性,这?种?吃酒闹事?的事?看得也不重, 象征性的罚了他闭门思?过两?日,便算是完了, 安平郡王却因此记恨上了李赢。   朝上多下?绊子,平宗跟前也来生事?。   李赢进宫时还未来得及换下?一身粗布道袍,行至半道又落起了倾盆大雨,天地晦暗一片,隐有惊雷。   宫里宫外都是相同的潮湿闷热,太极宫在夜雨中如匍匐的凶兽,这?庞然大物的凝视混着夏夜的潮闷几乎要让行走在其中的人喘不过气来。   李赢始终平静。这?凶兽迟早有一日会迎来它的新主人,而那日不会远了。   他踏着夜色被引进紫宸殿,殿外垂丝海棠已有衰败之相,殿中明?堂灯火相连,却有融融春意。   平宗召他召得急,入内之后也不必通传,宫人径直将?他领到前殿,但平宗却不见踪影。   石青色的深帘挡了进内室的门,但遮不住温言软语和?甜腻娇笑?。李赢知道平宗的荒唐,听闻他还做出?过抱美人于膝上听大臣议事?的事?,堂中莺声燕语不绝。   不多时,宫人出?来道一刻钟之前贵妃娘娘前来送汤,如今陛下?没有空闲,让他在阁中等一等。   便连御前的宫人也是见怪不怪的模样。   李赢心里生出?厌恶,漠然想平宗和?惠安太子不愧是亲兄弟,连荒唐也是如出?一辙。   他神情淡淡,动作上却不可避免地谨慎了许多,紫宸殿中的东西一概是不想碰的,只能强压着厌恶,勉强自己静静坐着。   宫人奉茶上来,又去了角落被帏帘遮住的一角,李赢这?才发现殿中竟然还有一个人。   她太安静了,安静到在她出?声之前没有人会注意到她,也不会知道她究竟在那里坐了多久。   李赢想知道。   他目光所及只能看见垂帘后朦胧剪影,不过淡淡一瞥就收回视线。但他想知道萧沁瓷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   风雨大作,雨水从半开的阁门浇进,堂前湿了一片,泥土的腥气厚重,半点没有浊气被一扫而空的清透,只令人作呕。   宫人匆匆关门关窗,将?风雨都隔绝在窗外,又去擦堂前的污水,忙碌一会儿便安静下?来。   太静,李赢反而觉得叫风声雨声都一起灌进来挺好的。   内室的声音渐渐变了味,甜腻的声音越来越娇软,也越来越清亮,飘过通道,又传出?重帘,在安静的室内既明?显又模糊。   里头的人完全沉溺在温柔乡中,半点不会顾及。   门窗关好之后便只剩了夏夜的闷热,湿气也重,潮热都闷在了一起,李赢被密不透风的殿蒸出?热汗,方才在路上沾上的水汽此刻绵绵密密地渗透进来,微湿的衣袖黏腻又冰冷,领上沾染的水珠变干变冷,又再次凝结变热,身上的热源源不断地挥发过去,冷热交替后就变成了一种?折磨。   或许折磨他的不是夏夜的湿热,而是殿中另一个未曾出?声的人。   这?是无人知晓的隐秘。   太极宫中这?样的事?实属稀松平常,阁中伺候的宫人面色如常,换了往常他也能无动于衷,但此刻他不由自主的分了心神去注意萧沁瓷的一举一动。   垂帘接地,将?角落遮挡得严严实实。   帘中一定更热。可她始终没有声音,帘上影子甚至连弧度细小的偏转也无,比之石像也没有不及。   她要听过多少次才会有这?样的稳如磐石?   李赢在这?一刻起了暴虐的杀心。同样也是这?一瞬过后,他的自我厌恶达到了顶峰。   那些隐秘的恶劣的念头如野草疯长、如附骨之疽,是任他如何清修也拔除不了的。   那些幽暗的欲望迫得他正视,他看穿了自己的卑劣。   而萧沁瓷对此一无所知。   “——走开。”萧沁瓷忽然出?声。   几乎叫他心里一颤。   “走开。”萧沁瓷又说了一声,音绷紧了,又被刻意压得很低,有种?奇怪的怕。   她怕什么?   宫人疾步上前,口中道:“夫人,怎么了?”   李赢也顺势看过去。   垂帘被勾得微微掀起,里面传出?几声微弱的猫叫。   “是贵妃娘娘的猫。”萧沁瓷低声说。   她已起身被迫退到墙角,猫在影子里跳上了琴架。   一只猫就能逼得萧沁瓷方寸大乱,衬得方才的稳如磐石好似是个笑?话。   李赢不动声色的看着。   贵妃养的白猫很肥,动作却意外灵活,又霸道得很。宫人都知道贵妃对这?白猫的宠爱,还有人说贵妃无子,便是拿这?猫当心肝养的。   宫人不敢上手去抓,甫一接近便被挠了好几下?,又不敢闹出?大的动静,只好温声细语地哄着那只猫。   那猫踩着琴弦拨弄,趾高气扬地逡巡自己的地盘。李赢看得清楚,它将?萧沁瓷也视作了自己的囊中物。   他还不如一只猫。   那猫对宫人的诱哄视若无睹,去勾着萧沁瓷的披帛,无论萧沁瓷如何瑟缩似乎都要铁了心地欺负她。   “走开、走开——”萧沁瓷退无可退,扯着披帛小声驱赶白猫,她音里透出?来的确实是怕,那猫听不懂人话,自顾自地按着心意要去同她玩耍。   宫人束手无策,萧沁瓷也不如一只白猫金贵。   她的害怕无人在意。   猫一声声地叫着惹人心烦。没人知道李赢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趾高气扬的叫声蓦地被掐断,它已经挂在了萧沁瓷袖上,白色的毛炸起,肥硕的身子颇有些重量,被提起来时睁圆了一双琉璃眼。   李赢抓住白猫的后颈,把它扔进了宫人的怀里。   猫爪还勾着萧沁瓷的衣,李赢也顺势解开了,薄纱勾了丝,萧沁瓷接过时低声道了谢。   她还藏在阴影里,手指冷白,像冰。   李赢顿了顿,无波无澜道:“不必。”   李赢面容冷淡,寡言干脆,也不曾看过萧沁瓷一眼,解了围便回去坐下?,仿佛方才的事?不曾发生过。   阁中重归寂静。   但又有些不一样。   那是萧沁瓷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一声“多谢”。   没有怕、没有冷,是柔软的平静的,带着感?激。   他听见萧沁瓷和?宫人说话,宫人抱着猫下?去了,又过片刻,萧沁瓷慢慢走动,到了他跟前。   一方帕子放在他身边的小几上,萧沁瓷声音平静,道:“是干净的。”   她细腻的心思?与生俱来,寥寥几眼就看透了李赢的厌恶。   萧沁瓷还没走,然后又是细微到几不可察的几个字:“……赵王,送礼。”   既然李赢爱干净,厌恶紫宸殿的一切,当然也不会用她送来的帕子,反而这?举动不知轻重,只会平白招人生厌,但萧沁瓷还是来了。   送帕子不是重点,后面对他说的四个字才是。   她在告诉他今夜平宗召见他的原因。   赵王才因为结党营私的罪名被平宗发落,朝中人人自危。李赢在脑海里想了想,找出?很久之前赵王让人送过重礼的事?。   安平郡王的榆木脑袋想不出?这?么迂回歹毒的计策,只能是有人唆使。李赢处在这?个位置上,有的是人眼热。   他知道安平郡王和?谁交好,也知道楚王那些私底下?的小动作,但他不知道萧沁瓷为什么要帮他。   为着他帮她赶走了一只猫?他不知道萧沁瓷是这?样知恩图报的人。   他也不能去问她。   萧沁瓷说完就离开了。   素白的帕还放在李赢身侧,半点女子喜欢的绣花纹路都没有,干净得就像萧沁瓷这?个人。   李赢垂眼,将?摸过白猫的手反复地擦拭过,毛绒绒的触感?还残在他手上,他心中想的却是那惊鸿一瞥的白。   萧沁瓷生得白,是他早就知道的事?。   她不该对他道谢的。李赢冷漠地将?帕子收回袖中。   萧沁瓷若知道了他的阴暗心思?,她就不会对他道谢,她只会更怕,比怕那只猫更甚。   毕竟李赢能做的,可会比一只猫过分得多。   可惜她不知道。   内室叫了水,贵妃出?来得很快,春情满身,第?一件事?就是抱过自己的猫,心肝宝贝的叫,那猫在她怀里,却不住地对着萧沁瓷叫唤。   “就这?么喜欢她?”贵妃往萧沁瓷的方向睨了一眼,顺着猫的毛,道,“小没良心的。”   末了却是对着平宗娇声道:“臣妾就把玉真夫人一道带走了?”   平宗摆摆手,是不甚在意的模样。   后来平宗果然问起赵王送礼一事?,李赢早有应对,没把自己卷进是非中。   他走后平宗却忽然叫了宫人来问:“方才玉真夫人和?晋阳王在一处?他们有没有说话?”   “是,贵妃娘娘的猫跑到了玉真夫人的琴上,晋阳王帮忙抓了猫,夫人道了谢,便没有旁的了。”   良久之后,平宗道:“……阿赢是个性子冷的,会帮忙抓猫?”   宫人不敢答,埋下?头去。   又过几日,平宗在清凉殿设宴,席上言笑?间隐约有将?萧沁瓷赐给?李赢的意思?,同样是贵妃解了围,而李赢淡淡说:“何必勉强。”   他这?时还不知,他日后还会对萧沁瓷说出?“朕偏要勉强”的话来,做出?的勉强之事?又何止一件。   那日过后,他没有再和?萧沁瓷说上一句话。 第113章 番外4   当皇后的日子同她过去在两仪殿没有任何不同, 最大的好处就是她能光明正?大地插手政事。   萧沁瓷第?一次坐在皇帝身侧,在送去门下省的批复上留下的是自己的政见,皇帝默许了这?个举动, 但萧沁瓷没想到会招致朝臣的强烈反扑。   这一次的弹劾比皇帝封她为后?时更甚。   饶是萧沁瓷做好了心理准备,在看到雪花似的弹劾折子时也难免气闷。   气得她好几日没睡好觉。   “你太心急了。”皇帝这?样安抚她。   他们歇在皇后?的千秋殿, 琉璃宫灯在殿中?照出月华似的清波。萧沁瓷作息很好,但有时政务太繁忙她便不得不陪着皇帝一起熬夜,与?之相对的是平时她要求皇帝按着她的起居时辰来休息。   萧沁瓷难得反思了一下自己,摇摇头:“不是心不心急的问题,只要我插手政事,他们就总有话说。”   因为这?样萧沁瓷才宁愿宜早不宜迟。   她承认自己在朝政上还很青涩,皇帝手把手的教导也不能让她很快熟悉朝堂运转的规则,许多想法甚至显得稚嫩, 她在这?上面远远比不上皇帝在其中?数十年的浸淫。   萧沁瓷有些挫败。时间和阅历带来的差距确实?是短时间内无法迅速追上的, 很多时候她都?会觉得自己眼界太窄,远没有皇帝的游刃有余。   她没有输在天赋, 而是输在了这?世间男女能走的道?从来就不是平等的。士农工商,男子?即便是商户出身同样能学?策论考科举,而女子?贵为公主也得远离朝堂, 一旦插手政事就是牝鸡司晨、阴阳失衡,   像她阿姐或是敬懿皇后?那样的女子?少之又少。她们在男人的朝堂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但还是会被看不起。敬懿皇后?被指责教子?无方, 而萧瑜——   萧沁瓷想起萧瑜的抱怨, 有不少人试图给她说媒。尤其在萧沁瓷贵为皇后?之后?,她突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还不够。”她说。   萧沁瓷被耽搁的时间太久, 要追上去也没有捷径可走。   他压过来,暗影似落下的山岳, 陡然让人觉得沉重?。   “要朕教你吗?”他读懂了萧沁瓷的未竟之语。   其中?的诱惑让人心动。   萧沁瓷习惯了这?种沉重?,在阴影中?有种被热水浸透的滚烫酥麻。   她在静夜中?端详皇帝,他眉目英挺,御下时的天子?威势冷如?寒潭,眼风一动就能让朝臣闭嘴。   如?寒霜骤临。萧沁瓷怕冷,所以最能体会怕和渴望原来是可以密密麻麻的交织在一起。就像是欲望,远离和接近的念头也在疯狂的纠缠交换。   皇帝不缺仰慕他的人,天子?的权势已足够让人心折,容貌气度更是锦上添花,他足够吸引人,让人惧怕,但更忍不住接近。   萧沁瓷比任何时候都?清楚的意识到这?点。   但在对萧沁瓷的事情上,皇帝的耐心体现在方方面面,不管是手把手地教导她如?何和那些老辣的权臣周旋,还是在此刻。   她问:“你从前教我的时候原来有所保留吗?”   世家与?世家间的博弈,世家与?寒门的对立,还有文武的分化,有时候看似在朝上针锋相对的两人是因为私底下达成了一致。   萧沁瓷看人很准,在朝政上有敏锐的嗅觉,但她经验太少,激流下的暗礁不是凭直觉就能毫无遗漏地避开的。   皇帝教她处理朝政、批复奏折,还教她为官之道?和御下之术,朝臣不是家仆,他们有自己的小心思,利益粘连。   “没有,”皇帝沉沉说,在长久的停顿后?换来的是两个人的闷哼,“——朕全无保留。”   寒霜迅速消融了,在帐中?升腾而起的是另一种高热,烫得人目眩神迷。   这?是萧沁瓷读不懂他的另一面。   萧沁瓷知晓他的占有欲是如?何强烈,不管是对人还是对事。他是天子?,对权势的绝对掌控烙在他的骨子?里,但皇帝自然地同她分享自己的权势,没有提防和打压,这?样天经地义。   虽然这?是萧沁瓷想要的。   她在绝对强势的占有中?保持一点清明,帐顶的香囊球在晃动中?漾出银光,光晕逐渐模糊了天水青的锦纱,层层漫下来,将她裹了进去。   在那方寸地逐渐收紧。   “是吗?”萧沁瓷喃喃地说,不知该不该相信他的话。   这?样的全无保留不是不追求回报的,何况是皇帝这?样斤斤计较的人,他要求萧沁瓷同样对他完全敞开。   萧沁瓷太封闭了,她紧紧锁着自己的内心不肯让旁人窥见半分,漫长的温柔和爱才能让她的铜墙铁壁稍稍软化,皇帝等到此刻才找准机会,阴影就从缝隙中?流淌进去,把她填满了。   “朕说的心急是另外?一个方面,”他慢慢说,严谨地追求迎合每一个字的起承转合,这?样适宜,“你该利用自己的优势。”   萧沁瓷沉思了一会儿,被迫伏腰下去。皇帝没有再戴扳指,他已经不需要外?在的器物来彰显自己的占有,他的拇指卡在那两个浅浅的凹陷上,照样严丝合缝。   他们的磨合是在天长地久中?渐渐变得合适的。   萧沁瓷瞳色很淡,轻易便能映出微光,又被那汪水色折成千万点碎光。   她仰头触到皇帝的唇,像一捧沾染上的月光,那样清淡。   “像这?样吗?”她唇是凉的,顷刻间就被火热卷了过去。   皇帝掐着她腰的力道?变重?:“这?个只对朕有用,也只能对朕用。”   萧沁瓷唇舌被咬得发?麻,再开口就变得含糊不清:“但是他们好像并不排斥御前的女官……”   温中?使?她们行走在御前,倒是不见那些老古板横眉冷对。   “因为女官代表的是朕,”皇帝说话同样含糊,他含着萧沁瓷的舌,勾得她发?软,“她们没有实?权,朕也不会容许有。”   萧沁瓷该明白这?个道?理。皇帝与?朝臣在漫长的对峙中?微妙地达到了平衡,君强臣弱是他们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天子?不受摆布,但也得顾及朝堂的局势。   而皇后?的弄权会打破这?种平衡,女子?主政,意味着完全跳脱于规则之外?,这?对他们不利。   寒霜融化之后?变成水,漫过山谷汇成溪流,把两个人都?卷了进去。   萧沁瓷细眉微蹙,在间隙里问:“……但帝后?不该是一体的吗?”   君臣天然的对立很好理解,女官和皇后?同样站在朝臣的对立面,除了权势地位的不同没有什么区别。女官代表的是皇帝,而皇后?拥有的权力同样来自于天子?,萧沁瓷明白两者的不同,但还没有理清楚朝臣的逻辑。   他们固然怕权力的分割,但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值得挖掘。   皇帝顿了顿,轻笑道?:“——的确是一体的。”   萧沁瓷这?才发?现自己的话还会引起这?样的歧义。   她还来不及恼,皇帝便说:“但又不一样。”他缓缓侧身,吻得更深,在萧沁瓷吞咽不及时吃下多余的津液,道?,“天子?的位置虽然至高无上,但已经到头了,而皇后?还能往上走。”   萧沁瓷摸到了天子?身上的热气,那些跳动的汗太烫了,像燃烧过后?的余烬,在触摸时有火星迸溅。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皇后?有身份上的绝对优势。夫死?子?即对每个皇后?来说都?是一件好事,要是儿子?年幼无知能垂帘听政就更好了,很难说能不能抗拒这?种诱惑。   “他们想的未免也太早了。”萧沁瓷有些不悦。   好吧,萧沁瓷悄悄承认自己也想过。   “未雨绸缪。”皇帝不必她承认也能知道?,他报复性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在软肉下摸到了萧沁瓷匀称的骨,“况且大周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天子?势弱,皇后?——”   萧沁瓷吃痛,手背反挡在他胸膛。   “大权独揽。”他揽住了她,把人往怀里带。   女子?主政这?样的事并不罕见,尤其在大周。历任天子?即位后?几乎都?会封赏母族和后?族,何况能坐上后?位的女子?基本也出身尊贵,天然地便在朝上自成一派。   无论是天子?暮年时的年老体弱还是幼帝登基后?的无所依靠,都?让皇后?的掌权变得顺理成章。   萧沁瓷雾蒙蒙的眼泛起潮气:“你会让我这?么做吗?”   “说不准。”皇帝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说。   他重?新俯首下去安抚性地摸着她鬓角,将她吃进去的一缕发?勾到耳后?,收回时轻轻揉了揉她的耳垂。   细小的耳洞在迅速泛红的软肉上变得晶亮,她睡前将耳铛取了。   萧沁瓷反手摸了摸自己被皇帝碰过的耳垂,她手上的热度远远不及,因此耳尖觉得冰,让她一激灵。   “那要看我的本事了。”萧沁瓷咬住了唇,倏忽又松开,在唇瓣上留下细小齿印。   皇帝眸色变深,将那齿印覆盖住。唇齿的纠缠足够亲密,他数着时辰放开萧沁瓷,在那短短一瞬尝到了她的争强好胜。   他在一吻过后?说:“别被身份局限住,”萧沁瓷年纪轻,心思却深,他道?,“你是君,他们该怕你。”   “我没看出来……”萧沁瓷含得热了,在深秋的夜起了薄汗。   皇帝拨开她的发?,她雪白的后?颈在清波中?胜过月光,被他拢在掌心。   “那你要好好想一想了。”   ……   萧沁瓷想了很久,朝臣的步步紧逼却没有给她留出细想的余地。在权力的斗争中?没有退让一说,萧沁瓷知道?这?个时候她绝不能退。   萧沁瓷不参与?朝参议事,皇帝也不会提朝上的刀光剑影,她仍旧在皇帝理政时坐在两仪殿,御前秉笔的兰台郎已经对她十分熟悉了,不过她从前是女官,如?今是皇后?,位置从下首挪到皇帝身侧,一步之遥。   垂帘后?影朦胧,却不容忽视。   朝臣们在天子?立后?一事上吃过亏,初时的谏言还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在发?现皇帝的无动于衷后?才变得激烈。   立后?还能说是天子?家事,如?今就涉及国本了。   第?一次面对面的发?难来得很快,不再停留在纸上的攻讦。   萧沁瓷没想过头一个站出来指责她的人会是御史王韧。 第114章 番外5   萧沁瓷读过所有反对天子立后的文书, 其中没有王韧的。萧随瑛在返回长安之后就立即去拜访了这?位老师,他们也只见过那么一次,随后立后的事在朝上?掀起轩然大?波, 王韧同萧随瑛之间的师生关系也成为了被攻击的对象。   王韧始终不发一言。他在多年?前没有因为萧家被打为反臣而同萧随瑛划清关系,如今被拿出?来说事时也冷淡以对。   天子问他意见, 他便说此乃家事,旁人将他打为后党,可他又再也不见萧随瑛。   “独”和“直”不仅是王韧的性格,也是他的处事之道。   英国公府学堂外的垂丝海棠离窗很近,门窗大?开时花瓣落了满地。   萧沁瓷在春光里一笔一画地写“岁月不居,时节如流”①,字迹还很稚嫩,王韧站在她身后, 用直尺纠正?了她握笔的姿势。   微风吹动发丝, 萧沁瓷身后有阴影落下,她回头就看见王韧从她头上?捡起一瓣碎叶。   “专心。”王韧敲了敲桌, 木尺抵着萧沁瓷刚写好的字,问,“这?句话, 如何释义?”   岁月不居, 时节如流, 五十?之年?, 忽焉已至①。   王韧立在堂下, 已显垂暮老态。   萧沁瓷早年?固执地要?学魏碑,很吃了点苦头。王韧不会?因为她是小姑娘而手软, 此时也不会?因为旧时情谊而退缩。   确实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师生之谊。   她从不是王韧的弟子,只能跟着萧随瑛唤他一声“先生”, 她也没有得到过王韧的好脸,只记得木尺落在掌心后的红肿疼痛。   “不能坚持,就别跟着我学字。”王韧肃容道。   此后她一直记着王韧的话。可惜,落下的书道没有办法拾起,经年?的旧谊也只能在倾轧中落灰。   萧沁瓷坐在明堂上?,能看到他斑白的发被滤成灰色,风骨仍旧磊落,字字铿锵。   她在那样的言词中出?了神。   曾经王韧教导萧随瑛时说“有教无类”,因此也肯一并?教萧府的娘子诗书,如今也是他,抨击萧沁瓷插手朝政,其心可诛。   萧沁瓷很平静,这?样的话来日她还会?听到更多,是谁说的并?不重要?。   那日晚些王韧退出?去后萧沁瓷久久没有动静,皇帝眼一抬,瞥见她眉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朝臣们的反驳不是大?事,皇帝的态度才至关重要?,萧沁瓷不会?傻到自己去和他们争辩,借力打力才是她应该做的。   皇帝给?她换了杯热茶,屈指叩在案上?,问:“不开心?”他还记得萧沁瓷说过的话,萧随瑛是王韧的弟子,因着这?个缘故从前萧沁瓷不仅跟着王韧学字,也跟着他学过四书。   茶里放了陈皮红枣,清甜滋味在舌尖上?溅开,萧沁瓷却没滋没味地道:“没有。”   皇帝拨弄她鬓边珍珠流苏,萧沁瓷嫌痒,避开了。   皇帝眼眸沉沉,端着她脸不许她躲。   “阿瓷,路还很长。”他道。   没有什么事情是容易的。萧沁瓷才双十?年?华,皇帝刚及冠时还在蒲州做着不起眼的藩王,他睡在黄沙草野,相伴的是刀兵杀伐,在梦里也想回到九重阙,重新拿起属于他的权柄。   他始终沉稳,知道有一日失去的都会?再拿回来,他所要?做的就是漫长的蛰伏与?等待。   “——你说的对。”萧沁瓷侧脸轻轻挨过他掌心。   萧沁瓷的沉郁只有短短一刻,重又打起精神和朝臣周旋。   君臣相争不会?很快见分晓,这?场拉锯持续了数年?。   明成六年?,帝擢翰林学士入阁修典,皇后亲恭,夙夜不懈,编修正?典,以明官制。刑、事、礼、政归于一体,各部设置、人员定?额以及官员考绩、选拔、任用②等皆以明确。   朝臣们惊觉皇后的权力已经大?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过往的谏言皆是无用功,声讨皇后的声浪再次变大?,纷纷上?书要?求萧沁瓷不得插手修典事宜。   皇帝对臣子的反对视若无睹,四两拨千斤地敷衍过去,朝臣们又急又气,偏偏拿他毫无办法。   朝上?越发剑拔弩张,真正?让此沸腾的是皇帝第?一次发怒,处置了一个在朝上?上?疏要?他废后的。   萧沁瓷原本不知道这?件事,她在武英阁督促修典事宜,负责修典的俱是学识渊博之辈,她受益良多,也因此忙碌,白日里也很少和皇帝见面,晚间休息时又觉得疲累。   皇帝没有拿这?些事来烦她。   萧瑜从金吾卫升任禁军羽林中郎将,女子的身份便于她行走后宫,她们时常相见。   “最开始的时候,我不看好你嫁给?他。”眨眼间萧沁瓷已做了三?年?皇后。   廊前飘着冷雨,重檐在雨中氤氲。   萧瑜负手站在檐下,侧颜干净,气度如冷铁。她生得好看,独一无二的那种,经年?未变。   宫人去取伞,剩下的人退得很远,萧沁瓷落后她一步,看阶下雨水漫渐,湿了脚边青砖。   她默默听着萧瑜说话,知道她还有后言。   萧瑜讲完那一句便侧首看她,幼妹已是皇后,金钗玉饰也难以装点她的尊贵雍容,恍然间竟似有了天子身上?那种渊沉之势。   “天子非易与?之人,我至今也这?样觉得,”萧瑜收回目光,皇后的尊荣已由不得她长久凝视,“可于你,未必不是良人。”   这?些年?她留在了长安,从巡禁外城到戍卫宫禁,离萧沁瓷越来越近,未尝没有要?守着她的意思。   萧瑜看着萧沁瓷荣宠在身,前朝的议论不断,她却始终不曾被风雨侵扰,甚至连更多一点的分神苦恼都无,细究原因,总不过是天子永远护她在身后。   只要?皇帝愿意,这?世上?还没有他护不住的人。   她从前觉得萧沁瓷容易被哄骗,如今才觉出?她看人确实是准。   普通人家尚且要?为后宅琐碎劳心,萧沁瓷却全然不用,听闻有时萧沁瓷忙于修典,重阳千秋一类的宫宴还是皇帝自己筹备的。   再有一年?四季冷热寒暑天子都事无靡遗关照,萧瑜都看在眼中。   为人夫君到这?个地步也是罕见了。   萧沁瓷偏头看她,眼尾漫上?点细碎笑?意:“阿姐居然会?这?样说。”   她心思剔透,怎么可能看不出?皇帝不是能让萧瑜满意的人,无论是年?纪还是身份地位,她都觉得二人并?不相称,她怕萧沁瓷最后受伤。   萧瑜面色很淡,道:“实话而已。”   她接过宫人手中的风衣,抖开之后披在萧沁瓷肩头。   “陛下善待娘娘,臣都看在眼中,”萧瑜轻声说,换了敬称,“娘娘也要?记在心里才是。”   萧瑜曾经想过要?为这?个妹妹择一个怎样的夫婿,得是长安人士,家境富贵,家世最好清白简单,性情温柔沉稳,年?纪可以比萧沁瓷大?上?两三?岁。家中长子不行,长媳要?做冢妇,肩上?担子太重,幼子也不行,幼子容易被养得骄纵。婆母不慈或是叔嫂不睦的也不行,萧沁瓷性子太软,容易被人欺负。   而皇帝——和萧瑜对妹夫的要?求半点不沾边。   即便换了宗亲或是显贵,萧沁瓷若在夫家有半分被慢怠她也能为其出?头,过不下去和离了事,不至于让她受委屈,偏偏是天子。   是君上?。   既然萧沁瓷没有后悔的退路,那她就该让自己过得更好。从前萧沁瓷的凉薄之语还沉甸甸地落在萧瑜心头,让她不由自主地注意帝后的相处。   皇帝从不吝于表露对皇后的珍爱,萧沁瓷却淡淡的。   再深的情爱也是经不住消磨的,萧瑜不信以萧沁瓷的聪慧会?不知道,但她还是担心,担心她恃宠生骄。   尤其如今朝上?多风雨,萧瑜可不想她湿了衣裙。   萧沁瓷眼一弯,道:“我知晓的。”   晚间萧沁瓷去两仪殿时便提及此事,她给?皇帝带了汤,放温后看他喝下去。   “你近来做了什么好事?”萧沁瓷问,“叫我阿姐都为你说好话了。”   有时他批阅奏折太晚时萧沁瓷就会?给?他煮滋补的热汤,汤里放了暖身的药材,皇帝本就体热,喝过之后便觉浑身燥热,但还顾及着这?是在两仪殿,行止仍旧沉冷,不露端倪。   “朕能做什么?”他摇头,“况且你阿姐说好话?朕可不信。”   “信不信由你。”萧沁瓷知晓他心中成见,并?不多言,看了一眼角落滴漏,问,“你还要?看到几时?”   时辰已有些晚了,她控制着皇帝起居,不许他睡得太迟。   “还剩这?些。”皇帝道。   萧沁瓷已顺手拿起分过的文书帮他看了。   两个人看总是要?快些,萧沁瓷看他看完最后一份,问:“回千秋殿?”   皇帝却没起身:“来。”   她被揽过去,气息拂在耳边:“就在这?儿。”   殿中的烛一寸寸暗下去,空荡荡填满阴影。   萧沁瓷还没反应过来,就已吃得很深。   急切与?焦躁同样感染了她,萧沁瓷在咬唇,觉得刺激。   “怎么在这?里?”萧沁瓷摸着龙椅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盘龙鳞片,冰冷又细腻,仿佛徐徐开合在她掌心。   金龙的眼镶嵌着明珠,在昏暗的殿中发出?微光,将交叠的人影都囊括进去,变得无限小,也变得扭曲。   萧沁瓷和它对视,看到自己潮红的脸。   她还穿着皇后礼服,白玉双佩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响,在挤压间逐渐沉默,惟余衣料相蹭的摩擦细声。   宽大?的椅在两仪殿最高处,仰视也觉得吃力,会?被那重帘阻隔、也会?被威严灼伤。但这?个位置让两个人都觉得很好。   萧沁瓷学四书,清高守礼刻进骨子里,但不代表她不会?有离经叛道的想法。   李赢抬过萧沁瓷的脸吻她,在她发麻时道:“朕早就想这?么做了。”   “痛——”没有技巧也全无章法,萧沁瓷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最初的时候,两个人都青涩,在较量间妄图让对方臣服,彼此都不肯服输。   她吃痛,手却将人揽得更紧,指尖掐进肉,揉皱玄黑的衣。腰硌在了鳞片开合的扶手上?,即便隔着衣也能感觉到在被一寸寸碾过,成了淋漓的水和泥。   李赢在环抱她时捞过了那对白玉双佩,莲花游鱼相映成趣。   在这?至高无上?的位置,一个人太冷,两个人刚好。   ……   那日皇帝有些反常,萧沁瓷上?了心,在他歇下后唤了梁安来问话。知晓了昨日朝上?有人直言废后,皇帝头一次摔了折子,说:“朕的皇后只有一个,臣子却随时都能换。”   梁安忐忑说完,以为萧沁瓷要?么感动要?么诧异,总该是有所触动的,却见她摇了摇头,未发一言,抬手就让他下去了。   半夜里又落起冷雨,萧沁瓷在外面待了一会?儿就觉出?凉意,重新回到床上?时便贪恋枕边人的温暖,觉出?他的好处来。   皇帝半梦半醒,暖着她的手:“冷么?”   “嗯。”萧沁瓷手冰凉,顺着他的颈滑下去,把一处的暖汲取够了就转移阵地立即滑到下一处。   皇帝制住她的手,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音仍是哑的:“别动。”   萧沁瓷不动了。   她心无波澜。事实上?连天子都能说换就换,除非真的无可替代,朝臣们对自己的定?位拎不清楚,她却清醒得很。   ……   平宗朝时吏治混乱,皇帝即位后花费了数年?功夫才慢慢将其变得清明,修典之事也是顺应而生。   明成十?一年?修典完成,此后循定?制治政,又颁文书昭告天下,要?百官研习。   萧沁瓷在两仪殿再遇王韧,他前段时日上?书乞骸骨,折子被留中,皇帝没应。他今次便是再来上?书致仕的。   距离上?一次王韧的御前谏言已经过去了七年?,萧沁瓷却觉得好似在昨日。   挑了这?样一个时机不得不让萧沁瓷怀疑他的动机。   但王韧似乎铁了心要?走,非是以此作为威胁,最终皇帝让萧沁瓷定?夺,她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应了王韧所求。   王韧叩首:“臣,叩谢圣人天恩。”   萧沁瓷看着王韧退出?殿外,想起去岁冬日他们在武英阁的对话,那时修典已近尾声,王韧负责最后的校对。   他在漫长的安静后忽然问:“娘娘,你还在练魏碑吗?”   萧沁瓷一顿,答:“没有,女子或许更适合小楷。”   她的字迹时常出?现在递往门下的黄麻纸上?,百官都不陌生,王韧不该问出?这?样的话。   “小楷也好。”王韧手一抖,慢慢说,“漂亮,圆润,凡事贵在坚持。”   王韧一生自认没有什么值得称赞之处,他是个蠢笨的人,科举数十?年?不中,为官也处处树敌,唯有坚持二字铭刻于心,恰如他的名字。   萧沁瓷想起来这?些年?他的挑剔、刻薄,朝上?攻讦属他最为犀利。   最终萧沁瓷道:“多谢先生指导。”   王韧致仕的事让朝臣人人自危,似乎又想起了天子曾说过的那句“皇后只有一个,臣子却随时能换”。   于是在明成十?二年?春,在皇后的谏言下,天子罕见的下令开设恩科,选拔学子填补因正?典明晰后空出?的那些职位。朝臣们从皇帝的举动中嗅出?腥风血雨,今次恩科明面上?的理由是要?为朝廷选拔人才,但同样也是在警告朝臣。   朝堂上?看清楚皇后的地位无可动摇,便又开始另辟蹊径。   萧沁瓷居后位九年?,始终一无所出?。   这?是她的硬伤。早年?还好,此类言论掩盖在指责萧沁瓷插手朝政的声音之下,但近些年?朝上?抨击皇后无子的声音在变大?,中宫无子居然还独占天子宠爱,可见善妒。   皇后无德,便该废黜。纵然帝后情深,那也该采选良家子入宫为皇帝延绵子嗣才是。   东宫未立,国本便有动摇之危。事涉国本,逼得皇帝也不得不重视。   他们没有商议过此事。皇帝知晓萧沁瓷的想法,她不愿早早从宗室子中选出?合适的孩子培养,她还那样年?轻,往后还有几十?年?,若是东宫早立,之后难免会?积威积势,这?对她不利。   况且皇帝也正?值盛年?,还没有到需要?确立储位的时候。   他同样在朝上?驳斥了几个上?书要?他或广开后宫或早立储君的御史。   “朕尚在壮年?,诸位便要?求早立东宫,以免国祚不稳,”皇帝微微眯眼,语气清淡,“是在咒朕早死吗?”   “看来朕该给?储君腾位子了。”   话语并?不尖锐,却骇得百官纷纷白了脸,跪下请罪。   皇帝即位之初杀过的旧臣不少,只是近些年?来行事温和不少,几乎快要?让人忘记他当初是如何弑君夺位的。   朝臣们要?他择立宗室子,恰恰是戳在了皇帝最敏感的神经上?。   百官退了一步,但都等着看皇后在这?事上?的反应。   而萧沁瓷在这?事上?不发一言,她照常来往于两仪殿和千秋殿,出?自她手的政令愈发清楚明朗,便连朝臣也不得不承认皇后在这?上?面的天赋,短短数年?就能精进至此。   然而朝堂上?暗流涌动,后宫却安静得过分,让朝臣们窥见或许帝后之间也不是全无缝隙的。   因为皇帝近日都独自歇在两仪殿,不再往皇后的千秋殿去了,白日里两人倒是都在一处,但据说也没有往日的亲近。   百官一时乘胜追击,誓要?让帝后之间滋生嫌隙。   但这?其实是桩巧合。   三?月里倒了一场春寒,皇帝不知怎地,素来强健的身体反而感了风寒,他怕染给?萧沁瓷,因此这?几日都独自歇在两仪殿。   枕侧空置,让他怪不适应的,每夜翻来覆去都睡不好。   这?晚他惯常处理完政事,皇帝才喝过一副药,陆奉御说药效足,见效快,他略躺一会?儿便觉身上?捂出?了汗,吩咐宫人打热水来净身。   进来的却是个宫女,声音刻意放得柔媚。   御前有女官,但近身伺候的事皇帝只用内侍,萧沁瓷脸皮薄,多年?也未改,他同萧沁瓷夜间安寝时甚至连内侍都要?退到门外。   皇帝眼也未抬,冷声道:“把人拖下去。”   梁安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暗道自己管教不严,竟让御前有人起了这?等心思,事情要?是传到皇后那里,他这?个总管的位置就别想坐安稳了。   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是怎么了?”木屐声由远及近,宫人相继请安,萧沁瓷正?从外头进来,看着内侍把人拖下去。   皇后问话内侍不敢不答,又不敢答,只好支支吾吾着说不分明,含糊道:“这?宫人伺候不力,被陛下发落了……”   萧沁瓷看见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宫女,身段袅娜,脖颈在烛光中一片雪白。   皇帝听见了声音,已转过屏风来,见萧沁瓷正?好撞上?这?一幕,还停下来问话,便皱了眉:“愣着干什么,别污了皇后的眼。”   萧沁瓷目光一转,木屐在青砖上?踏出?回响,道:“瞧着眼熟,应该是臣妾挑出?来的人吧,怎么就伺候不力了?”   皇帝淡淡道:“端来的水太冷。”   这?理由甚是不走心,萧沁瓷睨他一眼,道:“陛下的坏脾气又犯了。”   那宫女只是起了心思,声音放得柔媚些,顷刻间就被发落了,此时骇得面色发白,又是怕又是悔,却丝毫不敢分辨:“是奴婢疏忽……”   “小错而已,”萧沁瓷轻描淡写地说,“去重新换盆热水来吧。”   皇帝皱了皱眉,在人前默认了萧沁瓷的处置。   萧沁瓷到了榻前,脚边是仍冒热气的一盆水。   她在榻上?坐下,双脚一踢,木屐便落了下来,足尖在水面上?点了点,道:“这?水也不冷么。”   皇帝让人把那盆热水撤下去。   他看萧沁瓷只着木屐便皱起了眉,她常年?手足冰凉,似这?般从千秋殿只着木屐过来,必定?会?更冷,过去握了她足,果然摸到满手冰凉。   “你该穿好鞋袜的。”他道。   “外面下雨了。”萧沁瓷踩在他手上?,道,“我脚冷。”   知道冷还不好好穿鞋,皇帝拿她没办法,摸着她脚一时半会?暖不起来,便说:“去榻上?盖好。”   “不,”萧沁瓷吐字很轻,足尖慢慢蹭在他掌心,“就这?样,你帮我暖。”   他体温很高,掌心潮热,方才萧沁瓷足尖在水面轻点过后沾上?的水珠一并?融在他掌心。   变得黏腻。   那宫女换了盆新的热水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皇帝半跪着为皇后暖足。   萧沁瓷冷淡一瞥,她霎时低头,不敢多看。   水重新放在她脚边。   萧沁瓷抬眼,这?才看清那宫人一张芙蓉面,确实人比花娇。   “下去吧。”萧沁瓷道。   宫人如蒙大?赦,镇定?着退出?去了。   “烫。”萧沁瓷踩了踩水,双足没入又迅速抽离。   皇帝同样伸手试了水温,无奈道:“哪里烫了?”   清水悠悠荡荡,水珠沿壁滚落,热气缭绕上?她湿淋淋的一双足。   “我觉得烫。”萧沁瓷慢条斯理地说。   她足尖踩在了皇帝膝头,慢慢蹭着他衣袍,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水迹。   “湿了。”萧沁瓷眯着眼,看他膝上?水迹。 第115章 番外6   “湿了, ”萧沁瓷眯眼瞧着,状似天真无辜的问?,白玉似的双足却还在不安分地动?, “怎么办?”   皇帝喉结滚动?,没?让她瞧见, 但暗哑的声音藏不住:“那就换一身。”   萧沁瓷双足还冰凉,被皇帝按着没入水中。他慢慢潦水起来,一寸寸挨过。   他滚烫的手指甚至能直接圈过萧沁瓷脚踝,握了满掌,热水挤进?缝隙里,又麻又痒。   她任由他摸着。   “怎么过来了?”皇帝问?。   萧沁瓷在淋漓的水声中?答:“想见你。”她问?,“你好些了吗?”   萧沁瓷就有这样的本事,几?个字就让他情难自已?。   药效似乎又发作起来, 皇帝浑身都热, 出了一身汗。   “嗯。”他从喉头挤出一个字。   那热度却从他身上渡到了萧沁瓷身上,她受着那点滚烫, 道:“我看着还有些热。”萧沁瓷问?,“今晚的药喝了吗?”   皇帝极快地瞥她一眼,敛住心神, 照旧是惜字如金:“嗯。”   她眼神轻缓, 就此收了话头。萧沁瓷双腿又细又白, 掩在衣裙下?时半点窥不出, 被他以手丈量才能知道那是如何的温香软玉。   她双脚渐渐热起来了, 脚踝以下?一圈红,萧沁瓷撩着衣裙, 踩着水上去,道:“我腿疼。”   皇帝攥着那抹盈润的白, 问?:“哪里疼?”   “哪儿都疼,”萧沁瓷音泛娇,半真半假地说着,“走过来有些远。”   谎话。千秋殿到两仪殿并?不远,萧沁瓷每日总会来回,哪里今夜走这短短一段路就觉得累了。   “帮我揉一揉……”她尾音轻了,蹭着皇帝的掌心过去,重新搭上了皇帝膝头。   他在萧沁瓷的话语里生出燥意?,那被她足尖踩过的地方更湿。   他拿起软布将?她双足裹进?去,一点一点慢慢拭过,哑声说:“朕先帮你擦干。”   萧沁瓷足尖轻点,慢慢滑进?去,半月弧的凹度嵌进?硬物,从足心爬上来细密的痒意?。   “擦得干净吗?”她轻声问?。   皇帝不语。他克制地隐忍,但都做了无用功,萧沁瓷太过熟悉,知道怎么让他一点就着。   他额上跳了汗珠。   萧沁瓷把自己陷进?了潮热地,在那浪潮漫过磐石时缓声催促:“快点。”   他还没?擦干净,就要细致地帮她揉腿。皇帝在她的催促里揉过雪白足弓,又揉过她腿上软肉。   他在天长地久的熟悉中?同样明了萧沁瓷喜欢怎样的力道。   那点痒从脚背到小腿,绵绵攀上膝头,绕过双膝蜿蜒至脊背,最后停留在后颈。   渐渐变得刺激。   萧沁瓷细白的颈后仰,盈着薄汗。   他们都不出声了。   殿里只闻细密的喘,压不住。   ……   萧沁瓷重新洗过,褪了外裳滑进?被,懒懒打?了个哈欠。   皇帝也换了身衣,俯身下?来帮她紧好被角,道:“朕去外间。”   “你不陪我睡么?”萧沁瓷半阖着眼,方才的水光还没?散干净,瞧着有些倦。   “风寒还没?好,”他克制地擦过萧沁瓷额角,“怕过给你。”   “你不在,”萧沁瓷扯着他袖,“我睡不好。”   他身体还没?凉下?去,心又变得滚烫,但他还是强硬着道:“别闹。”   萧沁瓷没?放手,轻轻说:“一起睡而已?,怎么会过给我?”她顿了一顿,道,“还是说,你想做什么?”   她眼一抬,便多?了欲说还休的意?味,春情余波还湿漉漉的缀在她眼底。   萧沁瓷的固执是外软内硬,很少?改变心意?,皇帝对此再清楚不过。   他叹口气,到底是没?逆过她的意?思,抱着她睡了。   ……   病去如抽丝,皇帝这场病缠绵了几?日,已?好得差不多?了。   连日来的辗转反侧在这一夜烟消云散,两个人都难得睡了好觉。   翌日皇帝起身时枕侧已?早早的冷了下?去,萧沁瓷去了前殿,叫人把药温着,皇帝一醒就端上来。   皇帝喝着药,想起来昨日那桩事,把梁安叫来,让他把那宫女从御前调走。   梁安闻言一顿,斟酌着道:“娘娘已?经把人调到南苑去了。”   皇帝一怔,继而失笑。   只是桩小事,萧沁瓷没?放在心上,但这小事背后蕴含的意?味却不得不让她重视。   她想起搬到行宫之后就很久没?有消息的太后。萧沁瓷进?宫之前太后连同仅剩的几?位太妃便都被迁了宫,彼此互不相扰,她忙着平衡前朝和后宫的事,也压根没?有想起过。此时思绪陡转便觉从前那些往事都恍如隔世了,再想起来也没?什么感觉。   只是心上会蒙上一层阴翳。   萧沁瓷入宫就是源于太后无子,需要固宠,如今她也会陷入这样的尴尬境地。   当年太后离宫时说有朝一日萧沁瓷会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似乎正在应验。   或许是因为曾经的往事,萧沁瓷厌恶孩子。她恐惧于任何可能会使自己变成工具的事,她觉得孩子只会是在她身体里敲骨吸髓的怪物,会耗尽她的骨血。   这是她能主动?选择的事。   借着这个机会萧沁瓷又着手准备重新安排六局的女官,放了一批宫人出宫,后宫空寂下?来。朝臣还以为这是皇后地位动?摇的表现,纷纷上书要求采选。   之前叫嚣着废后最厉害的褚御史?,如今又开始频繁上书要皇帝广开后宫,指责皇后独占后宫近十年却一无所出,倘若皇后贤德,便该主动?为皇帝纳妃,而皇后无德,便不配再居后位。又说帝后情深,也可将?旁人的子嗣记在皇后名下?,这样皇后也不至于为人诟病。   皇帝没?看他写得天花乱坠的折子,问?:“听闻褚御史?对夫人情深意?重,自年少?时携手便不离不弃,传为一段佳话?”   褚御史?出身贫寒,早年苦读,家?中?全靠夫人辛苦支撑,因此累坏了身子。后来他高中?,又平步青云,朝中?有高官想与他结亲,被他断然拒绝。   是以都说他情深意?重,传为佳话。   见褚御史?应了,皇帝又问?:“听说你府上二子三女,俱是妾室所出,如此也能称情深意?重吗?”   褚御史?正色,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臣的夫人贤良,自是不愿臣为难,做出这等不孝之事。”   这是在拐弯抹角地骂萧沁瓷善妒无德了。   皇帝不疾不徐说:“褚御史?多?年来为朕分忧解难,劳苦功高,既然夫人如此贤良,那朕也该赏一赏她。”他略微思索了一番,“就封褚夫人为郡君,再赏明珠一斛……褚夫人这样操劳,想来伺候的下?人也不够尽心尽力,再赐夫人几?个仆从,让他们好好伺候。”   褚御史?被生生气晕了。   回到家?中?后看到皇帝赐下?来的几?个“仆从”,又生生晕了一次。   端阳听闻此事后还跑到萧府趴墙头看过热闹,萧府与褚家?一墙之隔,那边褚御史?青着脸要把人打?发得远远的,被皇帝赐下?的人不轻不重地堵回去:“我等是陛下?所赐,褚大?人想抗旨不成?”   端阳听墙角听得津津有味,末了还点评一番她皇兄赐下?的那几?个人,笑了好几?日,直到萧瑜受不了把她请走。   她临走前还依依不舍地拉着萧瑜的手,道:“我就跟你说过,我皇兄这个人,骨子里坏着呢。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他想做的事,旁人反对也没?用。”   萧沁瓷反而是最后知道这件事的。   这几?日朝上陡然沉寂下?来,都害怕皇帝心血来潮也给自家?夫人赏赐一番。   这些年来皇帝手段日益温和,倒让人忘记他行事是个不择手段的了,连弑君夺位的骂名他都能担,区区给臣下?的夫人送几?个面首算什么。   偏偏天子所赐,打?不得骂不得,连撵得远远的都不能,还只能日日看着他们在自己夫人身边嘘寒问?暖,都说男子爱俏贪鲜,女子也不遑多?让,听说前头褚夫人还处处拘谨,如今也能心安理得地使唤起人了。   萧沁瓷在空闲时给他剥着橘子,道:“陛下?这主意?,也当真想得出来。”   皇帝不置可否,看她慢慢把橘瓣上的白络撕干净。   “朕也是男子,如何能不知道他们的想法,”皇帝道,“许多?东西不过是拿出来约束旁人的,换到自己身上就受不了了。”   御史?们不怕罢官丢爵,自认是在为国尽心,说不准还做着青史?留名的美梦,皇帝不想成全他们,倒可以让他们换一种方式“青史?留名”。   萧沁瓷递了一半橘子给他,皇帝不喜欢吃橘子,勉为其?难地接过来吃了。   那橘子有点酸,萧沁瓷吃完后用湿帕子拭手,皇帝看着她,接过帕子替她擦着。   是一贯的耐心细致。   “你——”萧沁瓷突兀道,只说了一个字又戛然而止。   “怎么了?”皇帝握着她手缓缓收拢,像是将?冷玉藏于掌心,也像是一并?将?她的犹疑、踟蹰、担忧都一并?握了进?去。   他全都知晓。   萧沁瓷亦看着他,最终还是摇摇头:“没?什么。”   皇帝没?再问?,只是将?她揽进?怀中?,轻吻了一下?萧沁瓷额角,低声道:“别担心。”   他已?这样熟悉萧沁瓷,她的心思幽深但并?非无迹可寻,在亲近的人面前萧沁瓷其?实是个很好读懂的姑娘,如今她也这样渐渐敞开自己。   他总是能护着她的,无论风雨。   又过几?日,不知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传言,说中?宫无子其?实是陛下?身体有碍,有朝臣特?地去太医署堵了负责天子脉案的陆川,向他求证,陆川吓得当场就冒了冷汗,答得含糊,匆匆将?人送走。如此一来反而让大?臣们都琢磨起这桩事的真实性。   若当真是天子——   朝臣细想之后反倒出了一身冷汗。他们可以攻讦皇后无子,但是天子不能生育之事一旦传出——   一时都噤若寒蝉,纷纷沉寂下?去。   萧沁瓷当然知道这流言是如何传出来的,没?有皇帝的授意?,陆川不敢这样做。做都做了,皇帝不曾主动?在她面前说起,整日里跟个没?事人一样,萧沁瓷也不问?,只是翌日刘奉御来请平安脉,萧沁瓷私下?向他问?起生育之事。   刘奉御微讶。这些年来他一直负责给萧沁瓷调理身体,上次萧沁瓷问?及此事还是六年前了。   这些年来萧沁瓷再没?问?过,他记着皇帝的命令,也不会主动?提及。   “娘娘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   “倘若生子是否会有损本宫的身体?”萧沁瓷想问?的只有这个。   刘奉御不敢托大?,道:“女子产子,本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臣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问?题,只是娘娘的身体经了这些年的调养已?颇为康健,只要悉心照料,想来应该是没?有大?碍的。”   萧沁瓷又是沉默,刘奉御在那阵难捱的寂静中?捏紧了手心的汗。他自然知晓前朝的风波,也知晓皇后特?意?问?起应当是有了松动?。   最终萧沁瓷轻声道:“本宫不要应当,”她紧盯着刘奉御,“若是本宫有闪失,就算陛下?愿意?放过你,萧将?军也不会放过你。”   萧沁瓷声音放得愈发轻,在刘奉御涔涔冷汗中?道:“本宫无碍,你满门才会无虞。”   顺其?自然吧。她已?地位稳固,她已?大?权在握。萧沁瓷按下?纷繁思绪。   亲生子又如何,指望别人是最愚蠢的做法,这世上除了自己没?有人能靠得住。   萧沁瓷再明白不过。   但是——   她望向殿外融融春光,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二十岁的萧沁瓷自私、冷酷,只爱自己,只想及时行乐;三十岁的萧沁瓷依旧自私透顶,有个自己的血脉总比来日去扶持旁人的儿子强,也更名正言顺。   至于其?中?有多?少?是出于她想要有个自己同李赢的血脉,她不愿细想。   明成十五年春,皇后有孕,帝大?赦天下?。 第116章 番外7   明成十五年的春来?得很迟, 三月眼见着到头了,宫里还是有些冷清。开春时皇帝便带了人去猎场春猎,萧沁瓷一贯不喜骑射, 经了这么些年皇帝手把手的教导她也还是不行?。   最近萧沁瓷总有些恹恹的提不起精神,皇帝有心想叫她出来?散散心, 结果她出来?之?后还是只肯在高台坐着,赐了彩头叫随驾的贵女们自去射猎,自己?便不肯动了。   “娇气。”皇帝激她。   “哪里娇气?了,”萧沁瓷拿眼睨他,“您要是想骑马自己?便去,在这里磨我是也想要讨个彩头不成?”   她赏贵女们的彩头无非就是金钗玉饰,皇帝要那个可没用。   但?他闻言还当真细想了一番,道:“要是朕拔得头筹, 皇后的彩头就任由朕挑选?”   萧沁瓷不入他的套, 只含笑挤兑他:“陛下舍得下脸面去同?一群小娘子争,我是没二话的。”   顿了顿, 不知是想到什么,她又说:“要是陛下当真拔得头筹,我倒真有个彩头能送你。”   “什么?”皇帝来?了兴趣。   “你赢了就知道了。”   皇帝见磨不动她, 只好自己?上?马, 他这些年骑射功夫不曾落下, 皇帝三不五时地带她出来?跑马, 萧沁瓷是个不肯动弹的, 能躲就躲。   萧沁瓷站去了高台边,看着皇帝玄衣烈烈策马而去, 松绿披帛在风中起?落,萧沁瓷理?了理?袖, 便有婢女道:“娘娘,这里风大。”   她没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皇帝背影消失在深林,这才下去。   皇帝亲自下场,莫说他骑射功夫好不好,旁人也是只能让着他的,他这一趟收获颇丰,回来?时已近日暮,他一马当先,身后远远缀着禁卫,萧沁瓷站在空地上?,有华盖遮挡,见了他来?便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两步。   他没停,萧沁瓷没怕,面上?刚挂起?个笑,皇帝便纵马过来?,抄了萧沁瓷上?马,激起?周围一阵惊呼。   “李赢!”萧沁瓷不知他还有这种年少?轻狂的意气?用事?。   衣袖在风中缠成一团,萧沁瓷贴上?他胸膛,在急速地向前中忘了呼吸,风大得几乎要睁不开眼,只能恨恨地叫他:“李赢——”   这是他喜欢玩的小花招,萧沁瓷从第一次的惊讶到后来?的习以为常,不至于害怕,但?还是暗恨。   “我在。”他贴着她耳道,鬓边呼吸温热。   他抱得太紧,叫萧沁瓷在挤压间生出疼痛的错觉。   速度渐渐幔下去,马蹄踏过草野,这边的草渐渐深了,被吹拂时能触及他们脚底。往前是绵延无尽的绿野深林,在天尽头连成一线,颜色是深浓的绿。   广阔天地。   她忽然什么也不想了。   萧沁瓷往后靠,更?深地偎进皇帝怀里,轻而易举的摸到他的手往下。   “嗯?想要?”呼吸变得灼热,皇帝声音里有恶劣的笑,故意迟疑道,“在这里?”   萧沁瓷:“……”   “我怀孕了。”她突然没头没尾的说。   她按着皇帝的手停在小腹,柔软的肉随呼吸起?伏。   良久的沉默后,只闻风声呜咽:“——什么?”   萧沁瓷知道他听清了,不肯再说。   说出来?是冲动,说完之?后心中生起?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就像她诊出喜脉的那天。   “萧沁瓷,再说一遍。”   马停了,皇帝的气?息弥山亘野似的笼罩下来?,将?她密不透风的牢牢包裹住。   他很少?这样直接叫萧沁瓷的全名,往往是极度认真或是被萧沁瓷气?狠了。   萧沁瓷还是别过头去不肯说话。   皇帝翻身下马,仰头让萧沁瓷看他,眉眼缀着沉沉的霜:“阿瓷,看着我。”   头顶是湛蓝晴空,无垠苍穹,白云压在萧沁瓷肩头,她逆着光,面容都沉在阴影里变得模糊,但?那个眼神皇帝会记一辈子。   “阿赢,”她语气?软下来?,但?话只说一次,“你听清楚了。”   皇帝一动不动,面上?说不出是什么神情。   萧沁瓷笑了一下,忽然从马上?扑下去。   “萧沁瓷!”   皇帝心脏骤停,将?她抱了满怀。   萧沁瓷腿缠上?他腰,和从前抱她时的游刃有余不同?,萧沁瓷感受着身下人的肢体僵硬,像是在一瞬间忘了旁的,只凭着本能行?动。   “嗯?”萧沁瓷环着他颈。   他恨恨说,眉间的霜更?冷:“你真是——”   萧沁瓷忽地亲了他一下。   她今日擦了唇脂,印在皇帝唇上?就是淡淡一抹嫣红。   “什么?”她问。   “我说——”   萧沁瓷又亲了他一下。   皇帝看她。   萧沁瓷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你要说什么?”萧沁瓷问。   “——再亲一下。”他嗓音沉下去。   萧沁瓷今日倒听话,乖乖地又俯首在他唇上?挨过,便被他咬住了唇舌,唇舌间交错过的是青草雨露的凉气?,不过片刻就变得濡湿滚烫。   唇脂里添了樱桃,吃进去有果香。   “什么时候的事??”皇帝问。   “半月前。”   “怪不得……”他贴着萧沁瓷的唇,恨恨咬了一下,到底没舍得用力,“瞒着我?”   萧沁瓷轻轻笑,道:“没想瞒,不是没寻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你嘛。”   “这种事?,何必寻时机,你就是故意的。”皇帝细细想了一番,萧沁瓷这半月来?根本没有异样,便连女子惯常害喜的症状都没有,天气?还有些冷,她又不爱动弹,不怪皇帝没有发?现。   但?他贴着萧沁瓷小腹,没感受到那软肉下藏着一个生命:“多久了?”   “两个多月。”   “那你还敢做这样危险的事?。”皇帝把她往上?颠了颠。   萧沁瓷理?所当然地说:“这不是你先做的吗?”   皇帝哑口无言。   半晌后也只能又气?又好笑地道:“这种事?也要和我争。”   到底还是怕先前的纵马留下隐患,皇帝带她回去后叫了奉御来?看过,又仔仔细细地问了女子孕时需要注意的方面。这下也无心射猎了,猎场行?宫总归有许多不足,皇帝便起?了回宫的心思。   萧沁瓷倒是想在这里多待几日,平时出去走走也挺好,便又在行?宫多住了几日。回去路上?也不敢走得急,但?不知是不是换了环境,萧沁瓷回宫之?后反而显出不适的症状。   她害喜倒不严重,就是难受,做什么都恹恹的,提不起?兴致,吃东西也没滋味。这样的症状持续了两个月,好不容易能胃口开了,她又开始害喜。   一日晚间,萧沁瓷突然说:“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她最近没什么精神,也从来?不知道怀孕生子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一时竟觉得不能接受。   随着小腹渐隆,她心情也越来?越浮躁,萧沁瓷最是冷静自持的一个人,如?今竟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皇帝话接得很快,又像是仔细想过,开始时仍旧沉稳冷静:“那就不要。”   “你哄我。”萧沁瓷揪着他衣襟,掐得指尖发?白。   皇帝看进她眼,道:“没哄你,”他顿了顿,“你的想法最重要。”   他说得认真:“怀孕的苦楚朕想以身受之?,可这是不能做到的事?。阿瓷,你比我厉害,这也并不意味着你一定就要这样做。”   父慈子孝或是天伦之?乐对?他俩来?说都有些虚幻,至少?皇帝从没想过会有自己?的子嗣,他从来?不是一个好儿子,也就没有把握能教出一个好孩子,没有把握的事?他不做。   萧沁瓷沉默,忽地闭了眼,贴在他耳边极小声的说:“我害怕。”   皇帝心里一软,萧沁瓷泪已经落在他颈上?,烫得灼人,他看不见。   “我在这里。”   他们交颈相缠,声音同?样落得很轻。   ……   萧沁瓷的软弱只在深夜,白昼里她仍是若无其事?,照常去到两仪殿处理?政事?,朝臣们倒是又有话说,只是较之?从前委婉许多,只在文书中写皇后有孕不宜操劳,萧沁瓷便把骂过她的人都叫到面前来?挨个柔柔骂回去,朝臣敢流露不满,她就敢眉头一皱说肚子疼,这下不用她动嘴,便有的是同?僚上?书参他不敬皇后。   他们的心思也当真好懂得很。   “开心了?”皇帝没拘着她,她要来?两仪殿便来?,要看折子便看,看累了卡着时间要萧沁瓷陪他出去走走,走完又回来?继续和那帮八百个心眼的朝臣斗智斗勇。   萧沁瓷也没觉得开心,心口堵着的郁气?未散,淡淡道:“说到底,不过是看重我的肚子罢了。”   “不必在意旁人的想法,人人都有口,你压得住他们,便能让他们按你的心意来?说话。”   皇帝说得没错,能开口的人是掌握权力的人,萧沁瓷比他们强势,就能让他们闭嘴。   到后期时她身子一日比一日重,那种隐隐的忧惧又肉眼可见,萧沁瓷掩饰得很好,但?在皇帝面前却从来?没有掩饰过。   过往长久的冷淡在经年里反噬,萧沁瓷忽然觉得自己?这样依赖他。   皇帝的沉稳在这时显得恰到好处,他的耐心也让萧沁瓷侧目。   他在深夜替萧沁瓷揉着腿,然后问她想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嘉岁,”山川降嘉岁,草木蒙润滋①。萧沁瓷先想起?的是风雨应时、百姓丰足,然后又想起?许多年前,她第一次和皇帝到城楼上?放灯,那时她写的是“年岁复年岁,余事?皆平安”,而皇帝提笔写就“年年今日,繁华依旧,还与旧人同?”,如?今再回想竟然都实现了,“就叫嘉岁吧。”   “好。”   嘉岁也出生在深秋,不冷不热。   不过萧沁瓷仍是觉得这九个月从未这样漫长过,漫长到畅春园里的石榴挂果红透,太极宫中才闻第一声婴儿啼哭。   刚出生的孩子总是如?出一辙的丑,萧沁瓷看着她时分?娩的疼痛和怀孕的艰辛又变得具象化?起?来?。   很难说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某种冰凉的东西滑过她的咽喉,沉甸甸的堵在她心里,然后又慢慢化?开,变成了另一种更?滚烫的情感。   当年她母亲看到她也是这样的感觉吗?萧沁瓷无从知晓。   萧沁瓷没接触过旁的婴儿,但?嘉岁是个很让人省心的孩子。她小时候就不怎么哭闹,吃饱了就睡,醒着的时候也总是安安静静的,皇帝去逗她,她眼睛就会随着他转,偶尔才会赏面子似的笑一笑。   “她不爱笑。”萧沁瓷站在一旁看着。   皇帝拿了很多小玩意儿逗她,嘉岁都不领情,觉得烦了就把淡色的眉毛拧紧,挥舞着小手将?眼前的烦人玩意儿都一把打开。   她力气?已经很大了,打到皇帝的手便发?出一声脆响。   “你别逗她,她该哭了。”萧沁瓷扯了扯皇帝的衣袖。   “她也不爱哭。”皇帝重新碰了碰她的小手,被一把攥住。她对?父亲手指的兴趣远大于其他的玩具。   皇帝看出萧沁瓷的小心翼翼,她总是谨慎地看着,不远也不近。嘉岁不粘人,萧沁瓷没有自己?喂养,宫里不缺伺候的人,照顾起?来?也很省心,至今她抱孩子的动作都算不上?熟练。   但?她也不喜欢把嘉岁完全让别人照顾,她不放心。   萧沁瓷说:“不知道像谁。”   皇帝牵着萧沁瓷的手指让她碰了碰嘉岁。又细又软的五指轻轻攥住萧沁瓷的指尖,握紧的小拳头像合拢的花骨朵。   太软了,谁都能伤害她。   皇帝道:“像你。”   婴儿的掌心很热,萧沁瓷不安地动了动,嘉岁却攥得更?紧,忽然对?她笑了笑。   她笑起?来?时眼眸弯如?新月,纯净得让人想起?一朵花静静开落。   萧沁瓷心里那种感情又朦胧起?来?,变得温软。   生育只是开始,养育一个孩子的过程也同?样艰辛。起?居都是小事?,该如?何教养才是让他们费心的。   萧沁瓷没养过孩子,她自己?是作为贵女被娇养大,因此处处受旁人摆布,但?嘉岁是公主,是唯一的皇嗣,这意味着来?日她要走的路注定艰辛。   周岁宴后皇帝赐下了封号,萧沁瓷没有惯常用封地作为公主封号,而是另选了一个——昭德。她将?写着二字的纸送到皇帝面前时后者在瞬息间便明了了萧沁瓷的想法,但?他没有询问,默认了萧沁瓷的做法。   这是萧沁瓷为她择定的路。   启蒙之?后进学,皇帝为她择定的是时任左谏议大夫的孙复,萧沁瓷却更?想让贺兰成来?做公主的老师。   贺兰成同?是出身世家?,年后就要升任中书令,萧沁瓷知晓让他来?做公主老师的消息一旦传出,朝臣必然又会思索她此举的用意了。   皇帝摇头:“贺兰成心气?高。”   萧沁瓷道:“孙复脾气?怪。”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萧沁瓷便把嘉岁喊来?,让她自己?选。   嘉岁当先进来?,女官跟在她身后,这孩子在襁褓中时就能看出省心的性子,小小年纪就稳重,她父皇的娇宠也没能把她宠出甜软的性子,也不知是像了谁。   但?她也会跟萧沁瓷撒娇,还会跟皇帝告状。   她年纪小,但?从来?不肯让自己?失礼,到了御前也是规规矩矩地跪下去,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被裙子绊了一下,跪下时直接整个趴地上?了。   “哈——”萧沁瓷没忍住,笑了一声。   “殿下。”女官暗自着急,想要把她扶起?来?,嘉岁却固执地不肯让人帮忙,自己?从地上?起?来?,抬头时眼眶里泪珠已经在打转了。   又硬生生把眼泪逼回去了。   皇帝暗叹,从座上?下去:“岁岁,摔疼了吗?”   她摇头,觉得丢脸,偷偷去看萧沁瓷,发?现她还在笑,就更?觉得丢脸了。但?那情绪去得也快,在皇帝的问话中迅速淡定下来?。   嘉岁想了想,语气?平平道:“儿臣不能两个都要吗?”   “贪心。”萧沁瓷道。   嘉岁逻辑顺畅:“父皇说儿臣是公主,想要什么就能得到,那为什么儿臣不能要两个老师呢?”   “师长如?父母,”萧沁瓷道,“你日后或许还会有许多教你学字、教你诗书的先生,但?老师只会有这一个,就像生身父母也只会有一个一样。”   嘉岁想了想,又说:“但?这两位先生儿臣都没见过,如?何能知道谁更?适合儿臣呢?”   萧沁瓷看她:“你想自己?挑?”   嘉岁点头:“既然是儿臣的先生,那我想自己?挑。”   孙复年纪轻一些,自诩才高,贺兰成年逾五十,照旧光彩。   嘉岁看过之?后回来?说:“儿臣想要孙大人做我的先生。”   萧沁瓷没问理?由,带她拜过孙复,就算是正式认了他当老师。   嘉岁七岁时已被她带着入两仪殿旁听政事?,朝臣们旧事?重提,再次上?书要皇帝择选宗室子入宫。嘉岁默默听完全程,先去问了孙复:“老师,我才是父皇的亲生子,为何诸位大人都要求再择旁的宗亲入宫呢?”   孙复道:“因为殿下是女子。”   嘉岁又拿同?样的话去问了萧沁瓷:“女子同?男子有什么不同?吗?”   “没什么不同?,”萧沁瓷道,“区别不在于男女,而在于是否握着权力,男人握着话语权,就可以将?女子赶出朝堂,而女人凌驾于男人之?上?,就会让他们感到恐慌,这是他们的卑恶与胆怯。”   “像母后这样?他们都怕你。”嘉岁继承了母亲的敏感,她早早地认识到母后在朝堂上?的地位是那样与众不同?,朝臣们对?她有一种奇怪的恐惧和敬而远之?,比对?皇帝更?甚,她的老师也不例外。   “是,他们应该怕我,”萧沁瓷道,“别在意旁人说的话,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让他们怕你、敬你,当他们不能忽视你的权力的同?时,也不能忽视你是一个女子。”   嘉岁问:“那我能当太子吗?”   萧沁瓷眸光复杂,又异常坚定:“你会是储君。”她蹲下去,平视嘉岁,“你也是我的女儿。”   嘉岁搬进东宫那日,太极宫落了一场骤雨,皇帝撑着伞和萧沁瓷一道过去,看东宫还有没有什么短缺。   泠泠细雨,霜侵寒窗。萧沁瓷站在书房的窗外,看雨珠在檐下连成细线。她想起?很多年前,她在窗下练字,花瓣糊了墨汁。   忽道:“在这里种一树垂丝海棠吧。”   “好。”   此后年年岁岁,海棠春景,框于一窗。 第117章 狗血慎入(1)   他弟弟的未婚妻。   想到此李赢不?由冷冷嗤笑一声, 不?过是个妃妾所生连爵位都没有的皇子,也?配称他的弟弟。   “阿姐送了我一匹小马驹,就眉心有搓雪白的毛, 可漂亮了,但是我?不?会骑……”那姑娘声音很?软, 说话娇声娇气,能让听的人心头一酥。   比如他那个好弟弟,就忙不迭地说:“下次我带你去骑马——”   李赢又是冷笑,就他那半吊子的骑射功夫,还教旁人。   但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他教她骑马时一定会扶着她腰上?去?,说不?定还会和她共乘一骑,手能?环过她腰身, 将她整个人都拢在怀里……   想都别想。   他转出去?, 站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截断他们的对话。   “太子殿下。”李涿见到他也?是一惊, 神色慢慢变得苍白,苍白中暗藏警惕。   这个弟弟从小就怕他,小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似乎还有些无来由的愤恨。   李赢对此毫不?在意。他的心神都放在被他护去?身后的女子身上?。   粉白的指尖攥紧了李涿的衣袖, 细看之下还打着颤, 藏去?李涿身后是她下意识的举动?, 只露出半幅衣裙, 鬓边芍药娇嫩,还沾着露水, 似乎是方才才被簪上?去?的。   那样?刺目。   “殿下……”声音也?细。   手渐渐放开?了,她从李涿身后出来, 仍是不?敢看他。   萧沁瓷一如既往地怕他。   怕他——还敢做出这种事。   李赢看着萧沁瓷,目光从她鬓边花一路拂到她雪白的颈,她还是怯怯低着头,但仿佛已经感受到了那宛如实质的目光沉重压着她,比凌冽寒雪好不?了多少,冰冷的在她肌肤上?刮过,停留的时间过长,让她情?不?自禁地瑟瑟发抖。   李赢收回目光,一言不?发,从他们身边过去?了。   李涿松了一口气,但见萧沁瓷面色雪白,目光似有一瞬阴骛,转眼又温情?款款起来:“阿瓷,你怎么了?脸色这样?差?”   他说着就要上?手去?触萧沁瓷的额头,被她下意识避开?。   冷淡疏远的动?作一出让两个人之间的氛围陡然?冷下来。萧沁瓷似乎也?察觉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突兀,勉强笑道:“我?出来得有些久了,阿姐只怕会担心,我?先回去?了。”   语罢便急急提着裙子离开?。   身后李涿还未完全?收回去?的手仍停在半道,倏然?攥紧,脸色已经完全?冷了下来。   萧沁瓷慌慌张张走出去?一段路,方才因为?乍见李赢而惊慌失措的心绪未及平复,完全?没留意到自己身处何处,等回神时才发现自己根本不?认得路,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她跟着阿姐一道来参加端阳公主的赏花宴,中途李涿托了人寻她出来说话,她想着不?过是简单敷衍两句,去?去?就回,不?必惊动?阿姐,便也?没带侍女,此刻才觉出这举动?的莽撞。   萧沁瓷正茫然?无措,努力辨认着这是何处,忽然?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人影,霎时一惊,下意识地就寻了地方躲起来。   她耳力并不?如何好,但近前来的脚步声还是能?听得清楚的,心突突跳,眼前也?开?始发黑。她太怕了,指尖已经死死掐进掌心,连呼吸都近乎停滞,生怕被那人发现。   别过来,别过来……   但事与愿违,脚步声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然?后便是淡淡嗓音响起:“阿瓷,披帛露出来了。”   萧沁瓷一僵,低头看过去?,披帛分明被她好好的拢在怀里。萧沁瓷心脏狂跳,他一定是诓她的,这人最会骗人,他一定是想诓她出去?。   但她脑子也?发昏,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已经早就看见她了,他这样?说,分明就是笃定她躲了起来。   李赢停了一会儿,看假山后还是没动?静,仿佛后面当真没有人,便不?紧不?慢地上?前去?,果?然?看见了藏在假山缝隙中拼命把自己缩成一团的萧沁瓷。   她今日穿了身粉裙,这颜色娇嫩,衬得她容比花艳,鬓边芍药在动?作间被刮蹭,欲坠不?坠。   李赢不?语,直接上?手将那朵他看不?顺眼的花摘下来,五指一紧,就将花瓣揉碎了。   萧沁瓷恍然?觉得自己就是那朵被揉烂的花。   “见了孤,躲什么?”他慢条斯理?地道。   萧沁瓷僵得厉害,余光瞥见他指缝里渗出鲜艳的红。   “怕?”他还在问。   “殿、殿下……”   “还叫孤殿下,”李赢终于动?了,他抬手,花汁就沿着他指根流淌,“——上?次不?是还叫我?阿赢的吗?”   那点红触及萧沁瓷下颌,狠狠裹了上?去?。   萧沁瓷吃痛,瞬间被逼出一点泪光,但含在眼里,不?敢让它落下来。   他欺身上?去?,高?大的身影将这方寸角落挡得严严实实,连丝阳光都透不?进去?,罩下来的全?是让人无法喘息的阴影。   就像李赢一直以来带给萧沁瓷的感受一样?。   此刻她被捏住下颌,李赢低头细细瞧她,沾过花汁的大拇指肆意揉搓着萧沁瓷涂了红脂的唇瓣,香气在她唇上?抹开?,原本就娇艳的颜色变得更红、更烫,熟透到糜烂。   他只有一根手指在动?,指腹也?沾上?了红,玩够了就从唇缝探进去?,摸到她细小如珍珠的齿,迫她启唇含住,自顾自地搅弄一汪春水。   萧沁瓷闭了眼,细密如鸦羽的眼睫上?滚动?泪珠,响起的却是另一种细微暧昧的水声。   “真乖。”他似乎笑了一声。   随着这两个字的落下,萧沁瓷应激似的轻颤,这反应反而取悦了李赢,他动?作的幅度陡然?变大,追逐着她舌,逼出更多春水。   萧沁瓷退无可退,被迫着吃下去?,在吞咽不?及时跌跌撞撞地摸索,紧接着手指骤然?抽离,没待她松一口气,覆上?来的就是更为?滚烫的唇舌。   她还是不?能?习惯李赢的亲吻。   太子在朝上?没有贤名。他十二岁入朝理?政,雷霆手段便让朝臣胆寒,他远比他那个软弱贪恋美色的父皇来得冷酷,御史们甚至敢当面叱责皇帝,却只能?在太子面前毕恭毕敬。   因此换了从前,萧沁瓷也?根本不?能?想象,就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会强迫她,她甚至还是他弟弟的未婚妻,自幼就定下了亲事。   她甚至在初次见面时,还跟着端阳叫过他“太子哥哥”。   不?,那也?不?是他们的初见,初见应该是更久远以前,是萧沁瓷怕他的开?始。   此后他便时时逼着她,将“太子哥哥”“阿赢”之类的亲密称呼翻来覆去?地叫了个遍。   萧沁瓷对他的恐惧根深蒂固地刻进骨子里,因此在面对他时毫无反抗之力,即便她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不?管是被李涿还是被她父母知晓,一定都会斥骂她,遑论此事如果?被揭露出去?,整个英国公府都会被拖下水。   但她、她还是——   她吃痛,李赢惩罚了她的不?专心。   李赢的强势在亲吻中就可见一斑,这个吻毫无温柔可言,方才见到萧沁瓷和旁人一起走的怒意上?涌,叫他在唇齿交缠时添了□□和泄恨的意味。   萧沁瓷唇瓣上?是淡淡的果?香,丰沛多汁,他探进去?,能?得到更多。她仍然?在躲闪,衣物摩擦间是暧昧的响动?,可她的举动?在李赢突如其?来的强势下是那样?微弱,她被迫尝到了李赢唇齿间的涩意。   世家有以茶叶净齿的规矩,而萧沁瓷不?喜欢茶汤的苦涩,也?嫌弃茶叶会黯淡贝齿,所以另外选了薄荷,李赢从第一次尝到后便换了和她一样?的牙粉。   相似的清香迷惑了他的心神,那股冲动?又在见到萧沁瓷和她的未婚夫独处后被催化到了极致。   萧沁瓷怕他,却能?和李涿相谈甚欢。   “痛、痛——!”萧沁瓷艰难地说,竭力推拒,她知道该叫他什么,她对李赢会有的反应有所预料,但他的强势也?让她害怕,她还记得这是在人来人往的园子里,或许随时都会有人发现,那绝不?是萧沁瓷愿意看到的,她终于服软似的开?口,“阿赢……”   他把萧沁瓷困在方寸之间,阳光无法照进这处阴影。   李赢尝到了咸涩的泪,春水含在她眼底,终于支撑不?住似的滚落。而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   李赢温柔的吻过她的眼,又把咸涩的泪水印在她唇上?,语气轻得像是一声叹息:“哭什么。”   他的吻从萧沁瓷唇上?辗转去?耳侧,萧沁瓷更怕,她今日穿的是轻薄夏衫,雪白的颈泛出瓷釉似的晕光,此刻已经层层叠叠透出粉,然?后越来越红、越来越烫,仿佛浑身都在春水里浸过一回,不?仅腻出微湿的汗,还有情?动?的潮。   那些反应不?是第一回 有,但还是让她觉得怕。   她还记得他们上?一次见面之后,萧沁瓷根本不?敢穿稍微轻薄点的春衫,怕遮不?住。   “不?行……”她拿手去?推他,“会留下印子……”   李赢抿着软肉,几?乎要化在他唇齿间,因此让他的声音都多了几?分潮湿:“你怕谁看见?”   萧沁瓷哭得更厉害:“反正、反正不?能?被看见。”她太软了,连生气的话都没有威慑力。   李赢再熟悉不?过。他听说萧沁瓷从小就是绵软性子,被欺负得狠了就只知道哭,再不?济就去?找长辈告状,有人撑腰就做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很?快又会把被欺负的事忘在脑后。   除了对李赢。   她每次见他就怕,被欺负的事也?记得一清二楚。   李赢想起便恨,强硬地握着她颈,在亲过去?时刻意用了力。   “痛——”   萧沁瓷泪淌得汹涌,春水凝在眼底又滚落成珠,口脂因为?方才的亲吻而变淡,有种脆弱情?态。   李赢摸着自己留下的印记,终于抒出一口郁气,低头凝视她,手指轻轻擦去?她唇边的红痕,擦到后来已分不?清那是口脂留下的痕迹还是他指腹上?的茧磨红的。   “别哭了。”这三个字几?乎是每次李赢见她时都会说的话。   他每一次都记得清楚,而萧沁瓷总是不?长记性。   “你的眼泪太多了,”李赢给她擦了一会儿,语气淡淡地,“帕子呢?”   萧沁瓷更觉委屈,凝了他一眼,从袖中拿出绢帕,李赢看到一角便扯了去?,仔细的给萧沁瓷擦脸。   红脂和泪痕被一点点擦干净,李赢这件活做得极细致,又像是趁此机会仔细描过萧沁瓷的眉眼。   “别动?。”萧沁瓷忍不?住躲避这样?的目光和距离,但一动?李赢便制住她,哪怕是轻微的颤抖。   李赢最后甚至贴心帮她把大袖和巾帛都整理?好,短短一瞬在萧沁瓷看来都是煎熬。   “孤走时是怎么说的?”他果?然?来秋后算账了,“谁准你和李涿走在一起的?”   他微微眯眼。   萧沁瓷摇头:“我?没有,我?只是跟着阿姐出来,是他自己来找我?的……”她声音渐低,但又觉得委屈,“我?不?好拒绝……”   李涿是和她自幼定亲的未婚夫,两人的来往便是放在长辈那里也?是被默许的,这次他挑了时机来同萧沁瓷说上?几?句话,她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有什么不?好拒绝的,”李赢冷冷道,“你从前拒绝孤的理?由,随便拿一个出来不?就行了。”   萧沁瓷拒绝过李赢的邀约很?多次,用过各式各样?的理?由,怕晒,风寒,起疹子,没睡好,母亲生气不?许她出门……全?都用了个遍,还有一些甚是离谱的理?由甚至都用上?了。李赢初时还有心思同她慢慢来,后来才发现对萧沁瓷有耐心不?是件好事。   他要是再耐心下去?,萧沁瓷和李涿的婚期都该近了,虽然?如今也?不?远。   “孤是不?是说过,不?许你和他说话,更不?许见面,”李赢语气很?冷,他不?过是替天子巡检中都,离京两月,再回来时居然?就看见萧沁瓷和他在一处,“你把孤的话当耳旁风?”   他手仍停留在萧沁瓷颈上?,慢慢摩挲着,方才被□□出的红还未褪下,指腹上?的茧故意擦过,更是让萧沁瓷敏感,又疼又热。   萧沁瓷是被娇养大的,家中长辈娇宠、兄姐纵容,英国公府的权势能?让她任性,她年纪轻,又生得美,有些骄纵的小性子也?无伤大雅,但在李赢面前,她那些小性子统统都被磨得干净。   “没、没有……”她又想哭了。   但难得又生了些反抗的心思,她大着胆子道:“他才是我?正经的未婚夫,他要找我?,我?能?怎么办?”   萧沁瓷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如何落到这步境地的。   她同李涿的亲事是自幼定下的,说是当年李涿摔下台阶,萧沁瓷拉了他一把,李涿就软磨硬泡求了他母妃沈贵妃把两人的亲事定下,太子强势,已经入朝理?政,沈贵妃原本担心和英国公府结亲会引来不?必要的揣测,后来又听说皇后似乎有意定下英国公府的嫡长女为?太子妃,而萧沁瓷不?过是个旁支的女儿,既然?李涿喜欢,沈贵妃就去?奏请了皇帝,皇帝果?然?不?以为?意,让她自己做主。   李涿那时年纪小,但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萧氏夫妇原本并不?同意,不?想女儿那么早定下亲事,还是嫁进皇家,但李涿得空就去?英国公府拜访,事事谦恭,硬生生磨得他二人改了主意。   萧沁瓷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夫,李涿对她也?极好,甚至称得上?百依百顺,可不?知为?何,萧沁瓷每次见他,都会生出些古里古怪的排斥之感。   就像是当年,她随王夫人进宫,由宫人领着去?园子里玩,是李涿一见她就冲了过来紧紧拉着她的手,生生把她从台阶上?拽了下去?,最后到了他口中却成了年幼的萧沁瓷拉了他一把。   这种话说得太多,萧沁瓷几?乎都要疑心是不?是自己那时太年幼记错了,但她始终记得李涿死死拽着她的手,目中似燃鬼火。   她被吓得大哭,回家之后才发现手臂上?被攥出了青紫,许久才消。   可若是同太子比起来,她倒觉得李涿这种不?起眼的皇子挺好,至少李涿会畏惧英国公府的权势不?敢对她不?好。   而太子只会欺负她,她还不?敢对人言。   李赢目光幽深,对她那些小心思看得清楚。   “阿瓷,”他慢慢说,手上?用力,“未婚夫又如何。”   萧沁瓷僵住。   他轻蔑一笑,道:“你觉得,他敢同孤争?”   莫说只是未婚夫妻,便是成了亲,他想要的人,也?能?夺过来。   “所以,乖一点,”李赢道,看见他指腹残留的花汁在萧沁瓷颈窝留下红痕,便恶意地涂抹开?,“记着孤的话,不?许再和他见面。”   萧沁瓷一动?不?敢动?,几?次都想把他的手拨下来。她嗫嚅着道:“可是……有些场合避不?开?……”   就像今日。   李赢不?语。他的沉默让萧沁瓷害怕,几?乎要脱口而出她会尽量避着点李涿,但又生生忍住。   “……不?许私下和他见面,像今日这种场合,见了面也?不?许和他多说话,他来找你,你就拒绝,就像你拒绝孤一样?,”他缓缓收紧,语气更冷,“要是再让我?看见——”   “不?会了,”萧沁瓷赶紧道,“我?不?会再和他见面,也?不?会和他说话,他若找我?,我?就敷衍过去?。”   她尽力想要直视李赢,但又在目光相碰的一瞬被烫到似的迅速垂下去?。   李赢居高?临下地审视她片刻,终于大发慈悲地收回手。   “方才是孤失态了。”李赢重新将自己冷酷而强势的一面伪装下去?,他摸了摸萧沁瓷鬓角,将因为?花枝勾出的发丝拨到耳后,“旁的事情?你不?用担心,至于你同李涿的婚约……”   他嗓音微凉:“孤会处理?。”   萧沁瓷一颤,不?想去?问他会如何处理?,只好胡乱点头。   没有人能?心安理?得的接受来自储君的道歉,萧沁瓷也?不?例外,况且李赢的话语听不?出有多少诚意。他只是在展现出自己强硬的权势后又换了一种温柔的方式。   就像熬鹰,或者?驯马。人在这种方面并没有太大优势,甚至因为?他们更聪明、更识实务,所以也?会更早屈服。   就像现在,李赢仍未完全?退开?,他站在萧沁瓷面前向她低头,身上?属于皇权的香气还残留在萧沁瓷衣袖间,而萧沁瓷对此只能?说:“殿下,我?想回去?了。”   她甚至仍旧不?敢直视太子,只能?无限隐忍。   李赢问:“你同萧瑜一起来的?”   萧沁瓷点点头。   李赢便皱起眉:“不?许跟着端阳胡闹。”   萧沁瓷眼神一飘,显然?也?是想起了什么,慢吞吞道:“哦。”   “不?许敷衍孤。”李赢语气重了点。   “我?知道了。”萧沁瓷低声说。   她这样?乖顺应下,便让李赢心情?好了许多。   “我?给你带了些东西,让人送到萧府了,上?次不?是说想要浮光锦做几?条新裙子吗?除了布料还有吃的玩的,孤用端阳的名义送的,你阿姐那也?让人送了。”   他做事向来考虑周到。   “我?又不?缺这些,”萧沁瓷嘀咕,萧氏富贵,她还真不?一定看得上?,不?过当着太子的面说完这话她就心慌,只好赶紧把话岔开?,“我?真的得回去?了。”   今日也?差不?多了,李赢原本是回宫复了命就往英国公府去?想见萧沁瓷一面,路上?又得知今日端阳赏花宴,萧沁瓷和李涿都来了,这才往这里赶,见过萧沁瓷他还得回东宫去?议事。   “好了,回去?吧,等孤忙完这几?日带你出去?玩。”   萧沁瓷便推了推他,道:“你先走。”   她怕他是真的怕,李赢稍微退让一点她又能?得寸进尺。   李赢深深看她一眼,没多话,离开?时状似无意的辗过那朵被他扔下的芍药花,萧沁瓷眼凝过一瞬,又迅速挪开?。   等李赢走后萧沁瓷又在假山后待了一会儿,估摸着外头没人了,这才小心地转出来,上?了小径。   她长抒一口气,匆匆离开?此地,刚穿过月洞门就听见后面有人叫她:“阿瓷。”   她心下一惊,脚步便带出几?分慌乱,但面上?仍旧镇定。   李涿从后面追上?来。   “阿瓷,你怎么在此处?”   萧沁瓷不?动?声色地观察,他面上?惊讶不?似作伪,言语中也?无异常,似乎出现在此处只是巧合。   “我?也?不?知这是何处,”萧沁瓷苦恼道,“我?原是想回宴上?去?找我?阿姐的,却发现好像有点迷路。”   李涿便笑了笑:“三皇姐这座别庄是父皇所赐,确实大了些。我?也?是方才发现此地偏僻,也?没见两个婢女,担心你迷路,这才跟了过来。”他言辞诚恳,似乎心口如一,道,“我?带你回去?。”   仿佛丝毫不?知,就在方才,隔着半座假山,萧沁瓷背着她的未婚夫,被人亲到腿软。   萧沁瓷正要点头,却见李涿脸色微变,道:“阿瓷,你颈上?……是什么?”   萧沁瓷一惊。她分明拿小铜镜出来照过,李赢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他似乎没有发现萧沁瓷的慌张,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是胭脂?”   萧沁瓷又拿镜子出来照,发现是一点没擦干净的花汁,恰恰在她心口的芙蓉绣纹之上?,被衣缘蹭开?一点,更多的还藏去?了下面。   她双颊倏然?一红,不?敢细想那花汁是如何沾上?的,勉强搪塞过去?,道:“或许是我?先前补胭脂的时候不?小心蹭上?了。”   李涿静静看她,似乎瞬间就接受了她的解释。   他没有多看,只一眼便别开?了目光,但萧沁瓷面生霞红的娇态还映在他眼底。   萧沁瓷一定不?知道,她羞郝时绯红便会从皮肉中一点点渗出来,直到将她整个人都染上?粉。   萧沁瓷想从袖中摸绢帕出来擦干净,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李赢拿走她的帕子之后未曾还回来。   李涿余光又发现了萧沁瓷此刻的窘境,便拿了自己的帕子准备递给她。   但萧沁瓷已经抬了衣袖将那点红擦干净了,他的帕子便尴尬停在半空。   他似乎总是慢一步。   萧沁瓷道:“我?们走吧。”   她也?着实不?想再待在此处,不?等李涿回答,便转身往前走。   李涿一动?不?动?,就在方才,萧沁瓷转身的刹那,他目光已被牢牢吸引过去?。   她后颈处,衣领没遮住的地方,露出了半个齿印。 第118章 狗血慎入(2)   萧沁瓷太白了, 因此那个鲜红齿痕格外明显。又张牙舞爪地烙在?她颈后,像是主人隐晦又强硬的?昭示。   齿痕周围的?肌肤也隐约泛着?薄红,可以想见其主人是怎样肆意流连过。   “——阿瓷。”李涿脱口而出。   “嗯?”萧沁瓷回头, 齿印瞬间被?掩盖在?衣领之下?,芙蓉粉桃的绣花将其妥帖藏好。   萧沁瓷睁着?一双清澈杏眼, 眸光天真纯粹,似乎全然不知李涿的?失态因何而来。   李涿将话都?咽了下?去,笑得勉强。   “我是想说,父皇已经有意给我封王让我去封地,母妃的?意思是想要我们在?我去封地之前成婚,”李涿神色如常,提起婚期时隐有急躁,“她也可以为我们操办一二, 我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你觉得将婚期定在?几时比较好?”   萧沁瓷细眉微蹙,在?他提及婚期时也没有女儿家的?羞涩。   “婚期的?事自然应当由?我阿耶阿娘作主, ”萧沁瓷没有正面?回答,“我还?想多陪他们几年。”   长安贵女鲜少有刚及笄就嫁人的?,有那受宠的?定下?婚约之后也会在?家中多留个两三年才会出阁, 萧沁瓷根本就不想这么早嫁人, 况且嫁人之后就要随李涿去封地, 皇子们的?封地都?在?偏远之地, 到时候想回长安一次都?难了。   李涿沉默地盯着?她。   被?李赢碰过的?地方似乎又麻痒起来, 萧沁瓷想上手蹭一蹭,被?李涿这样盯着?又忍耐下?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总觉得李涿盯着?她的?眼神逐渐古怪,视线也有意无意地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徘徊, 就像是发现了什?么。   “阿瓷……”李涿转眼又笑起来,眼神重又变得缱绻,“是,你多陪陪泰山泰水也好。”   “左右,日?后你嫁了我,我们还?有几十年都?能在?一起过。”   李涿在?萧沁瓷面?前素来温润腼腆、脾气温和?,方才的?古怪阴沉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萧沁瓷纠正他说法上的?错误:“我同你还?没成亲呢,你不该称我父母为岳父岳母,旁人听?见了不好。”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如何会被?旁人听?到,”李涿不以为意,又意有所指,“况且我们都?订亲这么多年了,我也早就将萧大人夫妇视为我的?父母,阿瓷何必如此较真。”   萧沁瓷还?是皱眉,脸色有些冷了,却没再驳斥他,转而道:“我们快走吧,阿姐肯定在?找我了。”   语罢就不再同李涿说话,让他带路回了宴上。   萧瑜果然在?找她,见她跟着?李涿一起回来便不自觉皱起眉。   “阿瓷,你去哪里了?”萧瑜对她看得紧,见她回来就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又看见她原本整齐的?衣裙似乎有些皱了,不由?得看了李涿一眼,“怎么去这么久?”   萧沁瓷怕被?她看出点什?么,不自在?地低着?头,道:“我有些迷路了,不是故意耽搁的?。”   萧瑜不好在?外对她说些严厉的?话,转头又对着?李涿冷淡以对:“多谢殿下?送阿瓷回来。”   她们重又入了席,席上又轮过一轮飞花令,这次输掉的?是崔家娘子,她不胜酒力,由?兄长代为受罚,端阳公主却不肯让他喝酒,而是要他弹奏一曲。   崔家郎君琴技在?长安城中都?是一绝,能与之并提的?或许只有英国公府的?世子。   萧沁瓷捡了盘中的?糕点吃,眼瞥见上头的?端阳公主一错不错地盯着?崔慎看,不由?得摇了摇头。   说来端阳公主看上崔慎也有许多年了,只是这二人到底不能成良配,混个露水姻缘也就罢了。   萧瑜余光瞥见她的?小动作,低声道:“吃你的?点心?,少操心?旁的?事。”   萧沁瓷也轻声说:“我才不操心?呢。”   她果真垂首安静吃起了点心?,萧瑜却没有挪开眼,看见了萧沁瓷背后绣纹上蹭上的?一小片青灰。   萧瑜皱了皱眉,这个幼妹素来爱洁,怎么会任由?衣裙沾上这样的?污迹,况且还?是在?背后这样不起眼的?位置,只像是被?推在?地上或者墙上才能蹭出的?痕迹……   她目光忽地一凝,同样看见了萧沁瓷后颈处半遮半掩露出的?一点齿痕。   ——萧瑜没那么多顾及,直接上手轻轻拨开了萧沁瓷衣领。   心?下?顿时一沉。   不必再看,那齿痕很浅,咬的?位置也偏下?,若非萧沁瓷垂首时衣领恰恰往下?滑落半分,必是会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但只要轻轻拨弄,就能清晰看见,甚至不容错认。   “阿姐,怎么了?”萧沁瓷同样一惊,条件反射地按住自己的?脖子,后知后觉的?想起那似乎是方才李赢碰过的?地方。   萧沁瓷从不许他往下?,因此李赢偏爱他能触到的?每一寸肌肤,尤其是萧沁瓷颈项,时常被?他含吻至滚烫。   她肤白似霜,片点红痕都?会让人生?出糜艳的?错觉。   此刻也是如此,那被?碰过的?地方还?泛着?粉,不知是要怎样的?疼爱才会这样经久不散。   “——没事。”   此刻不是说话的?时机,萧瑜强按住心?中怒意,帮她理了理衣将齿痕完全遮住,面?色冷然看不出异样:“有只小虫飞过。”   萧沁瓷立时颤了一下?,害怕了。   直到她们坐上回英国公府的?马车,萧瑜方才彻底冷脸。   “李涿对你做什?么了?”萧瑜是英国公府的?嫡长女,也做过端阳公主伴读,时常出入宫禁,甚至得过穆皇后一门双璧的?称赞。   除了中宫所出太子,旁的?皇子公主在?她跟前也要称一声姐姐。她生?气的?时候倒真没几个人敢在?她跟前放肆。   “什?么?”萧沁瓷却不知她为何如此生?气。   萧瑜便点了点她后颈,直言:“你那里有一个咬痕。”   其下?还?有沾过□□的?痕迹,萧瑜对此并不陌生?。时下?风气开放,男女之事并不忌讳,萧瑜知道男人的?劣根性,因此对萧沁瓷和?李涿的?相处看得很严,她二人虽早已订亲,但不代表李涿就能肆意妄为,正是如此,他才更应该尊重萧沁瓷。   二夫人出身以献美闻名的?苏氏,萧沁瓷幼时随父母回到长安之后没少为此而受到一些异样打量,无论男女,在?看到她时总会先惊叹她的?美貌,萧沁瓷不喜欢这样,因此在?外最?是冷淡自持。   况且她记得萧沁瓷并不如何喜欢李涿,待他一直都?是淡淡。   “他逼迫你的??”萧瑜问。   萧沁瓷脸色渐白。   “是……”她低低道,“我不能反抗。”   萧沁瓷知晓萧瑜误会了什?么,但她也不可能将其中区别向她说清楚,只能含糊应下?。   她总不能告诉萧瑜,这不是她的?未婚夫所为,而是未婚夫的?哥哥留下?的?,还?险些被?李涿撞见。   何况,她这样说,也不算说谎。   她与萧瑜不同,萧瑜是正经的?国公嫡女,还?去过军中历练,有官职在?身。而萧沁瓷只是旁支,她的?父亲萧淮虽是英国公一母同胞的?弟弟,但只能靠恩荫得了个五品官的?差事。   因此当初沈淑妃要为李涿说亲,旁人都?说是萧沁瓷运气好,小小年纪就已经是准王妃了。   没人在?意萧沁瓷喜不喜欢,便连她父母,在?亲事定下?以后也只能说让她尽力接受,毕竟皇室不是寻常人家,没有退亲一说。   “阿姐不必说了,我知晓你是为我好,”萧沁瓷面?色仍旧雪白,眼神淡淡,如藏秋水,“不过于?此事上我并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左右日?后都?要嫁,我能反抗一时,却不能反抗一世。”   萧瑜默了一瞬,她隐约知道这个妹妹的?心?思,却还?是头一次这样直白的?指出来:“你不喜欢六殿下?。”   “喜不喜欢的?并不重要,”萧沁瓷道,“这门亲事是淑妃所赐,李涿是皇子,便没有我拒绝的?余地。”   萧瑜对此也清楚,所以也不会说她不喜欢就不嫁这种话。   萧沁瓷很早就知道了,原来在?关乎自己命运的?大事上,她竟然完全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力。   不过也不要紧。   她双手交叠于?腹前,在?马车行进间也仍保持端整雅致的?姿态。她确实不能拒绝,无论是对李涿,还?是对李赢。   萧瑜知晓自己这个幼妹柔弱清冷的?外表下?有自己的?主意,因此也不再劝,只道:“即便如此,你也要学会保护自己。便是成亲之后,你也有拒绝夫君的?权力,你若不愿,便不能有人逼迫你。”   萧沁瓷静默,眼睫缓缓眨动,片刻后才轻声道:“阿姐说得不错,我若不愿,便没有人能强迫我。”   ……   萧瑜回了自己的?快雪堂,便有婢女迎出来,道是端阳公主又送了许多东西来。她随意扫过一眼,见多是些布料首饰,还?有特色吃食,不以为意:“收起来吧。”   她同端阳说过许多次,让她不要再送了,她不喜欢繁琐衣饰,端阳每每含糊应下?,又说要她打扮起来好看。   萧瑜摇摇头,想着?还?是要再同端阳说一说,她看着?婢女将一匹水蓝勾银的?布料收起,想起萧沁瓷应当是会喜欢这些,便说:“让府里的?娘子来挑一挑吧,那匹水蓝的?给四娘子送去。”   婢女应下?,又犹豫着?说:“公主殿下?也给四娘子送了东西呢。”   萧瑜动作一顿,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过并未多想,萧沁瓷来日?嫁给李涿,便也是端阳的?弟妹了,她照顾一些也是应当的?。   婢女觑着?萧瑜脸色,便也没说送去萧沁瓷院子的?物?件比这里的?更多更好。   翻过月就到了七夕,玄武大街有庙会,早早便支起了灯市,近年长安夜禁渐松,当日?在?黄昏之后也热闹,多的?是有情人结伴出游。   李赢早几日?便派人递了信过来,要萧沁瓷七夕出去同游,李涿也早早约了她,萧沁瓷两边为难,索性都?不答应。   到了七夕那日?,却还?是有礼物?送来,李涿的?礼物?来得光明正大,另一个木盒却是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萧沁瓷的?妆台上。   都?是一对磨喝乐。   萧沁瓷盯着?面?前两对磨喝乐半晌,不由?嗤笑一声,虽则太子素来看不上他的?弟弟,但他们倒也不愧是亲兄弟,连礼物?都?送得一样。   都?是仿着?人的?相貌做的?,乍一瞧面?容都?还?有些相似,只是两对放在?一起比较精致程度略有高低,细节上也有些不同。左边那对更为精致,女子手中握一枝牡丹,右边那个握着?的?却是一支糖葫芦。   糖葫芦……   倒提醒萧沁瓷想起一桩旧事。   萧沁瓷最?开始惧怕李赢,就是因着?一串糖葫芦。   应是许多年的?事了,那时端阳情窦初开,在?上元灯会拉了萧瑜出门,萧沁瓷可不管那么多,只顾着?亦步亦趋地跟在?阿姐身后,又缠着?萧瑜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   但端阳一见到她便有些不开心?,她是今上唯一的?嫡公主,骄纵惯了,年少时又极以自我为中心?,要一切都?围着?她转,约莫是看见萧瑜分心?照顾她妹妹冷落了她而不平,便也缠着?萧瑜要吃糖葫芦,还?非得是她亲自去买的?,旁人买的?都?不要。萧瑜无奈,只好去了。   萧瑜走后端阳便立即变了副脸,先是哄骗萧沁瓷说糖葫芦上有小虫,帮她把小虫赶走,骗过来后就把她的?糖葫芦吃掉了。   吃完第一个萧沁瓷就让她把糖葫芦还?给她,结果端阳不肯,当着?她的?面?继续吃,萧沁瓷眼一眨,泪珠就滚了出来。   李赢就是在?这时候过来的?。   他那时也尚年少,但入朝辅政已久,已有了储君尊崇煊赫的?气势,令人望之生?惧。   “怎么回事?”他嗓音也冷。   萧沁瓷认出他是太子,她因着?某些原因对他存了几分亲近之心?,以为李赢是会向着?她的?,当下?便哭着?去牵了李赢衣袖,说姐姐抢了她的?糖葫芦,不肯还?。   李赢对娇气爱哭的?小姑娘没什?么怜惜之情,把衣袖从她掌心?抽出,又看了一眼被?妹妹吃掉大半的?糖葫芦,不仅没有安慰她,反而冷冰冰地说:“不许哭了。”   他气势太盛,语调也太冷,立时便把萧沁瓷吓住了。   萧沁瓷呆怔半晌,仰脸看他时眼眶微红,脸色雪白。   蓦地,原本蓄在?她眼底的?泪又含不住似的?滚落,只是在?冷脸的?李赢面?前萧沁瓷也只敢小声抽泣:“我讨厌你……”   那日?回去之后李赢罚了端阳抄书,说她无端欺负稚子。   端阳道:“欺负她好玩啊,你不知道,阿瑜的?妹妹就是个小哭包,跟了我们一路,走累了要哭,阿瑜不给她买东西也要哭,没看到杂耍还?哭,那小哭包哭起来可有意思了。”   李赢半晌无言。想起那小姑娘仰脸起来问他:“真的?有虫子吗?”   那姑娘也不知为何,似乎笃定李赢会为她作主,满心?满眼都?是无来由?的?依赖和?信任。   而李赢根本没有心?软。   发现被?骗后又伤心?又绝望的?样子,最?后还?抽抽噎噎地说讨厌他,是挺好玩的?。   他不肯承认欺负小姑娘真的?有一种别样的?乐趣,尤其是沉稳冷淡的?储君,便厉声训斥端阳:“你欺负一个小姑娘倒还?威风起来了,回去抄书,抄一百遍。”   端阳犯了嘀咕:“你不也是把她欺负哭了嘛。”到底没敢说出来,老老实实去抄书了。   这桩事萧沁瓷记了很久,倒不是因着?李赢,而是后来李涿听?说了这件事,亲自买了许多糖葫芦来摆满了萧沁瓷的?院子,又说了许多李赢如何冷酷无情的?话。   李涿对这位兄长的?不满由?来已久,但从未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只有在?萧沁瓷面?前,他才会状似“无意”地提起李赢又处置了一个皇帝的?新欢,或是杖毙了身边的?宫人,连前朝重臣也被?他动辄斥骂,言语中都?是对这位太子的?敬畏。   也让萧沁瓷日?复一日?地加深对他的?恐惧。   直到如今。   李涿送了这个拿着?糖葫芦的?磨喝乐来,是想暗示什?么?   萧沁瓷摇头,将那拿着?糖葫芦的?磨喝乐扔进匣子,眼前铜镜映出她冷淡幽深的?眼,被?昏光打磨得模糊。   糖葫芦算什?么,萧沁瓷早就过了为一串糖葫芦伤心?哭泣的?年纪了。   ……   凤泉、甘露二宫自前朝时起便是帝王巡幸之所,今上尤其偏爱九嶷山温泉,每年七八月的?时候,皇帝耐不住太极宫的?暑热,总要携宠妃美人去九嶷山避暑,又为了以示恩宠,朝中五品以上的?大半官员及其家眷也会一同随行。   太子早年会留在?朝中监政,近两年随着?朝上逐渐只闻太子,不闻帝王的?声音变大,太子似乎有意放权,便也随圣驾至九嶷山。   这已是萧沁瓷第二次跟着?来了,马车渐至青山,萧沁瓷记性好,还?记得头次来时也是这条路,窗外都?是旧景,想起去岁在?甘露宫的?种种竟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因着?英国公府地位超然,马车也紧跟在?皇子公主们的?车架之后,萧瑜去了前面?端阳公主的?车架陪她说话,车中就剩了她和?王夫人,王夫人严厉,萧沁瓷一向有些怕她,便掀了帘子同骑马随行的?萧随瑛说话。   “就快到了。”萧随瑛道。   萧沁瓷应了一声,目光却穿过重重华盖,一眼就望见最?前方立马扬鞭的?李赢。   银线走游龙,他在?天光下?熠熠生?辉。   听?闻前两年太子去了军中历练,掌过刀兵、历了杀伐,锐气便如出鞘利剑,天光下?有直刺人心?的?锋利,险些让人不能直视。   萧沁瓷不过一眼就收回目光。   入了行宫,路上又生?出意外。   温泉行宫因在?山上,凉爽宜人,又有温泉滋养,这个时节难得一见的?花果竟还?在?行宫中盛放。山上林木茂盛,便易滋生?蛇虫,不知是宫人未曾清理干净,还?是清理过后有漏网之鱼,花丛里忽然窜了条长蛇出来。   “啊——有蛇!”一位贵女发出惊叫。   这一下?便有如火引,一寸寸燎过,陡然混乱起来。   那位贵女离萧沁瓷极近,萧沁瓷耳边炸起一声惊叫,还?未站定就被?裹挟进这一场混乱。   她也怕蛇,瞬时被?骇得面?色发白,抓着?婢女的?手想急急避开,但贵女们慌成一团,四散而开,侍卫多有掣肘。   萧沁瓷没瞧见蛇虫的?位置,那蛇却已经迅疾的?贴地滑来。   她避之不及,连连后退几步,脚下?一滑,便要摔下?去。   一只手揽住了萧沁瓷。   三步之外是萧瑜拔下?头上发簪将那条长虫钉死在?地上。   落在?她腰间那只手带着?熟悉的?力度,她曾被?那双手握过很多次腰,也被?翻来覆去地揉弄过,透过薄薄的?衣裙便让她被?应激似的?烫到,几乎是下?意识地轻颤。   萧沁瓷堪堪被?稳住,余光瞥见李涿匆匆过来,面?上半是焦急半是惊愕。   目光再往下?,扶着?她腰的?是半截眼熟银衫。   “哥哥——”萧沁瓷像是被?吓住,握着?那半截衣袖便抱了过去。   她唤的?哥哥萧随瑛还?在?银衫之后,他慢了一步,便眼睁睁看着?太子先去扶了幼妹,又看着?幼妹环过太子手臂嵌进他怀里。   再有几步,李涿随着?萧沁瓷的?动作僵在?原地。   众目睽睽之下?,萧沁瓷当着?她未婚夫的?面?,投入了另一个男子的?怀抱。 第119章 狗血慎入(3)   萧随瑛心中突突一跳, 不曾忽略是太子先他一步主动去扶的萧沁瓷。   “阿瓷,你没事吧?”他上前,不着痕迹地把萧沁瓷从李赢怀中接过来, 掌心捏了一把冷汗。   太子?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自然而然地放了手。   萧随瑛松了一口气。   萧沁瓷似乎也才发现自己抱错了人?,惊慌之下便松开手,小声道了谢,便被上前来的李涿嘘寒问暖。   她勉强站着,过了片刻才忍着不适道:“我?好像脚扭伤了。”   李赢眼一抬,萧沁瓷特意别开脸去,没看他。   李涿一惊,就要?蹲下身去查看她的情况:“哪只脚扭伤了?严重吗?疼不疼?……”   “有些疼, ”萧沁瓷抿着粉白的唇, 面上没甚血色,似乎还未从方才的慌乱中缓过神来, “走不动?。”   话?是?对着萧随瑛说的。   李赢冷眼看着,听萧随瑛和李涿两人?关心萧沁瓷的伤,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应对之策, 忽地开口:“孤让人?送软轿来。”   两人?立时噤声。   最后还是?萧随瑛若无其?事地先开口:“多谢殿下。”   他面色如?常, 仿佛半点没有注意到李赢对萧沁瓷不同寻常的关注。   李赢负手, 眼扫过萧沁瓷, 又说:“再让陆奉御来给萧娘子?看一看吧, 萧娘子?今日受惊了。”   言辞是?他一贯的冷淡,但他说出类似安抚萧沁瓷这?话?已足够叫人?心生疑虑, 况且他此刻待在这?里的时间也长了一些。   萧随瑛“不经?意”地挪了两步,恰恰挡在萧沁瓷之前。   李赢没说什么, 最后看过一眼便先行离去了。   不知是?不是?巧合,萧沁瓷住的还是?去年的旧屋,明华阁。陆奉御奉命来看过,说是?不严重,开了些外敷的伤药。   李涿担心萧沁瓷,一直跟着,陆奉御看过之后她就委婉提及要?李涿离开。   她还记着李赢的话?,也记着李涿跟着她来时太子?幽冷的目光,看她那一眼暗含警告。   他说过的,不许萧沁瓷和李涿有往来。   听了萧沁瓷的话?,李涿眼神有一瞬阴晦,恰好王夫人?也开口:“殿下在此处确实不妥,既然阿瓷已经?没事了,殿下也不必担心。随瑛,你送殿下出去吧。”   李涿眼波重又变得温柔:“阿瓷,那你好好养伤。”   萧随瑛送他出去,一路无言,萧随瑛心里揣着事,终于在李涿开口让他不必相送时下了决断。   “殿下,今日之事是?意外,阿瓷慌乱之下错认了人?也是?情理之中,还请你不要?介怀。”   同为男子?,萧随瑛自然清楚男人?的通病,萧沁瓷在未婚夫面前同旁的男子?有了牵扯,对满心爱慕她的李涿来说当然刺目,遑论那个?男子?还是?他的兄长。   萧随瑛没有错过当时李涿倏然冷下去的神情,竟还隐隐透出嫉恨。   但不管是?太子?,还是?萧沁瓷,萧随瑛都不希望他生出介怀,前者他不能介怀,而后者是?萧随瑛妹妹,他也不能让李涿介怀,索性把这?根刺挑开。   李涿一愣,先露出一个?苦笑,随即又坦然道:“我?并不在意这?些,况且,当时的情形,我?也庆幸大哥救了阿瓷。”   他话?语自然,萧随瑛听不出异样。   沉默片刻,便客气地送走李涿,自己站在廊下深思是?否是?想得太多,反而弄巧成拙。   萧瑜从廊后转出来,她不知何时到的,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正着。   “你同他说那些做什么?”萧瑜不喜欢萧随瑛的做法。   她远不如?萧随瑛心思细腻,当时心神又都放在了长蛇上,根本没注意几?步之外的暗潮涌动?,或者注意了也不在意。   在她看来,萧沁瓷意外摔倒有人?及时扶住她是?好事,至于认错了人?,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还值得萧随瑛特意拿出来说。   “你这?样说,他岂不是?更要?放在心上了。”萧瑜看了一眼李涿离开的方向。这?位五殿下看着是?温柔敦厚、无欲无求,可天家无蠢货,萧瑜不喜欢他的面具。   萧随瑛摇摇头,道:“你不明白,有些事说开了还好,要?是?天长地久地堵在心里,就会变成刺。”   萧瑜移开眼,她确实不明白,只是?觉得男人?真是?麻烦。   明华阁里,萧沁瓷不知外头的言语往来。   萧沁瓷脚踝红肿,她向来忍不了痛,婢女给她上药,痛呼便要?从她嗓子?里泄出来,但又因着一旁王夫人?冷淡的面容而只能细细卡在喉咙里。   她母亲没来,留在府中陪着她父亲,只拜托了王夫人?好好看顾她,王夫人?是?冷淡严厉的性子?,待萧瑜都没有多少温情,对这?个?侄女也就谈不上什么悉心照顾。   此刻听着萧沁瓷细得有如?莺啼的嗓音便皱起眉,道:“忍着。”   王夫人?一直觉得萧沁瓷被养得娇气了,她日后还得随李涿去封地做王妃,这?种性子?要?做天家的儿?媳着实有些勉强了。   “不许哭。”   萧沁瓷被王夫人?训斥,原本就忍着痛,此刻又添了委屈,眼尾都渐渐染上红。   “忍什么,”萧瑜进来,看见?萧沁瓷强忍着一声不吭,忍不住拧眉道,“痛就叫出来,这?有什么好忍的。”   萧随瑛也压了眉:“阿瑜。”   或许萧瑜没那个?意思,但总是?堵了王夫人?的话?。她们母女二人?俱是?冷淡强硬的个?性,处事之道又天差地别,一开口就像是?在吵架。   萧随瑛也了解自己阿娘,在旁温言了几?句,把王夫人?和萧瑜都送走,回过头再面对这?个?妹妹却生出几?分踟蹰。   “阿瓷,今日……”   太子?将萧沁瓷揽在怀中那幕被他翻来覆去地仔细想过,仍是?觉得有些不对。   今上昏聩平庸,太子?早立,在朝上说一不二,内帏之中也不曾听闻有荒唐之举。   早两年因为太子?去了北境巡边,婚事就此耽搁,但自去岁起,皇后便时常邀各家贵女入宫,听闻也有流水似的画像送进东宫让太子?阅揽,但太子?妃的人?选却始终不曾定下来。   宫里倒是?有传闻说皇后有意让英国公的嫡长女萧瑜做太子?妃,萧随瑛知道这?则传闻并非是?毫无依据,至少在从前,皇后确实是?有意让阿瑜入主东宫,言语间也曾有过试探。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便不再提了。   似乎连带着东宫的婚事也冷了下来。   为什么?萧随瑛今日才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储君的心意没有人?能左右,便连帝后也无法强硬让他立妃,也不曾听说过东宫有什么得宠的美人?,萧随瑛以为,似太子?这?样的人?,心中只有权势朝政,美色不过可有可无。   “哥哥,怎么了?”萧沁瓷仰脸看他,眼中全然纯澈。   话?头梗在萧随瑛喉间,到底是?没有吐露出来。   萧沁瓷生得好看是?他一直知道的事,但太极宫中不缺美人?,今上重美色,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太子?什么美人?没见?过,又怎么会去觊觎弟弟的未婚妻。   虽则太子?同李涿的关系并不亲厚,但兄夺弟妻,放在何处都是?丑闻,储君不会让自己沾上这?种污点。   是?错觉吧,他竟然会觉得李赢对萧沁瓷似有所不同。   想到此处,萧随瑛便摇摇头:“你好好休息。”   萧沁瓷乖乖应下。   萧随瑛便再次觉得是?自己多想了,萧沁瓷同太子?,根本连面也没见?过几?次,更是?不曾说过话?,这?样的两个?人?,绝无可能。   ……   萧沁瓷脚上的伤并无大碍,养了一夜已有所好转。   翌日皇后在鸾凤台设宴邀请,贵女们尽数前往,萧沁瓷也去了。   皇后出身范陵卢氏,是?极温柔的长相,眉眼间依稀同李赢生得相似,只是?淡了李赢那种冷酷凌厉,变得明艳温柔。   萧沁瓷不敢细看皇后长相,但她却是?曾仔细描摹过李赢面容,免不了暗叹皇后那样和善的性子?,李赢却没有学到半分。   “萧四娘子?,”她正出神,座上皇后却忽然唤她,“听闻你昨日受了惊讶,人?也伤了,可有大碍?”   萧沁瓷从席上出来,恭谨回:“臣女并无大碍,多谢娘娘关心。”   她藏在袖里的手微微掐紧,在皇后面前天然生出心虚。   皇后微微一笑:“无碍便好。”又吩咐女官对她多加照应。   天色将暝,鸾凤台燃起明灯,皇后未免她们玩得不自在,早早便离开了,剩下的贵女们三三两两要?玩投壶双陆,苏晴叫了萧沁瓷一起,说要?玩藏钩①。   萧沁瓷不怎么想同她玩,苏晴有种不自知的清澈的愚蠢,比萧沁瓷还娇惯,输了耍赖是?常有的事,萧沁瓷不想让着她。   但她不玩独自一人?坐着又有些扎眼,便答应下来,准备到时候随便找个?僻静地方坐一坐。   苏晴又叫了一些人?来,大家纷纷拿了自己身上诸如?发簪香囊一类的小物?各去藏好,萧沁瓷随手摘了手上玉镯作了添物?,藏好之后便远了那地,也不准备去找其?他东西,就趁着夜色想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待一待。   她找了个?半山凉亭,亭子?被遮了一半,行至半道才能看见?全貌,而在亭中却可以将下面一揽无余。   萧沁瓷坐着歇了会儿?,就见?底下有个?熟悉人?影慢慢走上来。   是?李赢。   她坐着没动?,也不问太子?是?如?何找到她的。   “怎么一个?人?在这??”他到了近前。   陡然逼近的暗影覆在萧沁瓷身上。   “看风景。”萧沁瓷道。   “好看吗?”他问。   “你挡着了,看不清。”萧沁瓷撑额,许是?夜色模糊了李赢冷硬轮廓,她难得带点小娇气同他说话?。   便让听的人?心头一烫。   也不知他是?如?何动?作的,萧沁瓷身子?一晃,就稳稳坐在了他膝上。   “现在没有遮挡了,”李赢慢条斯理地说,“能看清吗?”   “不行,”这?姿势让她觉得危险,萧沁瓷挣了挣,“你放我?下去。”   她双膝被分开,抵着木质长椅边缘,原本挣动?的动?作在触及李赢眼底陡然深沉的墨色时倏地停下。   一动?不敢动?。   “……你放开我?。”萧沁瓷小声说。   李赢抱了抱她,“别怕。”   萧沁瓷不能不怕。   这?还是?在四面开阔的凉亭之中,但凡来个?人?撞见?这?一幕——   萧沁瓷不敢想象。   “腿还疼吗?”   萧沁瓷摇头:“不疼了。”   “要?按时上药。”   “哦。”   李赢不再开口,安静抱了她一会儿?,始终不曾逾距,萧沁瓷便也慢慢放松,但没有放下戒心。   她还是?怕,额头抵上李赢肩,掩耳盗铃地想即便有人?撞见?,只要?没看见?她的脸她便能抵死不认。   温热呼吸吹在萧沁瓷鬓边。   李赢摸着她后颈,瓷釉似的细腻润感让他爱不释手。   他在等,等目能所及的宫道上出现一个?熟悉人?影。   那从亭下上来的正是?李涿。   “阿瓷。”李赢忽地开口。   “嗯?”   萧沁瓷抬头,他便在萧沁瓷疑惑望来时抬起她下颌,吻绵绵落在她唇角。   她像是?等了这?个?吻很久。   “抱我?。”他低声催促。   唇齿敲着萧沁瓷牙关,她略一迟疑就启唇任由他探进去,攀着李赢的肩揽住他颈,在他吻滑过颈侧时闭上了眼。   她仍是?害羞,还有在毫无遮挡的凉亭中做这?种亲密事的怕。   但又知道自己不能推拒。   ……   李涿踩着石阶,行走无声,还在半道上就看见?了亭中相拥的一对熟悉人?影。   那背对着他的女子?仰颈承受,细白的颈被掌握在手心,漆夜中泛出半弧盈润神光。   是?个?绝对掌控的姿态。   而那拥着他未婚妻的男人?眼一抬,直直看向他,眸中冷酷意味尽显,霎时将李涿定在原地。   李涿一时气血上涌,但又在黯淡黑夜中无比清晰地明白到一点:   李赢是?故意要?他撞见?的。 第120章 狗血慎入(4)   李涿无比熟悉萧沁瓷的一切, 自他八岁那年遇到萧沁瓷起。   他还记得他在太极宫看到她,她站在玉阶上,白狐裘簇着一团雪光, 发上金蝶振翅欲飞,匀净的小脸抿出一个笑。   李涿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失而复得。   此后从?萧沁瓷五岁到十五岁, 整整十年光阴,他守着她长大,如?愿成为了她的未婚夫。   早年萧沁瓷还随父母在青州居住,后来随着萧淮调回长安,她也一道回了英国公?府。萧沁瓷刚回长安的时候人还有些怯,去哪儿?都要跟在萧瑜身后,李涿想同她说?句话都找不到机会。   后来渐渐好?了,萧沁瓷会慢慢主动?接近他, 见了他也不再躲。他总是对萧沁瓷说?, 她是他的未婚妻,是他的人, 日后他们就去封地生?活,远了长安,离旁的人都远远的。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 离萧沁瓷越来越远的反而是他。   李涿不甘心。   他熟悉萧沁瓷的所有样子, 熟悉到仅凭一个背影就能?立时认出那是她。   但现下在那凉亭中?, 即便只露了一个背影, 那也是李涿完全陌生?的姿态。   她被另一个男人抱在怀里, 被宽大的袖遮得严严实实,承受不住时微微偏转出一个细小弧度, 露出小半个光滑如?玉的下颌,又被粗粝的指死死箍住。   萧沁瓷怕疼、怕强迫。   可她如?今在另一个人怀里, 被这?样肆意对待,在亲吻中?却没有流露出抗拒。   萧沁瓷攀着他兄长的肩,指尖掐住他肩头云纹,身体?却微微靠近他。   “有人……”萧沁瓷似乎含糊说?了一句。   她终于有了推拒动?作,即便那动?作极细微。   但很快又被李赢安抚住,不许她挣扎,也不许她回看。   “没有人。”他说?。   冷淡眸光扫过亭下的人,李赢全然不在意似的,复又重重吻下去。   方才那凌厉一眼似乎是李涿错觉。   李涿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但又有另一种滚烫灼烧的热一路从?他心底燎原。   有那么一瞬,他想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分开正在相拥的两人,去质问他的兄长,为何?要同他争;   也去质问萧沁瓷,他到底是哪点不如?李赢。   ……   要去戳破吗?他能?戳破吗?   戳破之后呢,李赢不会放手。   他将萧沁瓷视为他的囊中?物,旁人休想染指。   李涿呆立片刻,最终还是悄无声息的原路返回。   这?倒是让分了余光给他的李赢有一瞬诧异,他已经做得这?样明显,就是等着这?个弟弟彻底闹开,没有男子能?忍受这?样的羞辱,李赢肯定。   可李涿反而默不作声地走了,这?倒超出了他的意料。   这?个弟弟比他想象中?的能?隐忍。   不过也无妨。   李赢收敛心思,掌顺着萧沁瓷颈线滑下,落在她腰上。他知道她腰腹处最是敏感,受不得揉弄,不过轻轻一揽就能?让她软了腰身。   ……   天已黑透,泼墨似的罩下来,各处都点上了绛纱宫灯,反将星月的光芒遮住。   长安城中?闷热难耐,九嶷山上入夜之后却有些许寒凉。白雾在花草间游走,像是骤然遇霜,又被暑热一侵便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萧沁瓷是被裹在披风里抱下去的。   起初她从?李赢腿上下来时还固执地说?自己能?走,但一沾地便险些软了下去,还是李赢及时扶住她腰,她还未站稳便听得李赢声音带笑,在头顶响起:“能?走?”   萧沁瓷恨恨掐了他一把。   李赢浑不在意,又缓缓俯下身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还有,衣服湿了。”   那点红在瞬息间从?萧沁瓷衣领下蔓延,一直到烧红眼尾。   将她剔透薄胎都染成霞红。   李赢看她急急整理衣裙,裙上牡丹海棠兰草绣纹嵌了银线,在夜色中?有幻彩流光。   他看着她着急忙慌的神色,这?才慢悠悠地开口。   “孤是说?我的,”李赢没把人逗弄够,低低笑了一声,握了她手去摸自己衣摆下方,“你慌什么?”   他膝上被萧沁瓷坐过的地方似乎隐有深色,萧沁瓷不敢细看,指尖触到一点冰凉,瞬时便被烫到似的要缩回手,却被他死死握着。   “放开!”她话里有颤音,因着还未完全平复半点气势也无,只有色厉内荏。   萧沁瓷隐约知道那是什么,情浓时她被浪潮淹没,只能?哭着抱着他颈,被他哄着放松。   萧沁瓷又要哭了。   她眼底已经漫出薄雾,水光隐现,沾湿了长睫。   “怎么又哭了,”李赢指腹擦去她面上珠泪,缓叹一声,“你水太多?了。”   萧沁瓷没有听清他话中?恶意,见他放开自己的手便迅速把手收了回来,又看似不引人注意地偷偷捏住自己衣角。   她不敢蹭,也不敢在李赢面前?拿帕子出来拭手,她知道那必然会再度招惹出李赢的话——不会是什么好?话。   殊不知李赢将她的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心里觉得好?笑,但也见好?就收,方才已经有些把人欺负得过分了,要是他再多?说?几句,只怕萧沁瓷会记恨他许多?时日。   萧沁瓷有多?记仇他是知晓的,他拿捏着那个度,控制在萧沁瓷不敢反抗的程度,一日日地侵占她的底线。   李赢还记得去岁也是在这?座行宫,萧沁瓷还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如?今不也乖乖被他抱在怀中?了吗?   萧沁瓷最是审时度势,不会让自己过得不好?。   思及此他长臂一揽,便将萧沁瓷抱起来。   萧沁瓷确实是腿软了,一时的逞强让她反而露了怯,因此在被李赢抱起时不再反抗,只是小声说?:“你让别?人把我送回去。”   她还是怕被撞见。   “你想就这?样回去?”李赢稳稳抱着她,垂眼看她时瞧着轻松得很,还有心情同她玩笑。   他今日确实是心情好?。   萧沁瓷也隐隐察觉到了,只以为是他欺负过自己的缘故,李赢似乎把欺负她当?成某种乐趣。   所以她忽然环过他颈,在被李赢抱着时狠狠在他颈侧咬了一口。   “嘶——”他像是故意漏出来给萧沁瓷听,又像是真的猝不及防地被萧沁瓷伤了一下。   颈侧脉搏滚烫。   “别?咬。”李赢音色泛哑,低沉得让萧沁瓷从?后颈生?出战栗。   他们原本就离得近,交颈相缠,热气也能?在瞬息间沾染上另一个人的。   萧沁瓷还含着那块软肉,闻言却又下意识用了力。   她尝到了铁锈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咬得太狠。   李赢抱着她的手紧了紧。   这?点痛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他也不介意让萧沁瓷消消火气。   “别?让孤的衣服沾上血。”李赢肯定也知道侧颈被她咬出了血,他偏了偏头,看萧沁瓷耳上明珠在宫灯下闪过一线璀璨。   她侧脸露出迟疑,进?不得退不得。   “衣上沾血,不好?解释。”他慢条斯理地说?。   他说?话时喉结滚动?,正贴过萧沁瓷唇角,越来越烫,让人头脑发昏。   萧沁瓷在闷热间腾不出心思细究他话中?漏洞——储君衣上沾血确实是大事,太子身体?何?等贵重,便是有一分不适也是阖宫的大事,但他颈侧留了齿印遮不住,这?桩事也只会是风月上的旖旎。   可她被李赢的话套进?去,下意识地便觉得不能?让血迹沾染上他衣领。   唇原本就还盖着那道细小伤口,萧沁瓷昏了头,慢慢将血珠都吃干净了。   李赢没料到她会如?此,猛然一顿。   萧沁瓷是贵女,长安贵女间有私养情郎或是结伴上乐坊听曲的风气,风月事在她们之间并不稀奇。   至少就李赢知道的,端阳府中?就养了不少人,还时常邀好?友品鉴。   但萧沁瓷不同,她自幼便同皇室定了亲,听闻又是和萧随瑛一起在王韧手下学过诗书,养出来的性子不至于古板,但也极重礼数。   她最开始被逼迫着同李赢私会都会觉得难堪,李赢不曾循序渐进?,非在最初就迫着萧沁瓷接受他的亲近,但即便如?此,萧沁瓷也总是抗拒,在亲吻时连舌都不肯主动?让他碰一碰。   似今日这?般,更是第一次。   他颈上还残着湿润,不知是血珠还是其他。   萧沁瓷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陡然沉寂下来。   她慢慢离了他颈侧,但清浅气息仍若有似无地吹拂过他喉头。   那点沉默让人害怕,草丛间隐有虫鸣,叫得人心烦气躁。   萧沁瓷在细细战栗,指尖缓缓掐过,揪着李赢衣逐渐收紧,让他生?出被束缚的错觉,连呼吸都缓滞了片刻。   太紧了。   也太热。   山中?寒凉薄雾也不能?让人觉得清凉,他二人俱是渗了细汗,在呼吸相错间触及了夏夜焦灼的潮热。   那根弦绷得越来越紧,白雾流淌在萧沁瓷衣裙间,她看着雾气穿过十指,又攀上李赢肩头,手臂骤然收紧。   “还不走吗?”萧沁瓷在弦断裂帛的前?一刻用了力,把自己埋进?他怀里,传出的声音都因此有几分失真,闷闷的。   李赢缓缓抒出一口气,吹散了眼前?白雾。   “阿瓷……”轻得像是一声喟叹。   他重新?迈步,方才那种幽深古怪的氛围散去,萧沁瓷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两边琼花瑶草随衣摆拂过而摇曳,萧沁瓷自他肩头偷偷抬眼,瞥见李赢走了另一条路,不是她来时的方向。   萧沁瓷心中?生?出片点恐慌:“你要带我去哪儿??”   李赢垂眸看她一眼,并不接话。   萧沁瓷拧眉:“有些晚了,你让旁人送我回去。”她又加了一句,“或者我自己回去。”   她同李赢的相处从?来短暂,更别?说?是在一处过夜了。李赢也很忙碌,往常来寻她的时候总是从?繁忙政务中?挤出的时间。   今上不理朝政,朝中?便渐渐只闻太子,不见帝王。朝中?御史还曾隐隐担心过子强父弱于国本无益,要太子退居东宫。   但太子置若罔闻。   李赢从?他父亲手中?分走的权力越来越多?,也因此越来越来忙碌,至少在萧沁瓷眼里,太子勤于政事,私德上也几近完美无暇。   除了谋夺弟妻这?一点。   也是因此,一段时间的不见面之后,就会让萧沁瓷生?出错觉,那些亲吻和厮磨好?似都是一场梦,她还可以自欺欺人,李赢许是一时的心血来潮,随着时日渐长,他的心思也会变淡。   即便她清楚知晓并非如?此。   于是又在下一次同李赢的相处中?被强势唤起那些记忆,如?此周而复始。   “时辰还早,”李赢终于开口,“会送你回去的。”   萧沁瓷又道:“我原是同阿晴她们在一处,我迟迟不见踪影,她们会来找我的。”   “孤会安排妥当?。”他并不松口。   萧沁瓷知晓李赢没有那么容易就放她回去,李赢已经是太极宫中?半个主人,如?今在这?九嶷山行宫也不例外,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瞒住皇帝皇后。萧沁瓷知晓,便连御前?护卫天子的十二卫兵马也是尽皆听从?储君调动?,遑论普通宫人。   宫中?内侍宫婢来往繁多?,她不是没有被撞见过和太子私会,但没有人敢传出去,连私下议论也是不敢。   “我同大伯母还有阿姐住在一起,回去迟了,又没个说?法会被盘问。”萧沁瓷仍是没有放弃。   她有些难言的恐慌,李赢今夜侵略性太强,方才在凉亭中?时他只克制地揽过她腰,但手下的力度却重得足以让她感觉到疼痛和压迫。   有好?几次萧沁瓷都隐约觉得他快失去耐心,几次都欲越过那道防线,又生?生?压抑住。   李赢素来自制,不会做多?余的事。   过去她由着他亲近,也是知道李赢不会在婚前?动?她。   今夜萧沁瓷却不敢笃定。   或许是他们也不曾在暗夜中?见过面的缘故。深沉夜色会让男人褪去守礼的皮囊,只想征服和掠夺,何?况李赢也从?来不是什么守礼的君子。   私会已足够暧昧,再加上夜半或是黄昏这?种限定的时间,就更让人浮想联翩。   “你还担心没有说?法?”李赢并不被她诓住,细致地堵住她所有借口,“英国公?夫人被宁侯夫人请了去,萧瑜也在端阳那处,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如?今担心得有些早。”   李赢难得话多?,似是隐约笑了下:“何?况,英国公?夫人管得住你?”   萧沁瓷父母最是宠爱她,又只得一女,便难免骄纵了些,后来她定下同李涿的婚事,萧淮觉得幼女要嫁入皇室,便不能?再同从?前?那般娇养,而他们夫妻二人都狠不下心,便撒手让王夫人管教。   都说?英国公?的嫡长女萧瑜最是离经叛道,十二岁那年就敢偷偷跑到军中?冒用兄长身份上阵杀敌,又说?王夫人因此不喜她,母女二人不和已久。   萧瑜在长安贵女中?倒是挺受欢迎,但勋贵子弟一听要同英国公?府结亲便退避三舍,无人敢娶。   萧瑜自己都是这?种性子,更不会管束萧沁瓷,至于王夫人,她以为的萧沁瓷是美貌柔弱的娇小姐,偶有任性也不过是因为年纪轻。   去岁萧沁瓷来行宫惹出祸事之后便管得严了些,这?次原本是不准备来的,也不要府上娘子来,但皇后喜欢萧瑜,特意问起了英国公?府的几位娘子,还说?去岁的事只是桩小事,听说?萧沁瓷回去之后受了罚,反而劝王夫人不必太过在意。   皇后都如?此说?了,王夫人只好?应下。   来九嶷山之前?又细细对萧沁瓷叮嘱过,要她万不可像去年那样任性,最后竟还惊动?了东宫与帝后。   萧沁瓷都乖乖应了。   因着萧沁瓷素来是个让人省心的人,便连李涿约她出去,她也是会拉上萧瑜同行,绝不给旁人留下话柄。   千算万算,王夫人也不会想到,萧沁瓷根本没有她面上的那般乖巧听话。   萧沁瓷听着他的话便觉不服:“殿下这?话说?的,倒像是我多?不服管教。”   她气闷,她要是如?阿瑜姐姐那样的性子,必不会要李赢近身,或是早在李赢第一次强迫她之时就将此事闹开来。   也不对,以萧瑜的身手,李赢也轻易强迫不了她。   他不过是吃住了萧沁瓷,才这?样肆意拿捏她。   “是孤说?错了,”李赢不以为意,顺着她的话说?,“阿瓷……最是乖巧听话。”   萧沁瓷细眉微蹙,听着他这?话也觉出几分古怪,但一时又找不到适当?的话来辩驳。   她也认清了自己如?今的处境,是只能?任由李赢随心所欲的,只好?闭口不言。   萧沁瓷安静下来,却叫李赢有几分意外。   “怎么不说?话了?”他问。   萧沁瓷淡淡道:“话都让殿下说?完了。”   李赢顿了顿,又笑:“也好?,留着点口舌,一会儿?再说?也是一样的。”   萧沁瓷闻言眉尖锁得更紧。   白雾在脚下分开,萧沁瓷瞥见熟悉景色,恍然记起这?条路她是走过的,通向太子的归山居。   附近都有禁卫把守,以免闲杂人等误入。而李赢喜静,宫婢都甚少在外走动?,怪道一路行来如?此安静。   归山居已近在眼前?,李赢远远看见宫门前?站着一个人,脚步便是一顿。   “怎么是他?”李赢难得皱眉。   萧沁瓷自然没有看见,下意识想从?他怀中?抬头:“怎么了?”   李赢没阻止她的动?作,口中?却说?:“你兄长。”   萧沁瓷转过一半的脸生?生?停下,迅速埋进?李赢肩头。   连声音都多?了几分惊慌失措:“别?让阿兄看见我。”   萧随瑛是英国公?唯一的嫡子,他前?头还有两位庶兄,从?他一出生?英国公?就上书为他请封了世子之位,他自幼便对自己要求甚严,跟着的老师又是王韧那种纠察百寮、风闻奏事的御史,最是严肃板正。   旁的事情萧沁瓷还能?同他撒个娇蒙混过去,要是在这?种情况下被他撞见——   萧沁瓷僵得厉害。   李赢安抚性地拍了拍她,任由她将自己裹得更紧,一张脸也埋得严严实实,看似天衣无缝,身子却整个僵在他怀中?。   他脚步不停。   “殿下。”萧随瑛不想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见太子怀中?似抱了个女子也是吃了一惊,行礼的动?作甚至都因此染上几分迟疑。   触及太子冷淡面容时又迅速垂首,不敢多?看。   但心中?仍是惊讶。   不曾听说?东宫有女眷,那太子怀中?人是谁?婢女,还是……宫妃?   “有事之后再说?。”太子显然也没有和他说?话的心思,从?始至终都将怀中?人护得很紧,面容没有露出半分。   只是那女子身上那身衣裙华贵,不似宫婢衣服。今上蓄美为乐,宫中?美人不少,从?前?也不是没有出过皇子与宫妃私通之事,那时还是太子亲自处置的。   萧随瑛心中?一紧,不会真是宫妃吧?   他想一想又觉得不对。太子不近女色,为人也重礼自制,怎么会犯下此等大错。   况且,那身衣裙……萧随瑛皱眉。   似乎有些眼熟。   他想起他来此的目的,是受李涿所托。 第121章 狗血慎入(5)   太子是中宫唯一的嫡子, 旁的兄弟在他面前都是要矮上一截的。况且储君不是宽厚仁善的性子,自他掌权之后便对诸位皇子极尽打压之事,原本去?年沈淑妃已经向圣上请旨, 想要为六殿下李涿请封王爵,皇帝倒是应了, 却被太子以李涿年幼为由驳回。   同是圣人子嗣,端阳三岁时便已获公主封号,封地更是在富饶端州。李涿十七岁,再怎么样也不能以年幼论之。   这还是出身尊贵的六殿下,他的母妃沈淑妃好歹也是长安名门。前头还有年逾二五的大皇子,至今也未封王,被朝臣遗忘。   萧随瑛冷眼瞧着,太子是不准备放他的兄弟们去?封地, 铁了心要把他们困死在长安。   他比太子小上几岁, 少时一同在武德殿听过讲学,也算太子半个侍读, 最是清楚朝野上下便鲜少有不怕这位储君的。   萧随瑛知道?李涿素来也是避着这位皇兄,他原本并?不想掺和进皇子之间的事,但中间插进去?一个萧沁瓷, 就由不得他不上心了。   萧随瑛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思及两刻钟前李涿忽然?来找到他, 说是阿瓷无?意间冲撞了太子, 被训斥了两句, 他在旁帮着说了几句话?,同样惹了太子不悦。   而阿瓷被训过之后就负气离开, 他让人跟着了。   只是担心太子会因?此记住此事,所以想请萧随瑛来向太子告罪。   萧随瑛嘴上说着太子殿下不至于?气量狭小到记恨上萧沁瓷的一时之过, 但想起昨日太子做出的古怪之举,心里便是一紧,早先有过的那种?怀疑又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来。   太子从?未对女子侧目,昨日他肯出手主动扶住萧沁瓷已叫他心下惊讶,如今又说他竟然?还会同一个小姑娘争执,免不得叫萧随瑛提起了心。   “殿下!”萧随瑛陡然?开口。   侧身时他原本不敢直视储君,只能垂首恭敬而立,但那姑娘衣裙越看越觉得熟悉,熟悉到令他心惊。   李赢脚步不停,又说了“容后再说”的话?,分明?是不想在此时搭理他,但萧随瑛却似连这片刻都?等不及。   忽如其来的紧迫之感让他自己都?心惊。   他觉得哪里都?不对,自来了行宫之后就处处透着古怪。   “外头等着。”李赢冷冷扔下一句。   他能故意叫李涿撞见,是要让李涿看清楚,萧沁瓷不是他能肖想的人,未婚夫妻又如何,萧沁瓷是他的人,李涿若识趣,就该主动退避,从?此离萧沁瓷远远的。   而萧家人不能在这时撞见,对萧沁瓷没有益处。   萧随瑛便眼睁睁看着李赢抱了那女子进屋去?,从?始至终都?未曾看到那姑娘正脸。   又过稍顷,太子终于?出来,身上衣物却换了一身。   萧随瑛此刻正处于?心神?杂乱之际,看什么都?是怀疑,不放过任何一处微小的细节。   太子换衣的举动也被他看在眼里。分明?是七月夏,太子却着了一件高领衣袍,合围过颈,连衣服也透着十足的压迫。   “你找孤有何事?”李赢将人引去?了侧殿雅阁。   萧随瑛收敛心神?,将李涿来找他的事说了。   “殿下,阿瓷还是稚子心性,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您不要怪罪。”   冒犯。   李赢颈上齿痕尚且鲜明?,被衣缘挨过便隐有刺痛,萧沁瓷今夜此举,可不止是冒犯。   他明?知萧随瑛说的必然?不是此事,却还是不合时宜地走?神?想起萧沁瓷伏在他怀中情形。   她只有那时才是乖顺的。   李赢未答,面容淡漠,眼中神?色不明?,片刻后才说:“已过及笄之年,竟还是稚子心性吗?”他嗓音偏冷,自然?而然?地给人带来压力?,“英国公府就是这样骄纵府上娘子的?”   萧随瑛额角立时渗出冷汗。   已然?忘了先前竟然?怀疑太子对萧沁瓷起了不可言说的心思。   “阿瓷,性情确实顽劣了些,”萧随瑛艰难道?,实则萧沁瓷已是府中最省心的娘子,萧随瑛甚少为她操心,“臣定当会禀过父亲与二?叔,对她悉心教?导。”   他在储君的怒气下躬身下去?,青砖上流云蝠纹数过他眼底,三息之后便听太子道?:“起来吧。”   萧随瑛悄悄松了一口气,太子这样的语气,就是放过去?的意思。   又听得太子问:“李涿是如何跟你说的?”他似乎笑了一声,笑里隐有冷嘲,“他有没有告诉你,四娘子是如何冒犯了孤?”   李赢好整以暇地问,倒是真心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想听听,李涿要如何同萧随瑛说。   饶是萧随瑛心细如尘,也辨不清太子话?中情绪,只能斟酌着开口,道?:“还请殿下见谅,六殿下说得含糊,他似乎也是后来才到的,对前因?后果并?不清楚。只说好像是阿瓷无?状,想要攀折园中花草,被殿下训斥了几句,便不忿起来,同您有了争执。”   萧随瑛依着李涿的原话?说:“此事原就是阿瓷做得不妥,听闻她还负气离开,实在是太过放肆。”   李涿说得含糊,引萧随瑛猜想这事原本就不止是单纯攀折花草这么简单。他当然?不会相信李涿的一面之词,因?此细细追问过,而李涿话?里话?外隐约透露的担忧又恰恰戳中了萧随瑛心底曾隐秘有过的猜想。   他来此,既是告罪,也是试探。   李赢猜到李涿话?中必然?会有矫饰,并?不意外。   他正要开口,却见对面窗上隐约照出个影子,纤长婀娜如兰花玉瓣。   “确实是放肆,”李赢盯着窗上剪影微微晃动,道?,“那盆兰花是母后心爱之物,四娘子却毫不珍惜,孤不过是口吻严厉了些,她却像是受了极大的罪,反倒怨起孤来了。”   萧沁瓷必然?是听清了他的话?,影子在窗纱上轻晃,也不知她此刻在想些什么。是轻咬着唇暗骂李赢胡说八道?,还是敛眉深思他们话?中所言是几时发生的事,她怎么没有丝毫印象。   珍爱与亲近是冷淡的言语藏不住的,李赢再如何稳重如山,也会从?话?中泄露一二?。   他提及萧沁瓷时细微的情绪波动被萧随瑛敏锐捕捉到,当下便不动声色地抬眼一望。   太子面上平平,眼望着对面,在话?音落下时眼底泛起一点温柔波。   萧随瑛心下一震。   “是,阿瓷确实太过顽劣……”他乱了心神?,已不知道?自己口中都?说了些什么。   只听见太子似乎在说要他回去?之后好好管教?萧沁瓷,他此次就不怪罪之类的话?了,勉强维持住了平静。   他出去?时由宫人引路,门外长廊下烛火一闪,似乎有阵风轻轻掠过。   萧随瑛不曾细看,满心想着该去?将萧沁瓷找回来。   内间,萧沁瓷躲过她兄长之后便闪身进去?,先开口问了心中疑虑:“你方?才在同我?三哥哥说什么?”   “什么攀折兰花?”萧沁瓷换了衣裙,又梳洗过,来得晚,没听见前头的话?,“我?怎么不知道?我?还做过这样的事?”   最重要的是竟然?还是萧随瑛主动前来告罪,由不得萧沁瓷不多问。   李赢没答,先抬手要她过来。   萧沁瓷换了身月白大袖,她身姿纤纤,推门而入时恰似照进一道?温柔月光。   萧沁瓷没动,稍有迟疑。   李赢便沉了脸:“过来。”   他这样一说便是不容违逆。   萧沁瓷抿了唇,面上便又显出挣扎之色,先前少有的轻松都?淡了。   到底是不敢不听李赢的话?,萧沁瓷能做的最大反抗也无?非是在原地多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走?过去?了。   果然?一过去?就被他揽住,萧沁瓷僵了一会儿才慢慢放松下来。   “是李涿。”李赢揉了揉她发尾,没头没尾道?。   “什么?”萧沁瓷拧眉。   “先前在凉亭,”李赢漫不经心地说,刻意将此事淡化,“他约莫是看见你我?在一处了。”   “什么?!”萧沁瓷陡然?推开他,又急又气。   那果然?不是她的错觉。萧沁瓷背对着山道?,在一开始就察觉到似乎有人上来,但李赢骗她说没有,她也就信了。   何况她相信李赢。   而此刻,眼前这人竟然?还能如此云淡风轻地说出这种?话?,着实令人气恼。   “什么叫约莫?看见了就是看见了,没看见就是没看见,”萧沁瓷恼得厉害,忘了对储君的敬畏,“你是不是故意的?!”   她一直知道?男人强烈的占有欲,为着李涿他们曾起过不少争执。太子就曾状似“无?意”地提及过要叫李涿知晓,他同萧沁瓷绝无?可能,又说要解除李涿同她之间的婚约,今夜又是这样,叫萧沁瓷第一时间怀疑他就是故意的。   李赢眼中一冷,在心上人的质问下不再让着她。   “过来。”只有两个字,却被他说出了肃杀之气。   太子从?来不是好相与之人,他待萧沁瓷有难得温和,但也不是没有用过储君威势来恫吓她。   萧沁瓷在拿捏人心上天赋异禀,自从?看出李赢对她的退让,她在面对李赢强逼的节节败退中逐渐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她仍是弱势,却开始在一点点掌控对方?。   因?此她熟悉李赢的所有情绪和反应,在他展露出强硬之后仍固执地留在原地没有动作。   萧沁瓷一双眼也冷了下去?,在灯花剥落的光影闪烁间同他对峙。   俱是沉默,在等谁先认输。   “孤就是故意的。”良久之后,李赢终于?慢悠悠地说,语调转为阴郁,让萧沁瓷窥见他心中深浓的幽怖,“孤是叫他看清楚,他什么也不是。”   “他是我?的未婚夫。”像是故意要和他对着干,萧沁瓷一字一句地提醒他,“你才是那个什么也不是的人。” 第122章 狗血慎入(6)   太子喜静, 归山居自成一方天地,便连禁军行走也要放缓脚步。   室内室外不闻宫人走动声响,七月蝉鸣蛙叫也被杜绝, 静得只能听见清风流水之音。   这沉默令人心惊。   “阿瓷,你说什么?”李赢缓缓道, 像是真的没听清,语调甚至称得上温和,“再说一遍。”   萧沁瓷自然不会蠢到再说一遍。   说一次是口?不择言,说两次就是故意作对。萧沁瓷计算着他会有的反应,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萧沁瓷抿着唇,站在?原地,甚至在?他开口?时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她后退的举动?像是陡然?惊醒了李赢,他一把制住萧沁瓷, 起身的动?作惊扰了烛火。   近前的三分地倏然?黯淡下去。   “怕什么?”   萧沁瓷抿唇不语。   “你说得不错, ”李赢没得到回应也不在?意,慢条斯理?地说, 神情越发温和,“他是你的未婚夫,孤什么也不是。”   “可那又如何?”他制住萧沁瓷躲避的动?作, 看她在?自己手下微不可察地战栗, “一个名头而已。”   萧沁瓷把自己的害怕掩藏得很好, 李赢想起来, 因?为萧沁瓷总是害怕他, 所?以他在?努力地对她温柔一些,但那些都没用。   让她害怕不难。   萧沁瓷越害怕, 他就越愉悦。   “如今你是同孤在?一处。”他握着萧沁瓷的腕,将?它们反剪到身后, 迫她看着他,“你的未婚夫又在?哪里?”   “你、你放开——”   萧沁瓷眉眼染上惊惧,终于知晓自己如今的处境是多么危险。   她怎么就会昏了头任由太子把她带来归山居?在?外面李赢尚且不会收敛,如今在?他的宫室,萧沁瓷还不是只能任由他搓扁揉捏?   她细微的挣扎无济于事,同李赢在?武力上的悬殊是她从前就知晓的事。萧沁瓷曾经也试图去跟着萧瑜练武,但她在?这上面实在?没有天分,练武远比她学?诗书策论都要难得多,只好放弃。   因?此她审时度势,历来在?李赢面前从不做无谓的反抗,只在?言语上刺痛他。   但此刻她连言语都是轻薄如纸,会被他的锋利撕碎。   “想不想知道今日李涿看见你我在?一处是何种情形?”   萧沁瓷的乖觉让李赢受用,但又有另一种恶劣的念头生出来,他期冀着能在?萧沁瓷面上看到更多表情,害怕、难堪、羞恼……每一种都能让他觉得愉悦。   萧沁瓷刺痛了他,他却不能还回去,只好在?口?舌上占点便宜。   “孤看见他来,站在?凉亭外,你背对着他,被我抱在?膝上,”李赢满怀恶意地细细道来,在?话语间不错过?萧沁瓷一丝一毫的反应,“你真该看看他脸上的表情。”   萧沁瓷果?然?气极,手被他箍住不能动?弹,便动?了小腿顶膝而上,却同样?被他牢牢锁住。   “闭嘴。”萧沁瓷瓷白?的脸染上桃粉,她再是如何羞恼对李赢来说也毫无威慑力。   真叫人痛快。   李赢不会承认自己的嫉妒,他嫉妒那个男人顶着萧沁瓷未婚夫的名头,可以正大光明地同她往来、寻她说话,每个人都说李涿如何对萧沁瓷好、待她百依百顺,他们会是人人称羡的一对。   而李赢不承认自己会嫉妒那样?一个处处不如他的男人,他不过?是晚了一步,在?见到萧沁瓷时她已经成了别人的未婚妻。   不过?没关系,他想要的,抢过?来就好了,没有人能违逆他的心意。   “他不敢进来,看着孤抱着他的未婚妻,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不敢做,这就是你的未婚夫,怯懦、胆小、一无是处。”李赢抱着萧沁瓷,隔着衣衫也仿佛能触到她微凉的肌肤。   他从来就看不起他的几个弟弟,他们也不值得让他看进眼里,遑论让他感?受到威胁。   李涿是个意外。   但那威胁也不是源于他本身,而是为着萧沁瓷。   “在?孤面前,他什么也不是。”到底还是在?乎萧沁瓷的话,他故意道。   萧沁瓷试图绞动?手腕,从他的掌中脱离,但李赢握得紧,肌肤在?摩擦间有暧昧细音。   “放开——”   李赢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倘若他敢就这样?闹开,孤还能高看他一眼,”李赢轻蔑一笑,道,“可他做了什么?他就只能这样?看着,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逃开。他不敢同孤争,便连面对这件事的勇气都没有,最?后甚至只能找萧随瑛过?来。”   在?这种境况下听到兄长的名字让萧沁瓷觉得难堪,她也是这个时候方才知晓,萧随瑛竟然?是李涿找来的。   “阿兄?”她一时顾不了许多,急切地问,“阿兄是李涿找来的?他同我哥哥说了什么?”   萧沁瓷对在?乎和不在?乎的人确实不一样?。被李涿撞见,萧沁瓷先想的是不是李赢故意的,而萧随瑛可能知道此事却会让她紧张。   “你就这么怕被你兄长知晓你同孤在?一处?”李赢知晓她的弱点,故意道,“那你的未婚夫又是如何做的呢?他分明看见了,自己不敢出头,却转而找了你兄长来试探孤对此的反应,他难道没有想过?你的处境吗?”   李涿这一招借刀杀人用得好,他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索性什么也不做。   他是在?借此来逼迫萧沁瓷,又给?了她选择的余地。   而李赢不会给?萧沁瓷选择的机会,他只问:“阿瓷,你会喜欢这样?的男人?”   “那又如何?”萧沁瓷紧着腰,感?受到了某种热切,她故作冷淡,试图浇熄李赢的热望,“我更不会喜欢强迫我的男人。”   李赢又能比李涿好到哪里去,不过?是半斤八两罢了。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始于一场强迫,萧沁瓷不能拒绝,可这也不代表她是心甘情愿。   李赢根本没有被激怒,他对此想得很清楚,不强迫,他根本没有办法得到萧沁瓷。   她的身份、迫近的婚期,根本容不得李赢再去细细筹谋,他也没有那个耐心去等待,在?等待的途中还得忍受李涿的接近。   因?此他选择了最?快的方式。   “那又如何?”李赢重复了她的话,“你如今是同我在?一起,我只看重结果?,至于手段,并不重要。”   萧沁瓷当然?认清楚了局势,也同样?将?他的不择手段看得清楚。   对峙是没有用的,她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是,殿下只关心结果?,如今你得到你想要的了,”萧沁瓷字字泠然?,无心再和他纠缠,“你满意了?”   满意?   不,李赢绝不会满意,只要萧沁瓷一日还是旁人的未婚妻,一日不喜欢他,他就绝不会满意。   遑论萧沁瓷根本不在?乎他。   “所?以六殿下到底同我兄长说了什么?”萧沁瓷问的、关心的也只是这个。   李赢缓缓道:“他同你兄长说,你冒犯了孤,要替你向孤赔罪,要孤不要怪罪于你。”   萧沁瓷松了一口?气。   她仔细回想萧随瑛来时的神情,并无气愤难堪,又思及方才听到的谈话,心下渐渐勾勒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李涿应该并未明言,否则萧随瑛就不会是那个反应了,但他会不会对萧随瑛暗示了什么?   而李赢还不肯放过?她。   他覆在?萧沁瓷耳边轻声说:“他该同你兄长细细道来,你是如何冒犯孤的。”   萧沁瓷生出点不好的预感?。   李赢握着她的手同她相贴,要她十指在?自己身后交扣。   他刻意放缓了语调,把声音都送进萧沁瓷耳里:“他有说你是如何主动?缠上来抱着孤不放的吗?”   萧沁瓷敌不过?他的力道,双手都被紧紧裹在?他掌心。   “你抓着孤的衣襟不放,指甲都掐进了孤的肉里。”李赢捉了她的手描过?衣前,刻意让她进去摸到被她掐出来的半月红痕。   指下是坚硬的肉,描过?肩臂轮廓时随吐息起伏。   萧沁瓷蜷起指尖,不肯再碰。   “殿——李赢!”萧沁瓷被锁得密不透风,唯有声音能被她自己掌控,“放开。”   而李赢不听她的气急败坏,兀自说着,嗓音已带了喘,沉得让人毛骨悚然?。   “你还磨着孤的膝,孤几次都让你轻点,你却不听。”   萧沁瓷面上绯色渐透。   她还那样?年轻,面皮薄很正常,对情爱的认知全停留在?纸上谈兵,仅有的一点经验也是来自身前人。   而李赢从未给?过?她循序渐进的机会,他从一开始带给?萧沁瓷的就是肆虐的风雨,掠夺她的全部,全无温柔转圜的余地。   但他同时也还保留着一点君子做派,许是顾忌着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又或许是因?着萧沁瓷年纪小,他自始至终都还克制,鲜有如今日这般的失控。   的确是失控。   萧沁瓷从他手上的力道、恶劣的言语和故作冷淡的表情中能看出来。   但她没有安抚李赢的打算,这原本就是她故意的。   “闭嘴——”萧沁瓷咬着牙,苦于双手都被束缚,否则她便能腾出手来去堵李赢开合的薄唇。   “不想听了?”李赢看她眼底生春波,心中郁气终于一点点扫去,“你冒犯孤的时候可不是如今这样?的。”   萧沁瓷鲜少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李赢从前逼迫她时也会尊重她,还会哄着她,他深谙人性的弱点,似萧沁瓷这般从小娇养的贵女?,根本吃不得一点苦,更受不了半分委屈。   他可以用无上权势去逼迫她,但远不如诱惑她来得更好。萧沁瓷还那样?年轻,根本谈不上什么坚定心性,在?威逼利诱下很容易屈服。   萧沁瓷自己也知道这点,她要和想和储君相抗无异于痴人说梦。可这不代表她会一味顺从。   感?情中的较量就像是水火难溶,此消彼长。   萧沁瓷比储君矮上许多,踮脚时才能堪堪够上他肩,她侧目试图找出他的破绽,看到随他动?作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半点鲜红。   她索性不再挣扎,仰脸看他:“冒犯,怎样?的冒犯?”   萧沁瓷唇边掀起的弧度微冷,她倏地踮脚微微贴近,吐息温热,又在?趁李赢不备时狠狠撞在?他下颌。   “嘶——”   李赢不察她会有这样?两败俱伤的举动?,下意识松开她,萧沁瓷就趁着这个机会迅速退开。   她额角同样?红了一块,格外明显。萧沁瓷以手抚额,在?触及时感?觉到了疼痛。   “你自找的。”她还要恶人先告状。   李赢被气笑了。   下颌处残着隐痛,但对李赢来说并不算严重,连皮都未曾破,甚至算不得轻伤,倒是萧沁瓷或许伤得还比他严重些。   她对自己难道没有个清楚的认知吗?   “过?来。”李赢沉声道。   萧沁瓷仍是警觉地看着他,她从未主动?接近过?李赢,遑论是在?这种时候。倘若不是在?太子的归山居,她知晓自己无路可逃,便是立时转身逃出这扇门也能做出来。   “过?来我看看你额上的伤。”李赢道。   他就是这般倨傲,分明能自己过?去的事,他却非要萧沁瓷主动?接近。   “——不要。”萧沁瓷仍是担心,上挑的一双眼许是因?为方才的疼痛还隐有水光,眼神如鹿,有不自知的天真胆怯。   殊不知她这样?只会让人更想狠狠欺负她。   “你现在?过?来,孤保证什么也不做,”李赢语带威胁,“要是你再不听话,孤可就不能保证了——”   萧沁瓷又在?咬唇,李赢眼神随她的举动?愈发幽深。   僵持半晌,萧沁瓷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过?来了。   只是李赢一接近她便想躲,他看她一眼她就老实了。   “手放下来。”   萧沁瓷还捂着自己被撞痛的地方。   “痛。”她放下手,低低说了一声。   “你还知道痛?”李赢半点不会心疼,这都是她自找的,但瞥见萧沁瓷额角红肿时又忍不住皱起眉。   萧沁瓷皮薄,稍稍一磕碰便容易有青紫,他平素都不敢使力,她对自己倒是狠。   那就别想让旁人来心疼她。   李赢拧眉,轻轻触着红肿边缘,便见萧沁瓷下意识一缩,又在?叫疼,却是不敢躲,可怜得紧。   “对自己都这样?狠。”他话这样?说,但已经轻轻往伤处吹了两下,做完之后才觉出自己举动?的不妥,又掩饰性地拉她过?去坐下,找了消肿清凉的药膏出来。   “还不是怪你。”他转身之后萧沁瓷才敢小声嘀咕。   被耳聪的李赢捕捉到,回头幽幽一瞥,萧沁瓷立时装作什么也没有说过?那样?不敢看他。   李赢懒得和她计较。   药膏被抹在?伤处,那阵火急火燎的疼痛渐渐散去,萧沁瓷后知后觉地想起还未看过?自己伤处,这样?疼,还不知表现出来是何样?,她不会毁容吧?   她是易留疤的体质,幼时萧瑜不知轻重伤了她,手背上一条只破了皮渗出点血珠的细小伤口?至今也还能看出淡淡的白?印,不过?因?着她肤白?,不细看找不出来。   萧沁瓷生出后怕,伤在?额上,要是真留了疤——   她开始在?房中找镜子。   李赢正给?她上药,她头一动?药膏便糊了,李赢固定住她脸,低声喝斥:“别动?。”   又觉得语气严厉了些,“你干什么?”   萧沁瓷委屈道:“伤得重不重,会不会留疤?”   她目光凝在?李赢下颌上,他倒是皮糙肉厚,半点看不出来,这样?一想更觉委屈,她这样?以卵击石到头来受伤的还是自己。   反正千错万错都是李赢的错。   “我要照镜子……”她越想越气。   “这时候才想起来,晚了。”李赢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萧沁瓷爱惜容貌,连日头太盛都是不肯出门的,说是会损伤肌肤,先前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先把药擦好。”   萧沁瓷敢怒不敢言。   待药都上好,再照镜子就只能看见厚厚一层药膏,看不出来伤成什么样?。   “不会留疤吧?”她越想越害怕。   “怕什么?”李赢看她抱着镜子不撒手,甚至隐隐还有想把药膏擦掉仔细看看伤处的想法,有意安抚,“留疤也不会如何。”   萧沁瓷不想同他说话。   李赢便要抽走她手上的铜镜,却被萧沁瓷一下打在?手背,“啪”地一声脆响。   又是一阵沉默。   李赢看着自己手背迅速浮出了一片红,蓦地笑了:“孤今日,好似有些纵容你。”   不止是今日,他一贯纵容萧沁瓷,体谅她年纪轻,难免有些骄纵性子,他又那样?喜欢她,阖该是要让着她的。   但他能容忍萧沁瓷的小性子,却不能容忍她在?某些事情上的违逆。   譬如今日。   萧沁瓷先受不住,铜镜一扔,飞快道:“我要走了。”   李赢一扯就把她拉了回来。   萧沁瓷不听话,他有的是办法对付。   ……   萧随瑛遍寻萧沁瓷不得,又是在?行?宫,不敢闹出动?静,只好托了相熟的侍卫悄悄去寻。   直到星垂四野才听宫人来回说萧沁瓷已经回明华阁了,他还是不放心,亲自去了一趟明华阁,只是才见萧沁瓷掀帘出来他便下意识皱眉。   萧沁瓷行?容说不上来的……古怪。   “你腿还没好吗?”萧随瑛率先问。   萧沁瓷腿脚似有些不便,虽已尽力行?走自然?,但远远瞧着还是和她平时有些不同。   “……嗯,是还有些疼。”萧沁瓷顺着他的话说,庆幸还有前日里伤了脚踝这个借口?。   “既然?腿还没好,就该好好养着,到处跑什么。”   萧沁瓷受了气,又听萧随瑛也这样?说,更是委屈:“又不是不能走,旁人都可以出去玩,为什么我就非得要在?屋里关着,连出去走一走都不行?吗?”   尾音已隐隐带了哭腔。   萧沁瓷别开脸,把眼泪逼回去。   萧随瑛头痛,拿她的任性毫无办法,分明是铁了心要做个恶人,又在?她跟前败下阵来。   僵持片刻,只好软语哄她:“好了,我也不是不许你出去——”   他话至一半,忽地看见萧沁瓷额角带伤。   “你额头怎么了?”   天色昏暝下萧沁瓷额角的伤并不明显,落在?他眼里却有些刺目。   萧随瑛心中第一个反应竟是:太子让人打她了?   他欲伸手去看个仔细,却被萧沁瓷避开。   萧沁瓷不料他还等着,心中一紧,含糊道:“不小心撞了一下。”   萧随瑛一顿,随即暗骂自己昏了头,又觉先前冒出来的那个念头荒谬,若是太子当真不悦,骂萧沁瓷几句也就罢了,让人动?手打她倒是不至于。   他这几日真是太容易胡思乱想。   “怎么这么冒失,撞在?什么东西上能撞成这样?。”萧随瑛没起疑,一时连质问都顾不上了,只顾着盯那处红肿。   “都说了是不小心。”萧沁瓷只想敷衍过?去,“哥哥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要回去休息了。”   “等等。”果?不其然?,萧随瑛叫住她,先是试探性地说起今日李涿来找他的事,又说萧沁瓷不该冒犯太子,言语甚是严厉。   萧沁瓷低眉顺眼:“是,哥哥,我知晓了。”   萧随瑛见她这副样?子就没了脾气,又觉得宁可是自己多想多提防,也要给?这个妹妹提个醒:“太子殿下是储君,你日后若是见着他,便多避着些,像今日这般出言顶撞的事,不可再有。”   饶是萧沁瓷知道他话中并无它意,心头也不由重重跳了一下,像是被陡然?撞破了什么,耳根也有些热。   “是。”   萧随瑛相信这个妹妹的听话懂事,萧沁瓷和萧瑜的离经叛道不同,平素最?让人省心。   他又缓了语气,道:“额头的伤,记得好好擦药。我记得你容易留疤,一会儿让人给?你送一些清淤祛疤的药膏来。这里是行?宫,请御医过?来有些扎眼,委屈你了。”   萧沁瓷摇摇头:“我有药,不必劳烦哥哥了。这伤只是看着严重,其实不打紧。”   萧随瑛便也不再多言,临走时又嘀咕了萧瑜两句,说她只知道疯玩,半点不知道照顾妹妹。   只是出了门又想起来他似乎三言两语就被萧沁瓷打发走了,忘了问她方才去了何处。   太子怀中那身眼熟的衣裙令他如鲠在?喉,但又觉得是自己多想。   何况方才萧沁瓷出来时眼尾便缀着红,像是哭过?许久,一时又不忍心再去追问。   只好先按下此事。   ……   那日之后萧沁瓷气得狠了,又借着养伤的借口?待在?屋中不出去,中途李涿来找过?她好几次,都被她避而不见。   李涿既然?已经撞见,同她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她如今该庆幸,或许李涿也觉得难以启齿,尚且没有将?这件事捅出去。   不过?沉默只会是一时的,李涿受此大辱,难道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萧沁瓷对镜上药,把旁的人事都抛在?脑后。她担心留疤,用的药都是最?好的,李赢也遣人送来了养颜圣药,萧沁瓷还恼着他,对他送来的药倒照用不误。   几日下来,额角红肿散去,已经只留了一点浅浅的痕迹,看着应该是不会有大碍了,让萧沁瓷松了一口?气。   她心情总算好了一些,正巧今日萧瑜在?南山有场赛马,萧沁瓷看天气尚好,便打扮妥当出门去看她们赛马。   萧瑜骑射功夫在?长安城中也是数一数二?,便连男子也鲜少有能及得上她的。今日比了三场,萧瑜已经连拿了两场的彩头,把同她比试的谭青蘅气得够呛。   “阿姐,”萧沁瓷趁着她们休息蹭去萧瑜身边,摸了帕子让她拭汗,又打着扇子给?她扇风,“你好厉害。”   “乖,”萧瑜摸了摸她的头,看她额角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日头晒,去台上坐着。”   萧沁瓷点头:“阿姐,第三场你一定也能赢。”   “那当然?。”萧瑜从不说谦辞,她知道自己会赢,“谭青蘅已经输了我一对莲瓣琉璃盏和一把重弓,你还想要什么,我让她拿出来当第三场的彩头。”   萧沁瓷眼睛一亮:“那我想要她那幅虞行?之的仙人鸾驾出行?图。”   “好。”   萧沁瓷便看着萧瑜过?去同谭青蘅说话。   她二?人素来不对付。   早年里萧瑜是长安明珠,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必然?会压旁人风头,后来听说皇后要择太子妃,属意的也是萧瑜,而非谭青蘅这个娘家侄女?。   此后但凡是萧瑜在?的地方,谭青蘅必要来冷嘲热讽。萧瑜骑射好,她也就苦练功夫,萧瑜偷偷溜去北境,她也要离家出走。   连带着平日里的饮宴,她见了萧家娘子,也是要来出言嘲讽的。尤其是萧沁瓷,没少受过?她言语上的奚落。   谭青蘅没有下马,就这样?居高临下地同萧瑜说话,不知是听萧瑜说了什么,她脸上神色一变,紧接着就往萧沁瓷的方向看来。   “好啊。”   她话音刚落,忽地搭箭上弦,箭尖直直对准萧沁瓷。   萧瑜面色一变:“谭青蘅——”   箭已离弦,直直对着萧沁瓷面门而去。 第123章 狗血慎入(7)   萧沁瓷同样看见了那支直冲她而来的箭。   箭势太快, 要躲已经来不及了。   谁也不曾想谭青蘅会骤然发难,更会如此大胆。   而萧沁瓷面色不改,兀自站定在原地, 任由那箭擦过她发顶,激起周围一阵惊呼, 旋即直直没入她身后的木桩。   她抬手理了理被?箭锋割断的碎发,顺便掩去唇边冷冷的弧度。   “萧娘子,”谭青蘅放下弓,远远道,话里讥诮与?轻蔑任谁都能听清,“真是对不?住,一时失手。”   萧沁瓷并不?接话,冷眼瞧着。   “阿瓷, 你没事吧?”萧瑜疾步过来, 对着她上下检查了一番。   萧沁瓷轻轻摇头。   而萧瑜脸色亦是不?好?,又碍于谭青蘅的身份和萧沁瓷没有受伤的缘故不?好?对她下手。   谭青蘅骑在马上悠悠过来, 丝毫没有对自己方才的行为做出歉意。   “萧瑜,你那幅仙人鸾驾出行图,我应了, ”谭青蘅居高临下道, “我要的彩头, 是你妹妹发间那朵绢花。”   她拿着马鞭的手一指, 萧沁瓷身后那支没入木桩的箭锋上赫然钉着一朵粉色牡丹。   那是从萧沁瓷发间射下的。   “谭青蘅!”萧瑜眉间隐忍怒气, “你不?要太过分——”   萧沁瓷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在天光中?不?闪不?避地回看谭青蘅, 忽地掀唇柔柔笑道:“好?啊。”   谭青蘅看着她,心里厌烦陡生?。   她不?喜欢事事都比她强的萧瑜, 更讨厌这个毫无脾气似个面人的萧沁瓷。   她总是装出一副柔弱天真又无辜的模样,引得所有人都喜欢她、关心她,即便她做了坏事,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   她伪装得那样好?,谭青蘅从前也被?她骗了过去。   谭青蘅马鞭一扬:“我改主意了。”   “一朵俗不?可耐的绢花,”谭青蘅故意贬低,“价值怎么及得上我那幅仙人鸾驾图。”   她策马越过两人,径自拔下木桩上的箭,取了那朵绢花悬在马道尽头的竹竿上代替重彩。   “也就只配当个添头。”谭青蘅冷笑着说完,终于满意地看到萧沁瓷脸色一变,这才觉得心气顺了些。   她知道萧沁瓷的痛处,受不?了别人的贬低,她倒要看看,萧沁瓷那副镇定自若的面孔能撑到几时。   萧瑜是公府嫡女,她不?能拿她如何,而萧沁瓷算什么,一个准王妃的身份她还不?放在眼中?。   “你的东西,想?拿回来吗?”谭青蘅故意激她,示意她去看那被?挂在高高枝头的一点粉色,“不?靠你阿姐,你能拿得回来?”   萧沁瓷总能找到人庇护她,她兄长、阿姐、未婚夫,甚至还有——   谭青蘅目光中?有挑衅。   “萧沁瓷,你敢不?敢,”她慢慢说,“同我比一场?”   “谭青蘅,”萧瑜开口?,语带警告,“你明?知阿瓷不?善骑射。”   是啊,萧沁瓷不?善骑射,是常在一起游玩的贵女尽皆知晓的事。   她精晓诗书礼乐,曾在御史王韧门下学字,若是比诗词歌赋她从未输过,要是玩投壶马球一类的比试,萧沁瓷便只会在旁边看着。   不?过大家也很能理解,萧府出了一个萧瑜就够了,便连萧瑜的双生?兄长不?也是弃武从文不?善骑射吗,萧沁瓷不?会也很正常。   因此俱是觉得谭青蘅有些强人所难了,纷纷开口?说和。   “比一场而已,”谭青蘅不?松口?,“这样,无论?输赢,我都把?那幅仙人鸾驾图送给你如何?”   ……   “我不?比。”萧沁瓷冷冷道,“一幅画而已,我也不?看在眼里。”   “谭娘子是比不?过我阿姐,所以?特地来挑我这个软柿子捏吗?”   “至于那朵绢花,”萧沁瓷目光一转,一字一句道,“我多的是,经了你手的东西,不?要也罢。”   萧沁瓷还从未在言语上落过下风。   她就差把?“我嫌脏”三个字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萧沁瓷!”谭青蘅正要发作。   萧沁瓷却已干脆利落地上前,打了她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落下,这方马场一时都安静许多。   一片寂静里,只听见萧沁瓷轻柔的声?音:“谭娘子,真是对不?住,一时失手。”   萧沁瓷把?方才谭青蘅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还了回去。   没谁想?到萧沁瓷一言不?合就敢直接动手,上手打的还是谭青蘅。谭青蘅被?她欺身上来受此奇耻大辱,还未反应过来,脸上又疼又热。   方才谭青蘅射下她头上绢花,转眼萧沁瓷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还了她一耳光。   这辈子谭青蘅还没被?谁打过脸。   “你——”谭青蘅怒而挥鞭。   萧瑜虽也诧异于萧沁瓷直截了当地动手,但第一反应仍是要护住她。   不?过谭青蘅的鞭子未曾落下。   利箭离弦的破风声?响彻,箭羽穿过她身前只留残影。   竿头那朵粉色绢花已被?射落。   谭青蘅脸色不?好?:“谁——”   却在瞥见来人时偃旗息鼓。   李赢正放下重弓,扳指崩弦时发出猝然一声?铮鸣。   萧沁瓷被?那声?音烫到,别开眼去。   众人纷纷起身相拜,在储君的威势下不?敢吭声?,又都忍不?住偷偷观察这一场风波会如何落幕。   这两家人,一个是太子的表妹,另一个传闻是皇后娘娘择定的太子妃,太子会如何偏袒?   太子却什么也没说,命人取了他射下的绢花来,道:“你们方才说,这是彩头?”   那朵粉牡丹命途多舛,先后被?射过两次,花瓣竟丝毫无损,仍是栩栩如生?。   谭青蘅不?敢吭声?,萧瑜欲言又止。   只有萧沁瓷淡淡开口?:“不?是。”   “哦?”李赢看她。   萧沁瓷伸手:“那是臣女的东西,臣女未曾说过要拿它做彩头。”   “是吗?”李赢意味不?明?地说。   他听得分明?,先前萧沁瓷明?明?已经应了,又是嫌弃这花过了谭青蘅的手,到了李赢这里却向他讨还。   他缓步过来,似乎是欲将那朵绢花放进萧沁瓷掌心,又在落下的那一刻改了主意。   他已有好?几日未曾见过萧沁瓷,今日她见了他也是故作冷淡模样,眼也不?抬。   “萧娘子,孤觉得这朵牡丹花甚好?,就将它当了彩头送给孤如何?”   萧瑜皱眉,目光在他二?人脸上逡巡。   “不?好?,”萧沁瓷直接上手,想?要将那朵绢花夺过来,“女子私物,不?好?随意相赠。”   李赢顺势放手,指尖却轻轻碰了她手指一下。   萧沁瓷将绢花藏入袖中?。   “萧娘子不?善骑射?”李赢问。   萧沁瓷顿了顿,不?知他怎么还不?走,他在这里已经引起了许多人注意,但又不?能不?回。   萧瑜抢先答:“是,让殿下见笑了,阿瓷确实不?善骑射。”   李赢目光停在萧瑜脸上,对她隐隐流露的敌意视而不?见。   “既然不?善骑射,便该离马场远些,弓箭无眼,伤了人就不?好?了。”他话里似乎是在提醒萧沁瓷,但流露出来的意思却是在隐隐维护谭青蘅。   果然,听说太子护短,自然是要先护着娘家表妹的。   萧瑜眉头一皱,分明?是谭青蘅先挑衅威胁,在太子话中?却仿佛成?了是萧沁瓷不?懂事,随意乱走,但对方是太子,出言反驳亦是不?敬。   “殿下说的是,”萧沁瓷平静道,“弓箭无眼,人却是长了眼睛的,人若瞎了眼,我也只能自认倒霉。”   “萧沁瓷——”谭青蘅哪里能听不?出来她是在拐着弯骂她,当下气极。   太子手一抬,她便不?敢吭声?了。   李赢瞧她一会儿,看她不?闪不?避,只是眼神半点都不?肯和他对上,就知道她心里还是忍着气。   原本人声?鼎沸的马场愈发安静,众人偷眼去觑太子愈渐沉冷的脸色,都以?为他会发作。   但他忽然侧头,对身后的谭青蘅道:“你同萧娘子道歉了吗?”   “啊,什么——”谭青蘅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道歉。”太子眸光冷淡,看人时含着深不?可测的压迫。   “我……”她想?说她已经道过歉了,但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萧沁瓷并不?接受:“谭娘子不?是已经道过歉了吗?”   一声?并不?走心的对不?住,萧沁瓷接受了,同时还回去一巴掌。她可不?想?谭青蘅再给她道一次歉,否则她岂不?是也要就那一耳光给个说法?   她亏了。   萧瑜也顺势开口?:“不?过是姑娘家的玩闹,殿下不?必在意。”   “……倒是孤多管闲事了。”   太子这样说,她们却不?敢应。   “还比吗?”萧瑜偏头去问谭青蘅。   “——比。”谭青蘅忍了忍,说不?比显得她怕了萧瑜似的。   萧瑜便转身拍拍萧沁瓷的肩,拿了方才太子还回来的绢花,仔仔细细地给她戴好?。   “开心一点,”她说,“去台上坐着。”   “嗯。”萧沁瓷低低应了。   李赢冷眼看她们姐妹情深,连带着看到萧瑜给萧沁瓷簪花的举动也颇为刺眼。   前面有芍药,后面是牡丹,萧沁瓷拈花惹草的本事也是厉害。   思及此,他脚下一动,似乎也要上高台去看萧瑜同谭青蘅的比试。   “殿下也要来看吗?”萧沁瓷停下。   “不?行吗?”李赢反问。   萧沁瓷眼一抬,那一瞬间李赢敢笃定她一定是想?睨他一眼,或许是因为旁边人太多,她到底是忍住了。   只低眉顺眼道:“殿下先请。”   那场比试是萧瑜赢了,谭青蘅输的很难看,又碍于太子就在台上看着,敢怒不?敢言,萧瑜偏偏还要和她讨那幅画,她恨恨扔下一句:“知道了,回去就让人给你送来!”   “开心了?”李赢目不?斜视,嘴唇却微微动了动。   萧沁瓷知道他在和自己说话,同样轻声?回:“没有。”   李赢瞥她一眼,见她眼底笑意略有收敛。   撒谎。   他正想?再次开口?,萧沁瓷却像是半点不?想?和他有交集一般急急堵了他的话:“殿下,臣女先行告退。”   李赢看着她提裙下去,跟萧瑜撒娇,离得远也能看见她脸上明?媚笑意。   和自己在一起就百般不?情愿,换了旁人就能开开心心?   “阿姐,你好?厉害。”萧沁瓷不?吝赞美之词,她说话甜津津的,又是真心实意地夸赞,轻易就让萧瑜展露笑颜。   “我也想?射箭了。”萧沁瓷艳羡道。   萧瑜见她盯着自己手上重弓看,直接说:“这弓太沉,不?适合你。”   她让人取了一副轻便的弓箭来,让萧沁瓷上手试。   萧沁瓷不?是不?会射箭,只是她从前嫌骑马射箭太累,又容易受伤,只学了个皮毛,姿势瞧着倒像是那么回事,就是个花架子。   萧瑜很快就没有管她了,她对萧沁瓷也没多少耐心,也是知道萧沁瓷只是手痒了,实际上没多少坚持的耐力,教了几下便说让她自己练。   南山半围了个猎场,有侍卫赶了些体型小的野兽进来,让贵女们练手。   萧沁瓷就自己一箭一箭地练。   “花架子。”李赢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他独自一人,悄无声?息站到了萧沁瓷身后。   阴影覆过,带来一阵凉意。   萧沁瓷回头看了一眼。   她选的原本就是个偏僻角落,没什么人注意,但萧沁瓷还是紧张。   “走开。”她压低了声?音。   “怕什么?”李赢不?在意,直接上手调整她的姿势,“放松一点,弦都要被?你拉断了。”   萧沁瓷浑身僵硬,被?他握住手腕,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你手上没有力,”他虎口?卡住萧沁瓷袖口?,在那缠枝花纹上克制自己的动作,“别握那么紧。”   “要射什么?”他没等到萧沁瓷回答,倒也不?在意,“前面草丛里有只兔子,看见了吗?射那个。”   萧沁瓷箭尖对准草叶,用余光瞥他,依言调整姿势。   “腿还疼吗?”他忽然道,呼吸若有似无吹拂过萧沁瓷后颈。   萧沁瓷一僵,手肘已经往后重重给了他一下,眉尖也锁紧:“殿下,你该离我远些。”   “偏了。”李赢最后一次伸手帮她对准,这才退后一步,看她放指勾弦,又是摇头,“偏了。”   箭还未至便落了下来。   果然偏了。   萧沁瓷有学琴留下的坏习惯,箭羽离弦时她下意识地压了一下,射出的箭虚软无力,根本连靶子都碰不?到。   李赢道:“你还是别学了,你不?是这块料。”   萧沁瓷知晓自己没有天分,但这不?代表她能接受李赢的贬低,恨恨瞪他一眼,把?弓拍进他怀里,就要走。   “要你多事。”   几日不?见,她胆子大了一些。李赢摇头,正想?哄她几句,就见萧沁瓷僵在原地。   顺着她视线望过去,是萧瑜慢慢过来了。   ……   萧瑜是个有些迟钝的人,尤其是在男女情爱上。   她看不?懂那些少男怀春时欲言又止的眼神,也读不?懂和她插科打诨下暗藏的苦涩。   又或许是看懂了,但是毫不?在意。男人对她来说是消遣时的玩意儿,不?喜欢了就扔掉。   她命带桃花无数,春日花期短暂,一茬桃花也只能开一季,来年又换新的。   相比之下,萧沁瓷就显得有些寡淡,她只能守着那一树桃花,开得好?还是坏,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所以?倘若萧沁瓷桃花看腻了,想?要去赏赏杏花梨花她也是浑不?在意的,说不?准还能为她挑挑哪家的花儿开得最好?。   但萧沁瓷自己成?了被?赏的花,萧瑜就不?是那么乐意了。   明?华阁里放了竹帘,挡不?住夏季猛烈的日光。如今正是一日之中?最热的时辰,萧瑜没来得换衣,鬓边还湿着。   萧沁瓷端端正正坐在她对面,许是也热,袖口?挽上,露出一寸瓷白的腕。   方才萧瑜便看着太子摩挲过她腕间肌肤。   萧瑜闭了闭眼,问:“你同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已这样笃定,甚至都没有怀疑是否只是储君一时的心血来潮。   萧随瑛都还只是怀疑,甚至暗恼想?法的不?着调,但萧瑜远比旁人都了解她。   “……我不?知道。”萧沁瓷低声?回。   她确实不?知李赢对她的心思是何时开始的,再往前追溯,也不?过是惠安七年春,皇后欲在贵女中?择选太子妃,在太极宫办了一场赏花宴。   “殿下送了我一枝牡丹花。”萧沁瓷道。   萧瑜眼神一凝,想?起萧沁瓷宴后回程路上,手中?确实多了一朵牡丹。   “那次的赏花宴,”萧瑜慢慢回想?,“听闻是以?牡丹为聘,但未曾有哪家贵女得了花聘。”   后来皇后也不?再办此类宴会,似乎是对太子婚娶之事陡然冷了下来。   “还有呢?”惠安七年,也就是去年的事,倘若萧瑜没记错,去岁萧沁瓷在行宫迷路,也是储君率先找到人。   果然,萧沁瓷道:“去年我在行宫迷路,是太子先找到我,”她微顿,似难以?启齿,“殿下威胁,要我答应做他的太子妃。”   去岁同样是在南山,几个贵女约着夜间出行,要去后山看流星雨,结果旁的人都回来了,萧沁瓷却不?见踪影。   当夜出动了千牛卫,将后山都翻了个遍,后来萧沁瓷被?太子背回来,前后因由已被?翻来覆去问过许多遍,如今萧瑜才知她还隐瞒了诸多细节。   去岁南山,月挂林稍。   萧沁瓷迷路已久,连手中?提灯也被?风吹灭。   自从和旁人走散之后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天色越来越黑,林间树枝在暗夜中?被?扭曲成?可怖形态,风声?呜咽着擦过树叶,有如凄凄鬼哭。   入夜之后山中?寒凉,萧沁瓷觉得冷了,紧紧拢着衣袖。   她隐约听到野兽嘶叫的异动。   萧沁瓷勉强镇定,借着林中?投下的月光辨清前路。她根据星宿的位置辨明?方位,找到行宫所在的南方,又捡了根粗壮树枝探路。   走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她没看见熟悉的灯火景象,反而隐隐觉得身后似有异动。   萧沁瓷大着胆子回头,只能看见林影婆娑。   是错觉吗?   她正想?继续走,却听见林叶深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她僵在原地,紧紧握着手中?粗枝。   但那其实没什么用。她不?似她阿姐自幼习武,真要以?命相搏她也不?够野兽来上两爪,可能跑快点还有用。   片刻后,林子里隐约现?出个黑影。   萧沁瓷原本就紧张至极,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被?吓得拔腿就跑。   身后有风,那东西也紧紧跟着她。   “啊——”萧沁瓷慌不?择路,被?脚下藤条绊了一下,滚了一圈。   再抬头是有个人三两步从坡上跳下来,眉眼冷淡,还有被?压抑下去的焦躁。   “萧沁瓷,跑什么?”太子很生?气。   萧沁瓷险些被?吓了个魂飞魄散。   说不?清是猛兽更让人害怕还是太子。   她气没喘匀,眼泪迅速沾湿长睫,又不?敢回嘴,只好?委屈道:“我害怕,我以?为是有狼。”   她又有点埋怨,既然是太子,看见她跑的时候怎么不?叫住她呢?分明?只要出个声?就能让她停下。   萧沁瓷把?这场无妄之灾都归因于太子。   太子蹲下来打量她,口?中?道:“要是有狼你死得更快。”   他认真说:“这里的野兽是才从猎场赶来的,都饿了几日。你要是再叫得大声?些,就能把?它们都引来了。”   萧沁瓷立时闭嘴,但眼泪和哽咽一时停不?下来,在静夜里格外凄惨幽怨,听了让人渗得慌。   李赢皱眉:“谁让你乱跑的。”果不?其然,开口?就是训斥。   “我没乱跑……”萧沁瓷理亏,又有点理直气壮,“我就是迷路了……”   “迷路?既然知道自己不?认识路,出来还不?带侍卫和婢女,不?是乱跑是什么?”   李赢今日话有点多,训斥意味也格外重。   但他其实和萧沁瓷不?熟。   他们一共就说过两句话,一句是“萧娘子喜欢牡丹?那送你”;   还有一句是:“你不?会骑马?”李赢坐在马上,背对天光,脸上神色模糊不?清,“孤可以?教你。”   萧沁瓷偷偷看他,觉得他没有立场训斥自己。   太子出现?在这里也很奇怪。   “殿下怎么会在这里?”她生?硬地转变话题。   “路过。”太子殿下淡淡道。   “——哦,”萧沁瓷不?相信,但又不?想?自作多情,只好?说,“那殿下能带臣女回去吗?”   李赢盯她一会儿,问:“你还能走?”   其实萧沁瓷并没有受伤,便点点头:“臣女没有大碍。”   李赢没有追问的意思,扫过她狼狈模样,就从她跟前起身,甚至都不?准备搀扶她一下,直接道:“跟上。”   很是冷酷。   萧沁瓷揪断了手边的草叶。   李赢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像是半点不?关心她能不?能跟上。   萧沁瓷默默从地上爬起来,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往前走,边走边拍去裙上的浮灰。   他也根本不?关心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自顾自地拨开树枝、拂开草叶,它们在李赢走过之后往往会回弹到萧沁瓷身上。   萧沁瓷敢怒不?敢言。   太子很凶。   李赢腿长,又不?会刻意放慢脚步迁就她,被?落下似乎是必然的事。   萧沁瓷支撑了一会儿,却觉得好?像已经走了很久,仍是在林子里打转。   双腿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冷酷、自私、恶劣、蛮横、不?温柔、不?体贴……萧沁瓷每走一步就数一个李赢的缺点,不?知不?觉越走越慢。   “你在嘀咕什么?”李赢忽然回头,便发现?她已经落下很远。   萧沁瓷被?吓了一跳:“没、没有。”   “走快点。”李赢看着他们之间能隔好?几个人的距离,眉目更沉了些。   “我走不?动了……”萧沁瓷小声?说。   在李赢出现?之前她就已经转了很久,软底鞋受不?了这种磋磨,萧沁瓷现?在已经感?受到每走一步就是钻心的疼。   “走不?动也得走。”李赢半点不?为所动。   萧沁瓷眼底又氤氲着雾气。   “山里有狼,孤不?会等你,”李赢道,“你走不?动就留下来喂狼。”   “殿下——”萧沁瓷吓得立即蹭过来,带着哭腔说:“我能走……”   李赢却没有放过她,问:“你方才在孤背后嘀咕什么?”   他耳聪目明?,把?萧沁瓷小声?嘀咕的话都听得清楚。   萧沁瓷一僵:“没说什么。”   李赢挑眉,慢慢复述了一遍:“冷酷、自私……”他看着萧沁瓷脸色由红转白,道,“孤看,你还是留下喂狼吧。我方才过来的时候好?像就看到附近有狼群,你葬身狼腹,孤也不?会被?人说记仇欺负一个小姑娘。”   像是附和李赢的话,他话音刚落山中?就隐约传来几声?吼叫,分不?清到底是什么野兽。   萧沁瓷骇得脸色苍白。   李赢说完就作势要走,但又故意给萧沁瓷留了反应时间。   果然,萧沁瓷吓得死死攥住他的衣袖,生?怕自己被?丢下:“你别丢下我,殿下,我害怕,你别丢下我……”   他心情好?极了。   李赢看着挂在自己手臂上的小姑娘,她似乎真的被?他方才的话吓到了,死死攥着他的衣袖,恨不?能整个人贴上来,他手臂轻轻一动,她就抱得更紧。   软的,热的,娇气得能被?他抱在怀里。   李赢盯着她,好?整以?暇道:“你要我不?丢下你,孤凭什么要带着你这个拖后腿的?还要被?你骂?”   “你就在这里喂狼吧,你这样细皮嫩肉的,一定会被?连皮带骨一起嚼碎。”李赢恐吓她,知道她经不?起吓。   萧沁瓷果然被?吓得一激灵,哭得更加厉害,但她还记着太子方才的话,哭声?会引来饿狼,所以?连声?音都不?敢大,只能哽咽着道歉:“殿下,殿下,臣女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你原谅我,我不?要在这里喂狼,我害怕……”   “口?头上的道歉,太没诚意了,”李赢看着她,无动于衷,“孤从来不?救不?相干的人,你想?让孤带你走,你觉得自己是我什么人,敢这样要求?”   萧沁瓷不?是不?聪明?,李赢话音刚落她就听明?白了。   她犹豫着放开手,又在风声?鬼咽后攥紧,试探性地说:“我是……六殿下的未婚妻?”   她也能叫李赢一声?“太子哥哥”的。   “那您也算是我的兄长了……”萧沁瓷甚至换了敬称。   “兄长?”李赢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下这个字眼。   萧沁瓷点头。   李赢看她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便故意说:“孤可不?会对妹妹这样。”   他话音刚落便掐着萧沁瓷的脸狠狠吻了上去。   如今的每一刻都是偷来的。   李赢肖想?已久,因此力道越发凶猛,他是沉甸甸覆下来的阴影,凿到最深处,似乎真要像他说的那样,把?萧沁瓷连皮带骨一起嚼下去。   萧沁瓷从来没有历过这样的事,在他凶狠时全?无反抗的余地,结束时也已经全?然迷蒙。   李赢眼神幽暗,一字一句地说:“旁人的未婚妻,同孤有什么关系?”   他恨萧沁瓷是旁人的未婚妻。   前两日来行宫,萧沁瓷下马车时被?李涿扶了一下,他远远看着。   有那么一瞬,李赢希望萧沁瓷叫的是自己,揽着她的也是自己。   他手在袖中?握紧。   到底还记得萧沁瓷是他弟弟的未婚妻。   “孤只救自己的未来妻子。”他说,“你还要孤救你吗?” 第124章 狗血慎入(8)   后来太子背了她回去, 她还?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萧沁瓷并不想将此间种种细细道来,否则以萧瑜的敏锐,还?会?问出许多她无法招架的问题。   她在萧瑜面前, 总会?有被看透的错觉。可她不在意会?被萧瑜看?透。   “阿姐还想知道什么呢?”萧沁瓷道,“此事已成定局, 无转圜余地?,我亦无法左右殿下心思,你?问的这些,并无什么用处。”   萧沁瓷慢慢说,似有冷嘲:“我能违逆太子的意思吗?”   这话有些耳熟。   电光火石间,萧瑜想起也是如今日这般情形,萧沁瓷说她“不?能反抗”。   那时?她以为她说的是李涿。   若是太子,她确实没有反抗余地?, 就算是英国公?知晓此事, 也没有办法。   ……   “还?有多少人知道?”萧瑜问。   萧沁瓷摇头,又淡然说:“李涿撞见过, 是太子殿下故意的。”   “他什么反应?”   “沉默以对,然后去寻了三哥哥来试探太子的反应。”   她们在褪去姐妹情深的表象后一问一答堪称平静到冷酷,彼此都没有太大的情绪, 迅速应对才是应该做的。   萧瑜皱眉:“萧随瑛知道了?”   “没有, 只是怀疑。”   萧瑜缓缓眯眼, 思及刚到行宫那日的兵荒马乱, 萧随瑛的怀疑从那时?开始冒头。   她没有问出那句已知答案的“你?是故意的?”。   “你?同李涿有婚约。”   萧沁瓷道:“太子说他会?处理。”   “你?信他的话?”萧瑜眉眼凌厉, “他能给你?带来什么?英国公?府已是富贵至极,你?不?必高嫁。你?曾是他弟弟的未婚妻, 他还?能许你?正妃之位?”   萧沁瓷平静以对:“那是他应该关心的。”   萧瑜沉默。她看?待周围的人事都简单,因为没有什么能让她费心的, 唯独萧沁瓷是纯然的黑色,同样简单,要看?透却很难。   她看?着?萧沁瓷长大,这个妹妹从小就喜欢跟在她身后,一声一声叫她“阿姐”,十年如一日的天真纯稚。   萧瑜离家去北境那一年,萧沁瓷送她走,掏空了所有积蓄。   英国公?震怒,萧沁瓷给她写信,轻描淡写地?说英国公?生气不?了多长时?日,萧瑜会?打胜仗,会?从北境凯旋,她会?是人人称颂的大将军。末了又添上一句,大伯到现在都不?知道阿姐去了哪里,等?你?回来自己告诉他哦。   萧瑜回来之后英国公?拿着?鞭子要给她上家法,萧沁瓷帮她挨了一鞭,在床上休养半旬,导致萧淮每天见到他大哥都要阴阳怪气一番,朝上也针锋相对,引得旁人猜测英国公?府是否要兄弟阋墙。   萧沁瓷和她远比任何人都亲近,所以萧瑜也比旁人都更了解她。   她惯会?用天真纯稚的外表矫饰自己的目的,但有时?又会?失去耐心懒得掩饰。   萧瑜对她从来没有什么办法。   良久之后,萧瑜慢慢说:“我不?喜欢李涿。父亲昏庸,兄长强势,他注定不?会?有大作为,但他姓李,生来就尊崇至极。日后只要他老老实实,你?们也可安稳度日。你?嫁他,并不?算委屈。”   “要看?是和什么比。”萧沁瓷简短道。   “我不?知你?有那样大的志向。”   萧沁瓷抬眼,道:“阿姐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是我不?够了解你?。”   “不?,”萧沁瓷道,“阿姐是为了我好。”   萧瑜同她的父母一样,对她没有什么要求,觉得她嫁个简单的、英国公?府能压得住的人家便好,他们从前对李涿不?甚满意,相处之后又觉得他温柔简单的性子未尝不?好。   储位已定,他没有野心才是好事。   但那不?是萧沁瓷想要的。   “但我不?愿意。”她说,“阿姐,你?要我过平庸安稳的生活,何尝不?是在驯化我?”   世?间对女子的要求很多,要相夫教?子、要贞静柔顺,她已被驯化至此。   萧瑜不?想被驯化,因此被打为离经叛道,而萧沁瓷一直被称赞乖巧听?话,是因为她择定了一条和萧瑜截然不?同的路。   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是枉然。   萧瑜沉默片刻,点点头:“我明白了。”   日影渐渐西斜,有婢女打起帘子进?来,细言细语地?说:“娘子,六殿下来了。”   萧瑜一顿,望向萧沁瓷。   “——我去见他。”萧沁瓷仍是平静,波澜不?惊。   愧疚吗?   萧沁瓷看?见短短几日功夫,李涿便有了憔悴模样。   不?,她不?会?愧疚。她不?曾亏欠李涿,更没有对不?起他,李涿即便要恨,也该恨他自己无用、恨他兄长强夺。   那些同萧沁瓷没有关系。   萧沁瓷低眉:“殿下。”   李涿面容憔悴,欲言又止。   萧沁瓷避开他的注视,垂下头去,恍然让他觉得萧沁瓷定然也是委屈的、不?情愿的。   “阿瓷,你?跟我走吧。”他突兀道,“我们去陇西,去我外祖家。”   沈氏是关陇世?家,盘踞在地?方,世?代都是豪强大族。他们在地?方甚至还?有自己的私兵,李涿回了关陇,太子一时?倒真的鞭长莫及。   世?家和皇权的争斗近年来在太子主政之下已有日渐矛盾的倾向,这种情况下,李涿说出这种话,不?可谓不?天真。   萧沁瓷摇头,轻声说:“殿下,你?知道这是不?行的,我的父母家人还?在长安,沈淑妃也在太极宫中,你?一走了之,要置他们于何地?呢?”   李涿咬牙:“太子不?敢动他们,” 他急促道,像是觉得还?有说服萧沁瓷的余地?,“我母妃位居四?夫人,出身尊贵,英国公?手握兵权,同样权势不?低,太子不?敢动他们的。”   他面上带了点哀求:“阿瓷,跟我走吧,我们离开长安。你?我原本就有婚约,我们回去陇西,再让外祖寻个理由上书父皇让你?我在陇西成亲,只要成了亲、成亲——”   “成亲就能避过吗?”萧沁瓷问,轻声提醒他,“敬懿皇后也曾是高宗的贵妃啊。”   李涿目露绝望。   他毫无办法。上天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但他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早该想到的,即便重来一次,李赢还?是会?喜欢她,他要同李赢相争,退让是没有用的。   萧沁瓷的目光已然告诉了他,他唯一能选择的那条路,那条前世?他没有走过的路。   在萧沁瓷的暗示里,他曾经错过很多次机会?,两辈子都在李赢这个名字下输得一败涂地?。   “阿瓷。”   萧沁瓷先看?见李赢,他身影轻易遮了艳阳,便让那自他背后投射的日光异常刺眼。   萧沁瓷几乎是下意识地?闭了闭眼,李赢便已经过来了。   明华阁附近住的皆是女眷,李涿来寻她时?不?好久留,便将她约到附近的园中,守在入口的宫人不?敢阻拦太子。   李涿已经转身,握紧了拳。太子难得面上有隐约笑意,言语温和。他旁若无人地?过来,道:“日头这样晒,怎么在外面?”   七月的日光猛烈,萧沁瓷体凉,看?着?仍是清爽,但双颊不?可避免的浮出一点红。   “殿下。”萧沁瓷嘴唇动了动,对他出现在这里并不?意外,又在行礼之后先去看?李涿脸色。   李涿没有冲动,甚至连愤怒都敛得干干净净,同李赢有相似的平静。不?管他是强装出来的镇定,还?是真的收敛起情绪,总归是不?愿意在李赢面前落了下风。   他们原本就是亲兄弟,境遇却有千差万别。   就如此刻,李涿对萧沁瓷从来以礼相待,李赢却能拿出帕子直接就替萧沁瓷擦着?鬓边薄汗。   萧沁瓷躲了一下,瞥见李涿脸色已经变得冷白,日光下有如坚冰。   “殿下,不?必了。”萧沁瓷顿了顿,问,“您怎么来了?”   李赢盯着?她,眼里晕着?若有似无的笑,只是那笑也是冷的。他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拿出一物,说:“你?落下了东西。”   萧沁瓷敢笃定自己不?曾落下东西,她素来谨慎,是不?会?给旁人留下把柄的。   但李赢这话已足够引起遐想。   他说着?缱绻的话,背对着?李涿的动作却暗含警告。萧沁瓷垂眸,看?见他递来一支红玉镯子。   那确实不?是她的东西。   但她也只能应下。   “多谢殿下。”萧沁瓷欲伸手去拿,李赢却避开了她的手,轻巧握住萧沁瓷指尖,便把那只镯子推了进?去。   那确实是赏心悦目的一幕。   狠狠扎进?李涿眼底,像是一根刺,扎得他想流泪,或是流血。   他总是这样,只能远远看?着?。   很多年前他在漫天风雪里看?见萧沁瓷跟着?李赢出来,李赢替她系好斗篷;然后是入宫朝见,他看?见帝后并肩坐在一处,又听?见帝后如何情深的传闻。   李涿醉后也对此嗤之以鼻。   萧沁瓷看?李赢的眼神,分明和多年前她看?他时?没有两样。那里头没有喜欢,只有利用。   他以为重来一次会?有不?同,是他错了。   萧沁瓷把衣袖放下去,遮住刚戴上的镯子,目光从面前的李赢看?到侧前的李涿。   “太子殿下,臣女有些不?舒服,就先告退了。”她往外走,到李涿跟前停下来,轻声说,“殿下,你?脸色有些不?好,多休息。”   这下轮到李赢脸色不?好了。   李涿勉强挤出一个笑。   萧沁瓷道:“我先走了。”   她眼神清淡,从头到尾都很平静,没有李赢想过的惊惶,也没有李涿想过的羞愧,她就那样平静地?说完话,越过两人离开,把他们都甩在身后。   李赢也不?在意,看?了李涿一眼,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不?准备和他说话,就要离开。   “皇兄。”李涿叫住他。   他很少叫李赢兄长,从幼时?起就总是冷淡又疏远地?跟着?旁人一起叫他太子殿下,李赢从前不?知道他的敌意从何而来,后来他对李涿有了相似的敌意。   李赢冷淡一瞥,想听?听?他能说出什么话。   “阿瓷是我的未婚妻。”   半点不?出他的预料。李赢想,一个没用的男人碰到这种事,也就只能用言语来强调他的地?位了。   “很快就不?是了。”他说。   ……   萧随瑛觉得近来行宫的氛围有些古怪。   具体表现在萧瑜和萧沁瓷两个人突然像是换了个性情。   整日里在外跑的萧瑜反常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起来,而惯来喜欢安静的萧沁瓷却日日往外跑。   “阿瓷最近在忙些什么?”萧随瑛纳罕,他来找萧瑜吃茶,后者勉强应付了他一会?儿。   “我前两日还?看?见她和严统领在一处,”萧随瑛对那个男人很有印象,“他不?是同你?——”   萧瑜想了一会?儿,想起萧随瑛说的是谁,便皱起眉。   “阿瓷同严阙在一处?”   英国公?管着?兵马司,同天子近卫要保持距离,萧瑜同严阙来往过一阵,没两日就断了。   “应该是被严阙送回来的。”萧瑜道。   “她做了什么要被严阙送回来?”萧随瑛放了茶盏,要说萧瑜被严阙送回来他还?不?至于如此惊讶。   严阙是个寡言的,萧随瑛也不?好多问,萧沁瓷也是,她不?想说的事没人能从她嘴里问出来,萧随瑛只好来问萧瑜。   萧随瑛道:“这几日,六殿下根本不?在行宫。”   这也是他疑惑之处。   “哦。”萧瑜抿了口茶,眉头仍旧锁着?,想的是萧沁瓷在这个节骨眼上同严阙搅和在一起做什么,但口中仍是道,“严阙是个好人,又管着?行宫戍卫,他送阿瓷回来有什么稀奇的。”   其实萧瑜有更好的借口,只要说一句严阙是来找她的,萧随瑛自然就不?会?怀疑了,不?过她不?习惯说谎,敷衍过去便罢了。   萧随瑛显然和她想到了一处,也以为严阙是来找她的,当下压低了声音:“朝中似乎有些不?平,昨夜太子已经连夜赶回长安了,你?在这个时?候要避嫌。”   “我知晓了。”   ……   “我知晓了。”萧沁瓷同样如此道。   萧瑜却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你?同严阙在一起做什么?”   “他送我回来啊。”萧沁瓷描着?笺上山水,并不?与?她对视。   “严阙是千牛卫统领,负责天子安危,太子不?可能让他送你?回来。”   “哦,”萧沁瓷搁了笔,拈起花笺看?透光效果,“那就是我记错了,他是来向我打听?阿姐的近况。”   她隔着?透薄素笺对上萧瑜的脸,狡黠一笑:“我什么也没有说哦。”   萧瑜:“……”   萧沁瓷又若有所思:“话说严统领那个人冷冷的,阿姐喜欢他什么?”   “谈不?上喜欢。”萧瑜知道她没有说实话,但被萧沁瓷的话扯开心神,越是冷淡的人热烈起来时?越灼人,“他还?不?错。”   一如她同萧随瑛说,严阙是个好人。   “严统领么……”萧沁瓷笑了一下,“确实是个好人。”   严阙出身低微,曾经只是淮阴长公?主府上的马奴,很多年前,萧沁瓷刚和李涿订亲,同萧瑜一起到淮阴长公?主府上看?马球赛,严阙是那个给萧沁瓷牵马的人。   也同她一样,仰望萧瑜在马上的风姿。   许多年过去,昔日马奴成了御前统领,萧瑜没有认出来。   “他大统领的位子也不?错,”萧沁瓷道,“阿姐想入十二卫吗?”   她话题转得快,萧瑜能轻易领会?。   “我不?行。”萧瑜道。   英国公?领兵马司,太子有东宫府卫,禁军也握在他手中,至于南衙和北衙,不?提也罢。   萧瑜不?能在边境杀敌,回京就只能在北衙领个闲差,英国公?一日不?退,她就一日不?能出头。   “试试嘛。”萧沁瓷说这话时?意外娇气,像是平日里缠着?萧瑜试新?出的花钿颜色。   “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萧沁瓷笑吟吟道,“只是最近朝上不?稳,是阿姐出头的好机会?呢。”   ……   惠安八年是多事之秋,刑部侍郎被弹劾贪款甚巨,由此牵出六部许多官员,朝堂为之动荡。   连日来不?管是英国公?还?是萧瑜俱是面色沉肃,归家之后也多在前院议事。原本只是刑狱的贪腐枉法之事,渐渐也波及到了那些打算置身事外的人。   十月丹桂飘香,又到了吃桂花糕的季节,萧沁瓷的风和院风雨不?扰,她整日里弹琴赏花,闲来无事时?便指使婢女采摘桂花做桂花糕,半点没有被府中沉重气氛感染。   “唉。”萧淮愁眉苦脸,看?着?天真不?知事的女儿,免不?了要叹口气。   他原本在青州外放,考绩平平,后来为着?妻女回长安,托他大哥的关系先在太常寺,后面又去了大理寺做了寺丞。   他比上不?足,比下也不?足,这么多年全靠有个做英国公?的大哥力保,又有萧沁瓷三不?五时?地?帮他整理卷宗,才能勉强应付考绩。   此事一出他便满心忧慌,又被英国公?训斥过几回,简直度日如年。   “阿耶吃茶。”好在有个乖巧贴心的女儿。   萧淮吃了口茶,又想起她的亲事,愁绪更浓。   李涿的母族也被牵扯了进?去,听?说沈淑妃脱履素衣跪求天子,结果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就被送回了宫。   “阿耶别叹气,”萧沁瓷不?满道,“叹气老得快。”   “我愁啊,你?同六殿下的婚事……”   “原来阿耶是为这个发愁,”萧沁瓷倒是坦然,“不?必担心,此事很快就有结果了。”   ……   在萧沁瓷眼里,结果自然出得很快。   惠安八年,同冬日的雪一同落下的还?有满城杀伐。   那夜长安城中火光冲天,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人皆闭户。   英国公?同萧瑜都不?在。世?子萧随瑛闭守府宅,将众人都召集到前堂。萧淮和萧滇都是软骨头,怕得厉害,在这个时?候只能依靠半大侄子。   萧沁瓷在刀兵声里度过了她的十六岁生辰。   翌日清晨,便有卫兵泼洒清水洗刷朱雀大街的血迹,萧瑜骑马回来,淌过满街血水。   回来时?正赶上萧沁瓷在吃长寿面,她衣甲带血,手中□□鬼气森森,肃杀寒练。   众人一见萧瑜便迎上去,不?顾她满身血污,都想知道昨夜发生了何事。   唯独萧沁瓷搁了筷子把她拉出来,要她吃面。   “抱歉,忘了准备你?的生辰礼。”萧瑜声音因着?整夜的厮杀沙哑。   萧沁瓷难掩失望:“好吧。”她很快又打起精神,理所当然地?讨要,“那阿姐记得给我补上。”   “阿瓷,都什么时?候了,生辰礼有什么重要的。”萧淮皱眉,第一次觉得女儿有些不?懂事。   “生辰当然重要,一年只有一次呢。”萧沁瓷不?满,但也退开让萧瑜说起昨夜的事。   倒也没什么稀奇,无非是清洗世?家后的皇权镇压,其中还?牵涉了大皇子趁乱谋事,联合兵马司和南衙的人意图谋反。   “竟还?牵扯到兵马司?”萧淮紧张,“大哥会?不?会?有事?”他没见到英国公?回来。   “不?会?有事。”萧瑜已经很累了,不?想同他们多说,只是回来报个平安便匆匆离去。   这一场风波很快消弭,从六部到禁军换了一批官员。英国公?到底是被牵扯了进?去,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退下来,转而是萧瑜入金吾卫,领外城巡防。   对萧沁瓷来说也有一件坏事。   她的未婚夫李涿在宫变那夜被流矢射中,兵卫发现他时?他尸身已被大火灼烧得残破,只能从腰牌和甲胄推测出他的身份,加上后面并未寻找到李涿踪迹,太子做主,道李涿救驾身亡,于社稷有功,追封吴王,以亲王礼下葬。   至于他同英国公?府那桩婚约,便也就此作罢。   萧淮倒真切地?惋惜了一会?儿,立马又焦灼起女儿的亲事来。   萧沁瓷已过十六,有皇室的婚约在前,加上英国公?府失了圣心,萧淮自己又没什么能力,如今长安城中可没有人敢娶她。   不?得已,苏夫人只好将目光放得远些,洛阳、中州这些地?方也是可以的。   春三月短暂,萧沁瓷推了两场相看?,也拒了同李赢的见面,悄悄乘坐马车去了处不?起眼的旧宅。   严阙亲自开门,将她迎进?去。   “这些日子审出来的东西,都在上面了。”严阙递给她厚厚一沓纸,“我亲自审的,没让第二个人知道。”   因此费了这些时?日。   萧沁瓷翻看?的速度很快,其中有许多东西都是她已经知道的,新?的信息很少。   她过目不?忘,看?完之后便当着?严阙的面把东西都烧了。   “人要如何处置?”严阙问她。   萧沁瓷还?没来得及答话,忽听?外面一声重重异响——是大门被踹开的动静。   严阙在这宅子周围布了暗哨,此刻暗哨甚至没来得及示警。   他来不?及多想,只以为是暴露了,又记得萧沁瓷的吩咐,一旦被人发现,就需要先将密室里关着?的那人灭口。   他立时?拔刀,却被萧沁瓷按住:“等?等?。”   她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   接着?,他们所处堂屋的门也被踹开,那人却没有进?来,只立在门口,身后是黑甲覆衣的禁军。   遮了天光。   来人目光沉沉扫过严阙,又看?着?被他护在身后的萧沁瓷,道:“严统领,不?认得孤了吗?” 第125章 狗血慎入(9)   这场合着实有些古怪。   严阙对太子并不陌生, 他跟在皇帝身?边,并不是日日都能见到储君,但?皇帝对这个儿子很好, 三不五时就会赏赐东宫,还是让严阙亲自送过去。   身?为戍守宫禁的千牛卫大统领, 严阙对宫里?许多秘辛都心知肚明,但?他是个寡言的人,即便内心有过好奇与猜测,都被他那张正气凛然的脸锁得滴水不漏。   此刻亦是这样,他只愣了一下,便收刀上前行?礼,神情照旧是无波无澜,仿佛他和萧沁瓷出现在这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也装作忽略掉太子宛如来捉奸的举动。   “严统领, 你怎么会同萧家?四?娘子在此处?”太子打量过屋内摆设,这房子原就不是买来住的, 屋中陈设简单至极。李赢看了一圈,没找见床、榻一类的物什,“这宅子是你的?”   但?是这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怎么会走到一处。   “是阿姐的生辰快到了, ”萧沁瓷道, “严统领想问?问?我阿姐近来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萧瑜同严阙的关系李赢也是知道的, 萧沁瓷这么说似乎也说得?过去。   “是这样吗?严统领。”   严阙:“是。”   “哦?原来只是为着萧大娘子的生辰, 阿瓷同萧大娘子真是姐妹情深。”李赢微微眯眼, “只是说话为什么要?单独在房里?说?”   他在单独二字上加重语气,又道:“严统领, 你这样做将?四?娘子的名誉至于何地?”   严阙嘴角抽了抽,只能应下:“是臣考虑得?不妥。”   “殿下同严统领说要?注意?臣女?的名誉, 未免太可笑?了。”萧沁瓷展露锋芒,她同太子之事?传出去才会让她名誉尽失,偏偏李赢还这样大张旗鼓的赶过来,是生怕流言蜚语传不出去么,“殿下来这里?做什么?”   她在袖中掐紧了掌心,绝不能让李赢见到密室里?的那个人。   李赢温和道:“孤今日有要?事?找严统领相商,”他探询似的看过两人,“一问?才知严统领今日未曾当值,派人去统领府上也找不到人。”   严阙闻言一张脸更木了。   他肃着一张脸,恪守君臣礼仪:“殿下要?寻臣,只需差人来唤即可。”   “这处私宅严统领可没有向值房报备过,孤差人寻你,怎么寻得?到?”   “是臣的疏忽。”严阙立时道。   萧沁瓷迟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殿下和严统领商议要?事?了,”她又回身?朝严阙行?了一礼,“严统领,今日叨扰了,我先告辞,至于阿姐喜欢的东西,你就照先前我告诉你的来准备就行?,阿姐这个人,半点不挑剔的,你送什么她都会很高兴。”   她抬眼,和严阙对视间是只有两个人才能知道的深意?。   李赢觉得?这一幕刺眼。   他站在房门口,带来的甲卫将?院子塞得?满满当当。   萧沁瓷到了门边,却出不去,目露无奈:“殿下,还请您让一让,臣女?出不去。”   李赢忽然明白了那日李涿在凉亭下看见他同萧沁瓷在一处最后却选择默默离开的心情。   不仅是逃避,更是知道只有这样做才是最好的。   李涿没有办法当面戳破,因为戳破之后就再无转圜余地,他如今也是如此。   李赢才知道,原来他在这种事?情上也会迟疑。   严阙不是李涿,况且,此事?处处透着古怪。   “等等,孤送你回去。”他下了决定?。   李涿还活着的时候他都不在意?旁人知晓他同萧沁瓷的关系,李涿死了,婚约解除,他更是无所顾忌。   “不必了,”萧沁瓷问?,“殿下不是要?同严统领商量要?事?吗?”   李赢面不改色道:“孤突然觉得?,也不是很急,”他看向严阙,“严统领,你明日来一趟东宫。”   “是。”   萧沁瓷到了门口,仍是拒绝:“殿下,臣女?有马车,就不劳烦殿下送我了。”   “是吗?”李赢淡淡问?,忽地抽出身?边侍卫的长剑,一剑砍断了萧府马车的车轴!   马儿嘶鸣一声,车厢轰然矮了半截。   他收剑回鞘,仍是慢条斯理的模样:“现?在萧娘子能让我送你回去了吗?”   ……   东宫的车架要?宽大舒适许多,萧沁瓷从前也不是没有坐过,每一次都如坐针毡。   “孤怎么不知道,阿瓷几时同严统领这么熟了。”   “殿下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萧沁瓷道。   李赢一顿。   春日马车挂了竹帘,光线被滤得?通透,衬得?萧沁瓷沉静如玉。   不是错觉。   李赢想,萧沁瓷今日尤其不同。   他敲膝:“所以你准备告诉我吗?”   “臣女?不是已经?告诉您了吗?”萧沁瓷不为所动,“严统领找我,是为着我阿姐的生辰。”   “孤说的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   “你心知肚明。”   萧沁瓷滴水不漏:“我听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   萧沁瓷要?装傻,李赢也拿她没有办法。   他如果是聪明人,就该心照不宣地把事?情敷衍过去。   “你最好一辈子都听不明白。”李赢意?味深长道。   严阙同萧瑜的事?情在长安不是秘密,李赢知道萧沁瓷对她阿姐的看重,应当不会同他有牵扯,但?事?实真是如她所说吗?   李赢直觉其中有古怪。   “我已经?准备向父皇请旨,为你我赐婚。”他忽地转了话题。   萧沁瓷垂眼,先前李赢觉出的拒人千里?倏然淡去,她垂眼时有楚楚可怜的脆弱情态。   “太快了。”萧沁瓷道,“六皇子尸骨未寒,殿下却记着向陛下请旨求娶他的未婚妻,是想告诉天下人你在你弟弟还活着的时候就觊觎弟妹了吗?”   分明是尖锐的话语,萧沁瓷轻缓的语调却只有自嘲怜弱。   她说:“我不答应。”   萧沁瓷很少?有这样坚硬的时刻。她惯来连拒绝都是柔软的、无助的。   “萧沁瓷,孤不是在问?你的意?见,你只能接受。”   “你要?是敢向陛下请旨,我就去求皇后娘娘让我出家?做女?冠,以证清白。”萧沁瓷一字一句道。   李赢额角青筋顿起。   “……这就是你的答案?”李赢问?,“你不怕我——”   萧沁瓷打断他:“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您方才同严统领说,将?我的名誉至于何地,”萧沁瓷道,“如今我也想问?你,你将?我的名誉至于何地?”   “殿下一旦去向圣人请旨,那么天下人都会猜测我是否早就同您有私,才让您这样迫不及待——”   “没有人敢议论。”李赢眸色深深。   “是没有人敢议论储君,”萧沁瓷道,“储君的风流事?就只是一桩无足轻重的风月罢了。但?我只是一个闺阁女?子,他们只会揣测我是否勾引了殿下,是否妄图攀附储君,他们会指责我寡廉鲜耻、水性?杨花。”   “因为这些话永远落不到殿下身?上,所以你觉得?它不重要?是吗?”   “我从未这样想过。”   萧沁瓷道:“但?您是这样做的。”她自嘲一笑?,“殿下从来没有尊重过我,我在您这里?,和一个玩物有什么区别?”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反抗的权力,因此挣扎起来的时候格外痛,萧沁瓷娇生惯养,是个怕痛的人,她都忍了,直到不能忍的那一刻。   这些话她都没有说出口,但?她的眼睛、她略有哀色的面容,无一不在指责李赢。   她原本可以有很幸福顺遂的一生,而李赢把这一切都毁了。   车轱辘辗过青石砖,平稳得?让人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良久后,李赢道。   “不止是我,”萧沁瓷抬起手腕,露出她一直戴着的红玉镯子,那是李赢给她戴上去的,不许她摘下来,“你为什么要?送我这只镯子?”   那是当着李涿的面,给她带上的一副枷锁,昭示着萧沁瓷从身?到心,都是李赢的人,容不得?拒绝。   她垂眼看着那只镯子,剔透无暇,端正的红色衬得?她肌肤晶莹皎洁。   “我不喜欢红色。”萧沁瓷道。   她也不喜欢旁人的控制。   话音一落,她倏地抬腕重重对着桌角磕下去。   玉碎。   李赢脸色变了。   除了断裂时的一声脆响,碎玉滚落在铺着厚厚毛毡的席垫上没有再发出丝毫声音。   萧沁瓷力道用得?巧,她到底出身?将?门,手上亦是练过巧劲,玉磕得?碎,她毫发无伤。   许久,李赢沉声说:“你也不喜欢我。”   萧沁瓷揉着手腕。   “你从来没做过让我喜欢的事?。”   李赢想,萧沁瓷怕他,她的怕偶尔藏得?好,偶尔藏得?不好,但?她今天似乎不怕了,为什么?   因为李涿的死?   他不觉得?萧沁瓷是喜欢李涿的。   “就因为我要?求娶你?”李赢只能想到这个,萧沁瓷的不悦也是从他求娶的话题开始。   他开始反思,他是否真的心急了些。   反思,又是一个新奇的举动,李赢从不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做的事?情,无论对错,旁人都只能接受。   萧沁瓷没说话。   李赢看她手腕转动,在浮尘间挽了一朵花。   “我可以再等等,”他难得?让步,“我给你接受的时间。”   马车停了下来,车夫道:“殿下,已到英国公府。”   萧沁瓷还没答话,就迫不及待地要?下车去。   李赢叫住她:“别让我等太久。”   萧沁瓷回头看他一眼,还是没吭声。   萧沁瓷进了府,先问?了门房大娘子今日在不在府中,得?了肯定?的回答便提着裙子跑过长廊,一路跑进萧瑜的知照观。   “阿姐!”   ……   李赢还坐在马车里?,放下的竹帘也将?残留的甜香拢在车内。   他熟悉萧沁瓷的气息,往常这暖香能让他平静,今日却只觉得?烦躁不堪。   是什么脱离了他的掌控。   “殿下,回东宫吗?”禁卫问?。   “不,你让人去查一查,萧沁瓷同严阙的来往,所有的孤都要?知道。”他顿了顿,“萧瑜也一起查。”   ……   萧沁瓷同严阙的来往,细查起来无迹可寻,他们最早的交集就是在六七年前,那时严阙还只是淮阴长公主府上的马奴。   “严阙?”淮阴长公主错愕,她从未提起过严阙出自她府上,马奴的身?份是不光彩的过去,严阙如今位高权重,淮阴长公主并不想得?罪他。   但?问?话的是太子。   “是,我有些印象,”她慢慢回想,“当时是……对了,是阿涿向我讨要?他。”   李涿。又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   但?李赢隐隐觉得?有条线,就快要?把这一切串起来了。   萧沁瓷、李涿、严阙……   他蓦地抬眼,想到一个不可能的猜测。   “殿下,”有宫人匆匆来禀,“皇后娘娘召您过去一趟。”   谭皇后是个温柔的人。   这是前朝后宫一致的看法。   她对待朝臣体贴尊敬,对待后宫的宠妃也温和,要?不是有个强势的儿子,她还能不能坐稳后位也是两说。不管是从前做太子妃还是如今贵为皇后,她不争也不嫉妒,似乎好的坏的都能接受。   前两年有个宠妃仗着有孕,不软不硬地刺了皇后一句,被太子知晓了,太子差了人去给宠妃灌药,堕下来的是个男胎。   皇帝把太子叫来狠狠斥责,而太子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父皇有儿臣就够了。林氏冲撞母后,念在她有孕的份上,孤已经?轻饶了。”   太子眼皮一抬,皇帝立时想到他曾处置过自己后院的许多美人。   儿子插手老子的房中事?,太子还真的是头一人。   偏偏皇帝最喜欢这个儿子,也怕他。   算了,儿子是亲生的。皇帝健忘,林氏很快就没了宠,太子还是太子。   倒是皇后知晓此事?后让太子在佛前跪了一日。   今日她也让太子跪,跪在千秋殿外,足足跪了一个时辰,连皇帝亦有所惊动,遣人来问?。   皇后这才将?人叫进去。   李赢跪了多时,双膝刺痛,但?他神色仍旧如常,甚至不肯接受宫人的热敷。   “母后。”   皇后生得?温柔,说话也轻言细语,她轻轻问?:“你同萧家?那个小姑娘的事?,是你逼她的?”   这不是皇后第一次敲打太子了。   知子莫若母,早在一年多以前,她听宫人说,太子送了一个姑娘牡丹花,她从初时的高兴到后面的愕然,最终选择把太子叫来,告诉他,那是他弟弟的未婚妻。   她不是个好母亲,煊赫的权势给了李赢随心所欲的机会,她却不想自己的儿子变成一个冷酷自私的人。   她没能做到。   她这一生,没什么事?情是能按照她自己的意?愿发展的,她很累了。   李赢没有说话。他从不对母亲说谎。   “李涿的死,同你有没有关系?”皇后问?了第二个问?题。   “没有。”   他这样说,皇后就信了。   但?她没有觉得?开心。她的儿子,想要?得?到一个姑娘,就只会用逼迫这一种手段。   “萧家?那个姑娘,是叫阿瓷吧?”皇后缓缓说,她看见李赢抬头,眼中有她不熟悉的神采,“我曾经?见过,是个好姑娘。”   天真漂亮的小姑娘,嗓音娇,笑?起来很甜,是没沾过疾苦的模样。   她不是没有惋惜过的。   她也早该想到的,只要?是李赢想要?的,他就能做出来强抢这种事?。   “母后喜欢她吗?”   “我喜不喜欢不重要?,要?看你喜不喜欢,”皇后顿了一下,“还有她喜不喜欢。”   李赢脸色霎时沉寂下去。   “不要?勉强。”皇后道。   不要?勉强。   李赢恨这四?个字。母亲一年以前也是这样告诉他的,他听进去了,也尝试过要?自己不要?勉强,可他做不到。   他从不把所谓的弟弟放在眼里?,又为什么要?因为喜欢的姑娘是弟弟的未婚妻就放手?   李涿不配。   况且如今李涿已经?死了,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同萧沁瓷在一起,母亲为什么还要?这样说?   他眼里?的不甘轻易便能看出来。   “我偏要?勉强。”他叩首下去,“请母后为儿臣赐婚。”   这是李赢第一次求她。他从小就冷静自持,很少?让皇后操心,可她还是记得?李赢小时候的模样,他会背书给母亲听,会在得?了先生夸奖时不经?意?地透露出来,看见母亲笑?,他就会很高兴。   只是那点高兴也被他藏得?很好。   长大之后,能让他高兴的事?越来越少?。   但?皇后做不到,她做不到为了让自己儿子高兴就去逼迫别人家?的女?儿。   她的儿子是太子,但?并不高人一等。   相反,他应该更谦卑、更低下,那才是为君之道。   “我不会同意?。”皇后看着儿子跪在青砖上,不是不心疼的,但?她还是道。   “母后!”李赢倏然抬头,抿紧了唇。   “我会把那姑娘调来身?边当女?官,”皇后不为所动,“你如果真的喜欢她,就应该用你的真心去打动她,而非是权势去逼迫她。”   “儿臣待阿瓷,是真心的。”李赢还是倔强地说。   “哦,”皇后轻描淡写道,李赢没历过情爱,不知道真心根本不值一提,“你的真心不值一提,打动她才是重点。”   她同样了解她儿子的缺点,太骄傲了。他站在这个王朝的中心,于是误以为整个天下都是绕着他转的,只有他不要?,没有他得?不到的。   皇后摇摇头,看他紧锁着眉,还是不明白的模样,知道他没历过挫折,是不会明白的,她说再多也是枉然。   “回去吧。”   李赢根本不能和自己的母亲对抗,只好郁郁出了千秋殿。   他也不急着走,先去问?了皇后是如何知晓这件事?的。   皇后身?边的女?官道:“萧将?军今日来了千秋殿。”   萧瑜。她才升任南衙指挥使,以女?子之身?出入宫禁,再方便不过。   李赢陡然有一丝后悔,不该那样轻易放萧瑜去南衙的。还是因为英国公交出了兵权,他如愿削弱了世家?力量,因此有意?补偿。   他隐约觉得?里?头有张细密的网。   “日后不许她再来千秋殿。”李赢道。   女?官迟疑,自然也知晓太子今日同皇后的谈话:“可若娘娘召见……”   皇后召见,她们还能拦着人不让进不成?   李赢受了一肚子气,上辇走了。   到了东宫也没有好消息。   他先前派去查探的人又回来了,严阙是个生活简单的人,每日除了到宫中当值,就是在家?,倒真查出些古怪之处。   尤其是……禁卫几乎不敢报。   “那处宅子,经?查探,并非是严统领的私宅,而是处无主的荒宅。”禁卫道,“而且……”   李赢没想过自己有这样疏忽的时候,让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玩了一出偷梁换柱。   但?萧沁瓷为什么要?这么做,害怕他杀掉李涿吗?   的确,杀掉李涿是最简单的方法,朝上的变动是他的手笔,对世家?的清算是他筹谋已久的事?,沈氏和李涿,他都不会留。   要?杀掉那个人不难,难的是会让萧沁瓷看到他残忍的一面。   皇后的话他到底是听进去了。   李赢还在沉思,愈发觉得?不对。   直至:“殿下,人已经?死了。”   李赢初闻时是错愕的。   李涿身?死,英国公隐退,萧瑜高升,还有皇后的施压……   李赢站在春光里?,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想错了什么。   萧沁瓷是风,他以为他抓住了,但?摊开掌心才知道是空空如也。   他竟然没有看穿萧沁瓷的伪装。   直到萧沁瓷不想再同他虚与委蛇的那一刻,他才陡然惊觉萧沁瓷的真面目,根本不是她表现?出来的那般柔弱无害。   ……   萧沁瓷从小体弱,她不能骑马、不能习武,生在将?门,也是会被嫌弃太娇弱了些。   没有人喜欢总是惹麻烦的姑娘,所以萧沁瓷告诫自己要?善良。   她帮过很多人。   “有人说,你在十年之内,会成为御前大统领,证明给我看。”她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个给她牵马的马奴,并不相信这样一个人会成为御前统领。   但?严阙爬得?很快。   那是她为自己找的第一个盟友。   萧沁瓷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特殊的姑娘,相反,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自己的未婚夫好似揣着许多秘密。   她喜欢探究别人的秘密,因为秘密用得?好就能成为拿捏旁人的把柄。   比如三哥哥打碎了书房里?一尊御赐的彩瓶,被她“无意?中”知晓了,又比如,隔壁那个日日来找阿姐茬的小胖子,其实暗暗地喜欢她。   再比如,她的未婚夫李涿,在他九岁那年,派人暗杀了平王。   那很奇怪。平王是他的亲叔叔,李涿就算要?杀,也该是刺杀太子才是。   后来萧沁瓷发现?,原来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刺杀太子,只是一击不中,被李赢发现?了端倪,他将?尾巴藏得?好,但?被迫对上李赢还是让他折损大半心血,就此沉寂。   不,他也没有沉寂。   相反,李涿会做很多在萧沁瓷看来“无用”的事?。比如会去城郊的茶棚喝茶,喝了足有一月,然后交好了一个连秀才都考不上的落魄书生,他终于同那个书生成为朋友的那天,他同那书生喝得?大醉,说那书生日后会成为名震北境的大将?军,裂土封王。   李涿同样也曾在无意?中说过她会做皇后,会嫁给他兄长,被萧沁瓷暗暗记住。   嫁的人是谁不重要?,皇后,对萧沁瓷来说真是一个充满诱惑力的位置。   可惜,安逸的生活能拖垮人的斗志。况且李涿根本不是一个天赋异禀或者心智坚定?的人,他只是比旁人运气要?好上那么一些。   运气,萧沁瓷一直以来以为的李涿的特殊之处不过是运气好,得?了些许天赋。   萧沁瓷很失望。   李涿的能力同他的心性?根本不相匹配。   更何况,她后来还发现?了李涿的秘密,他真正的秘密。   ……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萧瑜问?,“和太子相抗?”   她说:“我以为,你是想嫁给他的。”   萧沁瓷在试穿女?官服饰,皇后对她很好,先行?派了女?官来教导她宫中规矩。   “嫁给他?我能得?到什么?”衣服腰身?宽了一寸,萧沁瓷掐紧了,说。   一个太子妃的头衔?那算什么。   李赢从来强势,对她尤其如此,萧沁瓷厌恶这点,她同样不喜被控制。   不管李涿说的是不是真的,至少?现?在的李赢,不是值得?她嫁的人。   “那你为什么——”   萧沁瓷脱下常服,将?要?修改的地方记好,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阿姐,如果有一天,你的身?边出现?了一个人,他能预知后事?,知晓你和你家?人的全部命运。他说你会父母早死、家?破人亡,一生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甚至会被转送他人,吃尽苦头,你会相信吗?”   萧瑜不信鬼神之说,自然也不相信所谓能预知后事?的话:“我不信,我只相信,命是靠自己挣出来的。”   萧沁瓷便笑?:“是啊。”她又问?,“那这个人呢?这个人出现?在你身?边,你会如何看待他?”   “——我会觉得?他很可怕。”萧瑜想了想,道。   “是啊,”萧沁瓷喃喃道,“真的是太可怕了。”   这样的人,怎么能让他活在这个世间呢?   他唯一的价值,就是被榨干净预知的后事?,然后悄无声息地死掉。   萧沁瓷将?常服交给女?官,让她们拿去修改,同样柔声道谢:“有劳。”   女?官们都很喜欢她。   萧瑜离开后,萧沁瓷收到了严阙传来的信,阅后即焚。   春已近暮,夕阳还有余温。   菱花窗外是青翠春景。   萧沁瓷卸了钗环扔进妆盒,铜镜照出一张冷淡丽容。   这个时辰,该知道的李赢应该也已经?知道了。   此事?了结,得?找个机会尽快摆脱李赢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